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祸论”与日俄战争期间的日本外交
——以人种意识为视点

2014-03-24 16:53:46许赛锋
关键词:日俄战争人种外交

许赛锋

(1.复旦大学历史系,上海200433;

2.陕西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陕西西安710062)

“黄祸论”与日俄战争期间的日本外交
——以人种意识为视点

许赛锋1,2

(1.复旦大学历史系,上海200433;

2.陕西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陕西西安710062)

三国干涉与“黄祸论”曾一度加重了日本的人种意识忧虑。当日俄战争临近,面对再度喧嚣的“黄祸论”,为避免引起列强的猜疑与干涉,日本极力在舆论和外交上消除“黄祸”的不利影响。但另一方面,像对俄军事活动中利用人种意识为其服务那样,继续通过宣扬“同种联合”论调对中国进行接近与渗透,无疑有利于其扩大和独霸在东亚的利益。日本这种针对东西方时呈现出的两面性人种意识,在随后的对外侵略扩张中多次体现,成为其战败前实用主义外交思想的一个重要特征。

黄祸论;日俄战争;人种意识;日本外交

19世纪末到20世纪初,亚洲成为帝国主义国家争夺势力范围的主要地区,积弱已久的中国和朝鲜则是争夺的焦点。在远东的角逐中,日本和沙俄的矛盾逐渐激化,最终导致了日俄战争的爆发。对于在自己领土上进行的这场不义之战,清廷采取了被国人广为诟病的“中立政策”。其中关于日本要求清朝保持中立的缘由,不少学者已从国际形势、外交、经济等方面指出①清朝中立的原因可参见孙昉:《试论日俄战争时期清政府的外交政策》,《烟台大学学报》2002年4月;喻大华:《日俄战争期间清政府“中立”问题研究》,《文史哲》2005年第2期。日本方面可参见吕思勉《日俄战争》,《吕著中国近代史》,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97年版,第384页;刘永祥:《试论日俄战争中日本对华谋略》,《社会科学辑刊》1996年第4期。,但对以“黄祸论”为核心的人种意识因素却很少提及,尤其中国国内的众多研究,常把“黄祸”的主角或研究重心设定为中国,但实际上“黄祸”的指涉对象并非固定②有学者归纳出西方舆论对“黄祸”含义有5种不同的理解。参见杨瑞松:《病夫、黄祸与睡狮:“西方”视野的中国形象与近代中国国族论述想象》,台北:政大出版社2010年版,第70-71页。。本文着重分析日俄战争前后“黄祸论”对日本内外政策的影响,指出日本在人种意识上具有现实性与投机性的特征。

一、三国干涉与“黄祸论”影响下的人种意识

“黄祸论”起源于19世纪的欧洲。一般认为,无政府主义创始人之一的俄国人巴枯宁为始作俑者,他在《国家制度和无政府状态》一书中大肆宣扬了黄种人(中国人)将会产生的威胁,英国殖民主义者皮尔逊进一步发挥完善,使得这一言说基本成形。而将该理论公开化、焦点化的是德国皇帝威廉二世,他于1895—1907年之间与俄国沙皇尼古拉二世的诸多通信中极度宣扬了“黄祸”威胁[1]114,118-119,124,其炮制的那幅著名的“黄祸图”影响十分深远。

众所周知,明治维新后日本迅速崛起,不但工业技术和商品竞争能力显著提高,大量向澳洲、太平洋诸岛和美国西海岸移民,而且甲午之战和镇压义和团更是显示出军事力量的强大,日本一跃成为列强控制亚洲时的重点关注势力。因此,虽然德皇鼓吹“黄祸”的基本目的之一是谋求布局于中国,但这一时期其所说的“黄祸”主要是指日本[1]111。

另一方面,甲午战后国际形势的变化促使日本与清朝的关系出现了缓和,各种联系交往开始增多。1897年驻华武官神尾光臣拜见张之洞时就说“前年之战,彼此俱误。今日西洋白人日炽,中东日危,中东系同种同文同教之国,深愿与中国联络。”[2]2112翌年,近卫笃麿针对甲午战后日本人严重“轻侮支那人”的状况,在《太阳》杂志发表文章,表明日中需要进行“同人种同盟”:“东洋之前途,最终难免以人种竞争为舞台”,“最后之命运在于黄白两人种之竞争,在此竞争之下,支那人与日本人共同被白种人视作仇敌。”[3]1-3

日本强调日中两国在人种和文化上的同一性,提倡共同对抗西方列强,其真实目的自然是谋求取得对华交涉的优势地位。尽管这样,由于日中两国在外交需求上出现了短暂的一致,因而一度显示出日本大力“提携”中国的现象,像接收中国留学生赴日学习、向中国派遣军事教官等等,民间层面的东亚同文会、黑龙会等更是打出“有色人种复兴”、“支那保全”等旗号来扩大与中国各阶层的接触。

如此一来,日本在中国的渗透被鼓吹为“黄种联合”的实际行动:“东方的某些征兆似乎表明,日本正在成为一个不安分的家伙”,“日本人一定会唤起中国人的希望并煽动他们对白种人的普遍仇恨”[1]118-119。随着日俄关系急剧紧张,日本人被视作即将威胁白种人生存的黄种人代表,“黄祸”言论开始在欧美大肆扩散。

除了顾虑到喧嚣的“黄祸”舆论之外,三国干涉带来的人种意识冲击也影响着日本政府决策者。据《明治天皇纪》记载,早在1896年3月14日,明治天皇就看到了那张所谓的“黄祸图”:“外务大臣伯爵陆奥宗光,献呈德意志皇帝威廉二世所画黄祸图,言德皇于图中暗讽日本在日清战后如果强盛,则难免成祸,号召基督教国相互团结共同抗之。”[4]作为以德国为榜样进行了诸多近代化改革,被称为“东方普鲁士”的明治政府,在接触到这幅画时的心情可想而知。德皇的这一举措,令明治政府的元老们“也许感到了一种绝望,理想中的西洋化和近代化在某种程度上或许已经达到,但是在迈向文明国家行列的进程中,只因为不是白种人国家就永远得不到认同”[5]39。

三国干涉令其到口的肥肉不翼而飞,在感受到国际外交弱肉强食实质的同时,日本统治层和民众心中也深深埋下了人种危机意识。主张对俄开战、著名的“东大七博士”之一的寺尾亨当时就说“从欧洲人作出其最为忌讳之干涉之举看,足以知道欧人并未视我如同等,欧美人对同种表示同情,有危难时相救之情,而对异人种却无丝毫同等之感,也难生同情,一言概之,现今之世界乃人种竞争之世界。”[6]

德法俄的联合插手,似乎使西方的“黄祸论”从虚幻转变为现实,即便人种对立因素所起的实际作用远远小于当时各国之间的利益纠葛,但是作为最简单明了的情绪表达,带有忧患色彩的“白种人压迫黄种人”意识,在民族主义情绪的伴随下强烈影响和刺激了当时的日本国民。

同时,像日后成为日美之间重要矛盾的“排日问题”也逐渐凸显。1897年2至4月,日本首次与夏威夷发生移民纠纷,而此时日本人几乎占当地总人口的40%,夏威夷政府为了抑制日本影响开始限制其移民。随着大量日本人口的到来,夏威夷、美国西海岸及澳洲当地下层白人劳动者和日本移民的矛盾开始尖锐,如同对待华工一样,西方部分舆论和政策都表现出强烈的人种歧视,这种对立被新闻界和政治界进一步夸大渲染,更加重了日本政府在外交中的人种意识忧虑。

二、日俄开战前对清廷中立交涉的人种因素

原本作为人类学概念的“人种”一词,随着明治维新后日本与西方的交往,其政治色彩逐渐浓厚。甚至在后来参加镇压义和团时,桂太郎等一般重臣对是否派兵依然小心翼翼,由于顾虑到“欧洲列国与我日本人种不同”,因此即便出兵也要做好迅速回撤的准备,以免重蹈三国干涉之覆辙。[7]

在反对“白种优越论”、主张“黄色人种联合”的情绪下,利用清朝的联日抗俄方针,无疑非常符合日本谋求东亚霸主地位的意图。直到日俄战争爆发前的最后时刻,当驻日大臣杨枢对日本外务大臣小村寿太郎表示“贵国政府能仗义执言,保全东亚大局,……此后仍望贵国政府笃念辅车相依之义,和衷共济,助力相维,曷胜感祷”时,小村还“闻之甚喜,又语枢云:‘我国与贵国谊属同洲,自应共维大局,庶免唇亡齿寒,有噬脐之悔也’。”然而仅仅过了10多天,在日本御前会议决定开战后,小村随即通告杨枢说,(日俄)“万一决裂,我国亦独立主持,不愿他国掺入,并望贵国中立。惟贵国内地须自固守,勿使有变乱,否则他国趁隙启衅,大局更坏。”按照两国当时所处的利益关系来看,日本如此决定着实让清政府感到困惑,“并望我国中立一节,颇有可疑之处”[8]70-72。

尽管后来小村解释要清廷中立是“我政府先体察得贵国情形,而后有此主见,因恐战局一开,贵国内地难免震动,……则英美以有碍各国商务为词,出而干预,事多掣肘”[8]72。但事实上,关于要求清朝保持中立的原因,根据1903年12月20日的日本内阁会议文件记载,其理由除了“有利于继续实施对外扩张政策的大方针,缩小战斗地理范围,避免战争令国际关系复杂化及影响清朝的赔款能力,便于战后划分利益”等项之外,明确表示了对“黄祸论”的担心:“白种人恐黄种人之跋扈,即所谓恐黄热。近时虽不闻其声,但仍潜于欧人心中,动辄发动,恐有彼等在此妄想之下而联合一致之虞。若日清两国联合与俄开战,此或将成为彼之借口,令恐黄热再炽,遂致德法等国干涉。”[9]第36卷第1册,42-45

可以看出,面对当时国际上喧噪一时的“黄祸”舆论,日本政府不得不在战争到来时改变与清朝“提携”的政策方针,避免引起列强不满而转向支持俄国,从而使战争演变为与西方集体对抗的人种战争。“及其误解之影响及于国际,势必引起各国之忧虑矣。盖此误解者,往往变同情而为反对,易友爱而为嫉妒,若人人若是误解,则各以猜疑嫉妒之心,交集于我,更以俄国黄祸之言,触动于心,增其忧畏,而种种情状,遂纷至沓来,不可禁遏矣。”[10]

另一方面,如前所述,甲午战后日本政府为了消除中国官民的仇日情绪,破坏和削弱中俄同盟,进行了一系列的对华外交攻势来培养和扶植亲日、联日势力,使得无论主张激进改革的康有为及其党人,还是主张渐进改革的张之洞等官员,思想上都倾向于联日。由于“联日抗俄”已经成为一种暗流和趋势,因此表面要求清政府中立,将自己剥离于中国和“黄祸”之外,既不给对手以挑衅之名,又可获得协助之实,以致有历史学者称赞这一举措“展示出了明治政府外交思想的成熟性和国际性”[11]。

三、对西方“黄祸论”的反驳与外交斡旋

白种人的“黄祸”渲染与人种排斥,进一步造成部分日本人的思想转向了“黄种联合”。像学者高山樗牛就提出“日本与支那帝国,作为世界上最后两个都兰人种国家,岂非应该相互拥抱相互提携而共命运?支那人为我唯一同胞,……吾人令支那半死,岂非自断手臂?思虑所至,吾人自夸之日清战争岂非远东之奇祸,都兰人种之大不幸?”[12]71-72但是作为政府决策层来讲,“黄祸”思想在日本国内激发的人种对抗意识,以及由此而鼓动的民族主义情绪,有可能像幕末“攘夷”一样演变为全方位抵制白人的过激运动,与西方交恶的后果,不但会阻碍国家西化的进程,甚至可能置日本于四面皆敌的困境。换言之,在外交政策的制定上,既不能被西方指责为“黄祸”,又必须防止在国民内部产生“白祸”情绪,就连当时鼓吹亚洲门罗主义的德富苏峰也考虑到这种言论会刺激白色人种,“挑拨鼓动人种之猜疑心而皆害无利”[13]。

森鸥外在1904年出版的《黄祸论梗概》中对当时德国学者萨姆森·希默尔斯居尔纳的《作为道德问题的黄祸》进行了反驳和批判,指出日俄战争如日本战败,则白人得以因防黄祸于未然而奏凯歌,如日本战胜,则以黄祸泛滥为由而最大程度地限制日本[14],西方实质是认为日本“胜则黄祸、败则野蛮”[15]。众议院议员田口卯吉在《日本人种论》中,驳斥了日本人和中国人同为黄色人种的观点,其通过语言、体格等方面的比较,认为日本人属于雅利安人种,又在《破黄祸论》序文中写到“(黄祸论)只不过是不了解事态真相的杞人之忧,作为日本人何会有如此的余暇余财做此愚举,……黄祸论完全是无据之流言。”[12]46-53

可以看出,上述“撇清自己”、“美化自己”的言论要比“黄种联合”、“对抗白祸”主张更加吻合日本政府当时的外交需要。首相桂太郎对前来拜访的美国传教士就解释日俄开战是“我日本为帝国之安全及东亚之大局,不得已而乃有此举”,《国民新闻》进而宣传道“此次之战,盖为我国之安全与远东之平和而起,决非以人种宗教,絜短而较长也。然则人种之不类,宗教之不同,与此战之缘起,既无所关。”[10]23强调战争的“自卫性”和“正当性”,避开人种和宗教问题,成为日本政府斡旋的政策基调。

在外交方面,伊藤博文于战前召见金子坚太郎,派其去美国妥善引导舆论,以造同情日本之势。例如,金子坚太郎和驻美公使高平小五郎一次与西奥多·罗斯福共进午餐,当罗斯福表示担心日本可能会变得“自大”,干出傲慢和侵略之事时,两人“都以显然非常愤激的情绪对黄种恐怖之说进行了猛烈的攻击,他们解释说,在13世纪,他们曾经不得不同欧洲人一样害怕蒙古人的黄种恐怖,……所以他们就不明白为什么把他们划到野蛮人一类里去。”[1]233-234事实证明金子在当地的各种宣传确实取得了一定的效果,美国舆论多开始转向支持日本。

另一特使末松谦澄被派往了英国,目的依然是引导舆论理解和支持日本,“防止黄祸再度发生”。小村寿太郎同时指示驻英大使林董“政府尽力于清国之教育,必被鼓吹黄祸者引作有力之证据,然教育清国,开化其国民,乃有必要于东洋之和平也,非仅为日本之自卫,于各国在远东之利益亦极为有益也。盖军事教育之目的亦同,仅为清国能维持自身秩序,确保远东之和平故。”[9]第37·38卷第v册,669对于向外如何解释开战前日中两国“亲密提携”之举并非“黄种联合”,日本政府已经设计好了外交辞令。

而民间层面在对欧美宣传上也做出了很大的努力,学者冈仓天心在纽约用英文发表了《日本的觉醒》等作品,通过向西方大众正面介绍日本的传统文化和思想背景,对“日本好战论”、“黄祸论”进行了反驳。内村鉴三也在英文报刊上发文说“所谓黄祸是由于欧洲人害怕日本会比曾经的土耳其带来更大的危害,……但是日本有责任感和高尚的自我约束精神,她作为一个细心的东方守护者,绝不允许任何野蛮的力量去侵犯。她同时也是一个欧洲文明的传播者,永远不会武装她自己和她的保护者去反对作为人类生命的文明。”[16]这些作品与评论从发表的时机、内容来看,都有力地配合了日本政府的官方斡旋活动。

应该说,欧美在舆论上大多支持日本,根本是由于各国自身的经济利益和政治利益,“黄祸论”只不过是各自行为的借口和掩护。《伦敦泰晤士报》就指出“其在美国,绝不为黄祸之词所惑,则以美人之敏慧,确知其与美祸之声相同,不过欲使各国生猜忌日本之心,而加阻力于日本之举动,盖实虚伪之声也。”[17]20但是不得不说,对“黄祸论”的及时反应与周密应对,确实使日本在引导国际同情上占据了优势,为战争胜利营造了重要的舆论支持。

四、军事活动中对人种意识的实际利用

庚子事变后,俄国强占东北三省,不仅中国国内掀起了声势浩大的拒俄运动,当时在日本的留学生也组建了“拒俄义勇军”准备报效祖国。但成立仅5天,“日本外务部以义勇队事,招汪监督(汪大燮)往,言此事于国际上有碍”[18],迫使留学生不得不去掉学生军之名,改称军事讲习会。日本政府之所以出面干预,一方面因为当时以孙文为首的革命派正积极在留日学生中发动反满力量,清廷甚为顾忌,此举迎合了清政府的要求,而另一方面又有利于此后开展对清的所谓“中立外交”,可谓是顺水推舟,一举两得。

日本在外交上极力回避所谓的“黄种联合”,亦在名义上要求清政府采取中立,但在开战后的中国东北战场上,日军深知民心向背对战争所起的重要作用,多次利用文化、人种意识来煽动和激化中国民众的仇俄心理为其服务。

开战前夕,驻北京公使馆的翻译官小村俊三郎假借“长白侠士”“辽海义士”之名,用汉语文言文写了一篇2 000多字的《檄东三省士民文》,宣称“日本与我中国同文同种,形势唇齿,见我中国之贫弱不振,而受俄人之凌侮,思拯诸危亡之域而共保太平之局,引为天职,誓不敢陨越”,鼓动民众要与日军“主客相待,联为一气,表里相助,互为策应”[19]。

通过诱惑欺骗和特务策划,日方大量雇佣了东北境内的中国人进行侦查、运输等军事活动,有时甚至策反和收编战区内的马贼势力,以所谓的“大义名分”先后组建“东亚义勇军”、“满洲义军”等武装力量,并直接派遣日本顾问参与指挥作战。像日本人桥口勇马控制下的辽西巨匪冯麟阁部,在日俄战争期间与俄军交战30多次,毙伤俄军官兵千余人,为日军提供了有力的支持。

尽管俄军方面也存在类似行为,但就像有日本人评价的那样,“不知是因为同文同种的日本人更容易合作,还是厌恶俄军侵略本国国土,以致俄军操纵马贼的活动始终成效不大。”[20]至于进行间谍活动的“特别任务班”,日方也坦言损失小于甲午之战,因为“同文同种关系”,“战区内的中国人,无论官民,都对日本表示同情”[21]。

与此同时,日方还积极拉拢清朝亲日官员,通过“日清提携”的口号来“操纵清国”为战争服务,而拉拢操纵的对象则主要是北洋大臣、直隶总督袁世凯。在袁的暗中协助下,每天满洲各地清朝谍报员报送直隶总督府的情报,通过其身边的日本军事顾问坂西大尉迅速转达到日军大本营,使得日方在刺探情报、军事布置上得到了莫大的方便,以致日军自言“我参谋本部,表面上保持了支那严正中立的体面,而实际上则以日清合作的方式,令其对我多做友好事情。”[22]当然,就实际而言,此时日方和袁世凯之间更多的是属于政治利益交换,不再需要以什么人种意识作掩护了。

对比桂太郎在开战后所说的“于日本开战以来,始终限制战域,且维持中国之局外中立,一切举动,恐我国引诱华人之排外而然”[10]24的冠冕堂皇言论,其外交政策与人种意识运用的两面性则昭然若揭。

五、日俄战后的日本人种意识的变化

三国干涉发生之初,日本国内舆论高喊“卧薪尝胆”论、主张对俄报复,但就如“皆谓日本为黄色之侏儒耳,必不堪与俄之巨人开战”[17]20一样,大多数国家都不相信日本能战胜俄国。就连日本人自身,也在战争到来前“宛如穷鼠噬猫,尽管内心做好了准备,但不安的暗影还是笼罩在每个人的心头。”[23]

通过明治维新,日本基本达成了富国强兵的梦想,但是长久以来处于岛国的落后和闭塞、在文明开化过程中遭遇到的种种弱肉强食的屈辱感受,使得日本人在对外认识上存在着一种难以摆脱的自卑情结。夏目漱石曾对自己留学伦敦时作为黄种人的自卑心境有过著名的描述:“忽见对面走来一个矮小丑陋家伙,再一看才发现那竟然是自己镜中的身影。来到当地之后终于开始醒悟我等乃是黄种。”[24]

在文明开化浪潮下,日本表现出了对西方的极度崇拜,从衣食住行甚至到语言、人种,各类宣扬改良和西化的论调层出不穷,而人种意识深处的自卑感是促使其产生极端观点的重要动因。福泽谕吉就曾坦言:“大到一国之经济,小到一家一户之处境,皆非我日本人可企及。概言之,直到今日始知西洋诸国之文明,我日本之落后。”[25]

然而这场全民动员、以国运为赌注的战争传来一个个所谓的“大捷”消息后,日本民众立即把“恐俄病”抛到脑后,开始陷入举国狂欢之中。就如同产生出“露助(ロスケ)”一词一样,战胜白种使得日本人的民族自尊心得到极大鼓舞,自身人种的优越思想也同时迅速膨胀。在签订《朴茨茅斯条约》前,不少国民甚至扬言要求俄国割让贝加尔湖以东大片土地,赔款50亿日元,而当和约签订后,对条约结果不满产生的失望和愤怒以致引发了震动全国的日比谷大暴动。

随着日俄战争以日本的胜利结束,除了对“黄祸论”继续进行批判反驳之外,日本文化界和政治界主张“白祸”的声音开始强烈起来,像小寺谦吉的“黄祸只是噩梦,白祸却是现实”,永井柳太郎的“何人言黄色人种为侵略人种?世间若有侵略之人种则必为其彼等白人”的言论[12]1,都开始表现出对既有的西方人种话语权的不满和挑战。

从另一个角度来讲,日本的胜利象征着几百年来有色人种第一次打败白色人种,这对受尽压迫的亚洲各民族和国家来说,是一件无比振奋的“喜讯”,日本一时间被视为“黄色人种的长兄”,成为有色人种复兴的希望和领导者。但就像德富芦花所说,“一方面白皙人种的嫉妒猜忌,至少也是不安,将如黑云一般向日本涌来,另一方面,其他有色人种听到日本胜利的号角,将如触电一样昂起头来。日本立于两者之间,该将如何呢?如误走一步,胜利即变成亡国之端,成世界未曾有之人种大战之原因。”[12]89-90部分日本人的人种忧虑不但没有减消,反而因为战胜白种有了加剧之势。

政府方面也深知自身力量不足,在外交上需要继续淡化西方的“黄祸”意识,协调与列强之间的关系。针对当时流行的大亚细亚主义,伊藤博文就持以慎重的态度:“所谓大亚细亚主义乃是何物?凡持此论者,常因不察国际情势,言辞轻浮而被西人所误解,以致引发黄祸论。”[26]75按照德富苏峰的话说,“所谓打到白阀,乃是与彼等平等共享生活之必要顺序而已”,“请勿误解,吾人非欲统帅其他有色人种与白种人相争,……很遗憾,吾人未有以亚细亚之代表者与白皙人种抗衡之野心。”[27]

但是,随着日本在东亚的扩张加剧,中日“同种联合论”依然是其扩大对华侵略的绝好借口,而对于西方,除了在外交上不断保持协调姿态之外,日本政府又巧妙地利用国民战胜俄国后的失落感和危机感加紧扩充军备[12]93。换言之,在日俄战争中极力想要避开的“人种对立”,到后来又被日本帝国主义发现它的利用价值,纳入到了其更加疯狂的侵略思想体系中。

日本明治以来的外交政策具有极强的功利性,其策略与主张是现实的、短视的,并且缺乏前瞻性和大局性。外交评论家冈崎久彦认为“日本无法就任何问题持原则立场,原因在于它脆弱的岛屿经济和地理政治位置,对贸易的特殊依赖,都使其缺乏安全感,于是外交政策也就走上了野心勃勃的机会主义道路。”[28]267而通过本文的分析,我们可以看出,日本没有把“黄祸”、“人种对立”这样宿命论式的因素作为外交上的障碍,反以一种圆滑而又狡诈的方式将其作为政治资源运用到了对外政策中,人种意识在每个外交节点的萌生与转向、膨胀或是收缩,都是为达到某一目的而未曾顾及所谓的原则性。在务实重利的外交框架下,日本面对“黄祸论”时呈现出的双面人种认识,在随后的对外侵略扩张中多次体现,成为其战败前实用主义外交思想的一个重要特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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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Yellow Peril”and Japanese Diplomacy During the Russo-Japanese War——Discussion about Race Consciousness

XU Sai-feng1,2
(1.History Department,Fudan University,Shanghai 200433,China;2.School of Foreign Languages,Shaanxi Normal University,Xi'an 710062,China)

Interference by three countries and“Yellow Peril”aggravated Japanese worries of race consciousness.In face of approaching Russo-Japanese War and“Yellow Peril”boiling again,Japan made an utmost effort to eliminate the adverse effects of“Yellow Peril”to avoid the suspicion and interference by foreign powers.Like the use of race consciousness during the Russo-Japanese War,Japan's infiltration into China under the“same race same language”slogan is undoubtedly beneficial to expand and dominate its interests in China.Japanese double standard in race consciousness was repeatedly reflected in the subsequent aggression and expansion,and was an important feature of its pragmatic diplomatic thinking before the end of World WarⅡ.

Yellow Peril;Russo-Japanese War;Race Consciousness;Japanese Diplomacy

K313.43

A

1001-6201(2014)04-0012-06

[责任编辑:赵 红]

2013-12-20

国家社科基金后期资助项目(11FJY008)。

许赛锋(1981-),男,甘肃兰州人,复旦大学历史系博士研究生,陕西师范大学日语系讲师,日本关西外国语大学访问学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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