解构与重构历史：论后现代视域下的《中国佬》

姚美菊

(中南民族大学 外语学院，湖北 武汉 430074)

美国后现代派作家包括20世纪60年代的黑色幽默小说家和70年代至80年代以来的后现代作家，处在这一时期的汤婷婷不可避免地受到了后现代思潮的影响，在她的三部主要作品《女勇士》、《中国佬》和《孙行者》中，就运用了元小说、互文性、迷宫手法、拼贴等诸多后现代的创作思想和表现技巧。后现代主义文学注重革新，追求差异性，主张表现手法、思维方式、艺术体裁和语言的彻底多元化，它以解构主义为自己立论的工具，颠覆和解构传统的艺术形式，形成自己的创作特征和叙事话语。

小说《中国佬》作为《女勇士》的续篇，又译为《金山勇士》，它不仅仅是一部自传式的家族史，还代表了华裔美国人的艰辛奋斗史。小说由18节自成单元的独立故事构成，其中包括6个主体故事和12个轶闻穿插故事，描述了华裔男性在美国的开拓史以及排华浪潮下华人遭受压迫的历史。汤婷婷反思了历史的封闭性、片面性和排他性，用后现代手法重新建构了一个多元、开放、流动的文本。作者杂糅了个人传记、神话传说、历史实录以及新闻报道等，融合了真实与虚构、过去与现在，利用开放性、非连续性的后现代艺术将历史从线性时间的桎梏中解放出来，通过对个人历史和命运的描写，利用边缘性、碎片性的小历史对被政治话语所遮蔽的历史进行消解。《中国佬》巧妙地戏仿中国小说的特殊结构模式，并置官方历史记录和虚构的华裔历史故事，质疑和颠覆了貌似客观的官方历史的权威，从而实现了对华裔历史的重访和再创造。[1]

一、反体裁——对历史宏大叙事的颠覆

后现代小说打破传统的旧秩序，一反传统小说的线性叙事常规，对同一性加以消解，代之以多元性、无中心的离心结构，反体裁成为其创作的主导模式。后现代小说抗拒体裁的程式化，避开惯用的写作模式，模糊了与各种文学体裁的分野，文本表现得种类混杂，“在这多元的现时，所有文体辩证地出现在一种现在与非现在、同一与差异的交织之中”[2](P170)。在后现代作品里，同一性被消解，中心被离散。

《中国佬》正是运用了这种反体裁的写作模式，作者将历史还原为个人的具体命运，消解了历史本身的庄严，这无疑是对以完整性、主题性、目的性、连贯性和统一性为特征的宏大叙事的颠覆。品钦曾尖锐地指出，所谓宏大历史“只是历史的一部分，而且是历史中外在的、表面的部分。它用强权压制和抹杀了其他没有讲述的、被剥夺了话语权的历史”。小说家的任务就是“让那些在历史中被淹没、消失的他者的声音重新显现，确立其在历史中的地位”[3](P290)。

汤婷婷在《中国佬》中讲述的18个故事，包括中国传说、西方神话、美国排华法的实录、新闻报道和移植的典故，等等。每个故事都有一个标题，6个主体故事和12个小故事并列在一个平面上，它们没有时空联系。这些情节没有因果逻辑、时间没有连续性的故事拼贴在一起，使得小说的结构松散，致使读者难以看出这些穿插的传说与华人移居美国的叙述之间的联系。它既不顾传统小说的构成要素，没有一个或几个贯穿始终的主人公，也不是在一个特定的历史时期发生的连续性的故事，而是分别讲述了父亲、祖父、曾祖父、其他的父辈华人以及参加越战的弟弟的故事，每个人的经历则与不同的历史事件相关联。

作者以中国传说“关于发现”开篇,讲述了一个名叫唐敖的男子为寻找金山，漂洋过海，来到女儿国后被改造成一个服侍女王用餐的宫女的故事。汤婷婷化用清朝李汝珍所著《镜花缘》中的章节，她在结尾处指出女儿国在北美。紧接着的一章，作者讲述了曾经在中国当教师的父亲移民美国后不得不丢掉自己的文化，从事洗衣工作的现状，反映了华裔男性在美国处于被女性化的地位。“关于发现”暗示了这一点：整个移居美国的华裔种族历史，便是一个丢掉自己的民族文化(改变男儿身)来适应美国文化(北美的女儿国)，讨得美国人认同的历史。[4]同样，“檀香山的曾祖父”叙述了夏威夷的华人劳工在艰苦的条件下砍伐原始林、种植甘蔗的故事，其中讲到了洋鬼子要求华工在工作时必须保持沉默，其后的连缀有关“沉默与打破沉默”的故事、“论必死”和“再论必死”则影射了华人被主流社会剥夺话语权的历史。“内华达山中的祖父”讲述了祖父阿公修筑第一条横贯美洲大陆的铁路的故事，作为19世纪伟大的工程之一，美国的历史课本里并没有提及这是一条由华工付出惨重代价建成的铁路，汤婷婷重访了历史并对美国官方历史进行修正，凸显了亚裔美国人在历史上的贡献，并在“法律”这一穿插故事中按照时间顺序罗列了一个多世纪以来美国政府排斥华人、践踏人权的法律条文，从而质疑、挑战、解构了官方历史。作者摒弃一以贯之、无所不包的历史宏大叙事的写作模式，选取有代表性的事件，运用具有讽刺意味的隐喻模式，加之以这种匠心独运的非连贯性、非传统的后现代创作艺术，解构了看似客观、实则带有歧视性的官方历史，挖掘出一段段被埋没的、鲜为人知的华人历史，从而打破主流文化的静音，重构美国华人的历史。

二、不确定性原则——对历史话语的反思

不确定性是后现代主义的根本特征和重要原则之一。解构主义包括一系列否定、颠覆既定模式、秩序的特征，其中之一就是不确定性。它奉行无等级秩序和非中心原则，它的随意性、非连续性、真实与虚构并置的特征挑战了历史理性和必然性的法则。这是对一切秩序和构成的消解，它永远处在动荡的否定和怀疑之中。[5](P81)汤婷婷运用元小说文本的不确定性并置了真实的历史素材和虚构的故事框架，重新想像、书写了被边缘化和被压抑的少数族裔群体的历史，质疑并颠覆了主流文化的历史。

《中国佬》的一大不容忽视的特色就是不确定性。首先是形象的不确定性，在“中国来的父亲”中，汤婷婷利用大量篇幅描述了自己想像的父辈们偷渡的情景。有的不得不躲进板条箱中，也有人钻进水桶或箱子里，沿着海岸一直航行到美国，汤的爸爸曾负责在这些箱子上写上“易碎”字样。由此，她虚构了一个父辈们千辛万苦来到金山的故事：“他(爸爸)或许还曾帮助过一位曾躲在箱子里的某个父辈。我想这就是你没有向我讲述过的旅途经历：那位父辈的朋友们把藏有他的板条箱钉死，连易让人生疑的供人呼吸的小孔都没留……”[6](P44)故事中的人物是“那位父辈”，没有具体的名字，也没有人物形象的描绘，这种形象的不确定性是后现代作家塑造“反英雄”的主人公时常用的手法。这个既像是真实又像是虚构的存在者不是具体的一个人，他代表的是某一类人，即早期来到金山的华人。其次是情节的不确定性，汤婷婷在描述故事情节时也不是用确定的语调来叙述的，她在文本中打破了传统故事情节的统一性和封闭性，用不确定性原则使作品具有更深刻的寓意，也使得移民美国的华人的经历呈现出多种可能性。用同样的方法，作者构想了父亲是如何来到美国的：“当然，我自己的父亲不可能是这样到美国来的，他是从合法途径来到了美国，其经历应与下面的描述差不多。”[6](P49)

人类对历史的处理是片面和武断的，因为历史本身是多元的、开放的。作为意识形态的工具，历史是传达主流意识形态的符号，常常受制于权力和政治。[7](P152)后现代小说对历史客观性、连续性、真实性的质疑，挑战了历史话语的明晰与郑重,而不确定性打破了原有历史的一维性，通过虚构和想像、拆解与重构,赋予其多维度、开放性和动态特征，阐发了作者的后现代历史观。

三、戏仿——对社会成见的嘲讽

后现代作家为了达到对传统、历史、现实的价值和意义进行讽刺和批判甚至消解的目的，在作品中对历史事件和文本、古典文学名著的题材、内容、形式、结构进行扭曲变形、夸张、嘲弄的模仿。汤婷婷在《中国佬》中对传统神话和文学作品文本的戏仿、改写、拼贴使得作品呈现出强烈的后现代性。

《中国佬》第一章“关于发现”中改写了小说《镜花缘》，讲述了唐敖来到女儿国后被改造成女人时所遭受的肉体和精神上的折磨。在主题故事中则有多处描写了来到美国的华人被女性化、被歧视甚至被驱赶的血泪史。作者在唐敖这个中国传统文学人物身上找到了突破口，抨击了美国主流社会的种族歧视及文化单一论[8]，而这都是通过戏仿来完成的。同样，在神话故事“鬼伴”中，讲述了远离家乡的独行客在路上遇到美丽妇人的经历。在主体故事中，许多细节的描写都暗示了父辈们在美国的经历类似于独行客的经历，美国就像是传说中的女鬼，承载着来到金山的早期移民的无数幻想与憧憬。“鲁滨孙历险记”则戏仿了笛福的《鲁滨孙漂流记》，作者重塑了主人公鲁滨孙(Lo Bun Sun)的民族身份，使他成为一个中国人。作者笔下的鲁滨孙代表的是在异国艰苦奋斗的一代代华人移民，是一个吃苦耐劳、勇于冒险、敢于开拓的正面形象。“岛上的食物来源丰富，而且鲁滨孙还从大船上搬下了大量的食物作储备之用；不过他并没有光是在海滩上闲逛或晒太阳，也没有整天睡大觉、玩耍。鲁滨孙在工作，他从未懒散过。”[6](P233)汤婷婷借助戏仿改写、颠覆了美国主流文化中刻板的中国佬形象，嘲弄了白人社会对中国人的成见。

四、结语

汤婷婷运用了大量的后现代创作理论，杂糅了多种风格迥异的文体，结合历史与想象、传统与非传统，重访了早期华人建设美国和被限制、被驱逐的历史，解构了被隐蔽、被歪曲的官方史述，重建了被抹煞的华裔历史。在解构与重构之间，汤婷婷给读者展现的是坚韧、阳刚的开拓者形象，他们为美国的发展做出了不可估量的贡献。作者嘲讽了主流社会把华人阴性化的成见，重书真正的族裔特性，重拾美国华裔的身份和地位。

参考文献：

[1]杨春.论《中国佬》对中国古典小说结构的戏仿[J].外国文学，2007(6).

[2]Ihab Hassan.The Postmodern Turn:Essays in Postmodern Theory and Culture[M].Columbus:The Ohio State University Press,1987.

[3]Thomas Pynchon.Gravity’s Rainbow[M].New York:Penguin Books,1973.

[4]吴丽.隐喻 反讽 神话原型——解读《中国佬》偏重中国传统题材的短小章节[J].山东外语教学，2005(4).

[5]杨仁敬.美国后现代派小说[M].青岛：青岛出版社，2004.

[6](美)汤婷婷.中国佬[M].肖锁章，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00.

[7]王建平.美国后现代小说与历史话语[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2.

[8]韩启群.探索与创新：论《中国佬》创作手法的后现代性[J].四川外语学院学报，200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