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黎航
(1.华中师范大学 文学院,湖北 武汉 430079;2.浙江工商大学 比较文学与文化研究中心,浙江 杭州 310018)
崇高还是荒谬?严肃抑或轻浮?细读17世纪英国玄学派诗人约翰·多恩的名作《出神》,一种虚幻迷离、难以把握之感始终无法排遣。在这首充满灵魂和肉体神秘关系的玄学诗中,多恩以出人意料的冷静口吻阐释了自己的爱情玄学。他在诗中庄严地宣布:“爱情的秘密确实在灵魂中成长,/然而肉体却是它的书籍。”诗人以灵魂和肉体的相互依存为理论根据,证明了性爱是获得理想爱情的必由之路,灵肉相契的爱情才是真正完美的理想爱情。赫伯特·格瑞厄森认为此诗是“多恩阐释爱情玄学,阐释肉体和灵魂的相互联系和相互依赖关系的最重要的抒情诗之一。”[1]41对于这样的经典评判,西方学术界一直存有争议,甚至出现了一些完全另类的解读。有人认为该诗描绘的是一对情人的第一次性体验,有人认为这是青年多恩对自己的放荡生活所作的辩护,更有人断言这是多恩极具迷惑性的又一首色情诱惑诗。评论界对《出神》的多元化解读正说明了此诗的复杂多义。本文试图融会西方学术界看似水火不容的观点,对《出神》进行理性层面与感性层面的双重解读。
西方学术界对于《出神》一诗的另类解读始于皮埃尔·莱构斯(Pierre Legouis),他在1928年出版的著作《匠人多恩:论〈歌与十四行诗〉的结构》中提出了与以格瑞厄森为代表的正统观点截然对立的看法:此诗不过是“学者唐璜”对肉欲之爱的详细阐述[2]。皮埃尔·莱构斯用“学者唐璜”来戏称青年浪子多恩,其用意不可谓不深刻。“学者”点明了多恩学问诗人的特点。多恩确实学识渊博,且好以各类新奇的知识入诗,而“唐璜”则道出了青年多恩纵情声色的本性,因为在西方文化中,“唐璜”差不多就是好色之徒的代名词。青年时代的多恩放荡不羁,热衷于追逐女性,好写艳诗,浪子行径确实与唐璜无异。莱构斯认为,《出神》诗中那位道貌岸然的说话人表面高尚的言论只是为了引诱女主角,达到自己性欲的满足。因此,莱构斯断定《出神》乃是多恩的又一首诱惑诗,只是手段更巧妙,方法更隐蔽。莱构斯直言诗中的男性发言人就是一个狡猾而伪善的色情骗子,他用庄严的语词将世俗的肉体之欢提升到了精神之爱的高度,而诗中的女性则是一个诚挚天真的新柏拉图主义式的情人。要说服这样的诱惑对象,男主角自然要戴上哲学情圣的面具。至于诗中男性发言人庄重严肃的论辩口吻只是多恩采用的更为聪明、更具迷惑性的诱骗手段。
莱构斯的惊人之语很容易令人将《出神》与多恩那两首著名的色情诱惑诗《跳蚤》、《上床》(哀歌第19首)联系起来。细读这三首诗歌,不难发现其中的相似之处。在这三首诗中多恩均使出了他擅长的逻辑论辩,虽然三首诗中的男性发言者论辩的态度各不相同,一个庄重、一个戏谑、一个粗暴,但三人论辩指向的终极目标却显然一致。
莱构斯的断言完全颠覆了学术界对《出神》的传统解读。自莱构斯以后,诗中的各种意象、奇喻、暗示都成为批评家们仔细追踪的对象。评论界从各个角度对《出神》加以研究,探索诗人的思想来源以及和其他文学作品的互文性关系,以至于当代多恩研究专家约翰·R·罗伯茨下了这样的断语:“没有任何一首多恩诗歌像《出神》这样持续不断地经受着批评界形形色色的批判性和学术性的细筛,然而尽管批评家们竭尽所能,却完全无法使这首诗歌适应于他们设置的任何一种解读模式。”[3]65诗歌文本意义的唯一性和终极性被彻底消解。
莱构斯讥讽以格瑞厄森为首的传统派把《出神》一诗看得过于认真,他的偏激观点虽然和者不多,但反响极大。任何人再读《出神》,都无法漠视莱构斯的观点。确实,虽然多恩在诗中以凝重冷静的庄严笔触宣扬灵与肉的结合及其神圣性,但诗中多处明显的性暗示又使读者怀疑诗人的真诚,会有一种恐被愚弄的担心。想想多恩在他的诸多哀歌中泼洒的游戏人生的浪子笔墨,这种担心显然不无道理。他当真是在探寻理想爱情的真谛,还是在对自己的轻薄行径进行堂而皇之的辩护?抑或只是一次更为巧妙的文字色情游戏?要回答这些问题,我们有必要对此诗进行更深层次的解读。
本诗英文题为The Extasie,这个题目涵义极为丰富。“extasie”源自古希腊语“ekstasis”,原义为“放在外面”、“置于自身之外”,意谓灵魂超越自身的状态与超常实在沟通,与柏拉图所称的迷狂(mania)所指同一。“ekstasis”后来成为新柏拉图主义的著名术语,指人的灵魂脱离身体,在一种超然物外的迷狂状态中达到与神的合一。到了中世纪,基督教神秘主义哲学又糅合了基督教教义和新柏拉图主义的观点,认为要达到人神合一的境界,灵魂必须摆脱自己所依附的感性肉体的羁绊,净化自己,才能在一种无物无我的迷狂状态中与上帝合而为一。需要指出的是,在16、17世纪,“extasie”常常只是用来指灵魂从肉体中分离出来。多恩的这首诗也是如此,逸出肉体的灵魂并不是去和上帝沟通,而是去和情人的灵魂对话。这就使这首诗具有了哲学、宗教以及性爱等多重内涵。遗憾的是,中文译名很难兼顾这么多的涵义。国内的译名以笔者所见有5种,它们分别是《出神》、《恍惚》、《灵魂出窍》、《狂喜》和《心醉神迷》。前三个译名侧重以哲学、宗教的涵义解读,后两个则侧重肉体性爱的暗示。本文借用的影响较大的译名《出神》虽保留了新柏拉图主义的神秘哲学内涵,但意义却是单一的,原题拥有的性暗示被遮蔽了。
如诗题所示,诗歌描绘了一对恋人的灵魂在热恋中升华,逸出躯体,最后又回归躯体的过程。多恩以涵义丰富的“The Extasie”为题,并以此来构思全诗,显然有使诗歌涵义多元化的企图。细察诗歌文本,各种意象、奇喻、场景的暗示及联想意义非常丰富,营造了一个充满肉体欲望的感性隐喻世界,与诗歌庄重严肃的理性叙述基调形成明显冲突,从而给读者带来了种种矛盾对立的阅读体验。上世纪20年代以来影响最大的两种矛盾对立的解读就是上文提到的以格瑞厄森为代表的“爱情玄学说”和莱构斯首开先河的“色情诱惑说”。其实,他们对此诗性质截然不同的界定正反映了此诗所具有的鲜明的双重性。爱情玄学是《出神》的主题毋庸置疑,而莱构斯读出的色情与诱惑同样是诗中真实的存在。只有把这两种南辕北辙的解读结合起来,才能更准确地把握此诗的真意。
多恩凭借《出神》一诗道出了自己对爱情的理解,这是我们从诗歌语义表层即可轻易获得的信息。《出神》的复杂在于其诗歌文本具有明显的表里双重意识,这种双重意识传达与营造的是精神性与感觉性截然对立的意义与氛围,它们在诗歌主题强有力的统摄下既相辅相成,又排斥冲突,从而形成诗歌明显的张力。
《出神》的主题是宣扬灵肉合一的爱情观,这一主题思想的推演随着诗中男性言说者的论辩层层深入,逻辑严密,具有浓厚的理性思辨色彩。可以说在诗歌的语义表层,凸显的是两个灵魂的交融与对话,使人倍感爱的神圣。但如果对诗歌进行深层的语义分析,进入多恩用各类意象、奇喻、暗示构筑的隐喻世界,得到的感受则大不相同:诗歌表面宁静神圣的理性之光下掩盖的是浓浓的情色肉欲。这潜伏着的肉欲气息是如此浓郁,以至于它不时地溢出诗歌语义表层,与诗歌的理性之光混杂在一起,形成了一种悖论,造成了极具反讽意味的艺术效果,从而给读者带来了困惑迷离的阅读感受。
T·S·艾略特曾夸奖多恩的诗做到了思想与感觉的结合[4],《出神》就是多恩诗歌中理性与感性和谐统一的典范。本诗一开篇,诗人就通过密集的意象构建了一个既具精神性又具感觉性的双重隐喻世界。
本诗的叙事场景是一个盛开着紫罗兰的河岸,紫罗兰在基督教文化中代表着忠贞和谦卑。多恩出身天主教家庭,从小深受基督教文化的熏陶,紫罗兰意象无疑代表了精神上的高雅圣洁;但“床上的枕头”、“怀孕的堤岸”……这些暧昧的字眼所构筑的意象却又直指情欲弥漫的床榻,令人浮想联翩。诗人在第一小节就使诗歌表层浮现的圣洁和深层潜伏的色情相互映衬,造成了一种强烈而独特的精神性与感觉性的联合。这种奇特的联合看似矛盾冲突,却与诗人要阐释的灵肉合一的爱情观完美统一。
这种对立冲突的双重诗意在第二、三小节继续延续。交织的目光、紧粘的手掌……这是一种如胶似漆、水乳交融的默契与激情。恋人双方手掌的紧合是肉体的接触,象征着肉体之爱;而眼睛的交流则象征着精神之爱,因为眼睛是灵魂之窗。诗歌开篇三个诗节塑造的这对有情人正是诗人要表达的灵肉合一的爱情玄学的感性显现。
也许会有人质疑二人手掌相合的肉体性爱象征,因为这一诗行中把二人双手粘合在一起的“香膏”(balm)是一个极富基督教神圣色彩的词汇。在《旧约》中它是以色列王的圣物,而据《新约·马太福音》(26章6-13节)记载,在耶稣被捕前夕,一个女人曾将一玉瓶极贵的香膏浇在耶稣身上,获得了耶稣的称许。耶稣甚至说这一行为是为他的安葬而做,值得人们永远传颂。“香膏”一词果真渲染的只是多恩爱情玄学的神圣?事实也许不尽如此,伽斯塔夫·克洛斯(K.Gustav Cross)就对这一诗节中“香膏”做出了完全出人意料的解读。他将《出神》的第2诗节和莎士比亚的叙事诗《维纳斯与阿多尼斯》的第5诗节作了比较,提出了一个惊人的发现,这就是“香膏”的秘密[5]。
多恩曾在哀歌第8首《比较》中清楚地将汗液喻为“香膏”(balm):“好像早晨东方万能的香膏,/这就是我情人胸前的汗珠。”因此我们有理由确信《出神》第2小节中的“香膏”与《维纳斯与阿多尼斯》第5小节中的“香膏”所指同一,都是汗液的婉称或美称。《维纳斯与阿多尼斯》出版于1593年4月,后来又多次再版,风行一时,而且摹仿之作颇多,可谓影响巨大。这是一首奥维德式的神话艳情诗,讲述女神维纳斯(即此诗节中的“她”)对美少年阿多尼斯(即此诗节中的“他”)的狂热爱情。在莎士比亚笔下,维纳斯与其说是个女神,不如说是个欲火中烧的世间女子或者民间传说中的狐媚女妖,她百般引诱美少年阿多尼斯与她做爱,言语行为有如荡妇。伽斯塔夫·克洛斯认为,“维纳斯的香膏”很可能是当时文学圈中流行的一个笑话。多恩作为身处那个时代的思想前卫的时尚青年,很可能读过此诗,也一定深谙“维纳斯的香膏”的色情意义。倘若真如伽斯塔夫·克洛斯所言,《出神》与《维纳斯与阿多尼斯》就存在了一种互文关系,那《出神》一诗的神圣性就要大打问号了。细读两诗,我们还会发现不少细节上的相似之处,比如《维纳斯与阿多尼斯》中也描绘了维纳斯与阿多尼斯四目相交的情景,还有压在他们身下的紫罗兰,而《出神》中也多次出现紫罗兰的意象。这些究竟是巧合还是诗人有意为之,不同的答案将导致对《出神》的完全不同的解读。其实进一步查考“紫罗兰”这一意象,可以发现“紫罗兰”意象与“香膏”意象一样也同样具有神圣和世俗、灵与肉的双重意味。前文曾指出“紫罗兰”意象在基督教文化中的高雅圣洁的象征意义,在此还需指出的是,在古希腊神话中,相传紫罗兰是爱与美之神阿佛洛狄忒为情人远行落泪滴土而生,人们头戴紫罗兰花冠来表达对阿佛洛狄忒这位性感女神的崇拜,而维纳斯正是阿佛洛狄忒的罗马名字。由此可见,《维纳斯与阿多尼斯》中“紫罗兰”意象的出现并非是莎士比亚的随意书写,它是维纳斯对阿多尼斯赤裸裸的情爱的象征。所以,我们完全有理由怀疑多恩《出神》一诗中的“紫罗兰”意象同样具有色情隐喻意义。这一意象和“香膏”意象一样为《出神》营造出了神圣和世俗交织、精神性和感觉性并存的双重氛围。
其实,在诗歌中大胆地描绘性爱在文艺复兴时期并不稀奇,相反这正是时代风尚。莎士比亚、马洛均是这方面的高手。莎士比亚的《维纳斯与阿多尼斯》、马洛的《希洛和里安德》就是这类诗歌的代表。重视和赞美人性、崇尚肉体之爱正是文艺复兴的时代精神[6]。多恩在这首诗中隐含的色情意味完全适合当时多恩诗歌阅读对象的口味。多恩生前只发表了两首爱情诗,他的诗歌皆是以手抄本的形式在他的朋友圈中流传,他的爱情诗绝非面向大众,是写给自己及圈内人看的,并无发表的打算。考虑到多恩的爱情诗多创作于他恣情纵欲的青年时代,因此他诗歌的阅读对象必是和他教育背景、情趣爱好接近的时尚青年。这些人对多恩诗中的各种暗示和妙语必能心领神会。这也使他的爱情诗少了圣洁的成分,多了游戏的因子,而这正是多恩要的效果。诗歌写作在多恩那里显然是一种个人性的主观智力游戏。作为一名巧智博学的玄学大师,他的诗风决不是质朴简单,他感兴趣的是智力游戏的效果和自娱。因此他在诗歌中巧设谜团,卖弄诗艺,使诗歌完全可以作截然不同的双重乃至多重解读。只有将距离最远、矛盾对立的两种解读融为一体,才能真正接近多恩创作此诗的主旨。
虽然笔者相信《出神》一诗中的种种色情暗示绝对是诗人有意为之,但并不同意将此诗简单地判定为色情诱惑诗。这是一首经过诗人精心构思、具有灵肉双重意味的诗歌,与诗歌所要表达的主题并行不悖。诗歌表层探讨的爱情玄学和其深层隐喻的性爱世界与诗人所要表达的灵肉合一的爱情观是完全谐调的。正因为这种双重性,使诗歌既富有灵魂的圣洁,又弥漫着肉欲的气息,从而形成了一种精神层面和感觉层面的复杂张力,而这种张力又在灵肉相融的爱情主题的统摄下达到和谐统一。如果只关注于此诗庄重的表层语义,就夸大了此诗精神层面的涵义,将其神圣化了;但若只着眼于诗中的性隐喻世界,又将此诗简单地色情化了。精神之爱与肉体的结合并举,才是多恩的真意;精神性(崇高神圣)与感觉性(肉体欲望)的混杂交融才是此诗精心营造,力图带给读者的复杂感受,多恩想做也确实做到了这一点。
[1]H.J.C.Grierson.ed.The Poems of John Donne[M].Vol.2.Oxford:Clarendon Press,1912.
[2]Pierre Legouis.Donne the Craftsman:An Essay upon the Structure of the Songs and Sonnets[M].Paris:Henri Didier,1928:61-69.
[3]John R.Roberts.John Donne's Poetry:An Assessment of Modern Criticism[J].John Donne Journal,1982,1(1-2):55-68.
[4]T·S·艾略特.玄学派诗人:艾略特文学论文集.[M].李赋宁,译注.南昌:百花洲文艺出版社,1994:12-27.
[5]Cross,K.Gustav.“Balm”in Donne and Shakespeare:Ironic Intention in The Extasie[J].Modern Language Notes,1956,71(7):480-482.
[6]王向峰.亦幻亦真的游走叙事[J].辽宁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2(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