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王禹偁的“诗效杜子美”

2014-03-25 19:39
关键词:杜诗白居易杜甫

秦 蓁

王禹偁是宋初“白体诗”的代表诗人。但作为宋初诗坛的领袖,王禹偁“转益多师”,师法对象除了最主要的白居易,还有庾信、杜甫、李白、韩愈、柳宗元等名家,从而为浅切俚俗的“白体诗”增添了更加深厚的内涵。尤其是他“诗效杜子美”(《送丁谓序》),在宋初百年文学复兴的历程中具有深远的意义。

既然是“白体”诗人,王禹偁诗歌最显著的符号自然是诗学白居易,而他的诗作也的确带有典型的“白体”风格和特征。但王禹偁最终超越流俗,由早年学白居易的闲适诗、唱和诗,到学习白氏早年的讽喻诗,并进一步转向学杜甫诗,成为了宋初百年文学复兴以及宋诗典范更替的真正起点,与后来“宋调”的形成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不过,王禹偁学杜经历了一个从自觉到不自觉的过程,其对杜甫的发现是逐渐清晰起来的。

对“白体”诗风的超越是北宋文学复兴必须要迈出的第一步。在“宋初三体”中,“白体诗”是最先流行的,白居易便是宋初的第一个文学典范,但“白体诗”实则是五代旧有诗风的延续。新王朝的建立并不意味着文风的马上改变,也不意味着世风、士风的即时转变,宋王朝最终确立属于自己的思想文化、社会制度、文学气质,经历了上百年的时间。而立国之初需要直视的,是因五代持久战乱和分裂而带来的儒道精神的缺失以及由此造成的败坏的社会风气、颠倒的价值标准、卑弱的士风和鄙俗的文风。

面对这样的局面,宋初帝王提倡儒学,力图重建道统、振兴文教。但一时风气难以扭转,因为此时承担起新王朝建设主力的却几乎是五代遗臣,诸如陶谷、范质、李昉、薛居正、赵普、宋白,他们的人生观与价值观早已固定,既没有建功立业的渴求,也缺乏参治的主体意识,并不以认真而充满热情的态度对待新朝的重建,其主体人格并不能担负起道统重塑的责任。极具代表性的是后周旧臣李昉,他在新朝倍受重用,在治国理政方面却并无太大建树,醉心于诗歌的唱酬应和,以平易浅切的语言抒写自己散淡闲适的生活。李昉是典型的“白体”诗人,诗歌体现出“白体诗”的特征,即以“小碎篇章互相唱和。”可见,宋初“白体”诗人选择效仿的是白居易后期属对工巧、吟玩性情的闲适诗和唱和诗而非前期的讽喻诗,与时代浇漓的士风和政治关怀的缺位紧密相关。

王禹偁则不同,作为北宋立国后成长起来的新一代,他体现着道统重建过程中士大夫主体意识的逐渐觉醒,对王朝充满期待,以儒学复兴为己任,成为积极有为的参政主体。在人格上,他一改五代旧臣的混世人格,躬行直道、刚直耿介,虽因多次直言切谏而屡遭贬谪,却始终不放弃对国家的责任,体现出原始儒家执着与坚守的精神。因此,在诗歌创作上,王禹偁虽被归为“白体”诗人,前期也一度写下不少依声和韵、平易流畅的唱和诗,但他最终选择学习白居易“惟歌生民病,愿得天子知”的讽喻诗篇。这种对文学典范选择的变化,体现出士大夫政治关怀精神的复归和士风的渐趋振作挺立。

王禹偁的讽喻诗很好的继承了白居易“新乐府”诗歌针砭时弊、暴露社会问题的讽谏精神,如《和冯中允炉边偶作》、《为恶》揭露势力小人的丑态,《金吾》控诉大将军曹翰屠杀无辜百姓的滔天罪恶,《战城南》、《瑞莲歌》、《对酒吟》批判社会不公,《秋霖二首》、《和杨遂贺雨》、《十月二十日作》展现自然灾害使百姓流离失所,而著名的《对雪》和《感流亡》则体现出一个士大夫悲天悯人的情怀和正直的良知,语言都十分激切有力,拳拳忠君恤民之心可见。

而白居易的“新乐府”运动却是继承了杜甫《兵车行》、《丽人行》以及“安史之乱”中“三吏”、“三别”等叙事诗的精神,继承的是杜甫这些诗“即事名篇,无复依傍”的乐府精神和现实主义精神。因此,王禹偁学白的讽喻诗,其源头要追溯到杜甫。所以,也可以说王禹偁的讽喻诗篇和政治关怀精神是学习杜甫,只是这时的学杜还不是一种自觉意识。

淳化二年春,王禹偁在朝为知制诰时,曾在《送丁谓序》中赞后学丁谓“其诗效杜子美,深入期间。”已可窥见王氏对杜甫诗的熟悉与推崇。谪官商州后,王禹偁虽失意惆怅,有时语带消沉,但他在《吾志》诗中写道:“吾生非不辰,吾志复不卑。致君望尧舜,学业根孔姬。”其语近似杜甫“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可见儒家精神对他的影响颇深,其胸襟抱负亦差同杜子美。在这以后,王禹偁学杜诗更加用心,尝云:“前赋《春居杂兴》诗二首,间半岁,不复省视,因长男嘉祐读《杜工部集》,见语意颇有相类者,咨于予,且意予窃之也。予喜而作诗,聊以自贺。”诗曰:“命屈由来道日新,诗家权柄敌陶钧。任无功业调金鼎,且有篇章到古人。本与乐天为后进,敢期子美是前身。从今莫厌闲官职,主管风骚胜要津。”其爱慕杜子美诗歌,情见乎辞,并评价杜甫“子美集开诗世界”(《日长简仲咸》),已经省察到杜甫开辟“诗世界”的功绩,在整个北宋杜甫接受史上可谓慧眼独具,对后来宋人确立杜甫“集大成”的地位应该有一定的影响。至道二年贬谪滁上时,在《赠朱严》中仍有“谁怜所好还同我,韩柳文章李杜诗”的句子,可见王禹偁对杜甫诗歌的效法学习,已经具有了自觉的意识和较为清晰的认识。而仔细梳理其贬谪之后的诗歌也确实能够发现,王禹偁无论在诗歌体式、遣词命意、主题构思、表现手法、艺术风格等方面都有着学杜的痕迹。

(一)王禹偁对杜甫诗歌体式的学习

杜甫擅长各种诗歌体式,他的五、七言律诗和古体诗在唐代都是一流的,写于漂泊西南时期的七律,为中国古典诗歌的艺术作出了巨大的成就。杜甫“老去诗篇浑漫与”(《江上值水如海势聊短述》),晚年在夔州时期诗歌臻于炉火纯青的境界,尤其是长篇排律的创作如《夔府抒怀四十韵》、《秋日夔府咏怀奉寄郑监李宾客一百韵》等咏怀诗,融汇了杜甫的经历而反映了安史之乱前后的历史面貌,内涵厚重,格局阔大,达到了从心所欲不逾矩的老成境界。王禹偁学习杜甫的长篇排律,有《谪居感事》诗一百六十韵,是诗人贬谪商州时对其以往生平事迹与抱负的追怀,对过往经历一路娓娓道来,字里行间有着一种克制的沉重,沉郁深厚,完全不似白居易诗的浅露平滑,已是老杜的味道。此诗是王禹偁学杜诗最卖气力的一首,叙事抒情,皆属上乘。

杜甫的五言古体诗非常具有代表性,尤其是著名的《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北征》等带有自叙性质的五古,采用了赋体铺陈的手法,带有散文化的成份,但以浓郁的抒情性保持了诗的特质。王禹偁诗集中也有为数不少的五言古体诗,如集中第一首《酬种放征君》(一百韵)从诗人贬官商州写起,详细描述了赴贬所途中的路途艰难和内心的凄凉悲哀,颇有杜甫《北征》诗的况味。诗歌叙及在商州贬地的苦难生活与心路历程,两年后量移解州的种种经历,已经带有自叙性质。其他的五古如《北楼感事》、《月波楼咏怀》等也有这些特点。

(二)王禹偁对杜诗主题构思的学习

王禹偁有些诗歌直接进行仿效杜诗的主题,如《甘菊冷淘》有意识效杜甫的《槐叶冷淘》,诗中有“子美重槐叶,直欲献至尊。起予有遗韵,甫也可与言”之句,将杜甫视为异代知音。此诗作为饮食题材的诗歌(冷淘是凉面一类的食品),已经具有了从平凡日常生活中发现诗意的倾向,是宋诗发展的一个走向,虽然这种题材要到苏轼的手中才最终得到诗意的提升。此外,王禹偁还有仿杜甫《病马》诗的《弊帷诗》,效杜甫《八哀诗》的《五哀诗》等,甚至还有直接取杜甫诗题的《对雪》。

王禹偁许多诗歌在语言的构思即造语上颇似杜子美。前面提到,在商州时,王禹偁的长子嘉祐读到诗人的《春居杂兴》,觉得造语与杜甫的一首诗十分相似,甚至怀疑诗人是剽窃了杜诗。杜甫原诗句为:“恰似春风相欺得,夜来吹折数枝花。”(《绝句漫兴》其二),而王诗为:“何事春风容不得,和莺吹折数枝花。”造语命意上的确相似度极高。此外还有许多句子,如“无端燕子欺人睡,故落春泥污彩笺”(《春居杂兴》其三)与杜诗“江上燕子故来频”“衔泥点污琴书内”(《绝句漫兴》其七),王诗“十口寄淮泗,一身来辇毂”(《送朱九龄》)与杜诗“老妻寄异县,十口隔风雪”(《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王诗“村寻鲁望宅,寺认馆娃基。西子留香迳,吴王有剑池”(《谪居感事》)与杜诗“王谢风流远,阖庐丘墓荒。剑池石壁仄,长洲荷芰香”(《壮游》)等等,在遣词造句上皆化用杜甫诗句,可以看出王禹偁诗歌语言构思上学习杜甫。

王禹偁还有许多诗歌在章法结构、谋篇布局的构思上学习杜甫,比如王禹偁《喜雪贻仲咸》:“半冬无雪懒吟诗,薄暮纷纷喜可知。衣上惹来看不足,竹边听处立多时。光迷曙色侵窗早,片舞寒空到地迟。今日使君吟望好,一车飞絮醉褰帷”,这首诗的谋篇构思极似杜甫《春夜喜雨》,都是按照时间线索,先写喜雪(雨)的原因,带着一种盼望的心情;中间两联写夜来雪(雨)持续下落的氛围和场景,末句都是对次日的展望和想象。只不过杜诗还是要更胜一筹。相较王诗的粘滞于“雪”,章法缺少变化,杜诗的意境更加大开大阖、跳跃腾挪。

杜甫的《绝句》:“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窗含立领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其特点是一句一意,且中间不作转语,不用系连词。王禹偁有《杏花》其一:“红芳紫萼怯春寒,蓓蕾粘枝密作团。记得观灯凤楼上,百条银烛泪阑干”虽然不全似杜诗,但“蓓蕾”句与“百条”句也是一句一个画面,而且是一种今昔对比十分有特点。

杜甫诗还有一种比较独特的布局构思方式,即在绝句中,第三句与第一句意思相承,第四句与第二句意思相承。比如“啼鸟争引子,鸣鹤不归林。下食遭泥去,高飞恨久阴”(《晴》)。王诗“风雨无情落牡丹,翻阶红药满朱栏。明皇幸蜀杨妃死,纵有嫔嫱不喜看”(《芍药花开忆牡丹绝句》)便是这种以后二句续前二句的意思,也是第一句对应第三句,第二句对应第四句。

由上可见,王禹偁诗学杜甫十分用心,但总体上显得比较拘泥。要真正揣摩到杜诗的精髓,遗貌取神,才能够自创新意。

(三)王禹偁对杜诗艺术手法的学习

杜甫擅长炼字炼句,安排一字有神,使全句皆活,将颜色的字放在诗歌的开头,再用动词引入实物,达到一种精警醒目的效果。笔者曾专门撰文论述王禹偁诗歌炼字炼句的方面,某些句子颇见杜诗的功力,此处略举数例,不再赘述。如:“夜村埋古屋,丹水咽寒流”(《对雪感怀呈翟使君冯中允同年》),“隙晃归巢燕,檐拖截涧虹”(《西晖亭》)是安排一字有神;“翠涨新萍绿,红浮败叶殷”(《丹水十二韵》)是将表示色彩的字置于句首。

杜甫的诗歌有“以文为诗”、“以议论为诗”的特点,这些成为了后来宋诗的典型特征。王禹偁诗学杜甫,诗歌中已有“议论化”、“散文化”的倾向,比如前面已提到的 《酬种放征君》(一百韵)、《北楼感事》、《月波楼咏怀》、《七夕》等长篇古体诗多用赋体的手法,还使用散文的虚词、系连词等,形成“以文为诗”的特点,扩大了诗歌的表现力。

杜诗的议论有的带有较强的抒情性,有的着眼于议论的深刻、精警、独出心裁,王禹偁都有所继承和学习,比如《荥阳怀古》:“纪信生降为沛公,草荒孤累想英风。汉家青史缘何事,却道萧何第一功。”最后一句的议论立意不落俗套,独出新意;《读汉文纪》通篇议论,其中“霸业固以盛,帝道或未全”句颇有翻案的意味,立论精警。王禹偁诗歌中的议论尽量避免枯燥乏味,没有因过多的议论混淆了诗、文的界限。

总之,对王禹偁诗学杜甫的意义要放在整个北宋文学复兴的历程中来审视。在这一过程中,对杜甫的发现、接受和阐释,到最终典范地位的确立,是宋型文化和“宋调”形成的关键。宋人是从诗歌艺术和道德人格两方面来接受杜甫的,杜甫契合了宋文化的某些精神内核。虽然没有明确的依据证明王禹偁对杜甫有道德层面的阐释与评价,但他对杜甫诗歌的学习为宋诗的发展指明了方向,是北宋尊杜的第一人,因此许多论者都把王禹偁视为宋诗史的起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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