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陶渊明《闲情赋》探析赋体的审美特质

2014-03-21 07:24:22霍建波吴晓梦
安康学院学报 2014年6期
关键词:萧统赋体闲情

霍建波,吴晓梦

(延安大学 文学院,陕西 延安 716000)

一、前贤对陶渊明《闲情赋》主题的解读

陶渊明的《闲情赋》是一篇非常奇特的赋作,无论其主题内容、表现手法,还是艺术结构、艺术风格,都与多数人印象中的陶渊明迥然有别。那么,陶渊明的《闲情赋》究竟表现了什么主题?对此,历代学者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梳理前贤的论争,主要有以下几种观点:

(一)卒无讽谏,白璧微瑕

首先提出这个观点的是萧统,他也是历史上第一个因此赋而批评陶渊明的人。萧统在《陶渊明集序》中赞扬了陶渊明人品以及诗歌之后,遗憾地说:“白璧微瑕者,惟在《闲情》一赋,杨雄所谓劝百而讽一者,卒无讽谏,何足摇其笔端,惜哉,亡是可也。”[1]这里,萧统站在统治阶级立场上,认为《闲情赋》“卒无讽谏”,无助于社会教化,有不如无。在《陶渊明集序》一文文末,萧统提出了以是否有助于“风教”作为判断人品以及文章高下的标准。虽然他并未明确说出此赋的主题倾向,但是批判的意味还是非常突出的。正如历代评论家指出的那样,《闲情赋》并非“卒无讽谏”,而是“卒章显志”,从序文以及结尾“尤《蔓草》之为会,诵《邵南》之余歌”等语句,可以看出萧评之误。恰如孙人龙所说:“意本《风》、《骚》,自极高雅,所谓发乎情,止乎礼仪者,非与!逐层生发,情致缠绵,终归闲正,何云卒无讽谏耶?”[2]324至于“白璧微瑕”,则更是萧统的一家之言,无需驳斥。总之,萧评是非常不确切的。

(二)香草美人,托物言志

持这种观点的人认为陶渊明此赋受到“楚辞”香草美人手法的影响,属于“拟《骚》”之作,借“男女之情”喻政治之事,有着深刻的寄托,较早提出这一观点的人是苏轼。他说:“陶渊明《闲情赋》,正所谓《国风》好色而不淫,正使不及《周南》,与屈、宋所陈何异?而统乃讥之,此乃小儿强作解事者。”[2]321清人邱嘉穗亦云:“其赋中‘愿在衣而为领’十段,正脱胎《同声歌》中‘莞蕈衾帱’等语意……朱子谓‘托言以指西周之盛王’,如《离骚》‘怨美人之迟暮’,亦以美人目其君也。此赋正用此体。昭明太子指为白璧微瑕,固为不知公者;即东坡以为《国风》好色而不好淫,亦不知其比托之深远也。”[2]323-324邱嘉穗有点误解苏轼,所以才会以朱子评价来批评苏子。其实苏轼和朱熹的观点大致相同,都以为《闲情赋》是借男女之情来表达政治见解的。

(三)追求爱情,褒贬不一

在苏轼和朱熹那里,其实也都认可《闲情赋》的爱情描写,只不过是把爱情当作表现形式(或手段)而已,并没有把追求爱情作为该赋主题。认真说起来,恐怕萧统是最早持这种主张的,因而才会批判该赋。当然,萧统并未明说。明确指出该赋主题是追求爱情的艳体作品,以清人方东树为代表:“昔人谓正人不宜作艳诗,此说甚正……如渊明《闲情赋》,可以不作。后世循之,直是轻薄淫亵,最误子弟。”[2]324清邱炜爰说曾在友人案头见到一首题为《书靖节〈闲情赋〉后》的诗作:“闲情作赋太无聊,有好何须九愿饶。我愿将身化长带,一生长系美人腰。”[2]326虽均是站在批判角度,却清楚地以男女爱情作为此赋主旨。朱光潜赞扬了《闲情赋》的爱情描写:“渊明的伟大处就在他有至性深情,而且不怕坦白地把它表现出来……渊明对于男女眷恋的情绪是体会得细腻之极,给他的冲淡朴素的风格渲染了一点异样的鲜艳的色彩;但是也正在这一点上,我们可以看出渊明是一个有血有肉,富于人所应有的人情。”[3]鲁迅也给予了很高的评价:“陶潜先生在后人的心目中,实在飘逸得太久了,但在全集里,他却有时很摩登,‘愿在丝而为履,附素足以周旋’……竟想摇身一变,化为‘啊呀呀,我的爱人呀’的鞋子,虽然后来自说因为‘止乎礼义’,未能进攻到底,但那胡思乱想的自白,究竟是大胆的。”[4]以爱情为主,不论其他,这是这几位评论家对《闲情赋》的基本观点,此说得到现代很多学者的响应。

(四)眷怀故主,思得同调

陶渊明生活在晋末宋初这个朝代更迭、动荡不安的时代,不少人都努力从其诗文中寻找家国情感。沈约《宋书》卷九十三《隐逸列传》中陶渊明本传,首开这种论调:“(陶潜)所著文章,皆题其年月,义熙以前则书晋氏年号;自永初以来,唯云甲子而已。”明人张自烈《笺注陶渊明集》卷五云:“此赋托寄深远,合渊明首尾诗文思之,自得其旨。如东坡所云,尚未脱梁昭明窠臼。或云此赋为眷怀故主作,或又云续之辈虽居庐山,每从州将游,渊明思同调之人而不可得,故托此以送怀。”[2]323张自烈针对此赋提出了两种观点,即眷怀故主或思得同调,但并未下结论为哪一种。清人刘光贲《陶渊明闲情赋注》亦云:“身处乱世,甘于贫贱,宗国之覆既不忍见,而又无如之何,故托为闲情。其所赋之词以为学人之求道也可,以为忠臣之恋主也可,即以为自悲身世以思圣帝明王也亦无不可。”[2]325比起张自烈的模棱两可,刘光贲更认为该赋寄托深远,不必拘于某种确切的主题。虽未把寄托内容与爱情形式直接联系起来,不过这种观点和第二类有相似之处。

(五)悼念亡妻,流露真情

以现有史料及陶渊明的作品来看,我们得知他的发妻早亡。其《怨诗楚调示庞主簿邓治中》诗云:“弱冠逢世阻,始室丧其偏。”明确提示我们,陶渊明在三十岁时,其发妻去世,故有不少人认为其《闲情赋》是悼念亡妻的。如钟优民认为:“这种人生的不幸给陶渊明精神上的痛苦,不能不在创作上反映出来,《闲情赋》就明显地印上了这种隐痛幽怨的泪痕。细味全赋,气氛凄切哀婉,缠绵悱恻,在脉脉温情的面纱下,不时透露出‘始室丧其偏’的悲凉心境;在一往情深地追慕那‘旷世以秀群’的绝代佳人的同时,屡屡泄露出对那‘推我而辍音’的昔日情侣的深切怀念。”[5]再如李世萍《〈闲情赋〉的情蕴和主旨探析》[6]、宋雪玲《〈闲情赋〉的主题和陶渊明诗文的理想化倾向》[7]等文章,也都认为陶渊明《闲情赋》是悼念亡妻之作。

除了上面提及的几种观点外,还有学者认为《闲情赋》是追思母亲的。这是笔者2012年在参加陶渊明学术研讨会时,听到某位学者表达的观点。总之,针对《闲情赋》的主题内容,学者们提出了诸多不同的说法。

二、《闲情赋》“舛互式”的艺术表现与赋体的审美特质

关于《闲情赋》的主题,上文简单列举了历代学者的主张,可谓众说纷纭,难以确定。那么该赋的主题到底应该是什么呢?笔者以为需要结合文本,尤其需要结合赋体艺术表现的本质特征,来进行细致分析,才能使人信服。

(一)《闲情赋》“舛互式”的艺术表现

《闲情赋》标题中的“闲”字有两种解释,一是解释为约束、收敛,那么“闲情”就是收敛放荡的情思;二是解释为闲雅、端正,那么“闲情”就是符合法度的雅正的情感。现代一般把“闲情”解释为爱情或男女之情,因为古代诗词中有很多以“闲情”指爱情或男女之情的例子。《闲情赋》序文曰:“初,张衡作《定情赋》,蔡邕作《静情赋》,检逸辞而宗澹泊,始则荡以思虑,而终归闲正。将以抑流宕之邪心,谅有助于讽谏。缀文之士,奕代继作;因并触类,广其辞义。余园闾多暇,复染翰为之。虽文妙不足,庶不谬作者之意乎。”陶渊明自称作此赋的目的是像张衡、蔡邕一样,“收敛放荡之辞而以恬淡寡欲为宗,赋的开始放开思绪无所约束,最后结束时则闲雅大方。”[8]意即实现儒家诗教所宣称的“发乎情,止乎礼仪”(《毛诗序》),以此来抑制“流宕之邪心”,并对讽谏有所帮助。从序文中,就能看出陶渊明创作该赋时的矛盾心理,既想要赋作中有“逸辞”、“流宕”的“邪心”,达到“文妙”,同时又“宗澹泊”,“归闲正”,“有助于讽谏”,而二者之间又恰恰是相互矛盾的,很难水乳交融般结合在一起的。

正文与序文一样,也呈现出“舛互式”的美学特质。《闲情赋》正文的绝大部分篇幅(全赋120句中的112句),都在抒写对一位品貌出众的美人的爱慕之情,表达了抒情主人公对爱情的强烈渴望与热烈追求。该赋开门见山就用惊叹的语言,富有激情地描绘出了一位姿容绝代、品格高洁的女子,因为红颜易老、青春难驻,她也忧愁焦虑,于是就自娱自乐,弹琴消遣。对于这样一位女子,激起了抒情主人公火一般的感情:“激清音以感余,愿接膝以交言。欲自往以结誓,惧冒礼之为愆。待凤鸟以致辞,恐他人之我先。意惶惑而靡宁,魂须臾而九迁。”于是,就产生了历代传诵不绝的“十愿十悲”(实际为“十愿九悲一嗟”)。这一段文字,“可谓一往情深,淋漓尽致。在华艳中流露出真情,带有几分天真,几分痴呆……试想,如无真切而炽热的爱情体验,笔下岂能有如此传情之辞句?由此可以看出渊明并不枯槁的一面。”[9]“十愿十悲”之后,赋作也描写了抒情主人公内心的痛苦,他郁郁独行,满怀凄凉,他辗转反侧,焦灼难眠,真实地刻画出了爱情对人的“折磨与煎熬”。只有结尾八句,“终归闲正”,抒情主人公表示应该谴责《诗经·蔓草》的男女私会,吟诵《诗经·召南》合乎正道的歌曲,保持戒心,“助于讽谏”。很明显,《闲情赋》的主体部分应该是大胆追求爱情的描绘,它与结尾的“闲正”形成了矛盾。

(二)赋体的审美特质

笔者认为,陶渊明《闲情赋》具有这种矛盾才是真实合理的,它符合赋体表现艺术的一贯的共性特征。自从汉代赋体成熟以来,赋作艺术表现上一贯的本质特征,常常都是似讽似劝,亦讽亦劝,劝大于讽,呈现出“舛互式”的美学特质,具有多重主题,同时也展露了赋家的矛盾心态。从赋体的本质特征来说,赋必须具备相当篇幅的铺排描写,才能真正被称之为赋。刘勰《文心雕龙·诠赋》篇云:“《诗》有六义,其二曰赋。赋者,铺也,铺采摛文,体物写志也。”纪昀评道:“‘铺采摛文’,尽赋之体;‘体物写志’,尽赋之旨。”[10]赋本是以铺排描写为特质的,这是赋体生而具备的基本特点;汉赋如此,到了六朝时期骈赋流行,运用了骈骊之后就更扩充了篇幅。有趣的是,赋家所宣称的赋作主旨常常与赋家大肆描写的主体内容相悖,从而体现出委婉的讽谏,这一点在汉大赋中表现得尤为充分。枚乘、司马相如的赋作如此,扬雄、张衡等人的大赋也是如此。班固《汉书·司马相如传》在评价司马相如赋作时就指出了赋体“劝百风一”的特点:“相如虽多虚词滥说,然要其归引之于节俭,此亦《诗》之风谏何异?扬雄以为靡丽之赋,劝百而风一,犹骋郑、卫之声,曲终而奏雅,不已戏乎!”[11]正是感知了赋体艺术“舛互式”美学特质所下的论断。《闲情赋》正文主体部分对爱情的铺叙描绘以及结尾的“归于闲正”,是陶渊明适应赋体的特点而必须采用的写法。

《闲情赋》有劝有讽,亦劝亦讽,劝讽之间相互矛盾,这是作品展示给读者的客观实际,我们无需也没必要遮掩,更不需要以一个主题否定另外一个主题。恰如钱钟书所评:“其引扬雄语,正谓题之意为‘闲情’,而赋之用不免于‘闲情’,旨欲‘讽’而效反‘劝’耳……事愿相违,志功相背,(陶)潜斯作有焉”[12]。但是却有不少人故意无视这种客观实际,认为文学作品应该只有一个主题,不能存在主题矛盾现象,如有学者认为:“陶渊明郑重其事声明说要‘有助讽谏’,‘不谬作者之意’,却又一面竭力写美女的大胆主动,口中还振振有词不敢‘冒礼’,一面以第一人称手法细致入微地写自己千方百计想与美女结合,打着守礼旗号而行反礼之实,这不是妄为而大胆么?”[13]认为“打着守礼旗号而行反礼之实”,实际上就是认为“反礼”是主题,“守礼”仅是一个幌子而已;或者以为“守礼”仅仅是和读者开的一个玩笑,无需当真:“陶渊明在这里故意采用‘悬羊头而卖马脯尔’的手法,至于他在赋中说‘终归闲正’,实在是想和大家伙儿开个玩笑。”[14]

三、结语

赋体成熟以来,艺术表现上呈现出“舛互式”的美学特质,是赋家矛盾心态的直观折射。《闲情赋》追求爱情与恪守礼教的两面性恰恰体现出陶渊明复杂的心理状态,如果说追求爱情象征着归隐田园,那么恪守礼教就暗示着出仕官场。陶渊明曾在官场和田园之间多次徘徊,五次出仕,又五次归隐;即使最终归耕田园后,他的心境也难以获得真正彻底的平静。从其晚年所作的《杂诗》其二,就能很好地体味出这一点:“风来入房户,夜中枕席冷;气变悟时易,不眠知夕永。欲言无予和,挥杯劝孤影。日月掷人去,有志不获骋。念此怀悲凄,终晓不能静。”陶渊明的伟大,并非因为他的诗文表现了他的“浑身静穆”,而是表现了他的矛盾,他的挣扎与痛苦,给我们呈现了一个有血有肉的活生生的人的生活以及生存的困境。《闲情赋》恰好是其矛盾心理的形象展示。

笔者认为,《闲情赋》的主题具有多重性和矛盾性。从作品的表层含义看,《闲情赋》对追求爱情的细致描绘,表达了陶渊明丰富细腻的感情世界,应该是其爱情经历的艺术反映;《闲情赋》结尾的“归于闲正”,是作者受儒家思想影响,爱情观上自觉理性的心理诉求。二者虽矛盾,但可以并存。从作品的深层寓意看,我们完全可以自由发挥,结合自己的人生经历以及知识水准来解读。只要能够作出自圆其说的合理解释,都不能算是错的。对文学作品的解读,应如清人谭献《复堂词录序》所讲:“作者之用心未必然,而读者之用心未必不然。”[15]即遵循“作者未必然,读者何必不然”的规则。如此,则上文提及前贤对《闲情赋》主题的解读,均不能简单地予以否定。可用清人刘光贲《陶渊明闲情赋注》的话作注脚:“其所赋之词以为学人之求道也可,以为忠臣之恋主也可,即以为自悲身世以思圣帝明王也亦无不可。”意即不管把《闲情赋》主题界定为上文提及的哪一种,都是可以接受的,这就是笔者所理解的《闲情赋》主题的多重性和矛盾性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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