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失控到把控
——从《鸽疫》看厄德里克“环小说”叙事的多声部发展

2014-03-20 04:44复旦大学
外文研究 2014年1期
关键词:德里克族裔小说

复旦大学 张 琼

美国本土作家路易丝·厄德里克(Louise Erdrich,1954—)的小说创作常常超出读者的阅读期待,带来非同寻常的阅读体验和收获。从她第一部长篇小说《爱药》(LoveMedicine, 1984)开始,我们一直在体会多声部叙述的小说结构,在经由轮唱而产生的共鸣与和谐中认识美国本土文化的瑰丽,通过不同的象征体系和生存观念扩展视野,拓深生命。从此,厄德里克那交织着爱欲情感和奇异色彩的魅惑就一直贯穿着她的创作,而作家也在这些尝试上越发游刃有余。2008年,厄德里克的第十三部长篇小说《鸽疫》(ThePlagueofDoves)问世,作品依然继续着作家交响乐式的创作形式。其中,一些个人的第一叙述曾经以短篇小说形式先于作品出版过,这一点和《爱药》及其后的作品十分相像,而跨越几代人、跨越族裔的叙述和情节也发展得炉火纯青。该作品被选入2009年普利策的最终入围名单,获得了很大的肯定。在作品中,读者仍然在前后的时间中不断往返穿行,关注的焦点依旧是福克纳式的由小及大、至浅入深的城镇生活,地点是在北达科他州的普鲁托(Pluto),也是厄德里克虚构的一片区域,那里能展现各种融合、矛盾和冲突,靠近印第安奥吉布瓦族的保留地。在那里,有不同种族背景的居民,包括印第安人和白人,更多的是混血儿;他们来自不同的年代,经历着复杂的历史。在作品中,四个不同的声音轮流讲述故事,吐露秘密,坦承错误,袒露情感。情节交错缠绕,有的甚至往复循环,相互补充,叙述自由穿梭在时间中,悄悄改变着读者的认知信息。

小说中,最揪心并且改变叙述者此后命运的是一场杀戮。第一位叙述者是年少的伊芙琳娜(Evelina),读者往往会将这位最早出现也是主要叙述者认同为厄德里克本人,因为伊芙琳娜和厄德里克一样,也是一位欧美和本土的混血后裔。但是作家始终隐身在各个叙述人之后,并不给予答案。而且,随着叙述的深入,我们发现,厄德里克并不局限在多元文化中,她的视角和关注点更为宏大。1876年,伊芙琳娜的伯祖(本土族裔中最早的天主教牧师之一)和一群当地的挪威裔殖民者正竭力制止和抗击鸽疫。伯祖的弟弟撒拉弗·米尔克(Seraph Milk),即伊芙琳娜的外祖父,人们更喜欢称之为穆逊(Mooshum),就是那场杀戮后被白人屈指为肇事者的其中一名印第安人,他从私刑中幸存下来,非常长寿,因此见证了本土族裔在当地的重要历史。伊芙琳娜向外公坦诚地诉说自己对老师玛丽·安妮塔·巴肯多夫修女(Sister Mary Anita Buckendorf)的迷恋,而外公一听到后者的名字,就产生了怪异的反应(玛丽的祖辈亲戚中有人参与了当时的私刑),也由此引出了一段不堪回首的往事。生活中,穆逊是个十分擅长讲述故事的老人,他常常将自己过去的历险经历讲述给伊芙琳娜和她的哥哥听,有趣的是,同样的故事在每一次的叙述中都会发生改变。这一次,外公的故事很阴郁,是关于一次可怕的罪行: 1911年,两个十来岁的印第安少年,穆逊和保罗(Paul Holy Track),还有保罗的监护人阿斯基耐克(Asiginak),他们在无意中发现了一户白人农家的尸体,显然这家人是被人残忍杀害的。他们本想救下这户农家中唯一幸免的女婴,并向警察报案,可是,这一次目睹经历却让三个印第安人不幸成为杀人嫌疑犯。这三人被白人抓捕,反绑在橡树上,处以极刑,成为了当地人解读“粗暴正义”(rough justice)的典型事件。根据老人的叙述,这期间,穆逊被莫名其妙地释放,成了三人中唯一的幸存者。当然,小说进行着,叙述者变化了,读者到阅读后期才会发现穆逊在叙述中所遗漏的重要信息。

在伊芙琳娜此后的叙述中,我们看到了她在身心上的成长,同时感受到她所经历的困惑和痛苦。大学时期,她在医院实习,迷恋上了一位姑娘,又被对方抛弃,精神一度崩溃,甚至求助于毒品。伊芙琳娜的这段叙述超出常人的生活体验,然而第一人称的叙述声音如此坦诚,让人们感同身受,由此理解历史文化冲突中个人的困惑和绝望。

小说的第二位叙述者是法官安东·贝茨尔·考茨(Antone Bazil Coutts),他不久将迎娶伊芙琳娜的姨妈。在安东的叙述中,我们得知,他的祖父约瑟夫当年参加远征探险,在普鲁托时,两位印第安混血向导救了他的命。这两位向导的弟弟就是被处以私刑的受害者之一。人物间的关系变得复杂,向导的后嗣中有一人名为比利·皮斯(Billy Peace),此人另有一番非同寻常的经历,后来他和玛恩·沃尔德(Marn Wolde)成婚,在岳父的农场上自创教派,而那里就是当时死刑的现场。接着,在玛恩的叙述中,她的婚姻和生活逐渐呈现,原来她有驯蛇的奇特技艺,并且凭此技艺带着孩子们逃离了家乡。

在安东的讲述中,约翰·威尔斯泰德(John Wildstrand)的故事尤为引人入胜。此人与银行家奈芙·哈珀(Neve Harp)成婚后,又与印第安人麦琪·皮斯(Maggie Peace,比利的姐姐)有了私情,并且让麦琪有了身孕。于是,缺钱的约翰安排比利绑架奈芙,并要求赎金。根据约翰的计划,奈芙被释放,而麦琪也获得了足够的金钱。可是,事实并不完全照计划进行,而比利也因此有了此后不同寻常的生活道路和选择。根据玛恩的叙述,我们得知,比利在绑架案发后去参了军,前往朝鲜半岛,回国后完全变了个人,成了自创异教的领袖。此外,法官安东还讲述了其他一些故事,其中颇有传奇色彩的是穆逊的弟弟沙曼噶瓦(Shamengawa)的音乐故事。沙曼噶瓦得到了一把由科温·皮斯(Corwin Peace,比利的侄子,也是伊芙琳娜的堂兄)偷来的小提琴,由此展开了一段奇妙的音乐经历,也因此使看似混乱嘈杂的叙述被乐音调和与串连。

小说中第四位也是最后一位叙述者是女医生考狄利娅·洛克伦(Cordelia Lochren),她也是法官安东的秘密情人。在小说接近尾声时,我们看到考狄利娅和奈芙成了依然留守在普鲁托当地的老人。从考狄利娅的讲述中,我们回到了往昔,惊讶地得知,她就是那个被杀戮的农家中唯一的幸存者,而考狄利娅当时还是襁褓中的婴儿。终于,那位一直没有线索的凶手在她叙述的信息中初露端倪,读者这才从多声部的错综交织中得到了不可或缺的线索。

一、多声部特征与发展走向: 作品渐变

在各种叙述中,读者仿佛倾听着轮唱式的歌剧表演,并且将各个声部融入自身对文化和艺术的理解。伊芙琳娜多次强调她的亲人们最难受控于情感,很多事件的发生都源于本土族裔强烈的情感冲动。然而,读者却从厄德里克日臻纯熟的叙事结构中,体会到了作家对于全局的把控。若是结合厄德里克之前的其他小说,我们看到的是她对于多声部轮唱的艺术驾驭和走向: 如果说厄德里克的多人叙述总是向着心灵诊疗和和谐融合发展,那么,《鸽疫》中叙述的走向更加趋向于差异的弥合和理解的必然,整体和声、和谐的效果以及艺术的把控也更显熟练。

从阅读体验角度看,厄德里克风格的疗伤在继续,但是求同存异、相互理解的诉求也更为强烈,对待历史创伤的态度也更泰然。她笔下的各个人物经历着痛苦、创伤、爱情的狂喜和忘我,悲喜交织,诙谐与悲恸同存,而由此我们看到的人性和自然也更为丰富和多层次。在这些仿佛自我展现和发展的叙述中,作家的巧妙在于,她似乎隐遁在声音背后,甘于让自己的写作成为多声部发声的载体,而这种大音希声的控制,却更有把控力和深度,仿佛乐团的指挥在声音的艺术和张力中战栗、共鸣,却控制着全局和乐声的走向。在《鸽疫》中,厄德里克将万花筒式的叙述发展到了绚丽丰富的极致,读者被引领着,却不时有迷路的危险,而最终被带出困境的,看似是某个叙述者,实则是作家的指挥和把控。在小说之初,我们或许会经验老道地凭着以往阅读厄德里克的体验,认为印第安族裔因为种族原因,遭受白人的误解,承受冤屈,被处私刑,觉得族裔矛盾和文化差异必然是贯穿始终的主题。然而,在接下来的倾听中,作家带着读者循环往复地穿梭在事件中,一条条副线出现,真假、善恶、美丑和主次的界限被声音弥合,我们以为的主题变成了复杂的复调,原先的答案显得肤浅。最重要的是,随着时间的推移,已然是复调的声音还会不断错综复杂,杀戮之后,仇恨双方的后代在了解历史后,会有超乎人们想象的反应和认识。我们也由此认识到历史自身的复杂性,历史话语权威的必然偏颇,以及族裔疆域的不断延展。在声音、事件、情感和时间的交织和融合中,区分和梳理竟然失去了必然性,仇恨和追溯也在和声中退去。

不少学者将厄德里克的叙事特点与福克纳的进行比较,认为两者有一定的传承关系。在他们笔下,象征和意象的修辞独特,人物大多古怪,而他们的叙述却坦白真诚,而且小说牵涉的人物往往跨时代,共同建构了主流文化历史之外的个人口述历史。不过,厄德里克的文学创作中更有其族裔背景的特殊性,多一层魔幻现实主义的色彩,在其人物的叙述中,传奇特征浓重,文字更为细腻敏感,表达张力和冲突也更戏剧化,族裔的混杂性也更为错综。

《鸽疫》与厄德里克以往的多声部创作,如《爱药》、《甜菜女王》(TheBeetQueen, 1986)、《轨迹》(Tracks, 1988)、《宾果厅》(TheBingoPalace, 1994)等相比,共性很多,但是也愈发凸显了读者的一些疑问,而这种疑问在作家前期的作品中并不突出,即当各种叙述声音不断碰撞、冲突和磨合,作家究竟如何在看似失控的声音和情感中真正把控?我们能否真正了解历史的真相?在厄德里克的创作世界中,视角多样,声音交叠,结构碎片化,人物的理智常常让位于情感,其信马由缰的生活和感情态度往往难以把控,更何况本土族裔的各种社会问题,如酗酒、暴力冲突、文化错位和认同模糊等始终存在,妇女和儿童的受虐与法律保护等问题也日益困扰社会。确实,“无论(本土)作家的种族背景差异如何,他们的作品都有共同的主题: 文化适应过程中的暴力和抵抗;价值和传统观的冲突;在充满压抑和冲突的社会价值中自我定位的探索;不同年代和性别差异所造成的冲突;反映内在暴力的自然,隐喻和解与超越的自然;暴力所具有的胁迫、消除、腐化、释放、增势等的潜力”。(Markel 1999: V)厄德里克的创作主旨和特征在于,她的多声部和多视角,往往提供了多样的、混合的价值取向,既不与当下的主流文明彻底趋同,又非对本土文化的完全回归。在各个人物的叙述中,读者体会到精神和物质、本土和主流、理性与感性、惩罚与救赎、仇恨和爱、过去和现在的相互交融。她的轮唱,既是一种话语权力的交叠轮换和平等分配,也是对交融混杂所给予的一种秩序构建,也就是说,厄德里克一直致力于在看似失控的混杂中保持把控的理想和信心。

因此,时间的线形在多声部叙述中被打破,善于传奇和魔幻的族裔口述风格又将人们惯常的认知形式颠覆,故事中的故事,故事外的故事,以及故事后的故事等相互交叉、补充、纠偏,使读者不断在阅读中意识到视点和叙述角色对于现实再现的重要性。例如,《鸽疫》和厄德里克的其他创作形式类似的是,长篇小说问世前,已有短篇刊出。“其中多数故事之前曾在诸如《纽约客》等杂志上刊出过,一些故事还被收入《美国最佳短篇小说》(TheBestAmericanShortStories)及《欧·亨利奖短篇小说》(TheO.HenryPrizeStories)等文集中。”*A. Harleman. 2008. balancing act[OL].[04-27]. http://www.boston.com/ae/books/articles/2008/04/27/balancing_act/.根据作家本人的观点,这些短篇故事之间有一定的共鸣和照应,而“她就是一位艺术家,通过积累的过程构建一个小说世界”(Stookey 1999: 16)。因此,在几十年的创作中,随着读者对厄德里克的熟悉程度的加深,大家看到了一个在艺术杂糅中日益炉火纯青的大师,她的故事创作一直在流动和多变中涵盖着尽可能多的冲突和混杂,她的性灵说、符咒传奇、爱药、情爱论等,和当下的时空观和文化发生着神奇的作用,甚至已经摆脱了纯粹的族裔口述模式,早已卸下了族裔文化和仪式的宣传或代言角色,成为后现代现实主义中的代表,甚至是先锋。当读者面对《鸽疫》时,带给他们更多感叹的元素是诗意、奇幻和纠结在历史中的个人情感,而非猎奇般的族裔探索,他们赞叹的是作品自身所独具的织锦般绚烂错综的质地,是作家高超的掌控力,她控制的对象不仅是叙述声音,还有读者的思想、内心和精神。

作家以看似万花筒般的呈现,让历史和现实在人们的叙述中瑰丽展示,把悲剧和喜剧交融共鸣。读者或许会在阅读中不断迷失,多次困惑,甚至阅读到过半依然一头雾水,然而,这种迷途的疑惑也是厄德里克在创作中有意设置的,她反复强调人类内心心理和情感的深邃和不可自控,也不断在作品中重申这些不可控制的情感和浪漫情绪在本质上又是平凡常人所不可避免的。正如伊芙琳娜在小说伊始所说的,“我们这一族中,有公务员、银行出纳、好读书者以及官僚。其中我们中最狂野的是快餐厨师(怀特叔叔),而我们当中最有英雄气概的是教师(我父亲)……”(Erdrich 2008: 9)。在《鸽疫》的这些平凡人的生活中,厄德里克对于悲喜交替、交融的把控,罪恶和人性的同源等,做出了更为细腻的揭示。

二、“无可救药”的情感失控

在小说开始不久,伊芙琳娜就坦言,“我们家族长久以来就因不断发生浪漫轶事而著名。哪怕是我父亲这样一个看似稳重的理科教师,都在二战时期因为我母亲鼓励的一瞥而神魂颠倒。……我觉得,我和哥哥(约瑟夫)听穆逊讲故事,不仅是为了悬疑,也是为了接受指导,即当我们的认知时刻到来时,或是我们的浪漫考验来临时,我们该如何应对”(Erdrich 2008: 8-9)。这是一个感性高于理性、情感充沛、激情洋溢的家庭,读者在小说的叙述中,不断目睹人物在情感失控上常常“无可救药”,看到他们理智退位于情感的选择。例如,伊芙琳娜在精神病院的实习生活让她对自己的情爱取向产生了动摇,她甚至通过吸毒来放纵自己的困惑,而童年时她对堂兄科温和修女老师的迷恋情绪,也被她坦诚地袒露。伊芙琳娜在矛盾和困惑中的表现是失控的,她的叙述也带给读者强烈的焦虑感。然而,我们也在这种看似失控的情绪背后,体会到作家的用意: 伊芙琳娜的困惑并非个人和族裔的,她在倾听和叙述故事的同时,也在展示一个当代女性的共同质疑,即如何理解道德、性爱、种族、公正和精神生活。

同样,法官安东·贝茨尔·考茨的叙述也情感充溢,从一开始,他就坦言: “当我在部落办事处狭窄的走廊上刚与杰拉尔丁·米尔克(伊芙琳娜的姨妈)初遇,我就决定非她不娶”(Erdrich 2008: 89)。这种完全是感性主导的一见钟情,其实还存在作家在叙述控制上的重要原因,因为杰拉尔丁对于部落生活了如指掌,她的工作性质是部落档案注册办事员,“按字母排序记录着每一个人的秘密。实际上,在我(安东)的许多关于血缘关系的困惑上,必须借助于她的专家意见”(Erdrich 2008: 89)。因此,尽管小说的多声部叙述中,许多细节看似旁枝末节、离题涣散,但是因为安东的法官角色和个人习惯,他阅读笔记,查找线索,在往往失控的情感旋涡中,能够将分散的信息串连,把时间关联揭示,从而将曾经的犯罪事实和非法私刑的关系交付予读者的评判。阅读到小说尾声处,我们才从安东·贝茨尔与洛克伦医生看似疯狂和怪异的秘密情人关系中,恍然大悟地明白了罪行的始末。原来洛克伦就是当年幸存的女婴,她在行医中的怪癖也与这段创伤历史有关,而她医治了杀父杀母仇人的事实也将故事的情感纠结推向了高潮,把之前凌乱、庞杂的信息理顺了。当然,这些恍然大悟对于读者而言是具有震惊效果的,而更巧妙的是,这种震惊,不是由作家显在的干涉而产生,是来自读者个人的判断和推断,其效果更强烈,情绪的产生也更有效。同样具有矛盾冲突的是,法官看似一个理性的男人,却与洛克伦长久保持着如此不理性的肉欲关系,他不断想从哲学家的作品中寻找理性的答案,却发出了如此的感慨: “那些老哲学家们唯一的问题在于,他们对人类性爱的不可承受之重没有足够的重视。虽然他们准确地理解到,它是对深思熟虑的阻碍,和理性水火不容,并且容易损毁人的荣誉,这些我当然承认”(Erdrich 2008: 281)。在这种“虽然”的逻辑表达中,我们看到,即便是理性至上的法律工作者,依然受困于失控的情感。同样,伊芙琳娜的叙述和倾听也不断地为读者营造困惑,她在外祖父的故事中迷失,想弄清楚罪行始末,罪魁祸首,于是执着于当下周围人的生活和情绪,因为他们当中既有罪犯的后代,又有受害者的亲属,这些不明的恩怨情仇如何在历史中不断发酵和改变呢?

其实,这些故事的点滴并非一蹴而就。许多年来,厄德里克将这些细节记录在笔记本里,这些看似混乱、支离破碎的故事不时会激发作家的创作灵感。然而,很长时间里,这些素材都看似无法被整合与掌控。它们有着不同时代的烙印,人物在情感和人生轨迹上并不遵循惯常的模式。根据厄德里克本人的观点,“非常突然地,我发现了其中难以捉摸的联系,于是在狂热中,叙述似乎从我内心和盘托出。”*Y. Z. McDonough. 2013. Past tense, present tense, too [OL]. [08-15]. http://search.barnesandnoble.com/bookSearch.无论我们如何看待厄德里克的这种“狂热”创作,有一点无可否认,即她在结构和叙述的掌控上十分游刃有余,那些看似无法拼合的信息,无法归位的认同以及脱离轨道的感情,成了小说的独特之处,甚至连政治法制上的族裔非公正待遇,也严丝合缝地成为了故事众多叙述的线索。

三、历史政治中的族裔非公正

在厄德里克的文学创作中,历史并非文件中的刻板数字或陈述,而是体现在当下的生活里,往昔不是故纸堆里的事件,会在现今和将来的生活中不时显露。在这部小说里,老人们(如穆逊)一直在向后代讲述从前,兄弟姐妹、朋友、父母和儿女,甚至是仇敌,也都在各自的讲述中将他们所认识、理解或经历的历史表达了出来。有人甚至试图为这些错综复杂、难以梳理的关系画出谱系图表,却发现大堆的姓名和交缠的曲线令人望而却步,收获惨淡。*参见R. Charles. 2008. Crime of the heart [OL]. [04-24]. http://www.washingtonpost.com/wp-dyn/content/article/2008/04/24/AR2008042403018.html.因此,读者会逐步认识到,这样的交缠繁复其实就是作家有意为之的设计,因为在她的视角和理解中,历史就是各个人物、各个事件和各个观点相互冲突和碰撞的展现。

在《鸽疫》中,贯穿始末的就是1911年发生在印第安保留地附近的那场杀戮以及此后的冤屈和残暴的私刑。一个凶手杀害了白人一家,遗漏了襁褓中的女婴,几个无辜的印第安人发现了女婴,出于好意想救出孩子,结果反被认作是嫌疑犯,被一群白人施刑。由此,当地居民对两次暴行的创伤难以释怀,而他们同时又与施害者和被害者有着各种纠结不清的血缘关系。因为当地的生活不可避免地有着通婚、教育等关系的发生。因此,随着历史的变迁和经济状况的改变,种族差异和矛盾也在变化,尤其是那些通婚关系的后代,他们如何面对政治和法制上的偏颇与不合理?怎样处理个人和群体的矛盾?当罪恶和纯洁无法被简单划分和界定时,当宗教和政治无法形成非此即彼的清晰概念时,人们究竟如何应对?

伊芙琳娜从小学至成年的叙述,其实给人们展现了她作为混血的个体在其中的认识轨迹。倾听了外祖父故事的她体会到了巨大的冲击,“我无法再以同样的目光看待周围人了。我开始对血统产生兴趣,我在同学和朋友中追溯着凶杀的血统史,直到自己能勾勒出详细的、如蛛网般线条和圆周交错的关系网”(Erdrich 2008: 86)。由此,伊芙琳娜的世界观和情感发生了转变,她迷失在复杂的关系中,对因果、惩罚和爱恨的关系,对于族裔历史以及政治和法制待遇等有了直接的体验,也因此在成长中不断遭受痛苦和迷惘。同样,身为法官的安东又在相对可靠、可辨的笔记阅读的基础上,以成年人的视角,从法制工作者身份的立场,为人们提供了另一层解读和认识。其他叙述者的讲述,也在不断补充、丰富,甚至质疑其中的政治、宗教、法律和历史观。那个没有得到真正的法律制裁的凶手究竟是谁?这个问题困扰了当地人很久,也从深层次上揭示了种族矛盾和政治法制不公的现实。正如法官安东所言: “整个保留地充满了相互冲突的矛盾情感。我们似乎无法相互脱离,确实如此,我们试图通过法律和宗教戒律来控制自己的欲望,可每一次努力都似乎必然会激发犯罪”(Erdrich 2008: 116)。

此外,宗教在厄德里克的作品中也发挥着重要的作用。作家以幽默甚至荒诞的笔调,让人物表达了她一直以来的观点,即对这些宗教范式的遵从会导致人物的偏执和疯癫。“但是,完全忽视部落改良形式的天主教又意味着没有能力进化发展,会导致另一种形式的疏离”。(Markel 1999: 16)因此,小说中的穆逊和他的兄弟等,他们对宗教采取抵制和协调并存的态度,他们在接受的同时,也在摈弃和有意挑衅。这种看似矛盾的态度往往体现了本土族裔智慧的生存态度。故事中比尔·皮斯的自创教派更是从荒诞不经的角度揭示了文化冲突和结合的过程中扬弃和偏移的后果。

这些错综复杂、愤懑不平的情感纠结,一直磨砺着人们的生活,改变着他们的观念。书名中的鸽子意象通常给人和平和公正的感觉,然而书中所述的1896年的鸽子疫情,却像一股盘旋不去的阴郁氛围,笼罩着每个故事。这种颠覆性的象征运用,不禁让人联想起印第安人曾经安宁、祥和的原始生活,而白人的侵入、保留地的出现以及政治和法律的偏颇和含混,让宁静的家园最终变形为死气沉沉的小镇,年轻人纷纷离开家乡,逃避瘟疫似的寻找生存地。这里的“瘟疫”,不仅是外在的自然灾害,也是长久的怨恨不满、机会缺失、繁重枯燥的工作以及现代文明的冲击。这种离开贯穿了几代人的悲喜。这些人经历了天灾人祸、族裔偏见和宗教困惑,在轮唱式的叙述中表达着各自的故事,而其中的交集就是作品的主旨,即无论对错、美善和爱恨,个中的关系必然此消彼长,彼此牵连,个人的命运牵动着群体,而群体的福祸影响着个人。

四、把控: 情感弥合差异和怨恨

在诸多的困惑和失控中,厄德里克也在巧妙地把控着故事的发展。在她的创作中,最令人不解和困惑的情感,又往往是弥合差异和怨恨的力量。艺术形式,作为情感表达的载体,自然承担着重要的控制作用。在小说中,语言艺术和叙述节奏的高超让作品时刻透出魔幻色彩的诗意,而这些看似散乱的故事叙述,也是厄德里克创作中的美学范式,即以相互关联的口述故事在整体效果上围绕并烘托主旋律。同时,这些故事既继承又跳脱了印第安族裔的口述传统,跨越时间和空间,结合了当下的主流文化,在传承和创新上具有后现代文学的重要特征,也打开了目标读者的规模和接受度。

厄德里克的这种“环小说”(story cycle)叙述风格,其实应和她的情感弥合和诊疗作用。情感的生发并不遵循线性时间的推进、情节的发展以及逻辑的演绎。因此,各段叙述的关联和错综其实就是暗合了情感的发展模式,它们时而交缠,时而冲突,不时有幻想、错觉和误解。然而,这些故事的情感抒发和困惑却汇集成为超越个体叙述的集体文化想象,从而弥合和缓释个体的焦虑与怨恨。

作品中,各种情感和关系犹如一棵枝叶交缠的大树,树根深深扎在家园的土壤中。在小说中,这片扎根地就是北达科他州的小镇普鲁托。几代以来,人们在族裔上混合,既有强烈的情感联系,又有彼此的差异和伤害。大家分享、传递着故事和秘密,同时在时间和叙述中弥合感情。主要叙述者伊芙琳娜就是作家在这棵树形关系中的其中一个把控点,由她交叉和汇集的信息和情感已经联系起了各个人物及相关故事,也因此铺陈了相互的冲突: 例如,她最初从外祖父穆逊处听到的故事是他如何对外祖母一见倾心,而情感发生的当时,鸽疫正发生,对鸟类的大规模捕杀也开始了,由此故事笼罩着神秘莫测的气氛。鸽疫是故事启示性的开端,为此后的各种故事铺展了独特又神秘的布景,将伊芙琳娜深信的“我们的家族长久以来拥有某种声誉,即不朽的浪漫传奇经历”(Erdrich 2008: 9)贯穿始终。爱的生发与毁灭、生命和死亡、良知与罪恶总是如影随形,人们无从拨开缠绕,条分缕析。甚至,叙述中何为真实的历史,何为虚构的神话等等,都并不清晰可辨,族裔领地和欧美文化的界限也乱花迷眼。事实上,在厄德里克十几部长篇小说中,她一次一次地回归到北达科他州的这片熟悉又亲切的土地,她本人在那里的美国印第安保留地成长,也正是那片土地赋予了她奇幻的想象和丰富的情感。

不得不提的是,小说中那美妙而神奇的小提琴音乐,是体现厄德里克高超把控力的典范。音乐本身是作品中不断重复变奏的隐喻,它是人们内心情感的外化和象征,其中蕴藏着深沉、含蓄却又不时变得激越的情绪。其中,这把穿越时空、见证悲欢的提琴,其归属何在的悬念也以故事形式参与了小说中的诸多声音,并将之前嘈杂、混乱的声音渐渐淹没,以和谐的乐音来牵引所有的错综复杂。读者们仿佛能听到小提琴演奏出的动人音乐,难以忘怀小说中婉转曲折的语言节奏。这乐曲并非发自真实的乐器,而是通过作家的创作语言和情感,更是经由她文学创作的把控力,让层层叙述自我揭示,由交织着政治、法律、文化和历史信息的声音错落起伏,因而神秘超凡与日常平凡的生活和谐共处,就像人在灵与肉之间的挣扎徘徊并最终落实,而小说中的仇恨、差异、委屈、怨念等,就在作家的把控中进入和弦,融入了理解的大情感中。

五、理解与叙述: 干预意识形态差异

在厄德里克的这种创作把控力中,还隐藏着另一层更为重要的意图,即以理解和叙述来干预意识形态的差异,无论是作品人物的意识,抑或读者的意识。在厄德里克的《爱药》问世后,学界对她所开启的这种轮唱叙述形式曾颇多争议,认为这种创作“缺乏长篇小说的统一性和支配性结构”(Bloom 1998: 26)。不过,随着她此后作品的陆续推出,人们不断看到作家在这些叙述编织中所强调的意图: 个人的叙述更真实、更坦诚地分享了喜怒哀乐和人生的困惑。这种分享其实更像是一种分担,必须建立在聆听、理解和共鸣的基础上,而这种渐进式的认同,最终会让人们在观念上求同存异,更易于谅解,超越差异。在《鸽疫》的叙述中,最终能抚慰灵魂的依然是理解和谅解。那个在杀戮中幸存的女婴,即后来的女医生考狄利娅,在小说的尾声中叙述道: “我将向人们宣告要确立一个小镇节日来纪念那一年,就是那年我救了家族仇人的性命”(Erdrich 2008: 311)。这句话在实质上就是对仇恨的释怀,是对差异的超越,也是厄德里克在创作中始终贯彻的爱药,即人性的共通和相互理解。这种潜移默化的意识干预,恰恰为看似凌乱、复杂的叙述结构带来了一种更高层次的完整感,那是一种在失落和破碎、痛苦和挣扎后才能企及的意义。因此,读者往往在阅读的最后阶段,领悟到这些叙述者之间是相互贯通、整合的。他们在叙述中重新整理思想,反思所经历的故事,在自己的故事中再次发现故事的意义。故而无论是伊芙琳娜的个人困惑,如尝试吸毒、性取向混乱、对往昔悲剧的不解等,还是法官安东对事件的质疑,在两性关系上的曾经失落,抑或是考狄利娅的怪异举止和人生态度等,都在他们各自的叙述中得到了释放。他们不惧袒露困惑和愧疚,甚至受困于欲望和文化矛盾,但正是这些不掺虚假的叙述,使得小说超越了个人的声音,揭示了差异和矛盾之上的精神追寻和力量。这种揭示,并不仅仅针对族裔文化或主流文明的矛盾,而意在更高层次的普遍人性。因此,布鲁姆曾如此高度赞誉厄德里克的创作: “厄德里克希望回避争辩,我认为,这种愿望根植于她对于原教旨性基本真理的不信任,她更愿意接受汇合论的政治,而后者建立在流动的、多面的、可变的、难以企及的真理之上”(Bloom 1998: 26)。

因此,在这种个性和个体的轮唱叙述中,作为读者,我们被信任,自然而然地以信任回应,做出反应,发出共鸣,甚至主动进入这些复杂的叙述声音,进行建构和确立意义。阅读至终,鸽子成了全书的一个灵性意象。它们超越甚至颠覆了原先的象征意义,并不停滞在宗教的和平使者的意义上,而是聚集在一起,成为印第安部落空中的不祥之兆,搅乱并困惑人们许久的谜团。纯洁的意象不再是人们想当然的洁白无瑕,因而人们潜在的认识和观念也由此发生改变: 历史在每一个当下的理解中发生偏移。我们处在文化的中间地带,试图理解其中的共同点和差异,从而建立真正的沟通和交流。

六、环小说的共鸣与和谐

在厄德里克的艺术把控上,她惯用的轮唱形式在共鸣与和谐上的叙述效果也成为其“环小说”的重要叙述策略。从叙述的声音效果上,多声部的差异如果最终能和谐共鸣,那么旋律变奏中主调重复的特点就自然凸显。这种形式,其最征服人心之处,除了声音的真诚外,还在于轮唱者彼此最终的旋律认同和理解,即形成某种圆形循环模式: 起点与终点汇合,往昔与将来融通,爱恨情仇及差异的消融,共识的逐渐达成或不断接近。其实,每个人的叙述都是特点各异,千差万别,但是,因为叙述角色的轮换,某些共同情节和困惑的重复,作家在其中巧妙地引入了她所希望的语调或信息,所以就产生了这类环小说的主要特征,即每个叙述组成部分都明显不同,可是其中暗含的主题旋律最终会水落石出。在《鸽疫》的声音中,小提琴声是最突出的表述。最初,在1911年的杀戮现场,留声机里的小提琴独奏抚慰了唯一幸存的女婴,而凶手却正在修理自己出了故障的猎枪。这种强烈的冲突和反差,在人们心中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随着各段叙述的展开,沙曼噶瓦的小提琴演奏摄人心魄,琴音在瞬间拨动心弦,勾起人深沉而愉悦的感受,尽管它也撩拨了恐惧、不安、渴望、怀旧等心理,但是这些情绪很快被激越的乐声融解,仿佛冰凌融化,听者自由地在存在之河中漂浮。这种音乐带来的感动和消融,可以被解读为小说各段叙述中的主旋律,它让人们逐步辨清,慢慢接受,终于动容。

从看似失控的情感、叙述声音、结构和文化差异进入,我们在厄德里克的艺术把控中起伏荡漾,在她熟稔的情感表述、爱恨交织以及意识干预下,爱与理解的诊疗作用贯彻了创作的始终,这段经由失控的把控体验,激荡身心,不啻为厄德里克文学创作的独特魅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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