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睿
(东北师范大学 日本研究所,吉林 长春 130024)
《罗生门》是芥川早期的作品,改编自《今昔物语》中“罗生门登上层见死人盗人语第十八”的部分情节,讲述了日本平安朝末期一位被主人解雇的家丁穷困潦倒、走投无路之际,目睹了一个老太婆在罗生门的城楼上拔死尸头发打算编假发卖钱的行为。遂恶从胆边生,抛弃了心中的善念,打昏了老太婆,抢走了她身上可以变卖的衣服,消失在夜色之中。小说篇幅短小精悍,却深刻揭露了人类处于困境中的自私本性和利己主义,揭露了人们为了生存下去可以不择手段的丑恶嘴脸。
《罗生门》以柳川龙之介的笔名发表于1915年11月号的《帝国文学》杂志上。小说发表之时,芥川龙之介刚刚失恋,他和初恋对象吉田弥生因为养父家的强烈反对而以分手告终。弥生毕业于西山女子学校英文专业,才貌兼备,与同样英文专业出身的芥川有很多共同话题。然而其养父芥川家、尤其是姨母富纪*母亲发狂后芥川被舅父收养,姨母富纪当时60岁。却因弥生的出身不好,而对这段恋爱横加阻拦,这对芥川来说是巨大的打击。他曾这样写道:“在家只要一提到这个事情*指与吉田弥生的恋爱。,就会遭到强烈的反对,姨母整夜的哭,我也是一样……我承认我身上发生了明显的变化,而且感觉到我心中褊狭的一面开始占据上风。”[1]77这里所谓的褊狭就是怨恨情绪和心中的郁结,而这种感情便自然而然地体现到了接下来创作的文学作品中。
《今昔物语》原文中对老太婆的形象描写十分简略,只有“非常老迈”和“满头白发”这寥寥数语。而芥川文章中对“老太婆”形象的描写则更加细致、丰满。从外表上看,“老太婆”是肮脏又丑陋的,“穿棕色衣服,又矮又瘦像只猴子似的”,“肉食鸟一般红烂的眼睛”,嗓音也有如乌鸦一般。从行为上看,“老太婆”拔死人头发打算编假发卖钱的做法也是令人作呕的。可以说,从外表到内心,“老太婆”这一人物形象没有丝毫美感可言[2]31。
这与一般女性光鲜亮丽的形象形成了鲜明的反差,并不符合青年人对异性该有的美好想象。推敲其原因,恐怕与在“失恋事件”上充当拦路虎角色的姨母不无关系。本来,对于没有得到过母爱的龙之介来说,姨母富纪是与他最亲近、最疼爱他的人,对于芥川所喜爱的对象,富纪也理应全力支持。但是,对于一生未曾结婚的富纪来说,龙之介就是她此生唯一的“恋人”,她把全部的爱都倾注在了他身上,这种情感颇有些像单亲母亲对于儿子的感情,生怕自己辛苦拉扯大的儿子会被他人抢走。尤其弥生是一位受西方教育的新女性,这与执著于旧江户时代趣味的姨母富纪是格格不入的,使得她难于驾驭。于是,她利用长辈的权威迫使二人分手。这在芥川看来,完全是一种“好意”掩盖下的自私行为,是典型的“利己主义”,而自己迫于压力最终屈服的行为也是可耻而又自私的。“周围是丑恶的,我也是丑恶的。目睹这一切而继续生存是痛苦的……我怀疑无私的爱的存在。”[1]80在这里,芥川表达的不仅仅是对姨母等人深深的不满,也有对自身的反省。“老太婆”不仅是姨母的代表,更是以姨母为代表的伪善、自私的一方[3]。
结尾处,“家丁”听了“老太婆”的解释心中一动,从犹豫变成“作恶”,文章也达到了高潮。由此可见,“老太婆”这一角色起到了推动情节发展的重要作用,其言行正是促使“家丁”思想转变的关键与契机,正是有了“老太婆”这一类人的为恶在先,才有了“家丁”的随波逐流。尽管在表达对“老太婆”的憎恶之情上,寄托了作者自己的感情,但是“家丁”这一角色并不与芥川本人重合。如吉田精一所评价的,芥川“尽管写出了残酷的利己主义,但内心却是被强烈的正义感所驱使”[4]。遗憾的是他虽然没有如“下人”一般“从恶如流”,却也没有以文学作武器去抗争,而是以旁观者的姿态游走在善与恶的边缘,并因为这种悲观的情绪得不到排解而最终走上了自我毁灭的道路。
芥川在自传式小说《那个时候我的一些事》(1919)一文中提到“那时候写的两篇小说便是《鼻子》和《罗生门》。因为半年前失恋事件的原因,一个人的时候总是情绪很低落,想逃离现实,尽量写一些愉快的小说”[2]700。然而,在这样的心境下,显然是写不出什么愉快的小说来的。正如三好行雄所说:“不管怎么看,《罗生门》也绝不是芥川原本打算创作的所谓远离现实的‘愉快的小说’,反而是一部表达一个青年人所感到的对人的绝望和绝望中产生的无助心境的小说”[5]。纵观全文,如果说有一丝愉快气氛的话,恐怕就来自于“虐待”“老太婆”的快感上面。文中对于“老太婆”所着和服的描写仅限于“棕色”二字,但是从其外貌、行为及所处环境上,不难想象所谓和服也定是些肮脏廉价之物,即便抢去恐怕也很难卖得好价钱。“家丁”剥去“老太婆”衣服的这一情节,与其说是“为了生存”倒不如说是一种恶作剧、一种凌辱和发泄的快感。结尾部分写到“老太婆爬起光赤的身子爬到楼梯口向下张望”,对于刚刚经历失恋痛苦,“心中褊狭的一面开始占据上风”的芥川来说,这无疑是一种略带报复心理的快感和感情宣泄[6]。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芥川与弥生两个求学西方新进思想的年轻人,其追求情爱的悲剧,促成了这部小说的萌生,小说不啻为是对明治维新以来残存于世的封建主义思想的抨击。
《橘子》发表于1919年的《新潮》杂志,初以《我遇见的事》为题,后又更名为《橘子》。小说以芥川的亲身经历为背景,篇幅短小精悍,全文仅两千字。描写了一个寒冷的冬天“我”坐火车旅行,感到“精神倦怠”、“疲惫不堪”之际,一个头发干枯、衣着邋遢的小姑娘坐在了我的对面,使我乜斜不快。火车行驶之后,小姑娘一直探头向外张望,并将几个金灿灿的橘子抛下车窗留给了前来送行的弟弟们,“我”也莫名其妙的产生了一种喜悦的心情。小说描写了小姑娘和弟弟之间温暖的亲情,展现了普通劳动人民纯真的品质,是芥川龙之介整体阴郁文学中一抹难得的亮色。
纵观整部作品,芥川对“小姑娘”采取的是一种对比和欲扬先抑的写法。一开始“小姑娘”的服装样貌是令“我”非常不愉快的:“看样子这是一个地道的乡下小姑娘,干枯的头发挽成一个银杏髻,满是皲裂纹的双颊红得令人不愉快……那双抱着包裹、生满冻疮的手紧紧地捏着一张红色的硬席车票。我不喜欢小姑娘那张庸俗低劣的脸庞,对她那身邋遢的衣服也很讨厌,尤其令人生气的是她愚昧无知到连软席和硬席都分不清楚。”[2]507从寒酸的外表来看,“小姑娘”是一个生活在最底层的小人物,从“抱着包裹”来看,她大概是出门务工的,这就使得看起来只有十三四岁的小姑娘的身份成为了一名劳动女性的形象。而她分不清软席和硬席的行为更是使得身为知识分子、以“上等人”自居的“我”十分反感。然而接下来小姑娘的表现却让“我”始料未及:列车开动之后,小姑娘将几个金灿灿的橘子抛给了前来送行的弟弟们,使“我”瞬间心灵为之震动。
在这篇作品中,龙之介让人们看到了他从悲观厌世和奇谈怪论中解放出来的那种健康向上的表情。虽然小说的背景中隐藏着难以摆脱的忧郁不安,但是弥漫在作品中的感动的实质绝非不健康的。芥川已经开始从历史小说的离奇怪诞之藩篱中走出来,开始寻觅现实生活中自然而真实的美。《橘子》一文虽然没有跌宕起伏的故事情节,但是从姑娘身上却看到了最普通的劳苦大众身上最质朴、最真实的美。小姑娘虽然身处社会的最底层,可为了自己和家人,却努力积极地追逐乐观向上的生活,也因此带给“我”刹那间的感动[7]。
姑娘还是那个姑娘,依然皲裂的双颊,满是冻疮的双手。但是“我”却因为那划破天空的一闪而引起的审美错位,瞬间从她身上看到了爱的光芒,麻木的旁观者因平凡人身上闪光的亮点受到强烈撞击:原来爱与美好一直都是相伴而生的,哪怕就是一个乡下姑娘,哪怕就是区区几个廉价橘子而已。这种骨肉之间的亲情犹如“令人赏心悦目的金色橘子”照亮了“我”四周的黑暗,温暖了麻木不仁的“我”久已冷漠的心。
除却表面上带给我们的感动之外,《橘子》这篇文章还蕴含着另外一层含义。1868年明治维新后,日本迅速跻身于资本主义列强的行列。然而另一方面军国主义势力不断增长,日本也卷入第一次世界大战,国内矛盾不断加剧,表现早期无产阶级意识的工人文学也随着资本主义的发展而壮大起来,工人和底层劳动者出身的无产阶级作家也纷纷登上文坛[8]。宫岛资夫*日本小说家、僧人,大正时期劳动文学的代表作家,著有《矿工》等小说。的小说《矿工》(1916)、平泽计七*近代日本剧作家、工人运动家,日本无产阶级戏剧的创始人。的小说与戏剧集《创作、劳动问题》(1919),揭露了资产阶级剥削的本质,表达了无产阶级的反抗精神。在俄国十月革命社会主义思潮的影响下,小牧近江和金子洋文等人创立了文学杂志《播种人》,标志着日本无产阶级文学运动的兴起,无产阶级文学势力开始崭露头角并日益壮大,而以芥川龙之介为代表的“新思潮派”小资产阶级作家却陷入迷离,创作倾向开始分化,菊池宽、久米正雄等人纷纷跻身于通俗小说家的行列,芥川龙之介也茫然不安,他忧心恐慌于自己作为一个资产阶级作家的社会属性。在这种形势的影响下,清高的芥川龙之介虽然没有随波逐流,仍然坚守纯文学创作的阵地,然而在此时面世《橘子》这样一篇以无产阶级劳动人民为主人公的作品并不是偶然为之,而是有其深刻的思想内涵,芥川开始清醒地意识到无产阶级的存在与发展是当时不可逆转的趋势,并有意示好。文中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的代表“我”的消极颓废与无产阶级的代表“小姑娘”的积极明快形成了鲜明对比。小姑娘抛出去的“橘子”红彤彤而又鲜亮的色彩则代表了无产阶级这一新兴势力的冉冉升起。这在芥川的诗歌《站票》一文中也可以得到印证,“从昏暗的洋溢兴奋的三楼上,无数的目光集中投向舞台,投向最下面的金色舞台。……啊!我们年轻的无产阶级一份子,也买了站票来看歌舞伎表演。”[1]550今天是站着看,或许不久的将来无产阶级就要坐着看。金色的舞台与“橘子”红彤彤的色彩一样,都是暗指无产阶级的新兴势力,表达了作为小资产阶级作家的芥川在茫然的恐慌之中对无产阶级力量的某种承认与示好。
《一块地》发表于1924年1月的《新潮》杂志,作为以农民为主人公的作品,该篇小说可以说是芥川作品中一个特异的存在。农村妇女阿住在失去儿子之后,非常担心守寡的儿媳阿民会再醮。然而阿民不仅没有改嫁,还一边照顾儿子广次一边全力持家,成为村里人称颂的榜样。阿住尽管感激儿媳所做的一切,但是一方面沉重的家务使羸弱的自己不堪重负,另一方面阿民的脾气也过于颐指气使,使阿住对儿媳的感激之情逐渐变成怨怼。然而当阿民患上伤寒病不幸离开人世的时候,守着众多财产并且再也不用受气的阿住却开心不起来,对阿民积攒的怨恨和不满也都消失了。
纵观芥川龙之介的小说可以发现,其笔下年长的女性多数是不讨人喜欢的、或自私丑陋、或抱残守旧。婆婆阿住同样有着一副利己主义嘴脸、自私刻薄的负面形象跃然纸上。儿子仁太郎死后,阿住首先想到的是“如果儿媳妇现在走了,不用说孩子没人照顾,甚至连家里的生活也维持不了”[9]379。这种看似“合情合理”的想法,其实是极度自私的表现,是以牺牲阿民的自由与幸福为代价的。当看到阿民在整理陪嫁物品时,阿住非常恐慌。在阿住心里,阿民留下来照顾孩子,支撑家庭是一件理所当然的事情,阿民自己的想法根本就是其次的,或者说是不该有的,对现实的恐惧与不安使得其在客观上无视阿民的心情。
在阿民表示自己不会一走了之以后,阿住仍多次提出让儿媳阿民招婿,一方面是对阿民的试探,一方面又可以借此堵住别人的嘴,在阿民面前显示自己的通情达理。然而阿民不再醮的决心是超出阿住想象的,他们的日子与仁太郎在世时并无二致。对此,阿住本应感到高兴,然而阿民的年轻能干与自己的衰老形成强烈对比,阿住更加的惶恐不安。她内心深处厌恶超越自己的年轻女性,但又十分依赖阿民,时刻担心阿民会离她而去,希望能够完全掌控阿民,占据一家之主的位置。这种家庭中滋生一家之主的观念,本无非议,也正是日本男权社会的一个产物。正是因为男权当道、男尊女卑的社会现实,家庭中才会出现“家长”这样一个人物掌握着一家人的走向和命运,阿住才会在家中没有男人的情况下希冀成为这样一个掌控阿民的家长。
不能否认,在阿住的内心深处也感激阿民对家庭所做的一切,并且认同阿民的贡献,但过于繁重的家务冲淡了这种感激,另一方面如“利己主义”的心理使得她对阿民十分嫉妒、处处打压,尽管婆媳二人同样有着悲惨的寡居命运,但是人性的自私造成他们之间始终无法逾越的鸿沟,无法亲密无间、同心协力地共渡难关。
丈夫死后八年里,拒绝再婚,以一己之力艰难地抚养儿子、赡养婆婆、并把家中管理得井井有条的阿民无疑是一位“节妇”的形象。她不仅像一个男人一样包揽了地里的庄稼活儿,还多次拒绝了婆婆阿住提出的招婿建议。从表面上来看,阿民不愿招婿、埋头苦干,宁愿牺牲自己的幸福也不愿意把财产分与外人,这里有一种小农意识的存在。她希望恪守财产,不希望财产外流,这是一种“旧”的封建主义的“家文化”思想使然。但是结合当时男尊女卑的社会现实来考究,阿民的做法实际上也显示了新时代思想浸润下,女性朦胧的自我意识的觉醒,作为“从贫瘠穷苦的山区搬到这一带的所谓‘流浪者’的女儿”[9]385,阿民的本质是追求自由解放。丈夫去世之后,她不甘于再次沦为男性的附属品,自立自强,希望能够凭借一己之力生活下去,她拒绝招婿的做法,不仅是对婆婆阿住、更是对自己命运的一种抗争。阿民与婆婆阿住的矛盾不仅仅是婆媳间的家庭矛盾,更体现在处于重大变革时期的日本社会中新旧思想的一种对抗,婆婆阿住虽然自己也身为女性、受到过不公正的待遇,却固守日本封建社会男尊女卑的传统陋习;阿民则代表了追求自由平等、希望掌握自己命运的新女性,这两种思想同时存在于一个家庭、社会中,必然要产生矛盾与冲突,这种冲突才是本文的关键和成立的基础。
尽管不甘再次沦为男性附属品的阿民与婆婆、与命运抗争多年,可是芥川在小说结尾仍然安排阿民在一次帮邻里处理后事时罹患伤寒病而离世。这说明当时的日本社会男尊女卑的旧思想仍然根深蒂固,新思想虽然已经开始涌动,但仍然无法强大到战胜旧势力,作品也只能赋予阿民死亡的结局。
《南京的基督》发表于1920年7月号的《中央公论》,以江苏省南京市为故事发生的舞台。芥川在《南京的基督》创作之前并没有到过南京,故事中对南京的描写有一部分是借鉴谷崎润一郎的小说《秦淮一夜》,除此之外多是他自己的想象[10]。故事通过一名年轻日本旅行家的视角来讲述:一名叫宋金花的中国少女自幼笃信天主教,却因为要奉养老父亲而不得已做了妓女,并在接客时不幸染上了梅毒。朋友告诉金花只要把梅毒传染给他人,自己就会痊愈。然而善良的金花却不愿意这么做,她决定停止卖淫,以免把梅毒传染给来客。经济的拮据,使她每晚都向基督的画像祷告,希望身体尽快痊愈以便继续赚钱赡养父亲。但某夜一个外国男子突然到访,金花惊觉其长相与耶稣基督酷似,故而恍惚之间委身于他。翌日清晨那名男子不见踪影,而金花的梅毒痊愈,她更加坚信那人就是前来解救她的耶稣基督。然而那个外国人实际是一个日美混血的无赖,他当天嫖了金花不想付钱才跳窗离去,现在已经因为染上梅毒而发疯。
本文的主人公宋金花是一个非常特殊的妓女。她的与众不同之处在于她有一颗善良美好的心灵。“像金花这样温柔和气的少女,在这里是否能找到第二个,至少是个问题”[2]755。她“既不吹牛说谎也不任性虚荣,每天夜里面带愉快的微笑”[2]756。这种微笑就像一朵莲花,出淤泥而不染。抛去妓女这一“职业”不谈,金花是一个善良美好的女孩子。然而这样一个善良美好的女孩子,却迫于生计做了“私窝子”。金花数次提到自己是为了父亲才从事妓女的行业,而不是为了自己。芥川将金花放置到一个极端恶劣的环境之中,让其人性中的善与恶在恶劣的环境中权衡、争斗,然而从头到尾她都是快乐的,她性格中的美好从来没有被抛弃,即便在“接客”过程中不幸身染梅毒。朋友告诉她只有把病传染给其他人,自己才能痊愈,金花也是“横下一条心,硬是不接客”。她能够在艰难困苦的环境中仍然保持自身的高尚品德,更彰显其美好品质的难能可贵,这种不受周围污浊环境影响而独善其身的“善”才正是芥川所追求的“上善”[11]。
金花身上拥有许多美好的品质,这些美好的品性,被认为除了天生之外,还来自于母亲对她罗马天主教的教导[12]54。因笃信天主教而安于做一名妓女,这样的设定听起来似乎是充满矛盾的。然而在作品中,这种矛盾的对立却在金花身上得到了统一。那么金花的信仰到底是怎样的呢?
文中年轻的日本旅行家第一次与金花见面时,就对金花既信奉天主教又从事妓女营生的行为提出质疑,金花的回答是:“不做这个买卖,爹和我都得饿死。”“天堂里的基督一定会体谅我的心情的,如果不是这样的话,基督就跟姚家巷警察署的官员一样了。”[2]756当金花染上了梅毒,朋友劝她把脏病传染给他人而使自己脱离苦海之时,金花没有同意,仍旧选择在基督画像前虔诚祷告:“天堂里的主啊!我为了赡养孤苦的爹才做这种下贱买卖的。不过我的买卖除了玷污我自己之外,没有给任何人添过麻烦。所以我相信我这么死了之后,一定可以上天堂……”[2]760从这段描写中可以看出,金花的信仰其实来源于她自己的确信,她坚信耶稣基督必定会理解自己的所作作为、并且最终会救赎自己。而天主教原本的教义与戒律、天主教教徒与妓女这种身份的冲突在金花的信仰中被完全忽略,她的信仰是由自己构筑的,仅因自己的确信而成立,是一种极为单纯朴素的信仰。
从这名日本游客的态度上,我们又可以一窥芥川龙之介对当时中国的态度。回顾芥川的作品年表就不难发现,《湖南的扇子》、《南京的基督》等有关中国妓女的文章都发表于1919年之后的几年间。对于近代中日关系来说,这是一个比较特殊的阶段。1919年爆发的“五四运动”掀起的排日浪潮使得日本举国震惊,也生发了日本人对中国人心理态势关注的强烈兴趣。尽管芥川从小熟读汉书,但是他创作的中国题材的小说却是滥觞于这样动荡的历史舞台。通过他当时的作品,我们看到的是一个现代日本作家眼中的中国和中国人的造影。在《南京的基督》这篇作品中,宋金花身上体现了两种矛盾。首先芥川为他的主人公取了“宋金花”这样一个传统的中国女性的名字,她身上体现的孝顺与善良也正是中国的传统美德。而作为传统的一个代表的宋金花信奉的却是西方的宗教,隐喻着辛亥革命后的中国也处在一个旧有的思想文化与新兴思潮的斗争之中。这种斗争的矛盾也正如深受中国古代文化浸润的芥川心中的另一个纠葛:有着辉煌文化与悠久历史、令人尊敬与神往的文明古国和如今民生凋敝、孱弱不堪的近代中国[12]65。金花正是当时被异族欺侮的整个中国面貌的缩写,日本游客和逃走的洋人的形象,实际上都是寓含了对古老、美好、善良中国侵入的帝国主义的指责。
大正时代的日本作家被称为是“日本人与自己真正理解的汉文学和中国文化产生了极大的裂痕之时的最后一代人。”[13]妓女宋金花这一中国女性角色的设定,是基于芥川对他所处的时代、对于中国现实与中日关系的基本理解与想象,而作为当时日本知识分子的代表人物之一,这样的理解与想象在当时日本社会中具有相当的代表性。因此,解读这一人物形象,也是诠释那个时代日本知识分子的中国观的一个侧面。
芥川作品中的女性形象多出身于社会底层,抛开芥川自身对女性所持的态度,这里还有一个不容忽视的社会原因,即芥川也有意无意地承认,女性是当时社会的弱者。她们苟居于社会的一隅,无法掌控自己的命运,只能沦为男性的附属品,其遭遇令人倍感同情。男尊女卑的状况贯穿了日本的整个封建社会,男性像一个“小天皇”一样控制着整个家庭和社会,女性毫无地位可言。直到明治维新伊始,西风渐浓,日本的一些有识之士不满于当时的社会状况,不仅谋取政治制度的变革,同时也致力于更为广泛和深刻的社会变革,他们倡导男女的平等和女性地位的提高。这其中影响最为深远的便是福泽谕吉的女性观。福泽谕吉在其著名的《劝学篇》的第八章中明确地提出了“男女平等”的观念。此外,19世纪70年代兴起的自由民权运动以及欧洲妇女解放运动的浪潮也对日本妇女思想的解放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然而延续了千年的思想必然有其顽固性,妇女解放运动的光芒并不能立即惠及广大的日本女性,而芥川龙之介笔下的女性形象正是这一社会变革进程中的真实写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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