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兰容若

2014-03-21 20:12刘小川
小说界 2014年1期
关键词:纳兰容若纳兰

刘小川

1960年生于四川省眉山县。现供职于四川省眉山市三苏文化研究院。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暧昧》、论著《品中国文人》《苏轼:叙述一种》等。

纳兰性德字容若,是生活在清初的一个特殊的词人。说他特殊,不单因为他是八旗子弟。他有显赫的父亲,是康熙皇帝的表弟,名列御前一等侍卫,却被汉文化彻底征服。明清易代之际,兽性高涨的清兵在中原、山东、江南大肆屠杀,“扬州十日”,杀百姓八十万。“嘉定三屠”,庶民尸骨撑天……然而刀枪历来杀不死文化。有着千年历史的楚国被强秦灭掉了,楚辞却风靡北方,强势引领了汉晋唐。南唐灭,李煜的词开启了北宋士大夫词的先河。金兵马踏洛阳、汴梁,烧杀抢奸,北宋变南宋,却有一大批文化精英成长起来,接上了北宋文脉。

纳兰容若是征服者的后代反被被征服者的文化征服的一个例子。

他生平简单,性格单纯。1655年1月生在北京,人称冬郎。其父纳兰明珠,嗜杀而贪婪,官场弄权,翻云覆雨。他一步步爬上去,大权在握几十年,巨爪敛财,刮民脂民膏。年年治河的工程款他居然敢贪去大半,哪管洪水滔滔百姓死活。此人穷凶极恶,与乾隆朝的和珅有一比。

康熙、乾隆二朝,贪官高位横行。

明珠抓权敛财很有一套,却对漂亮的女人有点欲近不能。有一次他对妻子说,某个女孩的眼睛长得真好看。第二天,那女孩的两个眼珠就放在了玉盘中,呈送给他。眼珠似犹不屈,血淋淋直视明珠。

纳兰容若多半不知道父母干的这些事,可是家里的传说影影绰绰,像气味一样飘过来,消解父亲的高大形象。有些东西是躲不开的,例如父亲的那张脸,在荣耀的背后似乎还隐藏着什么。不经意的举手投足之间,一张脸会闪出另外几张脸。仰望父亲的纯真小孩不禁把头低了,甚至扭过头去,把眼睛闭上。有时候,梦里的情形更可怕……

书上讲的都是好的。“人之初,性本善。”

纳兰名句:“我是人间惆怅客,知君何事泪纵横。”

诗人为什么总是惆怅呢?惆怅是积郁的一种结果,是在漫长的时光中成形的情绪。一旦成形,便难消失,其他的生存情态会受它牵引。纳兰容若的童年生活几乎不可考,一般只说荣华富贵。这话太空,看不出个体差异。古代文献记载人物的童年都是支离破碎,有碍于生命历程的探索。

关于纳兰容若的早年心境,只能靠他的诗词反推。

唐诗宋词,惆怅是经典情绪。这是一种深远广阔而又持久的意绪,且与自然景物紧密相连。柳永词:“都门帐饮无绪,留恋处兰舟催发。”很难想象古人躲在家里惆怅。即便室内生惆怅,也有来自诗词的古典情绪的重重包围;要么他瞅着花木繁盛、曲径通幽的窗外。

不言而喻,活在钢筋水泥间,类似惆怅的情绪,生发的概率比较小。痛,耻,忧,愤,欣悦,快乐,热烈……皆不复饱满。欲望逻辑嚣张,使诸多牵魂绕梦的情绪趋于式微。戴望舒式的雨巷惆怅,今日难觅踪迹。欲望逻辑之下,瘾头横行之处,无聊与焦虑的生发率高,覆盖面大。古人的无聊是稀罕事。

无聊之能量聚集的另一个结果是:持续掠夺大地,将自然视为“存货”。

若干个体情绪的体量缩小,能量减弱,乃是人类遭遇了现代文明所付出的沉重代价之一。即如爱情,也不那么激动人心了。想当年,单是这个词的吐出口,已令年轻或不年轻的男女怦然心跳。爱上了一个人,会激动若干年,恨不得进入爱侣的体细胞。夫妻相互的命运关切,由此生焉。

现在我们回头看看纳兰性德的生活,主要看他的爱情,顺带说点友情。历代文人中他是异数,好像专为爱情而活。

纳兰《侧帽词》,有一首《赠梁汾》,写给汉人词客顾贞观的,其中两句:“身世悠悠何足问,冷笑置之而已。寻思起、从头翻悔。”写于二十二岁。豪门公子,对自己的身世冷笑置之,从头翻悔,这意味着什么?对豪门的不屑。不屑从何而来?从汉语艺术的强大吸引力而来。容若自幼爱在家里的大书房待着,坐在墙角的地板上也能看半天。天光烛光照着红红的、被汉字点燃的小脸庞。

大起来,他一味去结交汉人文士,往往一见如故。

清初,拒绝做汉奸的一流文人大都狂放。顾炎武、陈子龙、张溥、金圣叹等人壮怀激烈。李渔高才,拒绝仕途。蒲松龄也对清朝统治者充满了厌恶,《聊斋志异》表达很充分。钱谦益阮大铖则是相反的、附逆迅速的典型。

这一层不宜模糊。犹如岳飞,永远是我们敬仰的民族英雄。

纳兰性德这么说:“德也狂生耳,偶然间、缁尘京国,乌衣门第。”金陵乌衣巷,东晋的王导谢安曾居,系高官大族的符号。

汉文化的杰出人物皆视门第为无物。老子庄子孟子开了头,后继者绵绵不绝:陶潜李白杜甫苏轼黄庭坚李清照曹雪芹……英国哲学家罗素写过《闲散颂》,大意说文化价值多为富裕的有闲阶层所创造,这与中国的情形相去甚远。中国的情形如孟子所言:“无恒产而有恒心者,唯士为能。”古代富豪之家,鲜有精神价值的贡献。笔者品读历代几十个大文人,发现这一点。

王羲之是乌衣巷长大的贵族艺术家,但其生存之激烈,遭遇之沉痛,不是常人所能承受的。

纳兰容若是豪门的精神叛逆者,但止于厌倦,不想回首,并无贾宝玉式的决裂与深广批判。“寻思起、从头翻悔”,这话耐人寻味。视顾贞观为平生知己,一吐积郁,从头翻悔乌衣门第。侧帽男人顾贞观看来是不阿权贵,清狂惹得纳兰狂。

《词苑谈丛》:“都下竞相传写,于是教坊歌曲无不知有《侧帽词》者。”流传的一大原因,当是相门公子的反叛精神。

无锡人顾贞观是条汉子,他敢为朋友吴兆骞两肋插刀。

侧帽始于南北朝的美男子独孤信,偶然歪戴帽,别呈风度,一城后生效仿。

据说纳兰十岁填词,才华初露。那么他的识字读书,从几岁就开始了。对这个生下来就落入富贵窝的小孩来说,雕梁画栋并不呈现世俗的价值,方块字构筑的宫殿才是他所迷恋的。汉字闪闪发光。汉语文化的典籍浩如烟海。他后来参与编印一千八百卷的《通志堂经解》,可见学识渊博。endprint

纳兰看不见富贵,儒家经典也不重视这个。孔子讲,富贵如浮云。孟子说得更多,把义置于利之上。诗词艺术从《诗经》起就直指性情。

纳兰性德读了大量的书,读透了两个字:情,义。

汉语艺术的好东西,是能够留住纯真的。历代文豪都是正人君子,书法大家倒有例外,像蔡京、赵佶、董其昌,俱是坏人写好字。王国维说纳兰容若“未染汉人习气”,是指纳兰拥有游牧民族的那份单纯。而单纯本身,具有多方指向,预设了不同的、甚至相反的可能性。

大书房也是纳兰的避难所,避开内心巨大的惶惑:关于父亲的贪婪、母亲的凶残。挖掉美丽女孩眼珠子那种事,肯定包不住。深宅大院那么多人,往来亲朋每日不绝,纳兰又高度敏感。善良的心,最易敏感的就是凶残。明珠连年贪污治河救民的银子,更是大规模的凶残。当然,贪官回家,会及时端出另一张脸。

纳兰的善良转忧郁,忧郁转孤独。青灯黄卷美少年……

家中有些事,意念也碰它不得,更别说开口问。潜意识胀得太满,肉身承受艰难。

纯真的目光投向纯真的面容,女性之美款款而来。北宋宰相晏殊的儿子晏几道,对青春女性抱着宗教般的信仰,到七十岁,“面有孺子之色”;一辈子坐拥书城,搬家就是搬书,老婆屡屡侧目。

纳兰词《减字木兰花》:“相逢不语,一朵芙蓉著秋雨。小晕红潮,斜溜鬟心只凤翘。待将低唤,直为凝情恐人见。欲诉幽怀,转过回阑叩玉钗。”

表达青涩之恋: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像一朵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纳兰府中的女孩子偷偷赶来约会,又红着脸儿不说话。李煜写女英的秘密情奔:“花明月暗笼轻雾,今朝好向郎边去。刬袜步香阶,手提金缕鞋……”开启了这类撩人情景。

少年幽会少女,欲诉又止的情状委实可爱。纨绔子弟油腔滑调,本无青涩可言。曾经有个电影《山楂树之恋》,试图表现上世纪七十年代的纯真爱情,却让男主角初见女一号就喋喋不休,表情奇怪地丰富。

纳兰敏感花园中的回阑,后来说:“回阑一寸相思地。”

初恋的对象可能是个侍女,且是离容若比较远、不常见面的侍女。彼此在某些场合眉目传情,灵犀一点通。凝情,幽怀,表明双方暗暗的爱慕有些日子了。见面语塞,遑论动作。爱意饱满之时,动作倒显得多余。此间显现的,便是所谓情绪的丰富性。情绪自足,不劳手忙脚乱。这也是人类求偶的专利。彼此倾心,情细胞晶莹剔透,照亮恋人的所到之处。

不难想象,转过回阑的女孩一路“情小跑”,玉钗在手捏出了汗,轻叩声彻夜回响。

一说纳兰的初恋对象是他表妹,但词中的情态不像。

初恋铭心而无结局。豪门大族,公子与侍女发生故事,老套而又新鲜。可怜的侍女或被驱逐,或受惩罚。想想挖人眼珠子的明珠老婆。

纳兰公子吟诗诵词:“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

曲子词在各种文学样式中是最能惹发情绪的,纳兰栖身于词语,躲进内心。青涩之恋,涩滞唇齿间。抬眼就看见那侍女的动人面容俏丽身影。“情到深处情转薄”,乃是情绪消耗自身的显现。深情的能量自恃是个屡攻不克的难题,任何情绪,都会从它自身脱落,不可能成为情之铀矿。在这个意义上说,深情往前一步,便趋于薄情。民间有句老话,“亡人越望越远”,堪称悼亡情绪的经典阐释。一切情绪都有它的时间形态。海德格尔强调,生存阐释植根于日常生活。海氏对人类情绪的基础性研究举世公认。

纳兰刻一闲章“自伤情多”,换言之,这位深陷汉语、漠视门第的公子,生情便是深情,掉进去总受伤。情绪的生成模式,连同它的倾向性,一般说来起于童年,且有先天因素。纳兰容若的“存在的疾病”,当先于他的身体疾病。他哀叹自己:“别有根芽,不是人间富贵花。”

生存展不开,情感一再回流,好在泪腺正常。纳兰词泪多,但没有给人留下软弱的印象,他倒是比较坚硬。

坚硬者情更多,或可称固情,无心转移他的注意力,卸掉深情之重。曹雪芹发明了一个词:情情。

方块字是纳兰容若的情力生长片剂,又是他爱之疼痛的缓释胶囊。他的笔下,罕见游牧生活的想象画面,或可表明,他对父辈津津乐道的生活记忆置若罔闻。汉文化的强大引力,黑洞般吞噬了他那从祖辈传下来的集体潜意识。他多年练骑射,箭术了得,一度自告奋勇想去打仗,却没有沿着这条线去追忆草场牛羊、腰弓奔突。草原游牧民族留在他血液中的单纯质朴,孩子气,倒是契合了汉语诗人们的显著特征。“谁似东坡老?白首忘机。”陶潜与九江乡下的素心人打成一片,“乐与数晨夕”。王维虔诚礼佛,“阶前虎心善”。陆游八十多岁,犹痛思沦陷的北方,怀念香消玉殒六十年的唐琬。岳飞含恨书写“还我河山”……

王国维讲纳兰未染汉人习气,只说对了一半。

清朝的汉人,扭曲变形知多少?清初的强行剃头蓄辫子,对汉人的侮辱恫吓已甚:“留头不留发,留发不留头。”

《红楼梦》中人物,仍是汉人衣饰发型、生活方式,曹公深意在焉。

纳兰容若释放生命能量的两个渠道,一是恋爱,二是交友。两种东西又汇入词语的表达。

他有两首《艳歌》,不知道写给谁的,其一云:“红烛迎人翠袖垂,相逢长在二更时。情深不向横陈尽,见面销魂去后思。”齐梁宫体艳诗,影响李贺、李商隐不小,而纳兰读二李甚多。“花容自献,玉体横陈。”横陈之后情未尽,销魂女郎去已远,公子的思绪依然饱满。有些男人欲比情大,容若相反。

第二首:“洛神风格丽娟肌,不见卢郎年少时。无限深情为郎尽,一身才易数篇诗。”洛神指曹植描绘的仙女,卢郎指汉代的卢充,艳遇令后人羡慕。

两首短诗都提到男女深情。看来发生在婚前,否则,何必老是二更天才相逢,销魂后翠袖女郎离开。

纳兰试图证明:情爱不是和欲望共进退。

元好问发问:“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身死相许。”问之所问,带出了生存的向度,而生存的向度决定意识的向度。“带出”本身已经是一种答案。男女代代追问,心灵饱受浸润。终极追问,通常没有答案。梵高苦苦追问:我们是谁?我们从哪里来?我们到哪里去?endprint

泛欲的年代,心之不灵成常态。

容若这类人“自伤情多”,而另一类人自伤欲多。情多也伤人。“天若有情天亦老”,李贺的句子说到了极致。

应该说,这里的所谓情多,来自比情爱更高的层面:对女性的命运关照。缺了命运关照,多情不可逆转地指向滥情。

纳兰容若骑射、读书,日复一日。“闭门扫轨,萧然若寒素。”相府中高官名流如云,他不感兴趣。“拥书数千卷,弹琴咏诗,自娱悦而已。”父亲忙于官场拼搏,回家的时候少。一个人面对几千卷书,仰望那一座座汉文化的高峰,“仰之弥高”。宝藏原来是越挖越多。单纯的进入避免了泥古,性情引领学问,一似晏几道“玩思百家”。板凳一坐十年冷,而血液的热度不减反增。

苏轼名言:“动出于精,静守于神。动静即精神。”

纳兰性德在马背上运思,在书斋里神游,动静浑成一体,悟性由此生焉。下笔直指性情,端赖直觉性的瞬间把握。他的少年时期活动范围小,如果一味坐书斋,冬郎变冬烘也未可知。另外他抚琴长吟,偷偷恋爱,强化了身心的敏感。

总之,纳兰容若十七八岁,伏下了爱的愉悦与疼痛的不同寻常的潜能。

他是国子监的学生,十八岁考上举人,几年后入仕也顺利,但是看不出他为此兴奋。结识徐乾学、朱彝尊、严绳孙等儒者文人,则是他生活中的大事,秋水轩唱和,渌水亭雅集,忙得颠颠的,十分快活。渌水亭在纳兰府中,水上风景自是一流。文人墨客穿梭,美酒佳肴伺候。汉文化的艺术沙龙,以王羲之为首的山阴(绍兴)兰亭盛会,以苏东坡为首的汴京西园雅集,具有划时代的符号意义。纳兰干这事特别起劲,一心要追慕古之大贤。可惜干不长,断断续续的。汉族文人多受打压。名满天下的朱彝尊落拓江湖,徐乾学犯了科场案……

身居豪门,心系江湖,然而江湖太遥远,自由逍遥只是梦想。生存还是展不开,潜能依然封闭。

《浣溪沙》:“残雪凝辉冷画屏,落梅横笛已三更。更无人处月胧明。 我是人间惆怅客,知君何事泪纵横。断肠声里忆平生。”

豪门公子,却在断肠声里忆平生。这一句可对应“身世悠悠何足问,冷笑置之而已”。从中透出的豪门消息,与荣华富贵毫不相干。诗人栖身于自己的内心纵深,活向汉语经典。他希望拥有某种崭新的生活方式,切断某些童年记忆。希望闪闪烁烁,有时清晰,有时模糊。

锦衣玉食,落落寡欢。惆怅不是杜撰,不是“为赋新词强说愁”。纳兰性德的固执可见一斑。固执也属常态,平日里他意识不到。

纳兰容若很少招惹那些芳姿各异的女孩儿。富贵看不见,美色是看得见的。多情男人,美色向他涌逼。唐诗宋词千般描绘。“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思无邪。”曲子词在五代称艳科,北宋士大夫词拓宽了境界,写男女,含蓄典雅。美感横陈而不是玉体横陈,情绪饱满而不是欲望嚣张。纳兰但凡纵身,一定落入情窟。八旗子弟那么多,谁像他这样呢?历代王公贵族、高官巨贾的后代,纵欲死得年轻的,是天文数字。宋神宗十几个儿子,少年玩女色玩死了七八个,而孔子早有告诫:“少年,戒之在色。”

纳兰深情,于是不滥情。这里边是否有某种规律性的东西?苏东坡不与美好之物过度纠缠,盖因他操心广,生命喷射点多。纳兰为何不滥情?十八九岁血气充沛,念头一岔就奔邪路去了。幽会侍女初尝大餐,侍女不见了,他为何不复如法炮制?

汉语艺术层层包裹他,另外,童年的某些体验催生了忧郁。

惆怅客与摧花客,一般说来不两立。

情爱躯悬置,潜能蓄势待发,这时候爱情跟着婚姻来临,卢氏嫁入纳兰府。父母包办的婚姻通常有个磨合期,几个月下来,纳兰、卢氏渐渐情投意合。甜蜜的小日子在蜜月之后,卿卿我我,耳鬓厮磨。纳兰对卢氏并非一见钟情,而大家闺秀卢氏接受他,也有个心理过程。知识女性尤其如此,卢氏读书不少。所谓灵犀一点通,是指心灵的通道幽曲而微妙,异于竹筒子式的直白。灵犀变成竹筒,婚姻趋于无味。试想竹筒的两端,夫妻吹气玩玩可也。

纳兰忙公事,回家又编订《通志堂经解》,写《渌水亭杂识》(书中不乏诗歌艺术的洞见),忙碌之余有爱情,这状态多好。情侣一天到晚盯着对方爱,那爱意不能持久。李清照与赵明诚在山东青州有过十年好时光,赵是金石学家,古物字画收藏极丰,李清照帮他整理,寻文物走乡串户。登泰山绝顶得了古碑拓,双双狂喜。爱着且有事干,爱巢不单调。赌书泼茶成经典故事:拿图书的某页某句较量记忆力,胜者大笑而起,茶泼了一地。易安居士喜滋滋叹曰:“老是乡可也!”那十年,她几乎不填词。幸福的女人静悄悄。

夏季某一天,大雨忽倾盆,卢氏慌忙拿雨伞护住几朵娇嫩的花,不顾自己淋成了落汤鸡。这事传为趣谈。

纳兰归家晚时,她就在灯下趴着,做梦也在等他,娇媚之状可掬。

她努力看书抚琴,要做丈夫的知音。不弃女红千针万缕。逛花园,荡秋千,诵新诗。怀孕了,纳兰每日喂她羹汤,陪她漫步夕阳……

可是她难产死去了。结婚只三年,一千天。纤纤玉手拽不住,慢慢滑向了阴间。时为五月,艳阳高照却不啻天昏地暗:纳兰直欲随卢氏而去。

深爱者阴阳永隔,这是人类永恒的绝望。

卢氏停棺于寺庙,纳兰常去陪她。归来空堂,杨花似雪。词语的功能缓缓启动,方块字呈现为爱之疼痛的缓释胶囊。词语缓冲痛苦。当初李煜失掉娥皇,投井未遂,形销骨立,眼睛也直了,隔数月才提笔写诗悼亡。

纳兰词《画堂春》:“一生一代一双人,争教两处销魂。相思相望不相亲,天为谁春。 桨向蓝桥易乞,药成碧海难奔。若容相访饮牛津,相对忘贫。”

词中三个典故,讲的都是神仙爱侣。纳兰用典多而不滞,是因为情力贯穿了故事。他自幼浸淫无边的典故,填词随手拈来,皆能生动。“一生一代一双人”原是骆宾王的句子,纳兰取为己用,转成新鲜。“争教两处销魂”,令人联想苏轼的悼亡经典“十年生死两茫茫”。

“天为谁春”,说尽断肠事。

中南大学的杨雨教授讲纳兰容若,颇具韵致。endprint

纳兰词《浣溪沙》:“谁念西风独自凉,萧萧黄叶闭疏窗。沉思往事细思量。 被酒莫惊春睡重,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

失去的时光重现,备感眼前西风凉。凭吊者在窗外,窗内自动闪出昔日的生活点滴:醉酒春睡重,赌书泼茶香。卢氏孩子般地俏动娇笑,憨憨护花,还跟他户内户外玩捉迷藏……当时越寻常,如今越不寻常。疼痛。无助。词语的精当表达释放一些能量。一日想她百十回,闪过那些看上去很难被消解的场景。但事实上,情绪的时间性未能中断,回首一次,回首之物能量稍减。怕的是不堪回首,不敢回想,词语的缓释功能派不上用场。

纳兰容若的深情是朝着死亡的,类似市井的绝望喊叫:我不想活了!

如果亡人望不远,那么活下来的未亡人就可能出大问题。

纳兰的生存原本展开艰难,诸多世俗价值他视为无物。专为情生,却被情伤。最在乎的东西最能伤人。

亡人越望越远……远去的速度因人而异。词语让失去的时光重现,又消耗那重现的一切,显现为词语的双重功能。换言之,词语在拉近的同时又在推远。不独诗也,日常语言也如是。

《存在与时间》的生存阐释是细到毫厘的。“世界乃是因缘联络之整体。”弄清因缘联络,却是困难重重。法国现象学大师梅洛·庞蒂,曾因“一个杯子就能搞出一套完整的哲学”而激动得脸发白,手发抖。

此系题外话,顺带一说。

且看纳兰如何伤心。

《临江仙》:“点滴芭蕉心欲碎,声声催忆当初。欲眠还展旧时书。鸳鸯小字,犹记手生疏……”

鸳鸯小字是卢氏的遗墨,字如其人,一笔一划如情态。

《蝶恋花》:“辛苦最怜天上月,一昔如环,昔昔都成珏。若似月轮终皎洁,不辞冰雪为卿热……”

意境化用“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

没办法,绝望的人只能面对绝望,无助者到头来仍归于无助。苏东坡的生存波澜壮阔,几千年罕有其匹,所以他能荡开去,于永恒的无助之深渊中升起永恒的祝福:“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纳兰容若续娶官氏,闷闷不乐。昔日弥漫了今天,“曾经”向未来蜂拥。另有一妾颜氏,已为他生一子,他还是不乐。这就是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了。

三年卢氏,百年牵魂。

又是一个深度生存之典范,古往今来的好作家莫不如此。

眼下纳兰词广泛流行于中学生,真好。纯真不多的年代,当慢慢补上纯真,修复尚可眺望的生活的完整性,或曰生活之意蕴层。

《木兰花令》:“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西风悲画扇?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 骊山语罢清宵半,泪雨霖铃终不怨。何如薄幸锦衣郎,比翼连枝当日愿。”

词的副题:决绝。纳兰与谁绝交搞不清楚。初见指初次交往,却被广泛误读为男女永如初见之新鲜。这误读很有趣。词中用唐玄宗杨贵妃的典故,令人容易相信写男女分手。

古今很多书,都是被误读。诚如萨特所言,写作是作家发出的召唤,怎么听则由读者来定。

王国维称,纳兰“以自然之眼观物,以自然之舌言情”。这话什么意思?何谓自然之眼?事物的本质性结构自动向诗人呈现么?回到事物本身是一件难之又难的事情,前提要让形形色色的意见、观念悬搁起来。存在即事物的在场状态,看见某物意味着忽略另外一些东西。

纳兰的眼睛看见什么?看见生存之向度带给他的一切。

二十多年栖身汉语,生活在别处,浸淫于无限的典故,身边的雕梁画栋倒像是虚置。“别有根芽,不是人间富贵花。”纳兰容若的意之所向很明确,不屑富贵花,专心培育词语之花。词语之花就是他终身追寻的情花,二花本一树。由此赢得孩子般的单纯,而这种单纯乃是杰出的汉语诗人之常态。屈原若是不单纯,哪会去投汨罗江?即如杏坛讲学、周游列国的孔夫子,也有几分孩子气的。

栖身理想,人会单纯。

利益纠缠的功利年代,人与社会,人与自然,人与人,人与自身,“四重分裂”导致了诸多个体的一团乱麻,催生了一堆疑难杂症。古典诗词不失为解毒剂。

纳兰性德作为皇帝的一等侍卫,三品武官,经历了一些事,而情感世界未动分毫。可见他的情根扎得多么深。颜、官二氏替代不了卢氏。传宗接代的责任抹不去对爱的自由追求。

纳兰一根筋,一根筋才有好作品,盯着某些情绪不放。《拟古》诗有云:“予生未三十,忧愁居其半。心事如落花,春风已吹散。”展不开的生存收缩为忧愁之屋。纳兰长居“忧愁屋”,眼观鼻,鼻观心。春风秋雨惹思绪。

他跟随乾隆北出山海关,下笔见空灵。《长相思》:“山一程,水一程。身向榆关那畔行,夜深千帐灯。 风一更,雪一更。聒碎乡心梦不成,故园无此声。”

另如《菩萨蛮》中的佳句:“塞马一声嘶,残星拂大旗。”

可惜这类诗词不多。胸中万卷书,脚下并无万里路。沿着这条路,文化先贤们标示了生存的审美境域。毕竟晋唐宋气象,后人再难企及。鲁迅说:“一切好诗,在唐已经写完。”

两宋三百年,好词也几乎写完,豪放,婉约,旷达,清丽,群峰耸峙。明清词人很难摆脱“影响的焦虑”,纳兰词多用典,多化用前人的句子,可见前人的影响无处不在。他自言,对五代的《花间词》有偏爱。

“日日花前常病酒,不辞镜里朱颜瘦。”

纳兰动一回情,人就瘦一圈。情爱的模式规定了身体。

好朋友顾贞观为他牵线搭桥,使他与江南才女沈宛走到一起。双双坠入情网,从江南爱到北京。这一年纳兰容若三十岁,《饮水词》流布市井,曹雪芹的祖父曹寅称赞:“家家传唱饮水词,纳兰心事几曾知。”纳兰心事,萦绕爱情。他与漂亮而多才的沈宛热恋:“但有玉人常照眼,向名花、美酒拼沉醉。”可是按清祖训,满汉不能通婚。满尊汉卑,挑战汉人的自尊心,打压汉人的精气神。沈宛又是才高貌美性烈,做小妾不甘,半年后走人,回到了江南。纳兰容若从炎夏一下子步入了严冬。分手词《采桑子》:“而今才道当时错,心绪凄迷。红泪偷垂,满眼春风百事非。 情知此后来无计,强说欢期。一别如斯,落尽梨花月又西。”

纳兰公子生情,总是一往情深。

当初陆游于绍兴沈园别唐琬,写下著名的《钗头凤》。“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唐琬和曰:“怕人寻问,咽泪装欢。瞒、瞒、瞒!”

纳兰容若的情爱与表达,隔数百年追和了陆放翁。

暮春告别沈宛,仲夏撒手人寰。

头一天纳兰尚与朋友饮酒,忽然就病倒了,七天不出汗。乾隆派来的御医束手无策。情之滔滔大回流,堵塞了全身所有的毛细血管。这种病,应该叫做“情病”,归属于所谓“存在的疾病”。

纳兰性德亡于1685年5月30日,这一天是卢氏的忌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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