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想、献身与代沟:读毕飞宇《虚拟》

2014-03-24 07:08:39山西段崇轩
名作欣赏 2014年19期
关键词:虚拟花圈毕飞宇

山西 段崇轩

在今天的市场化、世俗化社会中,人还要不要有社会理想?这种理想还有什么样的意义和价值?作为晚生的20世纪五六十年代乃至七八十年代的人,怎样看待、认识前辈人的理想信仰?如何承传前辈人的精神遗产、重构现代人的理想信念?这些已成为当今社会突出的精神困惑和文化问题。毕飞宇的短篇小说,看似家长里短、风轻云淡,但往往隐藏着复杂、幽深的社会人生主题,显得“入世近俗”而又诗情画意、举重若轻。《虚拟》写的是一个家庭里的祖父、父亲、孙子“我”——祖孙三代人,围绕祖父的死展开的家庭生活和亲情恩怨,塑造了一个鲜明而又令人崇敬的祖父形象,揭示了老一代人的理想追求对家庭、对后人的深刻影响,提出了如何认识、对待前辈人的精神信仰,怎样重建现代人的理想信念的问题。时下,人们正在谈论“家风”话题,这种看似边缘、虚无的家庭现象,其实关系到中国文化的继承发展,关系到每个人精神上的安身立命等问题。可以说,这篇小说揭示和表现的正是当下社会人生中的一个紧要课题。毕飞宇的短篇小说,总能切入人性、人际之中精神情感地带“最柔软”的部位。在一个家庭中,父子之间的恩怨、爷孙之间的“隔代亲”,是屡见不鲜的生活现象,作家正是通过这种人们习焉不察的日常生活,把握住了深层的理想冲突、人生观差异、代际隔膜这些关键所在,展示了社会的发展演变、一代代人的人生风景,突显了人的精神、理想的至关重要。这是一篇令人感动又意味深长的艺术精品。

《虚拟》突出地表现了祖父平凡而又崇高的社会理想。这个身材瘦小、性格耿介的中学物理教师,把教书育人当成了他的神圣理想和使命。这个生长在20世纪二三十年代的动乱岁月,供职在解放后至80年代的和平时期的普通教师,有一种坚韧不拔的知识分子的布道精神。对于今天的人们来说,二三十年代的那一代人,似乎已经隔膜了、难以理解了。他们从积贫积弱的旧中国,走进百废待兴的新中国,在“乌托邦”式的社会理想的鼓舞下,自觉地把本职工作同社会主义建设结合起来,把个体生命同民族振兴融合在一起,兢兢业业、公而忘私,在宏大的社会事业中燃烧着自己。这一代人也许有简单、轻信、愚忠、激进等种种时代通病,但纯朴、正直、无私、奉献等品质又分明是他们的精神“亮点”。孟子“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顾炎武“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等名人名言,是他们的人生信条。祖父引以为自豪的,是他的一生从教,“三十五年的教师,三十二年的班主任,九年零十个月的教导主任,六年零八个月的副校长,两年半的校长”,他自觉成就了自己的人生价值,实现了自己的社会理想。祖父更不同凡响的是,“酷爱高智商。一旦遇上高智商,不管你是谁,他的血管就陡增激情,奔涌起宗教般的癫狂和宗教般的牺牲精神,狂热、执着;最要命的是,还沉着,更持久”。从孔子开始,“揽天下英才而教之”,就是一位教师的最大乐趣和幸福,祖父同样如此。他在漫长的教学生涯中,把小才、中才培养成人才,把英才、大才扶植成国家的栋梁,在琐碎而辛劳的工作中,实现了自己的人生愿望和社会理想。因此,他在晚年以及弥留之际,支撑他的精神情感的,是他送出去的一届一届的高材生,是大学毕业后洒遍全国乃至世界的那些名牌大学、国家机关、科研院所、著名企业的院士、教授、研究员、副省长、董事长、总经理们——他的学生们。在这种精神、心理活动中,也许有虚幻、自慰的因素,但能培养出那么多人才,在各个领域独领风骚,不正是一个教师的幸福和自豪吗?这种虚幻、自慰的心理发展到最后,竟成为“我能得到多少个花圈”的临终“情结”。它折射了祖父辞世前对学生的思念,对寂寞的抵抗,显示了性格中虚荣的一面。理想主义者似乎是自信的、虚荣的,但其中不也体现着他宽广的胸怀和高洁的精神吗?毕飞宇对祖父的临终“情结”作了淋漓尽致的描写,其中自有微微的反讽,但更有深切的赞赏。其实在今天的世态炎凉中,祖父的花圈“情结”显得有点可笑可悲,因此不得不由孙子“我”善意造假,“虚拟”了一大批送花圈的名人,来完成祖父的梦想。

毕飞宇深切地描述了祖父的献身行为和精神。对于20世纪二三十年代出生的知识分子来说,坚定的理想是他们的高远追求,无私的献身是他们的自觉行动。他们把那些先哲、先贤乃至伟人的话,作为他们人生的座右铭。譬如车尔尼雪夫斯基说的:“一个没有受到献身的热情所鼓舞的人,永远不会做出什么伟大的事情来。”譬如爱因斯坦说的:“对一个人来说,所期望的不是别的,而仅仅是他能全力以赴和献身于一种美好事业。”这一代人的人生是艰难的,生活是贫困的,但他们却凭着美好的理想、执着的献身,建造了自己丰富灿烂的精神世界。祖父在三十多年的教学生涯中,每天早上六点出门,夜里十一点回家,把他所有的时间和精力都用在了自己的学生身上。他从普通教师、班主任,做到校教导主任;从副校长,做到校长。他带的班五十七个学生,竟考取了三十一个大学生。在高考颇有难度的20世纪60年代,这是一个“放卫星”般的天文数字。他因此成为县城的一个传奇,在全县名声赫赫,有省报记者在报纸上发表了整版文章《春蚕到死丝方尽》。他用自己的劳动、汗水、心血,浇灌了自己的理想之花。因而他才能笑对生死,临终前说:“无恨、无悔、无怨、无憾。”

但是,公与私、个人与群体、国家与家庭,往往是矛盾的、不能兼顾的。祖父有那么多学生考取了大学,成了国家的有用人才,而他儿子的前途却恰恰被耽搁了、荒废了。他本来可以言传身教,把资质平平的儿子培养成一个够格的大学生。他本来可以把儿子安置在自己所在的重点中学重点班,让他吃一点偏饭。但他却心系工作,淡忘了儿子。这也许有点不近情理,但那个时代的知识分子就是这样“呆板”“迂腐”。结果是,儿子高考落榜,他命令儿子补习再考,却遭到拒绝。儿子又以他的名义,迂回成为县教育局的一名普通干部。于是他与儿子之间产生了难以化解的矛盾、隔阂和恩怨,这成为他心中深深的愧疚、痛楚、“肿瘤”。

理想主义者是幸福的,也往往是不幸的。这种不幸常常出现在他们的家庭生活和亲人关系中。代沟是什么?就是每一代人由于所处的时代环境不同,所接受的文化思想不同,在代与代之间形成的隔膜、矛盾乃至冲突。在老一代与新一代,在父辈与儿孙之间,这种代沟经常出现。祖父的社会理想、献身行为,在父亲那里就是难以理解和接受的。祖父是一位理想主义者,父亲则是一位现实主义者。父亲不能理解,祖父为什么要那样没日没夜、舍身扑命地去工作?为什么看见学生比看见自己的儿子还要亲?为什么临终前念念不忘的是他那些得意学生?父亲“牺牲”了自己,成就了祖父的学生、祖父的声誉,这能说是一个合格的为人之父吗?因此,世俗的、现实的父亲,终生不能理解、原谅祖父。隔膜、抱怨甚至嫉恨伴随了他们几十年。直至祖父去世,父亲与祖父之间的坚冰依然没有化解。祖父为自己的理想主义,付出了沉重代价。

然而,祖父的理想、人格、隐痛,在孙子那里得到了某种回应和理解。爷爷同孙子的“隔代亲”,使爷孙俩之间毫无芥蒂、心灵相通。更因隔了一代,孙子“我”才能够客观地、理性地去认识爷爷的理想和人格。在爷爷的最后时光,“我”带着爷爷去泡热水澡,半夜倾诉真心话,化解爷爷与父亲之间的块垒,称“爷爷伟大”,是“坦荡君子”,给爷爷以莫大的安慰和幸福。作为孙子的“我”,对爷爷的肯定、评价,自然有尽孝、讨好的成分,但孙子无疑正在一步一步走近爷爷的境界和品格。在办理爷爷的丧事中,“我”充当了重要角色。看到冷清的丧礼场面,“我”掏出钱包,买来花圈条带,奋笔疾书两个多小时,写下上百个“虚拟”的送花圈的人名,以告慰爷爷的在天之灵。他觉得,“世界就在这里了,我亲爱的祖父,你桃李满天下——这从来就不是一件虚拟的事”,爷爷的人格精神、文化传统在后辈身上正在悄悄地生根发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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