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伟
(陕西理工学院文学院,陕西汉中 723001)
《诗经》中灾害书写的文学特征
李伟
(陕西理工学院文学院,陕西汉中 723001)
《诗经》是中国第一部诗歌总集,囊括了当时政治、经济、文化、社会生活各个方面的内容,其中对于自然灾害的书写也是诗作比较重要的主题之一。较之其他先秦著作的灾害书写,《诗经》拥有独特的文学特征。诗歌真实再现了西周到春秋中叶的历史,更以巧妙自然的表现方式、深沉忧伤的情感以及生动真切的语言记录下多场灾害。
《诗经》;灾害;文学
《诗经》以文学手法反映了西周到春秋中叶五百多年的社会发展史,自然灾害作为此段历史的一部分,也成为诗人创作的重要母题。据《中国救荒史》统计:“两周八百六十七年间,最显著的灾害有八十九次。”[1]15《诗经》虽没有全部记载当时发生的灾害,但体现了春秋时期自然灾害种类繁多的情况。例如诗歌描述了地震、旱灾、虫灾、疫灾、风灾以及饥荒等。近年来,专家针对《诗经》灾害书写的研究大多局限于灾害发生或防灾、减灾方面,极少从文学视角出发探析作品的书写特征。而事实上,《诗经》灾害书写的文学特征显著。自然灾害在《诗经》中描写多于记录,作家以巧妙的表现方式、忧患的情感以及生动的语言向读者呈现了古代人们面对灾害的态度。
《诗经》灾害书写中有直接反映自然灾害的,也有间接反映的。直接反映,从正面描写灾害的发生;间接反映,从侧面揭露灾害的愈演愈烈与人类社会的关系。直接反映灾害较接近史实,而间接反映则更多表达了诗人的自身情感。
1.1 直接反映
《小雅·十月之交》《大雅·云汉》是《诗经》中仅有的直接反映灾害的篇目,这两次灾害分别与公元前780年的地震、宣王时期的连续大旱对应,均有史实可依。《十月之交》第三章用24字集中描写灾害的破坏程度,直接反映了此次地震的空前剧烈。本诗作者描绘简单,却从灾害发生角度直接入手:“烨烨震电,不宁不令”,像电影镜头的第一幕,一声巨响打破万籁俱寂;“百川沸腾,山冢崒崩”,直接切入灾害现场;“高谷为谷,深谷为陵”,最后描写灾后状况。《十月之交》是《诗经》灾害书写的典型作品,其语言形象生动,表现方式直截了当,除第三章直叙地震外,一、二章还直接反映了日食、月食:
十月之交,朔日辛卯。日有食之,亦孔之丑。彼月而微,此日而微。今此下民,亦孔之哀。
日月告凶,不用其行。四国无政,不用其良。彼月而食,则维其常。此日而食,于何不臧。
文中交待了日食月食的时间,描述了当时的状态以及人们惶恐灾难即将来临的心理。虽然日食乃凶兆的说法完全无科学依据,但当时人们认为日食月食预示了巨灾,所以之后的第三章联想到4年前大地震,更加肯定国家将面临一场巨灾。作者采用的表现方式,直接反映了灾害发生。
《大雅·云汉》为周宣王求神祈雨的诗,作者大篇幅描写酷热、大旱、饥馑。除最后一章祈祷外,其余七章均反映出灾害的严重。“天降丧乱,饥馑荐臻”;“旱既大甚,蕴隆虫虫”,“耗斁下土,宁丁我躬”;“旱既大甚,则不可推”;“旱既大甚,则不可沮。赫赫炎炎,云我无所”;“旱既大甚,涤涤山川。旱魃为虐,如惔如焚”……以上句子从人体感觉、田地干枯等多角度直接体现此次旱灾。
1.2 间接反映
间接反映灾害的诗作在《诗经》灾害书写中所占比重最大。所谓间接反映是指作品没有集中描写灾害的段落且不以描写灾害为目的,这类诗歌多数是借助灾害书写达到自己的写作目的。《诗经》间接反映灾害的作品还可细分为三类:一是灾害的比兴运用,抒发情感;二是祭祀祈祷诗中的灾害描写;三是诗歌中关于灾害的预测。
比、兴是《诗经》出色的表现手法,很多作品将它们与灾害书写结合以抒发情感。《周南·螽斯》全诗借喻蝗虫的多子表达自身情感。春秋时期虫灾较为频繁,蝗灾繁衍速度快,诗人借它的这个特点目的是抒己之意。《魏风·硕鼠》借喻鼠灾表达脱离残酷剥削、建立美好王国的愿望。《小雅·小旻》《郑风·风雨》《小雅·黄鸟》《邶风·谷风》则以灾害起兴,抒发情感。以《小旻》为例,仅开头一句“旻天疾威,敷于下土”描写灾害,下文全部抒发作者的真情实感。诗人巧妙地以灾害起兴,告知受众此时灾害遍布全国。之后笔锋一转,披露决策者的自私,表达自己战战兢兢求生存的无奈心情。还有比、兴两种手法同时表现灾害的诗歌,例如《大雅·召旻》第一章“旻天疾威,天笃降丧。瘨我饥馑,民卒流亡。我居圉卒荒”,先是以灾害起兴引出讽刺当权者的主题;第四章“如彼岁旱,草不溃茂,如彼栖苴。我相此邦,无不溃止”,再以灾害比喻政事凋敝,人民生活水深火热。
《诗经》祭祀诗中描写灾害大多只是一带而过,《小雅·楚茨》“楚楚者茨,言抽其棘。自昔何为,我艺黍稷”,作者开篇即交待田地荆棘蔓布。《小雅·大田》也是祭祀田祖祈年的诗,诗中则记录了古代攘除灾害的方法:
既方既皂,既坚既好,不稂不莠。去其螟螣,及其蟊贼,无害我田稚。田祖有神,秉畀炎火。[2]476
利用昆虫趋光趋热的本能消灭害虫从而保证丰收,这是古代人民防灾减灾的智慧。
还有一类间接反映自然灾害的诗歌能够起到防灾减灾的作用,就是关于灾害预测的诗句。《鄘风·蝃蝀》写道:“蝃蝀在东,莫之敢指……朝隮于西,崇朝其雨。”陈启源《毛诗稽古篇》:“螮蝀在东,暮虹也。朝隮于西,朝虹也。暮虹截雨,朝虹行雨,屡验皆然,虽儿童妇女皆知也。”《小雅·渐渐之石》曰:“月离于毕,俾滂沱矣。”两首诗提及民间谚语来预测大雨,这些在社会实践中总结发现的自然规律一定程度上减少了损失。
不论是比、兴运用,还是祭祀祈祷抑或是预测诗句,这些作品都用间接方式反映了自然灾害。诗人巧妙地将灾害作为缘由,更好地表明创作动机,把文章主旨快速传递给读者。
直接反映侧重灾害描写,间接反映侧重借灾抒情。直接反映与间接反映两种表现方式在后世中也被广泛使用,这点证明《诗经》对中国文学的影响极其深远。
语言能够有效地传递信息,文学语言可以表情达义,而诗歌多用来抒发情感。《诗经》是古代百姓忧虑灾害的有力证明,他们对大灾难感到深深的担忧,也期待着国家无灾无难,人民安居乐业。
“矣”“兮”是《诗经》使用频率很高的感叹词,在灾害描写中出现次数也很多。例如“暯其干矣”“暯其修矣”“暯其湿矣”(《王风·中谷有蓷》);“仓兄填兮”(《大雅·桑柔》);“溥斯害矣”(《大雅·召旻》)等等,以“兮”“矣”叹息结尾将诗人深沉的忧患情感展露无遗。时值旱灾又逢虫灾导致连年饥馑,百姓流离失所,上层统治者昏庸无道,人们只得借诗抒情。反问词“谁”“胡”,否定词“不”等,除加重诗歌语气,还使得感情色彩更为浓重。在科学水平低下的春秋时期,人们大多认为是上天不公降下灾害,加之统治者纵情享乐,不理政事,使得灾害严重。“忧心如酲,谁秉国成”,“昊天不惠,降此大戾”,“昊天不傭,降此鞠讻”(《小雅·节南山》),“胡憯莫惩”(《小雅·十月之交》),则抒发了不满、愤怒的情感。
字词只能片面传达作家的写作目的,文学的情感倾向主要还是通过语篇、段落体现。分析灾害描写的情感也必须从作品整体入手。《大雅·詹卬》第一章全章叙述接连不断的灾害,“詹卬昊天,则不我惠。孔填不宁,降此大厉。邦靡有定,士民其瘵。蟊贼蟊疾,靡有夷届。罪苦不收,靡有夷瘳”,百姓在灾害中又遭受重税与苛政,苦不堪言。诗人将对统治者荒淫无道的讽刺,借灾害书写抒发出来。
《诗经》重抒情,《春秋》重记录,《国语》重议论。同样记载饥荒,《春秋》曰“大无麦禾”或只曰“饥”;《国语》云“鲁饥”。《诗经》对大歉致饥的描写以《小雅·雨无正》为例:
浩浩昊天,不骏其德。降丧饥馑,斩伐四国。旻天疾威,弗虑弗图。舍彼有罪,既伏其辜。若此无罪,沦胥以铺。[2]500
诗前两句描述此次灾害的破坏力,作者把饥荒归结于老天暴虐。邓拓认为,此诗描写的是“厉王二十一年至二十六年(公元前858至前853年),连续六年的大旱”[1]15,后三句作者责怪老天无眼,不辨是非地将灾害降到无辜百姓,却让有罪的人逍遥法外。虽然时人并没有从根本上认识到“从来灾荒的发生,带根本性的原因无不在于统治阶级的剥削苛敛”[1]74,但《诗经》很多诗篇都采取表面斥责老天实则讽刺上层阶级的方式,表达对官府赋役征敛的不满。
在生产力极其低下的周至春秋,防灾、减灾能力十分低下,人们对范围广、破坏力强的大灾难感到束手无策。而这种情感在流传至今的著作里以《诗经》的表达最为真挚深沉。《小雅·苕之华》就是这种情感抒发的代表作:
苕之华,芸其黄矣。心之忧矣,维其伤矣。苕之华,其叶青青。知我如此,不如无生。牂羊坟首,三星在罶,人可以食,鲜可以饱。
《诗经译注》题解道:“这是一首饥民自伤不幸的诗。反映了当时荒年饥馑,人自相食的惨象。”[3]第一章“忧、伤”二字已经奠定全诗的感情基调,第二章“知我如此,不如无生”更是自暴自弃,第三章“人可以食”凸显饥灾已经到达人吃人的程度。诗人情感逐层递增,在如此的饥馑年代,他为生存担忧,但面对灾难始终无可奈何。忧患情感蕴含于《诗经》所有灾害书写之中,诗人们用朴实无华的篇章昭示了时人面对灾害的无力,更加体现了灾害的可怕。
《诗经》是中国最早的诗歌总集,它的艺术魅力一直为人称颂。在语言运用上,很多诗篇采用四言,四四一顿使得朗读具有律动感,字音、声调、节奏处理恰当,为内容增添了美感。灾害内容也不例外,双声叠韵、复叠对照与排比兼行,读来音乐感十足。例如《大雅·云汉》中的“兢兢业业”“如霆如雷”“赫赫炎炎”等词语令整篇诗作句型严整、错落有致。
此外,灾害刻画立体感浓厚、形象可感是《诗经》语言描写的又一明显特征。《诗经》有关灾害书写的众多作品,在语言描写方面都生动真切、形象可感,表现出极强的形象性特征,这一特征在《小雅·十月之交》中体现得尤为明显:
烨烨震电,不宁不令。百川沸腾,山冢崒崩。高岸为谷,深谷为陵。哀今之人,胡憯莫惩。[2]446
灾前闪电、雷声是巨大灾难的预兆,紧接着地震令自然界沸腾,川流滚滚、山崩地裂的力量使得“高岸为谷,深谷为陵”。“《十月之交》是一首诗歌,是诗歌就会有艺术的加工,就会有艺术的表达。诗人采用近似于现代电影的‘蒙太奇’手法,将日食、月食、雷电、洪水、地震等自然灾害分镜头组合在一起,描绘了一幅天昏地暗、山川颠覆的灾害直观现象,两千多年后读之依然惊心动魄。”[4]诗人用形象的语言,将地震的突发性以及破坏性表达得淋漓尽致。相对于《国语》的简单记录“幽王二年,西周山川皆震……是岁也,三川竭,岐山崩”,《诗经》在描写同一场灾难时加入了沧海桑田的形象感,更加注重自然灾害的场面描写及其立体展现。
其次,程度词与重言词的运用也起到增加灾害书写形象性的作用。《大雅·召旻》刻画宣、幽王时期的空前大旱灾用到的“笃”字,《大雅·詹卬》“孔填不宁,降此大厉”中的“大”字以及《大雅·云汉》六次重复“旱既大甚”中的“大甚”等,均为表示巨大的程度词,它们不仅直接体现了灾害的剧烈,而且突出了诗歌的形象传神。《今本竹书纪年疏证》卷下“厉王”一条也曾用程度词记载旱灾:“二十二年,大旱。”“二十三年,大旱。”“二十四年,大旱。”“二十五年,大旱。”“二十六年,大旱,王陟于彘。”“大旱既久,庐舍俱焚,会汾王崩,卜于大阳,兆曰厉王为祟。周公、召公乃立太子靖,共和遂归国。”[5]对比可见,同样用程度词表现灾害,《诗经》灾害书写较《竹书纪年》增加了形象性。“《诗经》里出现的重言词比先秦其他作品丰富,应用广泛,为《诗经》的艺术描写增色不少,也是它的词汇特点之一。”[6]“习习”“潇潇”“烨烨”“涤涤”的大量运用,将动态的声音、画面叠加于静态的文字中,灾害描写因此摆脱枯燥无味的单纯记录。
形象性是《诗经》灾害书写的普遍特征,生动传神、形象立体的语言特征提升了《诗经》灾害描写的艺术效果,同时抒发了作者的情感。
“在中国古代,自然灾害是频繁发生的,它给古代中国社会带来了严重的后果,‘禾稼殆尽’,‘饿殍遍野’,饥民载道,社会动荡。”[7]《诗经》以文学笔法记录了春秋时期的自然灾害,其灾害书写的文学特征可概括为:方式精当影响力强,情感真挚感染力强,语言生动表现力强。此三方面在每首涉及灾害描述的诗歌中均有体现。透过《诗经》的文学性书写,多场灾害立体性、多角度地展现在作品中。灾害文学是我国新兴的文学写作门类,《诗经》灾害书写虽不能列为灾害文学,但其表现方式、情感抒发、语言描写等文学特征鲜明,可供现代灾害文学创作者们学习借鉴。
[1]邓拓.中国救荒史[M].北京:商务印书馆,2011.
[2]孔颖达.毛诗正义[M]∥阮元.十三经注疏:上.北京:中华书局,2003.
[3]程俊英.诗经译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403.
[4]袁心澜.先秦诗歌中的自然灾害母题与意象研究[D].湘潭:湖南科技大学人文学院,2010:14.
[5]王国维.古本竹书纪年辑校;今本竹书纪年疏证[M].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1997:93.
[6]向熹.诗经语言研究[M].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87:208.
[7]赫治清.中国古代灾害史研究[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7:2.
责任编辑:柳克
Literary Characteristics of Disasters Described in The Book of Odes
LIWei
(College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Shanxi University of Technology,Hanzhong 723001,China)
The Book of Odes is China's first poetry collection,including politics,economy,culture and social life,in which the description of disasters is an important theme.Compared with other early writings,The Book of Odes has unique literary characteristics. It truly reflects the history from Western Zhou Dynasty to themiddle of Spring and Autumn Period,and recordsmany disasters by excellent natural expressions,depressed emotions and vivid words.
The Book of Odes;disaster;literature
I207.222
A
1009-3907(2014)09-1242-03
2014-04-17
陕西理工学院2013年校级研究生创新基金项目(SLGYCX1308)
李伟(1988-),女,河北廊坊人,硕士研究生,主要从事先秦文学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