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建忠
(福建中医药大学中医学院,福建 福州 350122)
余霖是继明末吴有性、清初戴天章之后的又一位瘟疫学名家,其集30年行医经验撰成《疫疹一得》一书,并于乾隆五十九年(1794年)自序刊行,对后世产生较大影响。《清史稿》虽将其列在《艺术传》中,但有关其生平事迹和著作的记载则过于简略,仅有寥寥的一百多字。而且目前学界多偏重对《疫疹一得》学术思想的探讨,余霖的籍贯生平及其《疫疹一得》的编刻流传等问题尚未廓清,笔者梳理考证的重点即在此。
余霖,字师愚。但其籍贯、生卒年问题,学界尚未考证出较为确切的结论。关于余霖的籍贯,目前有两种说法:一为江苏常州,一为安徽桐城。前者因谢观所编的《中医大辞典》而影响较大,即认为余氏为清代常州人[1]。谢观之说并非无据,考《疫疹一得》延庆堂刻本,其卷首所附毘陵庄锦制所撰序言称:“甲子秋,得乡前辈余师愚先生《疫疹一得》。”[2]1陆氏此序作于道光戊子年,即道光八年(1828年),可见其于此前得书的甲子年应是嘉庆九年(1804年),则其生活年代应离余霖不远。陆氏自署毘陵人,而毘陵乃常州古称。陆氏既称余霖为同乡,则余氏当为常州人。此外,主要生活在道光、咸丰年间的陆以湉,其《冷庐医话》卷三载:“常州余师愚霖客中州时,父染疫,为群医所误。”[3]然而,余氏是桐城人的证据则更为充分,也更直接。
首先考察《疫疹一得》所附的其他序言,包括蔡曾源、张若渟、吴贻咏等人。蔡曾源序中曰:“桐城余师愚先生,与予同客都下,订忘年之交,历二十余年,今年且将七十矣,得摄生之术,貌古而神腴。”[2]3蔡氏虽为四川成都人,但其乃余师愚忘年之友,其言自然确凿可信。张若渟则在序后署名为“诰授荣禄大夫刑部佐侍郎同乡姻弟张若渟顿首拜撰”[2]5。张若渟,字圣泉,号寿雪,乃清初名臣桐城人张廷玉之子。张若渟自称为余师愚之“同乡姻弟”,说明两人不仅是同乡,而且是亲戚关系。吴贻咏序中也称“予友余君师愚,儒也,即医也。忆予应童子试,适郡城辄与师愚俱”[2]6,据此可知吴贻咏与余师愚极可能是总角之交,而吴贻咏也是桐城人,同样说明余师愚当是桐城人。
其次,据清王士雄《温热经纬》卷四载:“纪文达公云:乾隆癸丑,京师大疫。以景岳法治者多死。以又可法治者,亦不验。桐乡冯鸿胪星实姬人,呼吸将绝,桐城医士投大剂石膏药,应手而痊。踵其法者,活人无算。道光癸未,吾乡郭云台纂《证治针经》,特采纪说,以补治疫之一法。然纪氏不详姓氏,读之令人怅怅。越五载,毘陵庄制亭官于长芦,重镌《疫疹一得》。书出始知纪氏所目击者,乃余君师愚也。”[4]王士雄所指“纪文达”,即纪晓岚。而纪晓岚主要生活在清代乾嘉时期,与余霖同时,其说可信度自然较高。此外,正史《清史稿·艺术一》本传亦曰:“霖,字师愚,安徽桐城人。乾隆中,桐城疫。霖谓病由热淫,投以石膏辄愈。后数年至京师,大暑疫作。医以张介宾法者多死,以有性法亦不尽验。鸿胪卿冯应榴姬人呼吸将绝,霖与大剂石膏应手而痊。踵其法者,活人无算。”[5]两相对照,《清史稿》或即采摭纪晓岚之说。
以上所举史料均可证余霖应为安徽桐城人。有人或据余氏自署“桐溪师愚余氏霖自序”[2]7,误其为“常州桐溪人”。然遍考常州古今地名,并未见有桐溪的地名。又查臧励龢《中国古今地名大辞典》“桐溪”条,可知其为浙江桐庐县东北的溪水名,与常州风马牛不相及。故此,所谓“常州桐溪”之说更是无据。又考蔡曾源序说“岁甲申,桐邑中人大率病疫。时先生方游大梁,痛其尊人为群医所误”[2]3,以及余霖自序“乾隆甲申,予客中州,先君偶染时疫,为群医所误,及奔丧回里,检视诸方”[2]7之说,可以看出:乾隆甲申(1764年),桐城发生瘟疫,余氏之父未能幸免,余氏所谓“奔丧回里”,显而易见是回桐城故里。由此可见,至少在余霖的父辈即已居住在桐城。而余氏自署“桐溪”,盖为桐城一小地名,或为桐城之别称,但其与常州无关。除此特例外,尚未见到“桐溪”与余霖并称的第二则实例。亦有人宣称余霖祖籍常州,后寓居桐城。笔者认为:即便前引庄锦制序言所称是事实,也只能说明余霖先祖可能是毘陵人。但鉴于余霖父辈已是桐城人,余霖籍贯理应为桐城,而非毘陵。
至于余霖的生卒年问题,目前没有太多的材料可供考证。前文所引蔡序所称:“桐城余师愚先生,与予同客都下,订忘年之交,历二十余年,今年且将七十矣,得摄生之术,貌古而神腴。”蔡序撰于乾隆五十九年(1794年),此年余霖“年且将七十矣”,很可能是六十九岁,按照我国历来以计算虚岁的传统推算,余氏应生于1726年,即清世宗雍正四年。其卒年则暂无法详考。
又据蔡序称余霖“少时奋志读书,有不可一世之概,而屡踬名场……遂弃举子业,专务岐黄,然犹未出人一头地……岁甲申,桐邑中人大率病疫。时先生方游大梁,痛其尊人为群医所误,乃益肆力于古人书,研究于阴阳寒暑及气运主客之分,纤悉无遗。而后恍然大悟,独于疫疹一门,神而明之”[2]3,说明余霖在三十岁左右方始弃儒学医,且对疫疹能自创新解。此举显然与其父先前染疫身故的刺激密切相关。蔡序所述与其余霖自序所言“力学二十余年,屡踬名场,翻然自顾摴栎子资,原非国器,奈何犹穷经皓首,终为童子师哉!于是究心《灵》《素》,志在岐黄……乾隆甲申,予客中州,先君偶染时疫,为群医所误……思于此症,必有活人者”[2]7等自述,两者甚为契合。
余霖自其父染疫身故之后,遂潜心研究疫病,最终悟出“非石膏不足以治热疫”的心得,并自创清瘟败毒饮,活人无算。因其用药较为峻猛,人称“余大剂”。余霖谈到编著刊行《疫疹一得》的缘由时说:“三十年来,颇堪自信,活人所不治者,笔难罄述。窃思一人之治人有限,因人以及人无穷,因不揣鄙陋……著为《疫疹一得》。欲以刍荛之见,公之于人,使天下有病斯疫者起死回生,咸登寿域。”[2]7不难看出,余氏对其治疫心得颇为自信。事实上,在疫病盛行的年代,余霖毫不保留地将其几十年的诊疗经验和药方公之于众,目的就是让更多的医家参与防治疫病,以造福更多的大众百姓,充分展现出儒医的高风亮节。
余霖《疫疹一得》成书于乾隆五十九年(1794年),并自序刊行。此节刻本今已不存,其版本特征已无法考知。盖初刻本刊行之后不久,或因余霖去世而流传不广。王士雄《温热经纬·卷四》云:“原书初刻于乾隆甲寅,而世鲜流行。苟非庄氏,几失传矣。”[4]结合前文所引王士雄之说,可以推知:王士雄认为自《疫疹一得》初刻本之后,庄锦制于道光八年(1828年)的重刻本是此书的第二次刊刻,而且正是庄锦制的及时重刻,才使此书得以继续流传。
实际上,早在嘉庆年间裴奉辰就已重刻此书。裴氏在重刻本序言中以大部分篇幅叙述重刻此书的原因和过程。裴序称:“嘉庆甲子,予友李寿山患疫,昏闷无声,周身如冰,六脉皆伏,群医无策。或以为阴症,谋进参附。五台徐德夫中翰,寿山戚也,坚执以为不可。且谂知师愚先生所著《疫疹一得》书,抄本藏张氏家,乃亟求得之。捡其方,得清瘟败毒饮。”[6]567徐德夫即以清瘟败毒饮治愈李寿山之病。裴氏序中又提到:“予乙丑入都,寿山见予,庆再生且述颠末。予索其本读之,一夕竟。遂手抄,藏之笥。庚、辛冬春之际,予需次大梁,时疫大作。凡予家患者,依法服之,皆获安痊。其有疑惧不敢肯服者,率多变症,或至不起。其明效大验,予既目击,又身历之矣。师愚之功,顾不伟哉!予不敢秘其传,因略为校订,分为上下二卷,授之梓。”[6]567据前文所引庄锦制序,他是在嘉庆甲子(1804年)获得《疫疹一得》一书,与徐德夫所得张氏抄本的时间是同一年。但庄氏得到此书后,并未立即着手重刻,而是“珍如拱璧,以之治疫与疹,奏效尤多”[2],其似乎仅以余氏药方治疫疹,而秘不示人。直到道光年间,庄氏“需次芦鹺,见误于此症者不一而足。偶语契好诸君子,咸谓此书不宜独秘,遂助金付梓,以广其传”[2]。这说明庄氏自嘉庆甲子(1804年)得到《疫疹一得》后,过了整整24年才重刻此书。与庄氏不同的是,裴氏于嘉庆乙丑(1805年)得张氏抄本后,即手抄收藏,并在嘉庆庚午(1810年)、辛未(1811年)冬春之际,对此书加以校订并重新刊刻发行。可见,裴氏重刻本比庄氏本要早17年之多。此外,裴氏在重刻本《凡例》中还称:“是书原本未分卷数,且前后此序亦有溷淆之处,予略加订正,分为上下二卷”[6]568。据上可知,余氏原刻本不分卷数,但现存《疫疹一得》各版本,不管是抄本还是刻本,均与裴氏重刻本一样分为上下两卷,且上下卷所分的内容基本相同。据此可以推测,现行各本均参照裴氏重刻本卷帙分法。虽然庄氏延庆堂刻本上卷多出《运气变览》一项内容,但其上下卷的分法与裴氏本相对照,实际上并无两样。
需要特别指出的是,裴氏嘉庆十六年刻本,今亦不存,目前流传的仅仅是据此重刻本抄录的清抄本。然而令人困惑不解的是,医学界不少人竟然称此清抄本为“嘉庆十六年(1811年)裴奉辰手抄本”。前者如1990年代郭谦亨、孙守才的点校本,收进《中医古籍整理丛书》。后者如曹洪欣总主编《温病大成》当中的连智华新校点本。显然,学者混淆了重刻本与手抄本的概念。嘉庆十六年的本子,是裴奉辰据手抄本进行校订后重新刊刻发行的,应该称为嘉庆十六年重刻本或裴奉辰重刊本。而裴奉辰手抄本,应是裴奉辰于嘉庆乙丑(1805年)据张氏抄本而抄录的本子。那么裴氏手抄本自然会保持与张氏抄本相同的面貌,也是不分卷数的。毫无疑问,裴奉辰重刊本与裴奉辰手抄本是两个完全不同的概念。故此,目前中国医学科学院图书馆所藏的抄本,是据嘉庆十六年裴奉辰重刊本抄录的抄本,决不能称之为“嘉庆十六年裴奉辰手抄本”。《续修四库全书》影印此书,即题清抄本,而不题“嘉庆十六年抄本”,显然是正确的。
如今《疫疹一得》流传下来最早的刻本就是道光八年(1828年)庄氏重刻本,即俗称延庆堂刻本。其他刻本,还如光绪五年(1879年)刻本、光绪十年(1884年)敬直堂刻本及清刻本。以上这些刻本,国内藏本较多。至于抄本,主要有咸丰三年(1853年)抄本、清抄本及民国陈在山抄本。另外,《中国中医古籍总目》著录有“清乾隆59年甲寅(1794年)抄本”,藏书单位标明为中国医学科学院[7],但经查考,中国医学科学院并无此书。疑著录者误以抄本序跋所署时间为抄本的年代。近年又有学者宣称:中国中医科学院图书馆藏有嘉庆二年(1797年)五长福手抄本[8]。连智华据此本点校,收进曹洪欣总主编《温病大成》之中。此抄本原书,笔者未曾寓目。但就其点校本来看,此抄本的内容、卷数与中国医学科学院图书馆所藏的清抄本无太大区别,而且其不少地方均据清抄本校补。笔者据此可以推断出以下两点:一是此抄本的年代不可能早于嘉庆十六年(1811年),理由正如前文所考,《疫疹一得》分为如今这种上下两卷的面貌,最早是裴奉辰在重刻此书时校订整理而成的;二是所谓的“嘉庆二年手抄本”版本质量并不比中国医学科学院图书馆所藏的清抄本好。
综上所考,余霖,字师愚,以字行,安徽桐城人,约生于清雍正四年(1726年),卒年不详。余霖少习举子业,后因屡试不第,方在30岁左右弃儒为医;后又因其父染疫身故而潜心研究疫疹,创立清瘟败毒饮,活人无数,在乾嘉时期名盛一时,人称“余大剂”。乾隆五十九年(1794年),余霖著成《疫疹一得》一书,并自序刊行,将其30年治疫病经验和药方公诸于世。此书后经裴奉辰、庄锦制等多次重刻,得以保存至今。《疫疹一得》现存最早的刻本为道光八年(1828年)延庆堂刻本,最好的版本是《续修四库全书》所收的清抄本。
[1]谢观.中医大辞典[M].北京:商务印书馆,2004:1178.
[2]余霖.疫疹一得[M].影印道光延庆堂刻本.北京:人民卫生出版社,1956.
[3]陆以湉.冷庐医话:卷三[M]//曹炳章.中国医学大成:第39册.上海:上海科学技术出版社,1990:15.
[4]王士雄.温热经纬[M].北京:人民卫生出版社,2005:164.
[5]赵尔巽等.清史稿:卷五百二[M].北京:中华书局,1977:13867.
[6]余霖.疫疹一得[M]//《续修四库全书》编纂委员会.续修四库全书:1004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
[7]薛清录.中国中医古籍总目[M].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2007:485.
[8]曹洪欣.温病大成[M].福州:福建科学技术出版社,2007:68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