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美皆
刘醒龙印象与《蟠虺》
●文/李美皆
这么多年,我对于刘醒龙的印象就停留在《凤凰琴》时代。年轻时候的他,被我想象成老实巴交的后生模样。年岁渐长,想象成李保田(电影《凤凰琴》男主人公扮演者)那苦巴巴的样子正好了,甚至觉得,他如果不是那么苦巴巴,简直就对不起民办教师,对不起《凤凰琴》。以我的印象派观点,大陆的《凤凰琴》与台湾的《鲁冰花》,堪称苦难姊妹,而它们的作者刘醒龙和钟肇政,就是难兄难弟了,属于“所有苦水都注入我心中”的那种中华好人。
后来在电话里跟他有过一些交流,仍然把电话那端的声音,嫁接在那个想象的形象上。电话里,我无比真诚地向他表达对《凤凰琴》的钟情。他含蓄地提醒,我还是觉得你更应该看看《天行者》。《天行者》已经获得茅盾文学奖,应该是更好的,但我为什么对《凤凰琴》情有独钟呢?后来见了面,我告诉他,因为《凤凰琴》与我的一个人生阶段相连,当时我正是在做乡镇中学教师;也与我的某种心态相连,那是我人生最低谷的时候,看《凤凰琴》特别心有戚戚。《凤凰琴》于我是不可代替的,想起那个时候就想起《凤凰琴》,《凤凰琴》简直是我困厄青年时代的象征。我觉得《凤凰琴》还是中国某一类人的一个时代的象征,正如路遥的《人生》。让人想起来就揪心的那么一群人,永远站在他们这些文字里。
前段时间在网上百度,才知道因为《凤凰琴》,刘醒龙“被”成为中国民办教师的代言人已经太久了。我猜他可能都有点不耐烦了吧?尽管刘醒龙十分尊重对于中国乡村启蒙做出巨大贡献的民办教师,但人人都不愿被贴标签是肯定的,作家尤其不愿。其实刘醒龙并没有当过民办教师,他当年之所以写他们,是因为身边有很多人属于这个群体。刘醒龙高中毕业后做过工人,后因写作长期在地方文化馆、群艺馆工作,《凤凰琴》发表后,庞大的民办教师群体得到全社会关注,刘醒龙亦作为特殊人才被引进到武汉市。但他并不觉得是《凤凰琴》改变了他的生活,也不认为《凤凰琴》是他最好的小说。不管刘醒龙如何认为,民办教师进入了他的人生,这是毫无疑问的。他说,“不是我关注民办教师,是他们关注我。每次如有预告的公开活动,就有民办教师过来。他们用企盼的眼光看着我。早几年,他们是希望我作为公众人物能对外传达一些关于民办教师的信息,现在,他们就是来看我”。能够被一个群体如此一往情深,刘醒龙再无奈也是幸福的。刘醒龙的创作风水也跟民办教师密不可分。当年的中篇小说《凤凰琴》,近年获得茅盾文学奖的长篇小说《天行者》,写的都是民办教师。
刘醒龙说过:“我知道很多人通过电影(指《凤凰琴》)知道我的名字,猜测我是怎么样的一个人。其实是错的。”第一次见到刘醒龙,我立刻明白,我就是那错的一个。那是到湖北某地参加一个活动,参加者多为外地人,只有刘醒龙是以湖北作协副主席的身份被请来的,半是主人半是客人。饭桌上,我挨着他坐,主人敬酒,再三再四地劝,他终是没喝,然后轮到我,我就喝了,喝了又觉吃亏,他说,那你为什么要喝呢?我说,还不是因为你没喝,如果我再不喝,就让人太没面子了。他说,你考虑面子干什么?不想喝就不喝。这哪是我以为的老实巴交的后生刘醒龙呀!吃饭坐的是矮凳,我的长裙无可避免地铺在地上,我已经舍出去了,但刘醒龙却时时留意我的裙子不被沾染什么的,我说没事儿,人家十八九世纪的欧洲妇女裙子不都拖地嘛。他说,可是人家那没有满地油啊。刚刚还谁的账也不买的刘醒龙,居然会顾惜女人的一条裙子,这真让我小感动了一下。随即回过味来,刘醒龙并不像“李保田”那么土呀。一顿饭的工夫,我印象了二十年的那个刘醒龙就远去了,只剩下眼前这位。
如果这顿饭让我意识到对刘醒龙的隔空印象是错,第二天他在会上的“发飙”,则让我觉得岂止是错,简直是南辕北辙了。第二天是开会,话筒一到刘醒龙那儿,他就按捺不住地直视本地组织者说:“你们太没有礼貌了!说好出席的领导,怎么没有来!客人不是你们请来的吗?你们就这样怠慢远道而来的客人吗?这就是你们的待客之道吗?”我首先意识到,刘醒龙发飙了!然后才回过神来想领导出席的问题,之前我没想到这茬儿。这一想就明白了,我们这来的人里,真没什么够范儿的领导,所以……其实,组织者也是无辜,领导不来,他们有什么办法?据说,领导也是因故未能来。领导来不来的,我真没觉得是个事儿,不来也罢,自在就好。对这个问题,我有着历史赋予的达观:作为新中国的文人,不挨整就不错了,还想着被礼遇,那不是要逆天了吗?但刘醒龙不一样,处在他的半主半客的位置,他要为外面来的客人负责。刘醒龙这一发飚,发出了文人向权力叫板的硬气。刘醒龙是热血的人,他不玩知识分子式的清高,他就是要挺着脊梁上,而不是无奈一笑置之。后来,这事被传成了刘醒龙拍案而起,我作证,刘醒龙没拍案,这也只是个小插曲,后面还是一团和气的。
如果刘醒龙正是我想象的样子,我可能就没有兴趣了解他了,因为审美需要落差。经过直接观察,再回头上网了解,印证了刘醒龙确实是个敞亮人,人家得奖(包括得诺贝尔奖)都很谦虚,至少是故作谦虚,唯独他,不否认得奖很爽。他说,这个奖,你得了才知道是怎么回事。是的,这就好比有钱了再视金钱如粪土也不迟,他有他的道理。刘醒龙之前出版的小说,因为其中一句话而发生不愉快,在他得奖后才允许再版,他说,“当时也觉得蛮憋屈的”,所以,他不能不感谢茅盾文学奖的护身符。
刘醒龙发飙前,我因为困倦,在手机上和他聊了几句。我说,刚刚在微信上看张国荣和唐先生的爱情,把我看哭了。刘醒龙立刻回:同志之间的事,无法感动我!我看他态度这么坚决,就故意逗他:你没救了,心理已固化。他说,别看上帝现在不吭声,总有一天……我继续逗他,还恶作剧地问:万一有个男人爱上你,你怎么办?他回:拒绝。我差点笑出声来,回他:是条汉子!这话含有另一重意思:充分肯定他的性别。因为他对性别问题太不含糊了。刘醒龙这种直杠杠的态度,让我想起他几年前的爱国主义口水事件。他在电视上讲:“我的孩子有一阵子老想出国,我就问她:……为什么非要去美国呢?受了高等教育,非要到人家国家去给人家洗盘子?你应该相信,你的祖国会越来越好!”被冠以标题:“作家刘醒龙:相信你的祖国。”有些网民就不干了,围攻他的“爱国主义”,弄得他不服又无奈。我相信刘醒龙并不是要宣扬爱国主义,虽然他确实是爱国的;他只是要反对女儿去美国,正如他反对同性恋。他只是一贯的观点鲜明立场斩截绝不温吞,所以就引起了过度阐释。
在百度搜索里打拼音pánhuǐ,是出不来蟠虺这俩字的,但打出刘醒龙来,下面的选项里就有现成的“刘醒龙蟠虺”,可见,这俩字与刘醒龙紧密相连,或者说,刘醒龙为我们带出了蟠虺。在见到刘醒龙这本书之前,我从未见到过蟠虺一词,其实,蟠字本来是熟悉的,但因为跟那个怪模怪样的虺字在一起,就连带着也陌生化了。我本能地以为,是某种古里古怪的虫子,甚至瞬间想起了孑孓什么的。因为这部小说,我才知道,蟠虺就是卷曲盘绕的小蛇,是青铜器上常见的一种纹饰,这部小说的“主人公”曾侯乙尊盘上就有这种纹饰。有人敏感到,醒龙二字,与蟠虺也有曲径通幽之处,但我想他不会是冲着这个来的。蟠虺这个词太生僻了,绝大多数读者不认识,所以,拿它做书名,简直就是对读者的拒绝,是很冒险的做法。而且,刘醒龙在小说中并不常提到蟠虺一词。但他却坚持将小说命名为蟠虺,可见这个人的较劲和不妥协。其实刘醒龙的想法很简单,老祖宗留下来的字,一直不用就废掉了,所以,一定要用起来。果然,因为他的这部小说,这个很古的词,被推到了今人面前,为今人所知。可以说,刘醒龙激活了这个词。
刘醒龙对楚文化的热爱,其实是对古君子精神的热爱。楚文化的精神内核完美地体现于青铜重器。青铜楚鼎的庄重威严、无可阻挡的正气与浩然之气,令刘醒龙心折。刘醒龙的青铜情结,如同屈原的兰草情结。屈原将兰花作为理想人格的象征,寄寓着对美好理想的追求;刘醒龙将青铜重器视为古君子精神的象征,寄托着对高贵人格的心向往之。在一个实用主义时代,这种寄托和追求即便不是空谷足音,也算是一种遥远的呼唤了;即便不是堂吉诃德的风车,也算是一个飘渺的精神面影了。
在《蟠虺》中,刘醒龙的观点鲜明立场斩截绝不温吞直接体现在他所塑造的两类人物上。这两类人物泾渭分明,一类是曾本之、马跃之、郝嘉、郝文章等,一类是郑雄、老省长等。前一类是纯正学者,后一类是官员或兼有学者身份的官员。刘醒龙对这两类人物的爱憎毫无掩饰,他以青铜重器来象征前者,以鼻屎来象征后者。刘醒龙在《蟠虺》中表示鄙视喜欢用“鼻屎”,这个“鼻屎”,就相当于鲁迅“白眼看鸡虫”的“鸡虫”。中国有句古话:识时务者为俊杰;刘醒龙又跟了一句:不识时务者为圣贤。两者分别对应刘醒龙塑造的哪类人物是一目了然的。
号称“二之”的曾本之和马跃之都是楚学家,曾本之专门研究甲骨文和青铜器,马跃之专门研究漆器和丝绸。曾本之是一位清正严谨的学者、楚学界的泰斗,他的主要学术成就是确定曾侯乙尊盘乃“失蜡法”所作,但这个观点也在不断遭受质疑。他以学术至上的态度面对这些质疑,最终决定抵御院士的诱惑,正本清源,否定自己的“失蜡法”论断。在青铜学界达成任何一种共识的难度,都不亚于改朝换代。很多人仰赖“失蜡法”的共识在学术界立身,他的否定将给这些人造成怎样的崩塌,可想而知。所以,有人不让他否定,妄图拿院士的荣誉来堵他的嘴,首当其冲的就是他的所谓女婿郑雄。对于院士,曾本之也曾心向往之,但到了学术的晚年,经过人生的沉淀,他终于明白什么是真正有价值的、值得坚持的,开始视院士称号为鼻屎。作为一个举足轻重的青铜重器研究者,他的自我否定的勇气殊为可敬!此举也恰恰印证了青铜重器的尊贵品格。
马跃之也是一个“不想活得太明白”的人。他听说曾本之的女婿郑雄当众奉承省长是当代楚庄王而得宠,就担心曾本之会因女婿影响而丧失洁身自好,便假借已逝的郝嘉之名,用甲骨文写四字信来警示他。马跃之看不起郑雄,认为他是个“伪娘”,而且断言:但凡当官的,或多或少都有些伪娘。在他看来,当官和伪娘一样,都会丧失男人的脊梁骨。马跃之对伪娘的反感,与刘醒龙对同性恋的反感有相通之处。伪娘与鼻屎一样,在《蟠虺》中是表达鄙视的词汇,这实际上传达着刘醒龙的人格态度。刘醒龙对官的态度,通过青铜大盗老三口即可以表明一二:老三口从不仿制秦鼎,他不喜欢秦鼎的样子,圆滚滚的像大肥猪,又像那古往今来的昏君与贪官。我想刘醒龙是故意要赋予一个大盗远高于大官的人格档次。
楚学院的另一重要学者是郝嘉,因曾参与静坐而被审查,审查过程中,他高呼“鼻屎”二字,从楚学院六楼纵身跳下。楚学院参与静坐的人不止郝嘉一个,有人比他参与得更深,但宁可跳楼也不妥协的就他一个。郝嘉跳楼的原因是一个谜,对于读者是一个谜,对于他的同事“二之”也是一个谜。随着故事内核的层层展开,读者随着“二之”渐渐打开了这个谜,学潮影响、对青铜研究界的失望、情感问题都是谜底的一部分。郝嘉对青铜研究界的失望,主要就是对曾本之的失望,他敬重曾本之的人格,所以特别不能容忍曾本之不顾学术纰漏,做出“失蜡法”论断的举动。他敏感到,曾本之的学术品格已经不那么纯正了。
曾本之的一个弟子是后来成为其女婿的郑雄,另一弟子是曾本之女儿曾小安深爱的郝文章。郝文章是个奇人,因“偷”曾侯乙尊盘,被判入狱八年。郝文章真的是偷吗?他在狱中拒见曾小安,服刑期满又故意让刑期延长,这些怪异表现究竟是为了什么?这又是一个谜。当然,小说最后必须让我们知道谜底:他厌倦了天天与郑雄在办公室明争暗斗,索性做一件惊天之事,所以,当他被郑雄说成盗窃曾侯乙尊盘时,他将错就错地认了。
郝文章的狱友老三口更是奇人。他的青铜制造手艺神乎其神,达到了以假乱真的程度。他的为盗之道同样神乎其神:他先找一座楚墓,将自己做的伪器放进去,与墓里真的青铜器混在一起,然后像赌玉一样与人做交易,别人喜出望外地挖出青铜伪器时,他还装着吃了大亏。使他被抓进去的那只所谓楚鼎,其实是他自己亲手所做,却被说成是国宝文物,他因此被判无期徒刑。也许是有人吃了哑巴亏,故意用这种方法报复他。他还是最牛的青铜鉴定专家,比那些正牌的鉴定专家有更多便利,因为鉴定有风险,不是得罪买家就是得罪卖家,行走江湖的正牌专家有时不敢说真话,反而是他这种潜伏民间的高手,顾忌较少,容易说真话。这正是对中国当前收藏界乱象的真实反映。
青铜大盗老三口与青铜专家郝文章关在一间囚室,是哲学意义上的殊途同归,是一枚硬币的两面,二人相互切磋,技艺都有长进,更重要的是,二人交流了一些关于青铜重器的秘密。青铜大盗老三口与青铜研究泰斗曾本之观念居然一致:青铜重器只与君子相属相伴。老三口是一个很有艺术魅力的人物形象,他说,有罪之人,身有罪,心不一定有罪,所以,他可以对曾本之义正辞严:正人君子的君子你做到了,至于是不是正人,你得好好问问自己。
曾侯乙尊盘之所以在青铜重器中至高无上独步天下,人们之所以对其敬畏崇拜有加,均在于其不可复制性。它横空出世的绝对之美引得多少人妄想复制,以称雄考古学界,但最终均以失败告终。若有人能复制成功,无疑将获得学术名利宝座上的一切。郑雄有这个野心。所以,当老省长成立功利意义上的青铜重器学会,请曾本之出任会长遭拒,转而请郑雄出任时,他受宠若惊地答应了。而这个资金雄厚的学会成立的迫切目的,就是复制曾侯乙尊盘。这一举动蕴含着巨大的野心,曾侯乙尊盘一旦被复制成功,将会如何被利用,黑幕不可预测。《蟠虺》中写到,堂而皇之地摆在博物馆中的国宝,有些其实是假的,而且有专家知道是假的;而那真的国宝,可能已进入个人之手。收藏界瞒天过海欺世盗名的程度,绝对超出一般人想象。
《蟠虺》中可以见出,刘醒龙对青铜研究和青铜盗窃都非常了解,就像一个人正邪两界手都伸得进去,而且他写这两界,是正中有邪、邪中有正,正邪交互,让你不能不看得津津有味。作家要表达的精神,可能两句话就说完了,但这么简单肯定是成不了小说的。小说自然要有败类,自然要有高士;光有坏人小说没法写,光有好人小说也没法写;必须既有卑鄙者的通行证,又要有高尚者的墓志铭。如果通行证和墓志铭隔着十万八千里,完全不搭界,小说也没法写。要让他们盘根错节搅在一起,比如前者当了后者的女婿,戏就有了;仅有错嫁也不够,还要有师徒之间的错爱,那就更有戏了。总之,一定要让读者着急。不着急,你怎么被吸引着读下去呢?——我这是解读还是解构?不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