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村庄

2014-03-25 17:44邢小俊
延河 2014年3期
关键词:土炕孝子村庄

邢小俊

媒体人,西安外国语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客座教授,陕西师范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客座教授。中国散文学会会员,陕西省文学院第三届签约作家,陕西省青联常委,陕西省青年文学协会副会长。曾出版散文集《土炕》《泼烦》《觅渡》,策划、营销类书籍《大策划》《1+1=王》。《泼烦》获第三届柳青文学奖,曾获2012年“陕西省‘十佳优秀散文作家”。

都是风,把沙尘从遥远的西北方向搜刮而来,经亿万年的积淀,形成这个高原厚重的黄土层。再加上河流的冲刷,才有了这连绵、浑圆的丘壑,这些土丘,远看像排列的馒头,更像集合的乳房。

我要叙述的只是高原褶皱里的一个小小村庄罢了,只属于我的村庄。

这村庄冬天奇寒,常年缺水,生息在茫茫土原褶皱里的人们,挖土穴而居,盘土炕而栖,汲取土窖里浑浊的雨水,繁衍如土虱子一般……

1.村东头村西头的人

这个地方缺水!

在这片黄土层的上空,每年,来自西伯利亚的冷空气和来自东南部海洋的热空气准时相遇,变成雨雪润泽大地,其中的大部分汇入一条很远的黄色的大河,少部分被村庄的人收集在土窖里沉淀,自然过滤,人畜共饮。

居高临下地看,一条条土路细瘦如瓜蔓,丝丝蔓蔓,在太阳的照射下很亮很刺眼,这蔓相连着村庄,村庄群就像瓜蔓结出的大小不等的西瓜。

这个村庄在黄色丘壑上是一个东西走向的鸡蛋形状,西边连着一个更深的冲击出来的黄土沟壑。

太阳从东边升起,从西边落下,早晨清新的阳光长时间地洒在村庄东头,所以村东头的人要比西头的开朗,精力充沛。他们天生大气阳光些,具有蓬勃的生存能力和繁殖能力。辽阔平坦的地势使得他们更敦厚、实诚。

而村西头的人,他们大多居住在村庄的西边缘和西边那个大沟壑里,沟壑的上游有一个大水库,小河里没有断过流,所以沟里边的人不缺水,种着水地,种着各样的蔬菜。因为夕阳在他们心中留下了太多的印象,加上住在窄狭的沟壑里,这些人暮气且阴郁,他们的一生中不可避免地有太多的叹息。

村西头比村东头优越的是不缺水,村东头的人骄傲的则是他们每天有第一缕最新鲜的阳光。

在村西头这个地势窄狭的沟里,虽然不缺水,但是人们经常会为谁拦截了属于自己菜地的那股水,谁家小孩踩坏了他家的秧苗等鸡毛蒜皮的事情斗殴,最后升级为一个家族和另一个家族的不和,长达数十年。有时是为了一只鸡或者一棵树,他们几辈人能老死不相往来。有时可能为了一句话,他们能与对手算计斗争一辈子。

村西头的许多人舍得把自己一生的能量和心机都花在一件事情上或者一个人身上。村东头的人没有充裕的水,没有沟壑依附,而又迎着太阳,迎着四通八达的小路,所以他们天生就有走出去的基因。

村西头的李三,与邻居王宽为一棵沟畔上自然生长的树争殴,几十年来总共打了十几次架,儿子打,孙子打,最后那棵惹起争端的树已经老死了,但是两个家族的战争还在继续。两个70岁的老人互相较着劲精精神神地活着。一天王宽突然病故,李三没有了对手,精神松懈下来,几天时间也成了一个颓衰的老人。

前边说过,村东头有瓜蔓一样四通八达的路,几十年来村东头走出去折腾世事的人相对就多些。

村东头有了这些四通八达的路,那么村西头的人逢集赶会必须经过,他们挑着水地里的西红柿黄瓜西葫芦,甚至是水果,从村东头经过,他们为了多卖些分量,走一段就要给蔬菜上淋洒一些水,湿漉漉的新鲜蔬菜总是吸引着村东头孩子们垂涎三尺的眼睛。

挑着蔬菜的村西头人一脸严肃小肚鸡肠地走过去,不愿多搭理村东头的熟人,能避开就避开。

而村东头的人没有想这么多,他们虽然缺水,他们也会站在门口,热情地说:歇歇,喝口水吧!

2.土原土炕土窖土窑洞

抛开村东头村西头不说,这里一切都离不开一个“土”字,土原土炕土窖土窑洞。因为那是在一个土质绵软细腻的黄色高原之上,我说过,人们无疑是生息其上的土虱子。

人们大多还住着窑洞,窑洞也只有在黄土高原上才能打出来。窑洞是从一块平整的地上四四方方地挖下去,有两三层楼高,然后在四周凿上窑洞,从更远的地方打一个斜坡,供人上下。

窑洞冬暖夏凉,里面砌着土炕,土炕由八块大泥坯构成炕面,长一丈二尺,留有炕门填入干柴,硕大宽展的土炕可以横躺竖卧六、七人,面积往往占据了窑洞空间的一半。泥坯就地取材于黄土,在农闲时,又逢雨后,土质绵软湿粘,村人就用一木模具装满湿土,用一石质锤子砰砰击打夯实,取出来排列整齐晾晒,干透后坚硬如砖石,用来盘炕。

村子统一还是缺水的,虽然村西头的沟壑里有点小河流,但是它蓄积不住,不停地流走了,是别的地方的水。

这村子泡茶的水来自水窖,水窖是在窑洞的院子里再深挖下去,先是笔直,到一定的深度忽然扩大,截面像一个灯泡形状。丰水期能大量收集雨水冰雪,避免水涝灾害。平时在窖底的土中自然沉淀净化,用时则用辘轳绞上来。珍惜着用,洗了脸的留着洗脚,洗了脚的再用来浇树。这里的人,他们骨子里比任何地方的人都渴望水并惧怕着水。

这里的人住在冬暖夏凉的窑洞里,在土炕上出生、繁衍、歇息、瞌睡、死亡,他们大多一生都没有离开过土炕。而土炕能世代相传,其硕大、阔展,满足了村人潜意识中一种生命舒展的愿望。这里的人从高原平展的地面上凿穴而居,这样地与大地亲近,汲取地气,从心理上是在寻求一种心灵安全和依托慰藉。睡在土窑里土炕上的人,他们认为城市的水泥楼房是缺少地气的,养一条宠物狗在上边都会经常生病,何况娇贵的人呢。他们认为人们把地底下的石头挖出来烧成水泥,又在地面上竖起逼仄的楼房;人们把地底下的煤、石油、天然气掏空,变成毒气熏黑城市人的肺,真是一蠢再蠢的事情。因为水泥是石头高温烧出来的,所以城市就很干燥。

高原上优秀的不安分的基因们一生都在努力摆脱高原。但是,当他们在高原之外的远处疲累了,生了大病了,无一例外地要千里万里赶回来,喝这里水窖的水。

你病了,走到村庄任何一孔窑洞里,主人第一件事情都会让你赶快喝茶、喝水。

看着病恹恹的你, 上了年龄的主人像巫师一样说:你是在这个地方出生的,你是喝这里水长大的。这个地方的水里含有很多元素,从小也就被你吸收到体内了。而你却从自己家乡走出去了,天南海北地走了,到天涯海角去了,到外国去了,又喝了其他地方的水,吃了那么多有毒的东西,体内元素不平衡了,就出毛病了。你四处求医,吃了更多的药,身体越吃越复杂了。你回到这里,再喝咱这里的水,时间久了,身体自然就恢复了。

因为,你就生在这个地方的某个土炕上……

3.是骡子是马得拼力气

虽然本性敦厚、质朴,但是人们崇尚力气,崇拜强人,倡导“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的价值观。大人们对孩子们的打斗表现出一种欣赏的态度。

村庄像缺水一样缺少娱乐,在农闲时村子的人大多聚集在辗麦场上,比赛摔跤和翻碌碡。石头碌碡实际就是石匠用石头凿出来的一段石头柱子,用来辗麦子,每个最少300斤。翻碌碡就是一壮汉弯腰如弓,用手抠住碌碡的下边缘,蓄力发劲,发一声喊,这碌碡就被立起,再补上一脚蹬倒,如此反复,以翻动的远近论输赢。

在村庄人们是没有隐私的,每户人家的家族历史和口碑,都明晃晃地摆在太阳之下,无处躲藏。谁家几代做事硬正谁家一贯为人猥琐,是摆在秃子头上的虱。他们长达几十年地关注着各自的祖宗八代,他们异常珍惜整个家族几代人积攒起来的名声和威信,不容破坏。

在这里,要想一生过得尊严,就得趁着年轻有力气时混出名气,打一次恶架,弄个头破血流。这一架关系到你一生在村庄的命运走向,手一软,这一辈子就得蜷缩在村庄中落寞地生息,连村庄的女人们也看不起你,她们看见你时虽然也像给其他人一样打招呼,但是你能感受对你的轻蔑,因为她们的眼光看着你时就没有落在你身上。

一旦这一架出了名,你在村庄里就有了立身之本,你也算这个村庄的强人,村庄里的强人与强人间都有自己的规则和空间,互不侵犯,各走一边。他们因为身上的威严而被村里其他人请到家里决断家族的纠纷,主持乡村正义。

成为强人的你阴郁而寡语地从村庄东头走到西头,人们纷纷向你招呼着,你能感觉他们颤颤地语气和敬畏。这时女人们也会停下手中的活计匆匆地看你一眼,但是这足以让你满足,因为她们看你时眼光很深很重。

你袖着手在自己的田地里转悠,你发现你的地畔子上很硬并长满野草,你表面依然冷峻但内心却满足地笑了,因为你知道,在农村,许多田地相连的人家经常会为谁先在作为地界的地畔子上多犁了一犁地而斗殴,你多犁一犁,我也多犁一犁,这样地畔子就软了,就长不住草,两片地就看起来像一片地,这样斗殴就不断,打架时全家老少齐上,老的与老的打,少的与少的打,不为那一犁麦子,为的是一口气。

而一旦地畔子上长满了草,就说明两边地的主人已经分出强弱以至关系融洽。

因为这个地块里生长的孩子们崇尚力量追随强人,所以他们中的一部分就成了强人。并且他们的秉性里对事对物有一股钻劲,这秉性注定了他们中的一部分能出人头地。

而这些走出村庄的能人,会被村子的人时常记起,他们会千方百计地找到你,托你办一些事,比如孩子的工作,自己想打的零工。有时压根就说不出具体的事,只是因为别人都在找你,他也得寻件事情找找你。因为你是他们那块村庄逃脱的骡子,他们得找点理由给你紧紧缰绳,让你记得这村庄。

其实,这些走出去的骡子和马们,他们即使功成名就,也脱离不了村庄的痕迹。比如,他们讲话时就看得出来——以前放过羊的,讲到精彩处把手向远处一扬一扬的,这是以前他们用石头圈羊的动作;以前砍过柴的,讲到激动处会把手高高举起,重重砍下来;以前放过牛的,会在讲到关键处把手从上到下抽打,像握着一根鞭子。

4.隆重的葬埋

每当高原的冬天来临,我知道村庄的年迈者都在暗暗较劲,苦撑着自己生命的冬天。在这个寒冷异常的高原村庄里,每年冬季,都会有十余个老人撑不过去。

相对于城市火葬的潦草,村庄的土葬更显出对生命的尊重,一个人的亡去最起码惊动了几个村庄的人的惋惜和回忆,唢呐惊天动地,仪式冗长而繁琐。

吹吹打打的响器是唢呐,来自远古的西部沙漠都城“龟兹”国,村庄人把它叫“龟兹”,字还是那个字,音念成乌龟的龟了。

“迎饭”是丧事办理中的第一个仪式——凡是参加葬礼的亲戚朋友,在葬礼前一天下午就开始被以传统的仪式被孝子们迎接,这过程谓之“迎饭”。队伍由孝子们一行组成,且长子、次子、孙辈们依次排序,龟兹吹手以及帮忙抬纸花蜡烛供桌的乡亲们走在前面。地点一般选择村口或村口的十字路旁,由孝子们的队伍将亲戚朋友迎进村子,直到为亡人临时搭建的灵桌前。此时,龟兹们相互配合,步调一致,吹吹打打,荡气回肠,一步一叹,将气氛渲染得催人泪下。而后,被迎来的亲戚朋友则在灵桌前上香、作揖或磕头,向亡人说说道道,以示自己的哀思,孝子们则跪在两边磕头以示致谢。“迎饭”的时间和顺序,一般按照亲戚朋友们的血缘远近进行,经常会因为次序的不妥弄成不小的是非。

第二个仪式是“献饭”,也是土葬前夜最为隆重的仪式,顾名思义就是将各种菜肴面点等吃食由孝子们按繁琐的仪式呈送至亡人的灵桌上。“献饭”的队伍分为男孝子队和女孝子队,程序一般为男队的长子先“献饭”,他双手将菜肴举过头顶或与额头齐眉,指缝中夹着一根高香,根据呈献的品种和多少分几个轮回,步态缓慢,边走边哭,鼻涕肆流,依此表达对逝者的敬重和哀思。“献饭”除了呈送菜肴果点以外,还要为亡故人送去毛巾、香皂、牙刷和牙膏等日常生活用品,甚至还有麻将。在“献饭”过程中,乡间的龟兹一齐奏响,将悲情吹得满夜空皆是。

“献饭”完毕后,由亲朋代表在亡者灵桌前上香、奠酒、磕头,这个过程也有很多讲究和看头。是夜,各事已办停当,这时,已围满了前来观看“奠酒”仪式的男女老幼。孝子们浑身上下一身白衣,已经在灵台两边各跪一行,手握柳树纸棍。主事的总管宣布祭奠开始,龟兹奏乐。祭奠很有门道,有二十四奠,六十四奠和七十二奠等。祭奠者穿白戴孝,表情严肃,满脸悲情,先给灵台上三根香火,而后抱拳稍顿,后退一步,躬身一拜,再拜,再向前跨上一步,后退一步,再拜。有懂规程的年长者更是花式颇多:走三角、踩对角、踏四边,如果非常投入,所需时间很长。吹手们吹得眼冒金星、额头冒汗,不甚耐烦,顾不上抽一根纸烟。但有参加丧事的年轻人不会这些规程,干脆直接上香、奠酒、跪地,磕上三个接地响头为是。 这冗长的“奠酒”一般在深夜结束。

村庄人口语里经常冒出一些很雅很古老的词语:他们把对某人的重视叫“敬视”,比“重视”多了一层味道;评价某人嘴上乱说叫“乱曰曰”;把某个地方或单位的领导叫“脑兮”;把对某事没有办法了叫“没诀”;把右边不叫右边叫“右首”,左边叫“左首”;把眼睛叫“鸟窝”,以鸟的飞出翔入比喻人眼的神气;骂人也显得文雅,骂滚开叫“滚一岸去!”

所以,在这件事情上,村庄人把埋葬不叫埋葬,而反过来叫葬埋,更显一层深意,这是丧事办理中的最后一个仪式,全村各家代表参加。送葬用的丧车四边挂着杏黄色的布帘,前后左右共需八个人抬着走向墓地。而现在,抬丧车往往由四轮拖拉机代替人力,虽说是方便不少,但少了些许隆重的味道。

送葬出丧的时候,丧车在前,孝子们身着粗布白袍,头顶白孝,一字排开紧跟其后,手拿纸棍,伤心痛哭,沿途邻居村人要在大门口点燃一堆柴火为亡人送最后一程。在熊熊的火光中,亡故者的长子,走在前面,头顶一青瓦盆子,里面盛有烧尽的纸灰,被人搀扶,步履迟钝蹒跚,表情难过,痛哭流涕,在出村口时却猛然将瓦盆摔于地上,后面的孝子纷纷将其踩碎。

长子也许过度操劳悲哀,说话声音沙哑,大哭一声就像断了气一样。搀扶陪伴的亲友此时也一副严肃悲哀的神情,一直不停地好言劝止节哀,有时亲友越劝,长子哭得越是伤心,惹得其他孝子们也哭声一片。龟兹在丧车旁边吹吹打打,一阵紧似一阵。吹手们非常卖力,直吹得两鬓冒汗珠,也将白脸吹涨成了红脸,乐韵婉转而悲切。

嘹亮凄厉的龟兹声响中,棺材已由众人平稳地放入墓穴底部,在这个过程中,站在墓穴上的人要竭力用绳子保持棺材平衡,说这预兆着亡者后代今后几十年的运气是否平顺。

而后,长子和亲朋跳下墓道,两人背对背,一人面向棺材,一人面向墓壁,配合上面的绳索将棺材推入墓穴。然后,孝子用白麻纸将溅落在棺材上的黄土轻擦除之,在棺材下端,点亮一根蜡烛,地面的人开始传递砖头把墓口封固。

忽然,龟兹开始猛烈奏响,整个仪式节奏在加快,孝子起起伏伏加紧向乡亲磕头拜谢,前来帮忙的乡亲们几十把铁锨上下翻飞,将黄土投入墓道。主事的总管这时也穿梭在劳动的人群中,横着拆开一盒香烟,一一散发,代替主家表示谢意。一个家族有无威信和人缘,在这时淋漓尽显,村子西头的张三因为平时懒惰,没有维持很好的人脉,老父亲葬埋时乡亲们则拄着铁锨把懒洋洋无人施力,把个孝子张三急得挨个磕头。这只是特例。

斯时,平地上兀自凸出一个坟堆,孝子们将手中所拄的所有柳木纸棍插入坟土中,然后跪在亡人墓前磕头再三,凸起的新鲜坟土上插满花圈、纸扎的童男童女、金山银山等。

魂归黄土,万事皆休!此时,亡故的人已经入土为安,从坟头立起的人蹒跚地走出来,还要继续自己的日子……

村庄里,一个人老迈的时候,是那么渴望春天。参加完葬埋的老迈者,心情阴郁地走向寒风中的田野。相见一回一回老,他们当务之急是给自己觅一去处。

责任编辑:刘羿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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