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加民
(安徽农业大学 轻纺工程与艺术学院,安徽 合肥 230036)
从表面来看,中国当代艺术发展势头似乎很好,上海双年展、广州三年展、北京国际美术双年展、南京中国艺术三年展,以及无数更小规模或地下状态的当代艺术展,共同掀起了中国当代艺术展览的大潮,然而,艺术圈内的热情,并没有能引起大众的共鸣。由于大众无法解读中国当代艺术,大众对中国当代艺术普遍抱以冷漠甚至拒斥的态度。当代艺术家所宣称的当代艺术的大众性,与大众对当代艺术的不解和冷漠,构成了中国当代艺术创作及其解读中理想与现实的矛盾。
中国是一个发展中国家,“一切后发达国家的现代化过程,必然是一种霍米·巴巴所说的‘混杂’形态,也就是带有各种混杂特色的现代化”[1]。中国当下社会正处于“前现代、现代、后现代”[1]并置的阶段,社会主体以现代化为目标,仅有少部分处于后现代状态。这就意味着,后现代艺术(当代艺术)在中国被接受或认同的土壤相对薄弱。中国并没有像西方那样,产生一个可供后现代艺术批判的现代艺术的黄金时代。面对西方现代艺术的众多杰作,许多人甚至认为,中国应该先经历现代艺术,然后才能过渡到当代艺术。而中国当代艺术面临的现实却是,当当代艺术开始宣称自己才是未来时,现代艺术却尚处于探索之中。
中国最终进入后现代似乎不可避免,因此,作为与后现代社会形态相适应的当代艺术,便被赋予了方向和未来。这也正是商业资本、艺术机构、艺术家热衷于当代艺术的动力所在。他们把当代艺术作为一种有远见的投资,或为了掌握艺术的发言权,占领艺术的制高点,或因为害怕落后,因而不断创新,从而推动了当代艺术圈的不断运转与壮大。而媒体对新闻事件的渴求,对时尚的无限兴趣,更加赋予了中国当代艺术强大的话语权。如此,中国的当代艺术便形成了一个独立的运转系统,大众被当代艺术姿态性地邀请进来,但由于大众不是当代艺术的买单者,所以他们对当代艺术的影响甚微。
中国社会的主体处于现代化进程中,大众的审美趣味及其倾向,仍处于现代阶段。“大众想要散心,艺术却要求专心。”[2](P92)这就造成了中国当代艺术需求和供给上的错位。大众认为,艺术应该是美的甚至快乐的,而中国当代艺术却既不负责快乐,也不负责美,并常常以思辨的,甚或痛苦恶心等极端的反形式美方式呈现。当代艺术的叙事方式,大多是非线性的,解构的,不确定的,其语言趋于陌生化甚至枯燥化。如在中国当代录像艺术中,为大众所熟悉的线性讲故事的方式已几乎消失,取而代之的,往往是一些无情节的、陌生的、反常的、非逻辑的叙述。这样的叙述方式,要求观众具有极大的耐心,并能积极思考且具备相关知识,才能对其予以正确的解读。这与大众对艺术的要求南辕北辙。这足以说明,中国当代艺术的表达方式,与大众的理解能力、习惯、意愿之间,确实存在着一条鸿沟。这条鸿沟的存在,阻碍了大众对中国当代艺术的解读。
传统艺术和当代艺术在其创作过程中,构思和制作所占的比重不同。在传统艺术中,制作对艺术品的作用更关键,如绘画,艺术家在创作之前,只有一个大概的构思,甚至没有构思,其作品的完成,则主要依赖于艺术家与材料搏斗过程中的感觉判断和手艺上的控制。艺术家创作的快感,在传统艺术品中主要体现于其制作过程之中。而在当代艺术尤其是装置艺术中,构思对艺术品更具有决定性作用。有的当代艺术家甚至只出想法,却并不参与具体的制作过程。在当代艺术品创作中,艺术家创作的快感,往往转移到了构思阶段。于是,在创作过程中,一旦艺术家的理性与感性之间产生了裂痕,当代艺术作品能否生效,往往就成为一个问题。当代艺术家在头脑中对作品的构思,其实是模拟作品的现场形态。这种模拟,形成了一个思维快感的自循环,而要获得这一快感的满足,需要艺术家不断加剧这种思维的自循环。对思维快感的不断追逐,强化了当代艺术家的精英意识,于是,中国当代艺术走上精英路线,就不可避免。同时,中国当代艺术圈的运行机制,部分建立在一种革命的、前进的、未来的、实验的信念基础之上。这样的运行机制,加剧了艺术家的思维比拼与冒险,进而使艺术家的思维不断远离大众的解读能力,而变得越发深刻复杂,隐晦不定。
传统艺术大师拥有挑战人类双手能力极限的技艺,但这一技艺在当代艺术中,几乎完全消失了。于是,在当代艺术从高难度的手艺中解放出来的同时,观众欣赏技艺的心理预期便无情地落空了。传统艺术如绘画、雕塑等,仅凭其技艺,就足以让观众沉醉其中。这些作品,即使抛开其意义内涵,依然可以单独存在。传统艺术由于其使用材料相对稳定,其创作技法在不断的借鉴中得以持续深化,因而其自身便建构了一个可比较可辨识的体系,而当代艺术却无法构建这样一个体系。其原因有三。其一,技艺的传承之链不复存在。当代艺术并不把手艺性当成其价值的必要部分,而把求新思辨当作其首要的价值追求。于是,有利于展现思辨新颖性的高科技手段,自然就成为当代艺术家的新宠。其二,材料上的庞杂。人类研究了几千年的传统艺术媒材,其可能性并未穷尽,而当代艺术则宣称,一切都是媒材,一切皆有可能,但这种无限媒材的无限可能性,由于缺乏语法建构,在观众眼中显得非常混乱,由此造成观众解读的困难。其三,风格在革命逻辑下的消解。当代艺术材料手段上的无限自由,革命逻辑下的求新观念,使得后来者不愿继承前人的探索途径,宁可另辟蹊径。于是,其作品风格失去了应有的延续性,其艺术作品,更多只是艺术家私人语言的表述。[3](P267~290)比如说,装置艺术利用物的各种属性及其相互之间的联系,能使观众建立一个感知语义的场态,但这新的感知语义的场态,需要有一套语法规范对其予以解读,然而,当代艺术革命的逻辑却拒绝语法规范的建立。革命的逻辑意在打破而不关注建构,不愿停留,不愿深耕细作。仿佛随团旅游一样,它在每个景点做短暂的停留后,又马不停蹄地奔往下一个未知的景点去了。
其实,当代艺术作品在艺术家本人眼中都是生效的。艺术家为其作品建构了一定的语言体系,即建构了一定的语法,然而,这种语法却是主观的、探索性的、不规范的,故而其生效范围极其有限,往往只限于艺术圈子内部或更少的人。通常情况下,观众直面作品时往往无法解读,而当艺术家介绍了自己的构思之后,观众常常又会觉得很有道理,很能认同。其原因在于,艺术家介绍自己的构思这一过程,部分地实现了作品语法规范的建构,促成了作品由差异性感知向统一性感知的转化,但不幸的是,这样的事情并不经常发生。对展览中的当代艺术作品,艺术家很少给出应有的解释,而当代艺术媒体充斥着的艺术家访谈录(大多是高深莫测的论道或生活工作经历),又几乎从不涉及对作品本身的详细分析。这无形中又加剧了受众对中国当代艺术的解读之难。
传统的艺术门类一般都有自己的经典代表作品,并且构建了与之相应的艺术体系与标准,即在一定的边界之内,对自身艺术价值的认同及深度建构。这便形成了传统艺术的向心力。[4](P40)但艺术史是一个新的艺术手段不断涌现的艺术门类。新的艺术创作方式和媒介不断拓展着艺术的边界,不断修改甚至颠覆着传统的艺术规范,不断扮演着离心的叛逃者角色,不断地让自己的非法活动合法化。艺术史上的叛徒,几乎最终都被艺术史成功收编,而这一收编,又同时修改了艺术的定义,因此,当代艺术形成了背叛的逻辑。这种背叛,是隐藏在向心力场下的背叛,最终逃不出向心力的整合。
科技的进步,提升了人类的物质生产能力,随之而来的社会分工的急速细化,使得人们的社会身份多元化,艺术自然也逃脱不了这种分工后的多元化。不仅艺术门类趋向于多元化,比如传统的、现代的、当代的、架上的、空间的、影像的、身体的等,而且当代艺术自身也在不断地分化,如有人批判社会,有人研究器物,有人探索未知可能,有人游戏,有人接近大众等。社会分工的深化,加剧了人们心理的复杂程度。对此,传统艺术无法承载,只有不断离心的当代艺术才能承载,而这种承载,又为当代艺术提供了动力,使其加速离心而去。传统艺术的向心力,外在表现为观众的认同习惯,而当代艺术的离心力,则外在表现为观众的不解或不适应。
艺术形式的演变千差万别,但从艺术的发生模式来看,它始终有一个明确的指向,即通过人的感觉器官触发人的心理反应。艺术作品的生效过程,是从艺术家的感知到观众感知的转变过程(少数反感觉的艺术除外)。人的感知既有统一性也有差异性,而求新和求理解,又是人们对艺术的本能要求,所以艺术似乎一直在统一性和差异性之间寻求平衡。传统艺术风格的演进,大致是在统一性基础之上寻求差异性,而当代艺术则正好与此相反。由于艺术作品的生效过程,是一个从感知到感知的过程,因此,建立在人们统一性感知经验基础之上的艺术作品,就容易生效或者说生效范围大,而建立在人们差异性感知经验基础之上的作品,就很难生效或者说生效范围小。
在传统艺术发达时期,社会分工尚不发达,人们的统一性感知能力居于所有感知能力的统治地位,而人们的差异性感知能力,只能在其中不断地寻求突破。随着社会分工的持续深化,人们的差异性感知能力不断得到增强,从而逐渐掩盖了整体性感知能力。差异性被认为可以不依赖于整体性而具有独立的价值,于是,求新便成为中国当代艺术的首要追求目标。受此影响,建立在差异性感知经验基础之上的艺术作品大量产生,加剧了其作品生效及解读的困难。
当代艺术永不停歇的步伐,虽然极大地满足了人们的求新愿望,却无视了人们无法理解的现实。于是,如何寻求大众的理解,即在作品差异性的形式下,如何寻求统一性的感知基础(一定范围内普遍存在的感知基础,包括知识、心理反应、习惯、思维方式等),便成为中国当代艺术急需破解的难题。对此,中国当代艺术并非一筹莫展。其一,人们的差异性感知能力有可能向统一性感知能力转化。随着社会的不断发展,未来将会有越来越多的人们,经历与艺术家相似的差异性感知;况且,利用媒体教育等手段,亦能改变受众的欣赏习惯和思维方式,使受众对艺术作品产生统一性感知,从而解决中国当代艺术呈现方式与受众思维习惯之间的冲突。其二,艺术家在创作过程中,可以将差异性感知建立在统一性感知基础之上。文化的多元化,并不意味着彻底的差异化,而是建立在统一性感知基础上的差异化。社会分工的不断细化,使得每个人客观上都是在更多地满足他者的需求,而无数的他者同时也在满足无数个“我”的需求。在此背景下,统一性渗透到社会的各个角落,并以一种新的差异性方式得到了强化。这使得艺术家在创作过程中,将差异性感知建立在统一性感知基础之上成为可能。因此,对中国当代艺术而言,统一性感知基础的寻求,便成为其走出作品解读困境的关键。
参考文献:
[1]张法.后现代与中国的对话:已有的和应有的[J].文艺研究,2003(4).
[2](德)瓦尔特·本雅明.迎向灵光消逝的年代[M].许绮玲,林志明,译.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
[3](英)贡布里希.艺术发展史[M].范景中,林夕,译.天津:天津人民美术出版社,1998.
[4](法)迪尔凯姆.社会分工论[M].渠东,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