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创业史》的艺术话语

2014-03-25 09:41孙军鸿
长江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2014年10期
关键词:创业史柳青阶级

孙军鸿

(山西大学 商务学院,山西 太原 030012 )

建国后的作家普遍存在一种身份认同的危机,即官方认可的政治身份。那些没有明确政党倾向的自由派作家迫切需要抛弃资产阶级的审美趣味,争取将手上的“黑”洗掉,将脚上的“牛屎”除掉,从“不干净”到“干净”。这就要求作家不应再囿于客厅、沙发,不再吟风赏月,无病呻吟,而应该发出工人农民的心声,成为新中国的文艺战士。郭沫若、胡风、赵树理、郭小川、柳青等均作过相似的努力。《创业史》就是柳青这种努力的结果。本文通过分析《创业史》中主人公梁生宝形象、服饰语言符号和政治话语揭示出《创业史》的内涵。

一、体现作者思想情感和艺术理想的梁生宝形象

对于《创业史》的解读需要分析作家在时代背景下的思想情感和艺术理想。作为新中国的文艺干部,柳青认识到了自己已不再是游离于人民解放事业的脑力劳动者,而是社会主义革命事业中的一员。对于自己早期的创作,柳青曾自我谴责:“我太醉心于早已过时的旧现实主义的人物刻画和场面描写,反而使作品没有获得足够的力量。”[1]P(19)柳青的这种反思具有极大的代表性。他们认为自己在生活和思想情感等方面与人民群众有距离,个人创作与革命运动方向相反。时代要求创作主体不再是沉沦的“我”、彷徨的“我”、沉溺于自己园地的“我”,而应该是深入人民大众的、时代的、阶级中的“我们”。因此,柳青开始转变,将个人的文学创作与新中国的实际情况结合起来,写作他擅长的反映农村生活的题材。于是,1951年5月柳青离开北京,到陕西长安皇甫定居,像农民一样住了十四年。他背着烟锅、扛着被卷,裤腿有泥。这就是柳青按照毛泽东的《讲话》精神重新塑造的自我形象。《创业史》的完成便是柳青皇甫经验的艺术表达。“这部小说要向读者回答的是,中国农村为什么会发生社会主义革命和这次革命是怎样进行的。”[2]由现实中的“皇甫”形象到艺术作品中的农民形象的塑造,柳青的思想情感和艺术理想在《创业史》中的梁生宝形象中得到实现。 根据《创业史》题序介绍,1929年陕北大旱,宝娃是“蛤蟆滩”众多灾民中的一员。作为“外来者”,宝娃在其母嫁给梁三以后就获得了在“蛤蟆滩”生活的合法身份,并且取名叫梁生宝。小说中的“梁生宝成了大人了……”不仅仅是对梁生宝成长过程的描述,更是对其文化品格的认定,也就是说梁生宝开始成为蛤蟆滩宗族的一员了。但是,柳青在文中并没有描写中国农民与土地密切的关联及在地缘——血缘关系上逐渐形成的宗法文化品格,也没有将作为背景的蛤蟆滩视为乡土社会。我们在文中找不到约束村民思想和言行的宗族血缘,蛤蟆滩也没有明显的礼治形态。柳青忽略了梁生宝的宗族文化品格,突出其革命本质。小说中,柳青花了很大篇幅叙述作为民兵队长的梁生宝谈论土地改革对于村民生活的重大改变。虽然合作组困难重重,他却凭着惊人的毅力去从事贷款、砍竹、筹款、买稻种、新法育稻等有利于巩固合作组的活动。从外来户到革命的领导者,梁生宝的成长经历成为时代的象征。柳青通过梁生宝这个形象,将自己的思想感情融入到民族的、阶级的革命事业中去,从而获得某种官方认可的“干净”身份。

二、《创业史》的服饰语言符号

《创业史》成为经典除了符合当时主流意识形态外,还有一些超越了当时的主流意识形态的因素。作为政治性叙事作品,《创业史》的服饰语言符号存在着某种非政治的内涵,体现了民间日常伦理秩序,具有辨阶级、划成分、论敌我的意识形态功能,也折射出人物在这个特殊时期的精神追求。“在语言状态中,一切都是以关系为基础的”[3]P(170)。在这个意义上,服饰具有了强烈的表意作用,成为解读《创业史》中“国家”和“阶级”的重要符号。

《创业史》中对于人物服饰上衣下衫、上冠下履的描写并不是浓墨重彩,甚至有点简单:破旧与崭新。梁三老汉的穿戴为“穿着多年没拆洗过的棉袄,袖口上,吊着破布条和烂棉花絮子”,[4]P(3)宝娃娘初到“蛤蟆滩”时的装扮是满是补钉和烂棉絮,贫农高增福的装扮则永远是“破”字当头,而“蛤蟆滩”三大能人的穿戴则一般为瓜皮帽、布棉袄。开篇“梁三做梦”不仅幻想着自己拥有了一套院子,更穿上了子女给置办的很厚实的棉袄。“郭世富新上梁”部分,堂皇铺张的仪式与梁三的落魄心理对比很鲜明。子女置办服饰暗示的是以天伦之乐为理想的民间社会文化,而梁三受到人群的挤兑则透露出社会伦理秩序下的尊卑。但是,新中国的成立改变了蛤蟆滩的各种政治力量,蛤蟆滩的乡土秩序服从政治秩序,服饰成为评判一个人政治归属的重要依据。“破旧服饰——共同致富”与“崭新服饰——个人发家”形成了对立的关系,突出了农村中错综复杂的阶级关系。小说结尾讲述了灯塔合作社的成立如何“圆”了庄稼人的梦,梁三感到自己有了人的尊严。最后,“梁三老汉提了一斤豆油,庄严地走过庄稼人群。一辈子生活的奴隶,现在终于带着生活主人的神气了。”[4]P(750)从破衣烂衫到新棉袄新棉裤暗示了梁三老汉政治地位的改变。梁三“庄严”感的获得是否定了百年来农民的劳苦、饥饿和耻辱之后的一种政治狂欢,体现了中国共产党领导人民走向新的胜利,获得了来自于“阶级”的安全感。

通过服饰,《创业史》还突出了那个时代的民间道德。柳青的创作有意识地承担了社会主义意识形态的使命,表现农民阶级归属的同时,亦表达了他们的情感。服饰无疑充当了这一角色。“进山掮扫帚”是小说中充满着政治意味的细节。梁生宝是“小腿上打着白布绑腿。脚上,厚厚的毛线子外头,绑着麻鞋。头上是一大堆蓝布包头巾”的农民打扮。[4]P(338)其中“白头巾”的符号意义最为突出。在北方,“白头巾”的基本功能就是帽子。作为劳动人民的象征,所体现的自然是勤劳、素朴的品德,与阿Q头上的那顶破毡帽没有什么实质区别。在建国后的一段时间内,“白头巾”便成为认定阶级身份的标志,成为极富意识形态色彩的能指符号。服饰所能传达的阶级寓意是有一定历史依据的。建国后展开的数次文艺批判运动中,对于萧也牧《我们夫妇之间》中小资产阶级趣味的批判是较为特殊的一次。在该文中,跳舞、皮鞋、裙子都是资产阶级趣味的表现,是李克用来嘲笑工农出身的妻子“土气”的理由。萧也牧承继的是五四启蒙叙事。李克妻虽然阶级身份很先进,却成为知识分子嘲笑的对象。建国初的文艺批判后,文艺观念与创作开始充满阶级内涵:田野、劳动、农民与革命、历史进步紧密联系在一起;书房、写作、文人与反革命、历史倒退紧密联系在一起。《创业史》中与“进山掮扫帚”形成矛盾的是栓栓家日常生活及做人尊严遭受外来恶势力的利用和践踏。从小说来看,栓栓家呈现出一个民间日常生活的良好秩序:妻子素芳安分素朴,父亲眼瞎却善持家,栓栓在外赚工分。由于素芳年轻时的孽障,已被驯服的她对于瞎眼公公既恨又畏,整个家庭表现出一定的稳定秩序。“熬汤做佣”成为这个家庭秩序改变的“点”。在素芳眼中,姚士杰这个堂姑父是威严的,家产颇丰且不苟言笑,显得“高不可攀”。其实,在伪善的外衣下,姚士杰是浪荡鬼与恶棍。小说一方面铺叙了他年轻时与白占魁老婆李翠娥的偷情,接着又叙述了偏院奸污一节:一切关于家庭的生活理想和伦理秩序都被冒犯了。作为反社会的势力,在富农的政治身份之外,姚士杰又是反民间伦理秩序的伪善与邪恶的代表,成为民间伦理秩序的天敌。在这里,民间道德与政治形成了互为表里的关系:民间道德乃是革命政治合法化的基础,只有民间道德审判的恶才具有政治上的恶,民间道德的敌人自然就失去政治话语权。为了加强这种叙事关联,姚士杰不仅玷污素芳的身心,还迫使其做傀儡,损害梁生宝的互助合作化事业。这样,对于民间家庭及其道德的破坏就演变为阶级的对抗和仇恨。

三、《创业史》的政治话语

在十七年的历史条件下,判断一部作品的政治倾向性主要是依据文本是否体现出国家意志,唤醒共同的民族精神,以激发崇高的阶级情感和爱国情感。作为体现国家意志的政治话语,《创业史》存在着关注现实的讲述性话语与预言未来的想象性话语这两种不同的话语。

《创业史》的讲述性话语以阶级要素为中介,讲述中国共产党发动和领导的革命及其本质,在社会制度层面提供具有约束力的思想和生活准则。在文本中,讲述性话语有毛泽东语录对于新时期政治的判断(如“社会主义这样一个新事物,它的出生,是要经过同旧事物的严重斗争才能实现的”)、乡谚与格言(如“创业难”与“家业使弟兄们分裂,劳动把一村人团结起来”),揭示故事的基本内容,并为文本提供解决矛盾的规范和动力。在《创业史》的题叙中,叙述的是一个普通中国农村梁姓家庭艰难创业的故事。梁家三代创业,勤劳朴实,却遇到天灾人祸、战乱,创业理想均告失败。梁三创业的梦想是个人的梦,是裹挟着浓厚的小农意识的发家梦想,丧妻到藕婚,无子到得“宝娃”,无农具到“捡”牛犊,在柳青的笔下跌宕起伏。而这个家庭中梁三与梁生宝的父子冲突体现了社会主义的艰难成长。柳青不再将父子二人的冲突放置在宗族与伦理冲突下,而是加入了阶级观念和革命理想。解放后,梁家分得土地和农具,梁三老汉猛然挺直弯曲多年的腰杆;梁生宝入了党,父子重新燃起创业的希望。但梁三老汉只想盖一幢三合头瓦房院,做瓦房院的长者。梁生宝却热心组织合作社,带领贫雇农共同富裕。这使梁三伤心,父子产生矛盾。而矛盾的解决就是合作社优越性的逐渐体现,打击富农的嚣张气焰,教育了梁三老汉等人。新与旧的旗帜下浓缩了合作化时期社会主义实现的一般过程:父辈顺从现实,并热心于个人发家;子辈明确阶级属性,与革命的对立面作斗争;“革命”成功,子辈对于父辈教育成功。就这样,“家”的故事演变为阶级的故事。

《创业史》想象性话语主要体现为传统的“家”被赋予了一定的政治经验,形成一种“民族”的政治想象。地缘关系与血缘关系的重叠是传统的乡土伦理关系的最大特征,而中国革命瓦解乡土秩序的同时,也对乡土的伦理进行了重新诠释:宗族被赋予阶级的内涵。小说结尾讲述了灯塔合作社的成立如何“圆”了庄稼人的梦,梁三感到自己有了人的尊严。梁三“庄严”感的获得杂糅了一种政治归属,历史地见证了中国共产党领导人民走向崭新的政治胜利,形成一种政治真理。在这里,宗族更像是一种符号,将农民作为“个体”与“阶级”牵连在一起,接续近代以来中华民族形成现代国家的理想和信仰。因而,梁三“庄严”感获得与合作社的成功可以看作是一种理想的旗帜,召唤读者融入到国家现代化的进程。

以柳青为代表的作家,在革命与艺术的焦虑中,展现了六亿中国人在那个历史阶段独特的思维方式、价值判断和生活方式,同时依然保持着较强的文人风格。这种文人风格是《创业史》独特魅力的原因之一。

参考文献:

[1]柳青.中国当代文学研究资料:柳青专集[M].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1982.

[2]柳青.提出几个问题来讨论[J].延河,1963(8).

[3](瑞士)索绪尔.普通语言学教程[M].高名凯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5.

[4]柳青.创业史[M].北京:中国青年出版社,196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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