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媛媛,张 妍
(长沙理工大学 外国语学院,湖南 长沙 410004)
一种普遍的观点认为上世纪六十年代诞生的生成语言学彻底颠覆了结构主义语言学理论。通过对比它们在哲学基础、心理基础、语言观、研究方法、语言习得理论等方面的差异,人们发现生成语言学似乎是对结构主义的颠覆。当然,也有小部分学者反对革命观,持有继承观,认为生成语言学只能算是对结构主义的继承。但是他们并没有切中要害,抓住问题的本质,提出足够证据来证明自己的观点,因此继承观一直占据下风。对于这两种观点,笔者认为继承观点更为合适,并指出生成语言学之所以还谈不上是对结构主义理论革命性颠覆的真正原因在于它仍然继承了先前语言学家的观点,并且沿用了结构语言学的“两分法”方法论。结构主义语言学和生成语言学在语言学界占据非常重要的地位。因此,笔者认为这是一个非常值得探究的问题,将对这两种不同的观点进行探索,认为应该用辩证发展的眼光去看待问题,把生成语言学看作是对结构语言学理论的继承性的改善。
自从乔姆斯基《句法结构》一书的出版,学术界对生成语言学与结构主义的关系一直持有不同的看法。大多数学者认为生成语言学是对结构主义革命性的颠覆,因为两者在很多语言观点上大相径庭,甚至算得上完全相反。一些学者认为索绪尔所创立的结构主义语言学可以包括现代语言学中的所有学派,甚至还有诺姆·乔姆斯基和其他一些转换语法学家。语言学史家Koerner也认为:乔姆斯基的理论完全符合库恩科学典范的双向标准——正规的科学和革命的科学[1]。
也有少部分学者认为生成语言学本质仍属于布龙菲尔德结构主义,并没有形成革命性的突破。但是这些学者只是各抒己见,没有形成一个强大的论据系统来证明自己的观点,而且他们也没有一针见血地指出生成语言学不能算是对结构主义继承的真正原因。因此他们的观点并没有那么大的说服力,较之革命观而言,仍占据下风的位置。
二十世纪索绪尔的《普通语言学教程》出版标志着结构主义语言学的开始,语言的研究进入了现代语言学阶段。因此索绪尔被人们称为“现代语言学之父”,“结构主义的鼻祖”,他主要解决了“语言是什么”的问题。他认为语言是一个自足的符号系统。乔姆斯基早年师从哈里斯学习结构主义,但是却发现结构主义理论存在着许多不足和缺陷,于是大胆质疑并批评了盛行一时的结构主义理论,发表了《句法结构》。这标志着生成语言学的诞生,结构主义的权威地位遭到挑战,语言学研究进入了一个新的阶段。Smith&Wilson等一批学者认为生成语言学可以看作是对结构语言学的颠覆,因此在西方语言学界掀起了一场革命[2]。
1.哲学观的不同
哲学是万物的起源。任何一门学科都会受到当代的哲学思想的影响。因此我们在分析语言的时候,不可缺少进行对其哲学基础的研究。二十世纪上半叶,美国的结构主义深受盛行一时的经验主义哲学的影响,只承认语言是通过外界的刺激和经验形成的,与大脑结构无关。但是,上世纪五十年代心理主义的兴起以及计算机、数理逻辑和认知心理学都对语言学产生了很大的影响,这对一直占有统治地位的结构主义发起了挑战。乔姆斯基虽受过“后布龙菲尔德”结构主义的影响,但是他敏锐地看到了结构主义的不足并对其哲学价值提出质疑。他发现结构语言学不能从本质上解释“语言是什么”。乔姆斯基的核心就是舍弃基于经验主义的发现程序。他认为我们人类大脑中生来就存在一种固定的语言机制,如果没有这种语言机制即使受到外界的行为刺激,也会跟动物一样学不会语言。因此,乔姆斯基的生成语言学受理性主义和心灵主义的影响,无疑是给了结构主义的哲学一个致命的打击。
2.语言观的不同
在比较两个语言学流派的关系时,最重要的标准是其语言观点的异同,这是决定一个学派主要观点的依据。
结构主义语言学家非常强调语言描写的客观性,他们极力排除无法观察到的主观意识的东西,不断地去收集语料,然后进行分类和整理,一步步运用操作程序描写语言,进而从中找出语言的规律。因此,追求客观的归纳法被他们广泛认可为是对语言研究唯一有用的科学方法[3]。“分布”“项目和配列”“直接成分分析法”等都是结构描写学派所采取的具体方法。当然,结构主义尊重科学的方法和结果的研究方法也是与二十年代物理化学上分析分子和原子的方法有着紧密联系的。
而乔姆斯基严厉批评了美国结构主义语言学单纯偏重记录语言材料时观察上的充分性,而忽视了理论上解释的充分性[4]。因此,在乔姆斯基看来,语言学家的目的不是描写语言,而是把语言视为自然的有机体并采用自然主义的方法来解释一下三个问题:(1)语言知识的构成是什么?(2)语言知识是如何获知的?(3)语言知识是如何被使用的?乔姆斯基把语言和思维联系起来,通过外在语言形式去了解人类大脑中潜在的语言知识,这使得理性主义语言学达到了最高的水平。因此,内省的演绎方法对语言进行明晰的形式化处理则成为了生成语言学的主要研究方法,它推动了计算机科学和认知科学的紧密结合,给计算机语言学提供了发展的条件。早在上世纪七十年代就已经有人利用乔姆斯基的转化生成语法给计算机设计语法程序[5]。
1.句法观的区别
结构主义语言学主要是对语言进行分类描写,它主要采取直接成分分析法对句子进行拆分并对句子的各个成分进行分析。但是却不能解释所有句子的内部结构以及为什么一个基本句型可以生成无限个更长的句子。举个语言学中的经典的例子,“John is easy to please”(约翰容易满足)和“John is eager to please”(约翰喜欢讨好别人)。从结构主义语言学观点来看,表面看起来这两句话的语法结构是完全相似的,其实则不然。第一句话中,John做的是please的宾语,而在第二句中,John做的是please的主语。再如“I like her cooking.”如果按照结构主义理论,我们只能分析这句话的语法是由名词-动词-物主代词-现在分词名词结构所构成的。但是在理解它的意思时,我们可以会产生一些歧义。我们可以理解为“我喜欢她的烹饪。”或“我喜欢吃她做的饭。”或“我喜欢她烹饪这件事。”显然结构主义对以上的现象无法做出合理的解释。
所以乔姆斯基认为语言研究的目标不仅仅只局限于对语言进行机械的描述,我们应该建构一套可以解释无限句子的生成和揭示句子内部结构的语法规则,即“转化生成语法”,这就确保了我们可以理解并生成出从未听过的句子。
2.语言习得的区别
结构主义从行为主义出发,他们认为人类学习语言就是一个刺激-反应的结果。儿童在学习语言的过程中,通过外界环境的刺激,做出一系列的反应并进行模仿,进而逐渐掌握一门语言。但是结构主义语言学家却没很好地解释人类为什么可以理解并创造出新的句子。
针对这一问题,乔姆斯基斯认为人类与生俱来在大脑中就存在一套语言机制,是大脑认知体系的一部分,即“语言习得机制”(language acquisition device)。这种语言天赋的特有能力在我们在不受外界的刺激下就能获取知识,表现出人类特有的语言创造性(也称生成性),这也是人们区别动物的最大特点。这一理论很好的解释了儿童早期在语言习得中的表现。
一直以来,颠覆论者从各个方面都客观性地解释并证明了生成语言学理所当然应该被看成结构主义的彻底颠覆。因此在语言学界中,颠覆论占据上风,得到了多数语言学大家的大力支持。
通过比较结构主义语言学和生成语言学的大致理论观点,我们不难发现两者确实存在一些差别。而且那些持有继承观点的学者也承认,结构主义语言学和生成语言学在一些方面确实存在着差异,在这一观点上和革命观达成一致。但是另一方面,他们认为生成语言学更多的是对先前理论的继承,并没有实质性的突破,但是他们却没有给出最合理的解释来证明自己的观点。这就引起了持有革命观学者的不满和质疑。因此对于乔姆斯基的生成语言学是属于颠覆观还是继承观这一问题,一直受到学者们的关注和争论。
对生成语言学革命性提出质疑的首先是欧洲学者,他们认为生成语言学的语言观点更多的是对先前理论的继承,只不过是与美国描写语言学传统观点的做法不同。M.Joos指出:乔姆斯基运动的实质就是要放弃理论构成的经验主义限制,其理论目标就是要使语言学成为一门自然科学[6]。伦敦大学的R.H.Robins早在1967年就指出,最近乔姆斯基及其转换主义者再次宣称普遍语法的重要性,所用术语与唯理哲学语法学家和1928叶姆斯基列夫所用术语惊人的相似[7]。较之欧洲学者,美国学者革命观点的反击要迟一些。美加学者对革命性的主要批评是:因为生成语言学从本质上是布龙菲尔德结构主义的延续,因此还称不上革命性的颠覆。
语言具有社会属性、心理属性、工具属性、文化属性以及时空属性等多种属性。我们开展语言研究必须以了解这些属性为前提,可从属性的不同角度去研究语言。索绪尔从社会属性角度出发,把语言看成一种社会符号系统,那么符号的意义与符号之间的关系构成了语言学研究的重点。而乔姆斯基从语言的心理属性角度出发,强调语言和思维的关系,主张我们可以运用大脑中固有的“普遍语法”,利用有限的手段转化生成无限的句子。
由此可见,索绪尔和乔姆斯基在研究语言时,都遵循了语言属性的规律,他们只是从不同的属性角度进行研究,他们只是做法不同而已。
Murray发现,乔姆斯基早起著作的基础是美国结构主义语言学,特别是其转化规则的观点类似于Z.Harris的研究[8]。
一些学者认为乔姆斯基继承了他的导师哈里斯的一些语言观点,他们的依据是两者的研究都属于形式语言学研究,都采用数学作为语言研究工具,并使用了相同的语言概念名称[9-10]。
首先,哈里斯的描写语言学和乔姆斯基的生成语言学都属于形式语言学,都是以语言形式为研究重点。哈里斯认为语言的信息是以语码(code)这一形式运行和被使用的。乔姆斯基同样从语言形式出发,特别是对句法进行研究,并概括抽象出存在人类大脑中的一套“普遍语法”。其次,哈里斯把数学作为语言研究工具,利用垂直等式(Hierarchical system of equations)和偏序同态(Partially ordered homomorphism)概念对语言进行公式化描述。乔姆斯基在转化生成语法研究中,同样主张用数学和逻辑运算推理出生成各种语言句子。最后,乔姆斯基的“转换生成语法”这一概念名称也借用哈里斯的一些概念名称。“转换(Transformation)”是哈里斯在分析语篇中词以上结构的分布是否等价时创造的一个概念。“生成(Generate)”概念就是一些固定的句子(核心句)通过转化规则生成其他的句子的过程。通过以上三个方面,我们不难发现乔姆斯基传承了导师哈里斯的一些语言学观点。因此,一些学者声称“我们认为不管有没有发生过‘革命’,乔姆斯基自始至终都是一个结构主义者。他在结构主义的土壤中孕育、成长。并且成为这座摇摇欲坠大厦的积极地维护者,是结构主义的最后一个堡垒。”[11]
这些持有继承观的学者并没有找出问题的本质,没有切中要害,着实没有说服力。笔者认为生成语言学对结构主义语言学的继承其实表现在以下两个方面:一,乔姆斯基的很多观点都来源于先前的语言理论,特别是受到德国语言学大家洪堡特的影响。二,最本质的原因是两者在方法论层面上,都采用了语言学的经典主义方法论——“两分法”。
乔姆斯基提出的生成语言学借鉴了很多先前的语言学观点,尤其是德国的语言学家洪堡特对乔姆斯基影响最大。洪堡特不像结构主义的一代宗师索绪尔那样为语言而研究语言,他的根本用意是以语言为途径去揭示人类的精神世界。在乔氏眼中,洪堡特是最值得重提的语言学家之一。
首先,乔姆斯基吸收了洪堡特“语言世界观”观点。洪堡特的“语言世界观”揭示语言是同质的,又是异质的。即整个人类只有一个语言,但是每个人都有一种特殊的语言。他将语言视为人在感性和精神活动中的直接表现,世界上的所有语言都是朝着一个统一的方向进行的,语言结构的差异只是精神显示的不同形式。这对乔姆斯基提出的“普遍语法”有很大的影响。
其次,洪堡特的“语言创造性”对乔姆斯基的“转换生成语法”的形成也产生了很大的影响。洪堡特批判了传统观点认为的语言是一种被动的产品,而断言语言是一种创造活动。语言的价值在于语言使用者以对语言进行再创造,生成并表达出无限的意义。语言有表层结构和深层结构,深层结构即抽象的结构,代表着句子的语义;表层结构即实际上说出来的句子结构。人类学习语言的过程就是把语言材料内化,转化为深层结构,归纳出转化规则,这样能使我们在接触到有限句子的条件下,听懂和说出无限的句子来,这就是语法的生成性。
在语言习得理论方面,乔姆斯基提出的“语言习得机制”也是对洪堡特的“语言能力理论”的继承。洪堡特认为人类生来就具有某种初始的语言能力,我们并不是机械地学习语言,而是发展这种初始的语言能力。乔姆斯基认为人类出生时就拥有一种没有任何经验作用下的“零状态”语言机制,即“语言习得机制”(Language acquisition device),他把语言看作是内部存在的一种“官能”。这和洪堡特所认为语言的一切都只能比拟为生理学的过程相一致。
一个理论的产生不会是横空出世,都是通过对前人研究成果的借鉴而发展起来的。乔姆斯基的很多语言基本概念都是继承了洪堡特的语言观点,并对其进行了进一步的发展。
方法论对一种理论形成占有很重要的位置,生成语言学虽然在很多方面与结构主义语言关有很大的不同,但是它却未改变索绪尔的结构主义一贯使用的“两分法”方法论。在《教程》中,索绪尔也提到,不管我们采用哪一种看法,语言现象总有两个方面,这两个方面是互相对立的,而且其中一个要有另外一个才能有它的价值[12]。笔者主要举语言和言语这一突出的例子,来探索结构主义语言学和生成语法在两分法上的不谋而合。
索绪尔提出的四对两分法术语——语言与言语,共时与历时,符号能指与所指,句段关系与联想关系——具有高度的概括性与鲜明的对比性,为语言学界提供了体系化的语言方法论。许国璋先生亦著文盛赞索绪尔主张的两分法的治学态度,称他不愧为语言学家兼哲学家[13]。索绪尔最核心的一个贡献是区分了 “语言(langue)”和 “言语(parole)”,他认为语言是一种社会现象,是社会成员一致遵循的一套约定俗成的符号系统,不为个人所改变。它是统一的,抽象的,社会的,稳定的,长久的。而言语是语言的个人行为,从属于语言,是一种语言运用。它是具体的,个人的,多变的,瞬息的。乔姆斯基对“语言能力(competence)”和“语言运用(performance)”的区分和索绪尔对语言和言语的区分具有一致性。Chomsky用“语言能力”代替索绪尔的“语言”,用“语言运用”代替索绪尔的“言语”,并区分了这一组概念。他认为“语言能力”是指在最理想的条件下内化在人类大脑中的语言规则,一个潜在性的共同语言系统,即所说的“普遍语法”,这与索绪尔的“语言”概念相似。“语言运用”则是对这种知识在不同场合下的具体应用,它是内在语言能力的外显性体现。它和索绪尔的“言语”都是具体的和非本质的。另外,乔姆斯基的两分法可以看作是对索绪尔的两分法继承性的改善,他并不像索绪尔那样把语言看作个条目清单的系统,而是把语言看作是种创造过程系统。因此,索绪尔的区分是静态的,而乔姆斯基则相对是动态的。
任何理论彻底颠覆也需要从方法论层面进行改变,乔姆斯基仍然沿用索绪尔的“两分法”方法论,因此不能算得上革命性的颠覆。
革命性的颠覆要从各个方面达到与先前理论彻底的不同。虽然乔姆斯基的生成语言学在哲学基础,语言观,句法观和语言习得理论等方面对结构主义有所区别,但在一些基本概念上继承了其导师哈里斯,特别是语言大家洪堡特的一些语言观点;在方法论上也继承了索绪尔结构主义的 “两分法”方法论,这就足以证明其并没有彻底的颠覆。因此笔者认为把生成语言学和结构语言学完全分割开来或把两者混为一体都是不合适的,把生成语言学看成是对结构主义理论是继承性的改善更为客观准确。当然我们也应该清楚的认识到乔姆斯基的生成语言学只是人类在语言学研究的一个阶段,我们要用发展的眼光看问题,在肯定其进步的同时,坚信肯定还会有更加科学的语言理论的出现。恰好认知语言学的发展充分地说明了这点,是人类在语言学研究上又一次地提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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