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宁
(哈尔滨工程大学 外语系,黑龙江 哈尔滨150001)
背叛是犹太文化中的传统母题。犹太人的很多传统教义中就包含了背叛的故事,如《圣经·旧约》中亚当夏娃违背圣意被逐出伊甸园所表现出的人类对神旨的忤逆;犹太教中犹太人背叛了先知摩西,宣称他们是“上帝的选民”,修改了经典的启示等等。而对当代美国犹太文学来说,背叛母题在文学作品中表现出的涵义,更为复杂丰富。对美国犹太民族来说,背叛本身,便是少数族裔面对本质文化消融和异质文化入侵的一种无奈的自然表现。于是,作家们通过背叛主题,揭示社会成员间的复杂关系以及民族个性的演变,民族成员自身、相互间以及与主流文化的冲突斗争。菲利普·罗斯的小说《我嫁给了共产党人》便是这样一部作品。
《我嫁给了共产党员》这部小说,从叙述者已退休的内森·祖克曼与他高中时代的英文教师,如今已90高龄的莫里的重逢开始,通过两人六个夜晚的交谈,共同回忆,交叉叙述了莫里的弟弟,同时也是内森青春时期人生榜样的艾拉传奇而悲剧的一生。主人公美国犹太人艾拉·林戈尔德,又名铁林,出生于新泽西州纽瓦克一个悲惨的犹太人家庭。暴力的父亲以及社区里恃强凌弱的意大利人,使兄弟二人意识到,必须通过努力奋斗才能生存下来,然而两人选择的道路不尽相同。莫里通过教育成为了一名教师,而艾拉青年时则是靠卖苦力勉强度日。他当过挖沟工、侍者、矿工,后来还参加了二战,并在战争中结识了劳工运动领袖约翰尼·奥戴,通过他秘密地成为了一名共产党员。20世纪40年代,长得酷似林肯总统的艾拉,机缘巧合地成为家喻户晓的广播剧演员,并娶了美丽的无声电影明星伊夫。一度平静地过着双重生活的艾拉,却在20世纪50年代被列入政治黑名单,其婚姻因种种冲突(尤其是伊夫女儿西尔菲德的阻碍)最终走向破裂。当伊夫得知丈夫与女按摩师有染时,在滥用麦卡锡主义谋求利益的政客格兰特夫妇的教唆威胁下,对艾拉实行了疯狂的报复,以一篇名为《我嫁给了共产党人》的回忆录,夸大其词地公开揭露她的丈夫艾拉的政治生活,并污蔑他是苏联间谍,做出了危害美国民众利益的事。艾拉连同其家族,被纽瓦克当地的非美委员会整肃。艾拉走投无路,回到少年时待过的矿场,凄惨地了却了残生。
《我嫁给了共产党人》中,最中心的背叛,就是男女主人公婚姻的背叛。艾拉和伊夫的婚姻,从最开始便是错误的。种种矛盾冲突,把他们的婚姻,从最初的美好,一点点演变成了环环相扣的背叛与复仇。伊夫隐瞒犹太身份来到好莱坞,希望通过嫁人,使自己过上资产阶级上流生活,以至于后来她已经完全相信了自己的谎言,在生活中总是流露出对犹太人的轻蔑和厌恶。这首先就是一种自我背叛。她总是想用婚姻来拯救自己混乱的生活,但她最在意的还是其叛逆的女儿西尔菲德。当女儿成为其婚姻障碍的时候,她无法抛弃女儿,只能选择放弃婚姻。而当她得知艾拉先是没有经受住女儿朋友帕梅拉的诱惑,与之产生恋情,之后又和按摩师海根斯发生关系后,面对丈夫的背叛,她义无反顾地报复,将丈夫置入万劫不复的深渊。艾拉是个理想主义者。一方面,他追求他的政治信仰,积极投身于政治事业中;另一方面,他又渴望婚姻,渴望生活,甚至享受着伊夫给他带来的资本主义上流社会生活。他没有意识到,正是这种狂热和矛盾,开启了背叛之门;更没有意识到,无论是政治还是婚姻,都只是他自己的乌托邦梦想。[1](P166)
小说中除了婚姻的背叛,还涉及到人物成长中随之而来的精神背叛。青少年时期的内森·祖克曼,总是和父亲冲突不断。在这部小说中,内森的亲生父亲和艾拉分别扮演着内森父亲的角色。其父子冲突的重要表现,便是儿子试图挣脱父亲在精神上施加的影响和传统束缚,而这种挣脱,正是对父亲精神的背叛。内森的父亲是传统的美国共和主义者,内森则支持民主党左翼的亨利·华莱士——一个亲苏主义者。当激进的艾拉出现后,这对父子的矛盾,随即突出地表现在这个隐藏身份的共产党人身上。当内森“被当作同志的时候,他的父亲却还把他当作男孩般教育,那么他的父亲已经成为过去时了”[1](P54)。而内森在找到父亲的替代者后,“感到自己似乎出卖了父亲”[1](P65)。内森最初被艾拉这种单纯的狂热所煽动,而当他视野变宽,甚至最终完成自己的成长进程时,他意识到之前的狂热太过幼稚,于是便又摆脱了艾拉这个自己成长路上的导师和精神父亲。这两次背叛,都是一个摆脱历史影响完成独立的过程,是生存不可避免的自然过程,尽管如此成长中的精神背叛,还是会在人内心中烙下伤痛。
1996年,罗斯的前妻演员克莱尔·布鲁姆出版了回忆录《离开娃娃房》。书中,她将罗斯描写成抵抗反犹主义的神经兮兮的疯子、野蛮的阴谋家等等,并列举了做其妻子的种种艰辛与痛苦。该书对两人婚姻细节的揭露以及对罗斯无情的指责,让罗斯感到了深深的背叛,也许是基于这个直接原因,两年后,罗斯创作了《我嫁给了共产党人》。然而罗斯这样深刻的作家,个人情感绝不是左右其创作的真正原因,而只是写写爱情、婚姻和生活中的错综纠葛,也绝非他写这样一部长篇小说的真正用意。
罗斯在书中,借莫里之口,多次重复了背叛的普遍性。背叛绝不仅仅是主人公个人的爱恨情仇,它不仅仅存在于某一个人身上或某一个家庭中。“每个灵魂都有自己生产背叛的工厂。因为任何缘由:生存、兴奋、前进、理想主义。为了各种可能带来的破坏,为了任何可以造成的痛苦。或者单单为了背叛背后的残酷和愉悦。”[1](P46)“报复,在人们心中没有比之更大或更小的事了,没有什么正常的事情比报复更具大胆的创造性,也没有什么比背叛更具无情的摧毁力。”[1](P46)在那样的历史背景下,背叛似乎无所不在,弥漫了整个生活。
“战后是个背叛明显地渗透美国的十年,46至56年比之我们历史的其他时代更甚。”[1](P69)麦卡锡时代的反共热潮,在全国掀起党派间的政治出卖,更如瘟疫一般,影响到了美国人生活的核心:家庭、朋友、夫妻、父母和子女。个人背叛上升为一种集体性行为。周围的人都在互相揭发背叛,“暗中损害你心爱的人。暗中破坏你的对手。暗中破坏朋友”[1](P236)。就连正直中立的莫里也因为坚持留在纽瓦克,被他的理想化想法所背叛,将自己的妻子牺牲在一场抢劫中。莫里疑惑地感慨:“我上了我自己以及所有原则的当。我不能背叛弟弟,我不能背叛我的教学,我不能背叛居于颓势的纽瓦克……于是我背叛了我的妻子。我把自己选择的责任强加在别人身上。多丽丝替我的公民美德付出了代价。”[1](P68)
政治成为淋漓尽致地展现人性丑陋的最快捷和冠冕堂皇的手段。对于这种集体狂热与盲从,罗斯借人物之口这样说道:“麦卡锡时代变成战后流言蜚语的胜利典礼”[1](P60),美国的“流言蜚语就像是世界最古老国度统一的信条般”[1](P61),是“国家的宗教,麦卡锡时代不仅仅是一种严酷的政治的开始,而且是把生活中所有的事情都当作严肃的事情来娱乐大众的开始”[1](P62)。这是罗斯对那个时代的总结,对历史盲目力量的叩问,更是对背叛—— 作为人类社会关系中的否定因素,一种人性的瑕疵,人性的本质和悲剧所在——这一古老命题的无奈揭示。
参考文献:
[1](美)菲利普·罗斯.我嫁给了共产党人[M]. 魏立红,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