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 水 苗
(安庆师范学院经济与管理学院, 安徽 安庆 246133)
另类“多余人”:论莫言《丰乳肥臀》中的八姐
曹 水 苗
(安庆师范学院经济与管理学院, 安徽 安庆 246133)
八姐是诺贝尔文学奖得主莫言的代表作《丰乳肥臀》中的人物。她与中外文学史中的“多余人”比较,有着明显的另类特征。她是天生的瞎女孩,出生在战乱贫穷的年代,因为人的愚昧和凶残使她不能生存,只好自杀。八姐的悲剧命运令人思考:人类需要构建良好的社会。
《丰乳肥臀》;八姐;多余人;良好社会
八姐,名叫上官玉女。她是上官鲁氏家的第八个女儿,她从娘胎里出生就是双目失明的瞎子,和上官金童是姐弟双胞胎。八姐的母亲看到出生后的八姐,叹息道:“你呀,多余了呀。”的确,八姐是“多余人”。研究和分析八姐作为另类的“多余人”,有一定的意义。
“多余人”是19世纪俄国文学中所描绘的贵族知识分子的一个类型。无独有偶,在20世纪二三十年代,中国文坛上也出现描绘类似各种知识分子(没有贵族)的“多余人”现象。这里说的“多余人”虽然出自不同国度、不同历史时期,但是他们有着共同的本质类型。他们多是出身于有钱阶层,没有衣食之忧;他们受过良好教育,是有知识的人——所谓知识分子;他们是有闲阶层,混迹于社会的中上阶层,碌碌无为或无所事事。可是,我们的八姐出身贫穷(土改时她家先划为上中农,后改为贫农),她没有读过书,她在社会最底层生死挣扎。八姐只活了二十岁,她的母亲说“你这一辈子连芝麻粒那么大的一点福都没享到哇……”八姐是不该出生的人:其一,八姐出生的年代社会生产力落后,当时的高密东北乡还是农耕社会,驴、马、牛是农民的主要生产工具,是农民的宝贝。所以当上官鲁氏正临生产第八胎的时候,恰逢她家的黑驴“初生头养”,她们家全力以赴为黑驴接生。她的婆婆上官吕氏除了警告:“我的好儿媳,争口气吧!要是再生个女孩,我也没驴脸护着你了!”看着儿媳紧咬着下唇,使出全身力气,提起沉重的肚腹,爬到土坯裸露的炕上。“轻车熟路,自己慢慢生吧”,上官吕氏把一卷白布、一把剪刀放在炕上,蹙着眉头,不耐烦地说:“你公公和来弟她爹在西厢房给黑驴接生,它是初生头养,我得去照应着。”真是人不如畜生,不是他们无情,而是他们有着实际的价值衡量。在一个靠牲畜耕种的农家,黑驴“初生头养”,确实要比生第八胎的媳妇值得重视。更有意味的是当黑驴难产的时候,当家的上官吕氏舍得花大价钱——两瓶酒和一个猪头,叫儿子去请兽医樊三。经兽医用催生药和上官父子共同施救,黑驴生下小骡驹。当家的上官吕氏眼含泪水,嘴里念叨着:谢天谢地谢樊三。这时候她的儿媳也出现难产,她叫樊三不要洗手,“俺那宝贝儿媳妇还没生下孩子,也是先出了一条腿,你是不是也帮他弄出来……”上官吕氏想就便不花钱,让兽医给难产的儿媳接生。“老嫂子,你简直是胡说八道,满嘴放炮,俺樊三是驴马大夫,怎么能给女人接生?”可上官吕氏说:“人畜一理嘛。”在樊三坚决不干,儿媳难产很危险的情况下,上官吕氏怕儿媳死了,才勉强同意让儿子上官寿喜去请接生婆孙大姑。
其二,八姐所在的高密东北乡人们思想文化落后,重男轻女思想严重。八姐的母亲认识到一个残酷的真理:女人不出嫁不行,出了嫁不生孩子不行,光生女孩也不行,要在家庭中取得地位,必须生儿子。鲁璇儿(八姐母亲的名字)和上官寿喜结婚三年,肚子里还没有怀上孩子。她的婆婆指鸡骂狗:“光吃食不下蛋的废物,养着你干什么?”分明是她的丈夫上官寿喜不行,他却骂他的老婆“母鸡不下蛋,倒埋怨起公鸡来了”。没有办法,鲁璇儿只好忍受着人格、心理和肉体上多重的侮辱和欺凌,到处借种生孩子,陆陆续续生了七个女儿。大姐来弟、二姐招弟是于大巴掌(是她娘家姑父,实际是她的养父)的种,三姐领弟是芦苇荡里外乡养鸭人的种,四姐想弟是江湖郎中的种,五姐盼弟是卖狗肉的光棍汉高大膘子的种,六姐念弟是和尚的种,七姐求弟是鲁璇儿“被四个拖着大枪的败兵轮奸了”的种。上官鲁氏生大姐来弟、二姐招弟上官家里勉强能接受,但到了生三姐领弟以后,婆婆上官吕氏伙同并怂恿她的儿子上官寿喜对上官鲁氏百般辱骂和虐待甚至无情毒打。想生儿子,偏生女儿,随着上官鲁氏生的女孩逾多,这种恶性循环,她受到迫害越来越厉害。尤其到七姐求弟出生,上官鲁氏受到的迫害更是骇人听闻:婆婆见到生的女孩绝望到了极点,“她摇摇晃晃地走到自己屋里,打开箱子,摸出一瓶珍藏的烧酒,仰着脖子灌下去,借着酒劲,她大声嚎哭起来”。她在给她儿子加劲:“上官寿喜冲进屋,掀开破布一看,往后便跌倒了。他清醒过来的第一件事,便是抄起门后捶衣服的棒槌,对准老婆的头抡了一下子。鲜血喷溅在墙壁上。这个气疯了的小男人,恨恨地跑出去,从铁匠炉里夹出了一块暗红的铁,烙在妻子的双腿之间……”苍天哪,竟然这么惨无人道!
显而易见,上官鲁氏已经连续生了七个女儿,而且经受了这样多的磨难,第八个女儿是不该生的。然而八姐出生了,且是一对龙凤胎,这就更加重了她的悲剧命运。这次上官鲁氏借的是马洛亚牧师的种。如果说前七次上官鲁氏借种都是污秽不堪的结合,那么唯有这一次是诗化的男女交融,然而终究结的也是生命的苦果。
其三,八姐出生在一九三九年古历五月五日,正是日本侵略者进攻高密东北乡的时候。兵荒马乱,大难临头。镇长、“福生堂”大掌柜司马亭拖着长腔唱着高调转着圈儿对整个高密东北乡发出警告和催促:“父老乡亲们,日本鬼子就要来了!”“乡亲们,别犹豫了,跑吧,别舍不得那几间破屋啊,人在青山在呐,有人有世界呐——乡亲们跑吧,晚了可就来不及了……”“本镇首富‘福生堂’的黑漆大门洞开,一群女人涌出来。她们都穿着特意换上的破衣烂衫,脸上都涂抹着锅底灰。”镇上的人都纷纷逃难了,唯有上官家的因为黑驴要生小骡子,媳妇要生小孩子,当家的上官吕氏执意不逃难,结果黑驴虽生了小骡,媳妇却生了一双“死胎”。而且日本鬼子进村,她家伤害最大,上官福禄、上官寿喜父子两人惨遭杀害,能干的当家人上官吕氏完全成了残废人。可怜接生婆孙大姑来不及逃难也被鬼子枪崩了。日本侵略者到高密东北乡烧杀抢掠,却救活了上官鲁氏生下的两个“死胎”。日本军医在上官鲁氏的产房,进行正规的医疗操作(不像接生婆孙大姑野蛮操作,死活不知),把两个小孩救活了。一个月后,这两个小孩被托在日本军医的臂弯里的照片,出现在日本国的报纸上。事情就这么滑稽,日本侵略高密东北乡的时候,八姐本不该出生,八姐却因为日本侵略高密东北乡由死而生,侵略者旨在标榜他们的“人道”。从此,可怜上官鲁氏一个寡妇带着九个孩子外加一个不死不活的婆婆,这是怎样的艰难人生。
八姐在《丰乳肥臀》里是母亲上官鲁氏的第八个女儿,显然算不上最重要的人物。但在小说人物关系中八姐起了陪衬和烘托作用,使众多人物个性更加鲜明且呈现多面性,而且她本身即是一个典型——另类“多余人”,使小说主题更加深化了。莫言说《丰乳肥臀》是他文学殿堂中一块最重要的基石,也是他的巅峰之作。他说已经写不出这样的书了。毫无疑问地说,《丰乳肥臀》已经进入世界文学殿堂,八姐应该和众多的主要人物一同登上世界文学的人物画廊,灼灼其华。
首先,说八姐与双胞胎的弟弟上官金童的关系。小说中的我——上官金童,是母亲唯一的儿子。他患有恋乳症,一生嗜乳,以至于精神错乱。他欺负八姐,剥夺八姐的吃奶权。八姐的妈妈说“这小东西,霸道极了”。小说中多次写到金童霸道吃奶的情景:“我把头往右一歪,便叼住了她左边的乳头;我把头往左边一歪,便叼住了她右边的乳头。这是真正的左右逢源。但这棉口袋也有不足:它束缚了我的双手,使我无法像我习惯的那样,嘴叼着一个奶头时,用手护卫着另一个奶头。八姐的吃奶权已被我彻底剥夺了,只要她接近母亲的乳房,我便手抓脚踹,整得这个瞎女孩哭声不断。”金童和玉女,金童离不开玉女,这是小说《丰乳肥臀》的核心。以至于莫言在《丰乳肥臀》2009年新版自序中说:“有友人建议我将书名改为《金童玉女》,说这样也许更能被大众所接受。”莫言坚持没有改书名,还是以为原书名好。然而这一点是确定的:“金童玉女”在《丰乳肥臀》中的核心地位是不可动摇的。
其次,说八姐和妈妈上官鲁氏的关系。妈妈对八姐既有仁慈的一面,又有人性残忍的一面。她作为妈妈生了八姐在艰难困苦中扶养八姐,如果没有妈妈,八姐不能出生也不能活下去。但是,妈妈总以为八姐是多余的,“母亲紧紧地搂抱着我(金童),把我脆弱的脑袋藏在她那两只肥大乳房的温暖的夹缝里。母亲把一生下来就成了多余人的八姐放在炕上,让她和痴呆了的上官吕氏为伴”。母亲“悄悄地对我说:金童金童我的宝贝儿,娘的奶只给你一人吃,谁也抢不去。”上官鲁氏的奶八姐没吃一口,都是让上官金童一人垄断了。这既是上官金童的霸道,也是上官鲁氏的惯纵。上官鲁氏说是她的奶只给儿子上官金童一人喝,不给别的孩儿喝,也不尽然。上官鲁氏曾把她的奶给司马粮(地主司马库和他的三姨太生的孩子)喝。“为了不把他饿死,母亲只好给他喂奶。他张着大嘴,瞪着大眼,贪婪地吸着属于我的乳房。他的食量惊人,把两个乳房吸成了干瘪的皮口袋,他还咧着嘴哭泣。他的哭声像乌鸦,像癞蛤蟆,像猫头鹰,他的神情像狼,像野狗,像野兔子。他是我的不共戴天的仇敌。他霸占母亲乳房时,我痛哭不止;我夺回乳房时,他大哭不休。他哭嚎时竟然睁着眼睛,他的眼睛像蜥蜴的眼睛。该死的上官招弟抱回了一个蜥蜴生的妖精。”上官鲁氏还把她的奶给沙枣花(土匪沙月亮和上官来弟生的女儿)喝。“母亲把她的两个乳头,一个塞到我的嘴里,一个塞到沙家的女孩嘴里。她得意地哼哼着,我恼怒地哼哼着。她的手碰了我的头,我的脚蹬了她的屁股,她哼哼唧唧地哭起来。我隐约还听到了八姐上官玉女嘤嘤不绝、又软又轻的哭声,阳光和月亮都在聆听她的哭声。因为她的哭声比阳光更甜比月光更香。”这里我们不用简单的阶级论来评说,也许上官鲁氏是有一定理由,显得母亲大度无私。但如此做法对她的瞎女儿上官玉女是不公平的,应该说是残忍的。
再次,说八姐的祖母上官吕氏的关系。这位强悍有本领的女人,操持家业,统治这个家庭。应该说上官家是阴盛阳衰的,上官福禄和上官寿喜这父子俩可谓窝囊废,是上官吕氏把这个家管理得如此好。当然她也是母老虎,上官鲁氏因此遭了不少罪。这也许是报应,也只能怪日本侵略,让强悍一辈子的上官吕氏如此可怜,“活着,在驴屎堆里打滚”,自己吃驴屎,她完全孬了。但她对瞎孙女无疑是野兽对羊,虽然她是无意识的,但效果是特别残酷的。祖母上官吕氏在咬八姐,“八姐萎缩在锅灶口,她的耳朵像被黄鼠狼咬掉一块,缺口边沿不齐,渗出一串串的血珠。那些血珠儿染红了她的腮和脖子。她噢噢地哭着,失明的双眼里流出很多泪水”。
唯有能善待八姐的马洛亚牧师,从生物学上看,八姐是他下的种;从教义上看,他是八姐的教父。可惜这好时光太短。他在教堂给这对双胞胎洗礼的时候对八姐妈妈说:“都是上帝赐给的,不能太偏心啊!”可恨的是很快五个鸟枪队进了教堂,他们是土匪,假借着抗日肆意残害老百姓。他们在教堂当着马洛亚牧师的面,轮奸八姐的妈妈,用灌满铁砂的鸟枪打烂牧师的双腿,牧师用自己的鲜血在墙上写下“金童玉女”——这两个孩子的命名,就蹿出钟楼,脑浆迸裂。在这恶劣的社会环境里,坏人当道,好人没有好下场。
看到这些本来是八姐的亲人们都如此缺少人性的对待她,我们究竟如何正确地看待人性?究竟是人性善还是人性恶?人性善恶这个争论几千年的问题,如果本着历史唯心论终究难定是非,应该遵循历史唯物论来看待人性问题。人性不是抽象的,而是具体的社会历史环境的产物。人性是与一定社会的经济基础(生产力和生产关系)和上层建筑相联系,也就是说人性与一定社会的政治、经济、文化(哲学、宗教信仰等)相联系。人性的善恶既不是天生的,也不是一成不变的,它随着社会环境的变化而变化。八姐所处的是极为恶劣的社会环境,本是半封建半殖民地社会,社会生产力落后,物质贫困,人的思想愚昧不堪。尤其在日本侵略的时候,高密各种势力的代表人物粉墨登场:以司马库为代表的地主武装,以沙月亮为代表的土匪武装,以鲁立人代表的革命武装,这三位有本领的人物都是上官鲁氏的女婿。他们或真抗日,或假抗日,都在高密东北乡拉锯战斗,可怜老百姓民不聊生。这个社会人性的善良泯灭了,人性的残酷大大张扬。这里不说沙月亮和司马库的残暴,也许他们本性就是这样,也许他们本性就不是这样。坏人不是天生的,好人也不是天生的。单说鲁立人代表的革命武装,当鲁立人转业到地方作为县长,在高密东北乡主持斗争大会,下令枪毙司马库的儿女司马粮、司马凤、司马凰这三个小孩,这场面令人心惊胆战。司马粮临场逃跑了,司马凤和司马凰这两个小女孩不会跑。上官鲁氏面对下枪杀令的鲁立人和执行枪杀令的孙不言(也是她的女婿),像鹰来了老鸡拼命护小鸡一样,“我看你们哪个敢”!她的大女儿上官来弟也来拼命保护这两个小女孩。连原来竭力主张抢杀司马凤、司马凰的瞎子徐仙儿也改口说“县长,不要杀她们了”。“最后的结果是:司马凤和司马凰的脑袋上各中了一枪,子弹从她们额头正中钻进去,从后脑勺钻出来,打得位置不差分毫,令人惊叹不止。”看来鲁立人也是没有办法的,正如他自己说的:“不革命就是反革命,没有中间道路可走!”他要革命,革命就要杀人,他要执行上级大人物张生所倡导极“左”的土改政策。这情景令人恐怖,令人心惊胆战。
血雨腥风,在这相互残杀的年代里,在血与火的熔炼中,人们都成了铁石心肠。像上官吕氏和上官鲁氏她们本是农村劳动女子,有勤劳善良的一面。但在相互厮杀的年代里,她们变得残忍,相互厮杀。上官吕氏咬伤瞎孙女上官玉女,上官鲁氏为救女儿打死婆婆。上官金童是个养不大的孩子,他出于生物的本能,对奶的依恋,有奶便是娘,对八姐是很残忍的,只是八姐死后他的良心有所发现,自我忏悔罢了。
八姐上官玉女死在什么时间,小说中没有明确说明。但根据小说有关的叙述,可以确定在1959年的古历七月初七,七夕节,分明是秋天。小说(第四十四章)中写到1960年上官金童从蛟龙河农场回家,虽然农场离家十里路,但他一年未回家。他问妈妈,他没有看见八姐。妈妈才说“去年七月初七那天早晨,母亲临去磨坊前,上官玉女忽然说:‘娘,你是啥模样?’她说着,就对母亲伸出来那两只葱白般的手,祈求道,‘娘,让我摸摸你。’”谁知这是母女的诀别!这时“母亲抬起手背拭着腮上的泪,低声说:‘你八姐是怕拖累我才走的……你八姐是龙王爷的闺女到咱家投胎,现在时限到了,她一定是回她的东海做龙女去了……”令人不解的是小说末尾较为详细交代了八姐投水自杀的过程:“在那个饥饿的春天里”,“八姐上堤下堤,站在浩荡春水边缘上……燕子和蜜蜂在河面上飞舞,毛茸茸的蜜蜂肚腹和凉森森的燕翅掠过她的皮肤。她仔细……生怕惊破春水的梦。”这分明是春天。顾头不顾尾,前后矛盾,这是误笔,这是大作家的疏忽。令笔者不解的是,这种明显的误笔,既存在于1995年作家出版社出版的《丰乳肥臀》,又存在于2009年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的《丰乳肥臀》(修订版),连那些高级编辑也没看见。这也许是什么魔幻手法,笔者冒昧地提出来请教于方家。
人不可能死两次。八姐终究在那个饥荒年代的1959年投水自杀身死,无论是那年的秋天或春天,她死的时候才20岁。八姐死在那个大饥荒的年代,有人说是自然灾害的年代,这是文过饰非的伪命题,国家这么大,哪一年没有自然灾害。三年大饥荒年代饿死不少人,八姐不是饿死的,她是自杀的。八姐没有被饿死,是靠妈妈在人民公社磨房里偷点粮食磨糊糊吃。这不是一般的偷,“母亲偷粮食的方式是全世界独一无二的”,“母亲用胃袋和咽喉往家里偷粮食。”她不忍心吃这样的粮食,所以八姐投河自杀了。因为那个时候,不尊重客观规律,乱撞蛮干,瞎指挥、浮夸风、共产风等“左”的错误,大跃进、大炼钢铁对社会生产力的大破坏,这社会后果是很严重的。人民公社使农民的生产资料归了大集体,农民两手空空。“人民公社纠集了一群妇女拉石磨,粉碎粮食为修筑峡山大水库的民工们供应面粉”。“娘托杜文斗的面子进去了,推一天给半斤红薯干,要不是谋了这个差事,你就见不到娘了,连鹦鹉(是大姐上官来弟和鸟儿韩生的儿子的名字)也就见不到了。”自然八姐什么都不能做,更不能纺线自食其力。她只能靠母亲在磨房里偷吃粮食吞到胃里,然后到家用筷子倒出来,带着血腥,用这样血腥粮食搞糊糊吃,这是怎样的残忍,她不忍心啊,她只有自杀!
“母亲沿着河堤哭泣着,她抱着八姐遗留下的衣物,哭着在河堤上走来走去。那个年头里死人早已是司空见惯的平常事,几个人随便劝几句,母亲也就借坡下驴地止住了哭声。”这里不单是母亲无情,她真的没有能力抚养这些孩子了,她早已不是丰乳肥臀的母亲,而是骨瘦如柴“瘦得只剩下一副庞大骨架”的病妇,连她自己都在死亡线上挣扎。
对八姐之死的几点感悟。其一,应该说人都是有欲望的,但欲望因人而异。以往文学史中的“多余人”,因为他们多是有钱、有闲、有知识的人,所以他们多是有欲望的人。或是有远大抱负,欲改良社会而不能如愿;或有私欲,甚或贪欲,追求美满爱情而不能满足,甚至欲火焚身。另类“多余人”的八姐“你像多余的物品,静静地呆在角落里”。“饭不吃饱你认为自己是家中的拖累,衣不穿新大家认为你分不清新旧。”她没有大的欲望,自然没有远大抱负,去关心社会问题。她也少有个人欲望,没有想到爱情问题。八姐死的时候,正是花季少女,应该想到爱情。但在那个大饥荒的年代,死了不少人,很少有人恋爱结婚生孩子,因为只有吃饱肚子才能恋爱。小说(第四十三章)我——上官金童于大饥荒年代在蛟龙河农场目睹许多年轻漂亮的女子,女大学生,有的还是校花,还有俄罗斯贵族后裔,因为饥饿,为多吃一个馒头、多喝一钓汤,宁愿让自己的身体被吹事员张麻子糟蹋。“当女人们饿得乳房紧贴在肋条上,连例假都消失的时候,自尊心和贞操观便不存在了。”那时农场一人一天只供应一两粮食,还要受炊事员、管理人员的克扣,真吃到她们嘴里就更少了,所以她们最终都没有逃脱饿死的命运。她们的命运尚且如此,作为瞎女八姐就更不敢做爱情梦了。
其二,八姐虽然生命短暂,但她本质勤劳善良,任劳任怨,甚至逆来顺受。她有强烈的生活欲望,她是想活下去,不想死的人。大概是1944年春天的时候,日本鬼子再次进犯高密东北乡,虽然母亲带着孩子们躲到地窖里,人保住了,但家里财物损失殆尽:麦子、驴骡都没有了,锅碗瓢盆都成了碎片。这怎么生活?母亲失去了信心,于是煮一锅砒霜水,一家人同归于尽。“姐妹们齐声哭起来,连瞎眼的八姐,也跟着哭。她的哭声细弱,像只小蜜蜂,那两只又大又黑、却什么也看不见的眼睛里,盈着泪水。八姐是凄惨中最凄惨,可怜中最可怜。‘娘,我们不愿死……’”1957年,应该说是新中国成立后最好年代。上官玉女和上官金童都已18岁了,金童这个没有出息的东西,因为人家笑他俩是马亚洛的私生子,气得吞金戒指自杀,躺在炕上等死,而八姐却坐在炕角摸索着纺线。后来母亲因此打这个没有出息的儿子,“八姐不动声色继续纺线”。看来八姐想要不拖累他人,做一个自食其力的劳动者。
其三,八姐死的时候,正是大肆鼓吹“社会主义是天堂”的时候。其实当时社会并不是天堂。如果八姐生在比较良好的社会甚至良好的社会里,她可以得到社会各个方面照顾,她可以免费上专门学校,可以成为作家、艺术家,至少可以成为自食其力的劳动者。我们希望有如此比较良好的社会甚至良好的社会出现,应该说我们全民奔小康就是这个方向。
责任编校:汪孔丰
AWeird“SuperfluousPerson”:OntheEighthElderSisterinMOYan’sBigBreastsandWideHips
CAO Shui-miao
(School of Economics and Management, Anqing Teachers College, Anqing 246133, Anhui, China)
The eighth elder sister is a character inBigBreastsandWideHipsby MO Yan, a winner of Nobel Prize for Literature. Compared with other images of “superfluous person” in the history of Chinese and western literature, she has distinctive weird features. She was born blind in poverty and wars; she cannot survive and has to commit suicide for the stupidity and cruelty of human beings. Her tragic fate is worth reflection: human beings need to build a kind society.
BigBreastsandWideHips; the eighth elder sister; superfluous person; a kind society
2013-01-30
曹水苗,男,安徽怀宁人,安庆师范学院经济与管理学院副教授。
时间:2014-10-28 14:19 网络出版地址:http://www.cnki.net/kcms/doi/10.13757/j.cnki.cn34-1045/c.2014.05.006.html
10.13757/j.cnki.cn34-1045/c.2014.05.006
I207.42
A
1003-4730(2014)05-0026-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