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鼎铛玉石”释义谈名词意动用法的界定问题
——兼与胡安顺先生商榷

2014-03-20 22:52张作栋
文山学院学报 2014年4期
关键词:金块动用宾语

袁 虹,张作栋

(河池学院 教师教育学院,广西 宜州 546300)

从“鼎铛玉石”释义谈名词意动用法的界定问题
——兼与胡安顺先生商榷

袁 虹,张作栋

(河池学院 教师教育学院,广西 宜州 546300)

笔者认为胡安顺先生提出的“鼎铛玉石,金块珠砾”分别指“宝鼎、美玉、金砖、珍珠四种宝物”的观点需要商榷。“鼎铛玉石”的语义,“视贵如贱”解释比较稳妥;其语法解释,当以“名词意动用法”最为合理、明了。当然,对名词的意动用法相应地需要重新作一个界定。

鼎铛玉石;名词意动;尘饭涂羹;梅妻鹤子

“鼎铛玉石,金块珠砾”是唐代杜牧《阿房宫赋》中的两句。这两句话的语义解释本无很大分歧,多从“视贵如贱”的角度解释。①但胡安顺先生在《“鼎铛玉石,金块珠砾”释义质疑》(下称《质疑》)一文中颠覆前说,[1]笔者在感到新奇的同时,也深感这两句语义需重加辨析。至于其语法解释,以前多阙而弗论。自20世纪80年代以来《阿房宫赋》被选入高中课本,这两句成为绕不开的话题,因此学界争论蜂起,众说纷纭。对于“鼎铛玉石”的语义,笔者以为“视贵如贱”解释比胡安顺先生新观点更为稳妥;其语法解释,当以“名词意动用法”最为合理明了。当然,对名词的意动用法相应地需要重新作一个界定。

一、《质疑》观点的商榷及“鼎铛玉石”的语义解释

胡安顺先生在《质疑》中梳理了近年来对“鼎铛玉石”的解释,认为“都难以成立”,指出“鼎铛玉石,金块珠砾”应分别指宝鼎、美玉、金砖、珍珠四种宝物,而非“视鼎如铛”一类意思;在语法结构上,“鼎铛”属并列关系,玉石、金块、珠砾各属偏正(定中)关系,不再将鼎与铛、玉与石视为贵贱相殊的两类。《质疑》一文还分别具体考辨了鼎铛、玉石、金块、珠砾连用的例证,认为这样解释从语义与语法上都融通。笔者以为,《质疑》所论需要商榷。第一,《质疑》所列举证明“鼎铛”属并列关系的例子并没有唐代及以前的材料,所列举“金块”属偏正(定中)关系的唐代材料只有两条,“珠砾”属偏正(定中)关系的唐代材料只有一条。既然这种词法的用法在当时如此之少,而杜牧又如此密集、连续使用,那么我们很容易质疑这种解释。第二,宋金时人对“鼎铛玉石,金块珠砾”的理解并没有像《质疑》所说那样视为“宝鼎、美玉、金砖、珍珠四种宝物”。宋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二十三记载:

《潘子真诗话》云:南丰先生曾子固言:“《阿房宫赋》‘鼎铛玉石,珠瑰金砾,弃掷逦迤,秦人视之亦不甚惜’,‘瑰’当作‘块’,盖言秦人视珠玉如土块瓦砾也。”[2]152

曾巩很明确地指出这几句话的意思。金代王若虚《文辨》卷三有相似的记载:

杜牧之《阿房宫赋》……“鼎铛玉石,金瑰珠砾”,曾子固以为“瑰”当作“块”,言视金珠如土块瓦砾耳。然则‘鼎铛玉石’亦谓视鼎如铛,视玉如石矣?无乃太艰诡而不成语乎?”[3]1140

王若虚看到了“鼎铛玉石,金瑰珠砾”与我们今天所总结的名词意动用法在顺序上的区别,但只是道出其词语顺序上的疑惑,并没有怀疑语句的意思,更没有理解为“四种宝物”。宋人曾巩相去唐人杜牧不过200多年,其理解自然更为可信。所以,尽管胡先生的解释能“避免语意的重复和语法解释的困难”,但仍然难以令人信服。

那么到底如何对“鼎铛玉石”进行语义解释?笔者以为,王力先生《古代汉语》的解释“把鼎当做铛,把玉当做石,把金当做土块,把珍珠当做碎石”是毫无问题的。除了上文所列举宋人之理解作为证据,我们从语言材料上来看这种语序与我们平时所总结的名词意动用法正好相反的例子。钱钟书先生《谈艺录》云:“夫以覃溪之尘羹土饭,朽木腐鼓,定庵尚有节取,而况笔舌灵慧如瓯北者哉。”[4]135钱钟书先生以“尘羹土饭”讽翁方纲诗歌,意为“腐朽无用”。《汉语大词典》对“尘羹涂饭”的解释是:“以土作饭,以泥作羹。比喻以假当真或无足轻重的事物”。“尘羹涂饭”也做“尘饭涂羹”,典出《韩非子》。《韩非子·外储说左上》云:

夫婴儿相与戏也,以尘为饭,以涂为羹,以木为胾;然至日晚必归饷者,尘饭涂羹可以戏而不可食也。[5]273

尽管“尘饭涂羹”(或“尘饭涂羹”)的引申义与《韩非子》所载有差异,而且今天对“尘羹涂饭”的解释有细微差异,我们仍旧可以确定“尘饭涂羹”的本义就是“以尘为饭,以涂为羹”,即“把灰尘当做羹,把泥土当做饭”。这与“鼎铛玉石”如出一辙。再举一例。清吴之振等《宋诗钞》卷十三“林逋和靖”,“逋不娶无子,所居多植梅畜鹤,泛舟湖中。客至则放鹤致之,因谓梅妻鹤子云。”[6]391毫无疑问,“梅妻鹤子”就是把梅花当作妻子,把鹤看作儿子。唐前有例可援,唐后有例可证,“鼎铛玉石”作“以鼎为铛,以玉为石”之解是毫无问题的。

二、“鼎铛玉石”的语法解释及名词意动用法的界定

既然已经明确,“鼎铛玉石、金块珠砾”在语义上就是“把鼎当做铛,把玉当做石,把金当做土块,把珍珠当做碎石”,那么如何在语法上给予一个合理的解释?关于“鼎铛玉石”的语法解释,可谓众说纷纭,眼花缭乱,甚至更加茫然。②这些语法解释多是迎合各自对“鼎铛玉石”细微的语义解释而设,实际是用现在的语法解释来套古语,而不是根据古语寻找合适的语法解释,所以有些解释还要进一步地加上“倒置”“跨域”才能稍圆其说,把简单的事情搞复杂了。另外,有些文章举例失当,如解作主谓结构的观点,多以“车水马龙”“瓮牖绳枢”比附,混淆了“主观认为”与“客观比喻”“客观存在”的区别,徒授人口实。笔者以为,以“名词意动用法”来解释比较合理、明了。注释2所引诸说中,持此说最力者当属邹高艾先生,然论述不足,刘晓峰《也说“鼎铛玉石,金块珠砾”的用法》(《语文知识》1997年第2期)指出其以孤证立说。其他主是说者,往往举例失当,有些引文无据,遑论论证。

我们先将“鼎铛玉石”与常见的名词意动用法做一下对比。《孟子·尽心下》云:“诸侯之宝三:土地、人民、政事。宝珠玉者,殃必及身。”其中,“宝珠玉”,即“把珠玉当做宝贝”。苏轼《前赤壁赋》云:“况吾与子渔樵于江渚之上,侣鱼虾而友麋鹿。”“侣鱼虾而友麋鹿”即“把鱼虾当做伴侣,把麋鹿当成朋友”。这两则名词意动用法的例子都是将宾语放在活用作谓语的名词后面;而“鼎铛玉石”则是把宾语放在活用作谓语的名词前面,除了顺序,并无二致,都是主语主观上认为某事物(姑且不说是“宾语”)是什么或者怎么样。那么有没有必要在名词的意动用法之外找一种解释呢?笔者以为完全没有必要。

更能说明这个问题的是描绘宋代诗人林逋生活情趣的“妻梅子鹤”与“梅妻鹤子”两个词。毫无疑问二者所言是同一意思,但一直存在“妻梅子鹤”与“梅妻鹤子”两种词序。先看“梅妻鹤子”的例子,清吴之振等《宋诗钞》卷十三“林逋和靖”:“逋不娶无子,所居多植梅畜鹤,泛舟湖中。客至则放鹤致之,因谓梅妻鹤子云。”[6]391再看“妻梅子鹤”的例子,清代王士禛《分甘余话》卷三云:“吕纪《梅花双鹤》一幅最高雅,己丑岁除,题一诗于左方云:嫩寒春晓游人少,系艇孤山篱落间。想见西湖林处士,妻梅子鹤一生闲。”[7]75清代沈复《浮生六记·坎坷记愁》云:“芸没后,忆和靖‘妻梅子鹤’语,自号梅逸。”[8]66清代徐釚《词苑丛谈》中,甚至既有“梅妻鹤子”的说法,又有“妻梅子鹤”的说法。《词苑丛谈》卷三云“林处士妻梅子鹤可称千古高风矣”,[9]52卷九则云“亦应呼梅妻鹤子,共伴香魂于暮烟衰草之际也”。[9]209对此,自然不能说孰对孰错——《汉语大词典》将两个条目都收入——也没有必要视为两类不同的语法关系。其实,今天的语法体系的建立只不过100余年的时间,古人在写作时,并没有明确的语法意识。他们在表达“主观上认为宾语(事实上古人并无‘宾语’概念)是什么或怎么样”时,只是将宾语与活用作意动词的名词放到一起,当然最为常见的情形是将宾语放在活用作意动词的名词后面。

最后,既然我们有理由将“鼎铛玉石”也视为名词意动用法,在此类用法很少、且经常混用(如“梅妻鹤子”与“妻梅子鹤”)的情况下,与其进一步地加上“倒置”“跨域”等附加解释来迎合已有的名词意动用法定义,倒不如对名词的意动用法重新作一个界定:名词用作意动,就是主语在主观上把它前后的宾语(以后面为常见)看作这个名词所代表事物。

注释:

① 如朱东润先生主编《中国历代文学作品选》释为“视贵如贱”,王力先生主编《古代汉语》释为:“把鼎当做铛,把玉当做石,把金当做土块,把珍珠当做碎石。”郁贤皓先生主编《中国古代文学作品选》释为:“把宝鼎当作铁锅,把美玉当作石头,把黄金当作土块,把珍珠当作砂石。”吴在庆先生《杜牧集系年校注》释为:“将宝鼎当做平常之平底锅,把美玉看作石头。把金子当做土块,将珍珠视如石子。”上世纪80年代以来,一系列相关论文多是如此解释。

② 概括起来,主要有如下几种观点:一是主张名词意动用法,邹高艾《名词意动用法另一种被忽略的形式》(《语文知识》1994年第6期)以及周烈强、白沙海、邓建辉、卢荣彪等均主是说。主此说者最为头疼的问题是“鼎”与“铛”的顺序问题,需要作出“为强调而前置”、“名词跨域活用”等补充解释。二是认为名词活用为动词,即动宾结构。李正学《“鼎铛玉石”语法结构浅析》(《语文教学通讯》,1988,Z1)以及高锦平、王世觉、周烈强、刘法绥、张凤祥等主是说。这类说法同样需要解释“鼎”与“铛”的顺序问题,有些以“倒置”“颠倒”解释,有些干脆不解释。三是看做主谓结构,劳定贵《“鼎铛玉石,金块珠砾”注释辨析》(《中学语文》1989年第1期)以及闵祥顺、刘晓峰、胡静书、徐应才、赵宗乙皆主张此说。这种解释往往比附不妥,如用“车水马龙”“瓮牖绳枢”比附,则混淆了“主观认为”与“客观比喻”“客观存在”的区别。另外还有“状谓结构”“被动”“省略”“紧缩”“倒装”“合叙”等解释。

[1]胡安顺.“鼎铛玉石,金块珠砾”释义质疑[J].广西民族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1(4):2-5.

[2](宋)胡仔.纂集.苕溪渔隐丛话[M].廖德明.校点.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2.

[3](金)王若虚.文辨[M]∥王水照.历代文话[M].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7.

[4]钱钟书.谈艺录[M].北京:中华书局,1984.

[5](清)王先谦.韩非子集解[M].钟哲.点校.北京:中华书局,1998.

[6](清)吴之振,吕留良,吴自牧.选.宋诗钞[M].管庭芬,蒋光煦.补.北京:中华书局,1986.

[7](清)王士禛.分甘余话[M].张世林点校.北京:中华书局,1989.

[8](清)沈复.浮生六记[M].王基德.点评.青岛:青岛出版社,2005.

[9](清)徐釚.词苑丛谈[M].唐圭璋.校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

On the Definition of Nominal Conation from the Explanation of Ding dang yu shi and Discussion with Mr. Hu An-shun

YUAN Hong, ZHANG Zuo-dong
(Teachers Training College, Hechi University, Yizhou 546300, China)

The author thinks that the point of Ding dang yu shi and Jin kuai zhu li, advanced by Mr. Hu An-shun, which refers to tripod, jade, gold brick and pearl is questionable. The meaning of Ding dang yu shi is better explained as seeing wealth as the worthless and it’s grammatical structure explanation of being motivated by nominal conation is reasonable and clear. Therefore, the paper deems that nominal conation should be defined newly.

Ding dang yu shi; nominal conation; Chen fan tu geng; Mei qi he zi

H131

A

1674-9200(2014)04-0071-03

(责任编辑 田景春)

2014-01-07

袁 虹(1982-),女,河北保定人,河池学院教师教育学院讲师,主要从事古代文学与古代汉语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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