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女教师生涯

2014-03-20 16:42尹冬冬
中国教师 2014年3期
关键词:老师

尹冬冬,北京师范大学教学督导团团长、校党委组织工作委员会副主任。1942年出生于重庆,1959年考入北京师范大学化学系,1964年毕业,留校工作至今。近年来主要科研方向为:光电转化新材料的合成;抗病毒、抗癌药物的合成研究等。毕业至今一直战斗在教学第一线,从事有机化学理论课、实验课教学,任理学、教育学研究生导师等。曾获全国宝钢教育基金优秀教师奖,获“全国教育系统关心下一代工作先进工作者”称号;主编的《有机化学》、《有机化学MCAI》获全国高等教育精品教材奖。

自1919年五四运动以来,女性运动向高等院校开进,“女性、人生、事业”、女性在知识界扮演的角色等成为热门话题。女性能否为国家、为人民做出贡献,女性能否拥有自己的事业,又怎么做事业?“女教授联谊会”开办的时候,国际妇女大会要在北京怀柔召开,我参加了筹办工作。为什么要积极地参加筹办工作呢?这里有个小故事,当时有个洗衣机的品牌叫“爱妻”,可是“爱妻”为什么还要让她洗衣服呢?这引起我对女性在社会上所扮演的角色的思考。网上也热议过一件事,一位女大学生迟到了,上课老师即席发表看法——建议学校取消女生的第一节课,把时间留给女生装扮,给男教师一个愉悦的心情,各媒体纷纷讨论采访。我是从艰难岁月中一路走来的一位女性知识分子,我想与大家分享一些我的看法。

一、少年追忆

尹冬冬,这个名字在“文化大革命”的时候遇到了非议,说这两个字“冬冬”,小资产阶级情调颇浓,叫革命、拥军不更好么。我说我不能改名字,因为我出生于1942年,那个时候是日本人蹂躏我们中国人、抗日战争最艰苦的时代。在我的出生地重庆,很多知识分子和地下党都在坚持奋斗,那个冬天尤为严寒,这是第一个“冬”的意思。我们的人民衣不蔽体、食不果腹,我们的战士面临着生死存亡,在死亡线上挣扎,那是多么寒冷的冬夜,这是第二个“冬”的意思。因此我对造反派说,这个名字会每时每刻让我想起我出生时苦难的中国。伴随着我的成长,我逐渐意识到这个名字的沉重,意识到自己应该做些什么。

我出生时,当时有文化的人很少,我母亲只有高小文化,父亲只有小学文化。我在新中国成立前就特别羡慕那些能背着书包唱着歌上学的孩子,因此我就自己跑去报考了小学。对方问我的还都能答出来,但是有一个问题难住我了,因为他们要七担米,那会使我们全家吃饭困难,因此我就没去。在南京有一家教会学校——汇文女子学校,因为是外国教会开办的,收费少但也要两担米。后来我妈妈就带我到丹凤街,这是很繁华的一条街,有丝绸店铺、银行、当铺,但是确实是“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还有很多很多乞讨的人,那是真正在吃饭的底线上挣扎的人。而我就在这个时候看到了迪贤小学(音译),一分钱不要,带着大板凳、小板凳就可去上课。没钱买书,刘老师就让我抄书,她是一位十分美丽、有气质、心灵美的老师。

上了这个小学,第一节课是国文课,第一个内容是写“来来来,来学习;去去去,去游戏”。最难的是繁体的“学”字,我们没钱买纸,就在空中比画。就是这个教学方法,让我受益匪浅,到现在我做科研,也是从最难的而不是最简单的开始,这让我尝到了很多甜头。

仅过了一年,1949年4月23日,南京解放了。我们都已经会唱“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所以解放军打着火把进城的时候,我们就去鼓楼广场迎接他们。事后,我才知道这所小学是共产党的一个据点。南京解放了,迪贤小学就没有了,我就近进了琅琊路小学。这所小学在琅琊山下,坐落在AB大楼,很有名。在小学阶段,我们过着供给制的生活,每个人都在自己的口袋里装一个咖啡色的盒子,用结实的鞋带拴上,用来吃饭。感觉新社会平等,没有大板凳、小板凳之分。不久我就加入了中国少年儿童队,后来才改成少先队。当时红领巾还不能随便带,因为当时敌对势力还是很强大的,如果一个小孩子带着红领巾独自走在外面,会被撕掉红领巾。我们从小就在这两种势力的较量下成长,生在红旗下,我们受到了革命的熏陶。

记得当时我们考初中,是拿红纸高高地竖着写自己的名字。有一题问一天是多少小时,我写的是12小时,但是我的同学写的都是24小时,我当时想的是这题没说一夜,只说了一天。因此我决心我当老师之后坚决不出如此损人的题。小学的刘老师告诉我考上中学时,我激动得什么话都没说,傻劲到现在都回味无穷。她说你有什么事到南京师范学院找我,她当时任南京师范学院党委书记,是地下党。这使我从小就树立了感恩的思想,要以刘老师为榜样。

我上的中学现在叫人民中学,当时叫第四女子中学。它比北师大的历史要久远,是1887年美国的一个传教士沙德纳从安徽芜湖带了六个孩子到南京干河沿,现在是珠江路和长江路间的一条胡同里设立的学堂,叫“沙小姐学堂”。1899年正式设置初中部,1902年命名为汇文女子中学,新中国成立后改称。1968年发生了“文化大革命”,学校门口有中山路,当时改名为人民中学以示革命性。

在中学我遇到了很多很棒的老师,我不能一一介绍,这里就说一位,我的化学老师,她叫沈婉儿,是全国优秀教师,国家奖励了她一个煤气罐、一个煤气本。我考大学时,想起她上课常说的一句话:“在化学的世界里是没有废物的。”通过化学这个世界,有望使我们中国人吃饱穿暖。农药化肥,解决了我们国家的粮食问题;化纤厂,解决了我们的穿衣问题。因此我认为化学对我们国家是十分有意义的。我当时就是在这样一种精神的支持下,努力考大学。虽然我是一个过敏体质的人,做实验经常过敏,但是我坚持下来了,因为秉承了一个坚定的信念:在我们这样一个发展中国家,一定要让大家都吃饱穿暖。

二、我的大学

但是我为何要选择师范?这除了老师的引导之外,还有一个兴趣的问题。不是说兴趣是最好的老师吗?我的兴趣是古汉语、古典文学的东西,还有建筑装潢。但是根据什么来报志愿呢?当时毫不犹豫的是祖国的需要。当时的“催化剂”是什么呢?是陈垣校长,是他说的“一颗红心,两手准备”,即如果考不上,便投入工作当中。他给毕业生的信我一直保存着,直到“文化大革命”时被抄走。虽然去国家图书馆、首都图书馆找了多次,但依旧没有踪影。信中有两点我印象非常深刻,其一就是他提到的“人民教师”,教师是为人民工作的;其二就是北京师范大学是人民教师的摇篮。陈垣先生是辅仁大学的校长,而他在新中国成立十年后,1959年1月,时年79岁高龄,毅然加入了中国共产党,当时给我的影响十分巨大,促使我选择了这条道路。1970年下半年,他的晚辈带着新生的儿女到北京来看望他,请老爷爷取个名字,他毫不犹豫地起名:兴兴、旺旺,始终认为中国肯定是要兴旺的。就在1970年,他将几万册图书、稿费全部交公,这是他最后的报国之道。1971年他去世了。

那时候我们的教育方针是让受教育者在德育、智育、体育各方面都得到发展,成为社会上有觉悟的、有文化的劳动者。我们坚定地贯彻这个教育方针。虽然说好汉不提当年勇,但是今天还是提提。大家看我的个子不高,但我还是我们北京师范大学排球队的呢。当时有一场球,北师大和钢铁学院的女生比赛,地点在什刹海体育馆。上场了,我是一号。看对方钢铁学院的女生,膀大腰圆,我站在那里特渺小,怎么打啊?我想我要用智力战胜她们,因此从发球角度上取利,最后以14:0的比分获胜,成为当时的一段佳话。因此要扬长才能避短,这是很深刻的一点。同时我每天都要跑步,风雨不动,从宋庆龄住址附近跑到北师大,始终如一。冬天从来没有戴过围巾、手套,同时舍不得穿袜子,就直接光着脚板跑。因为我是南方来的,没有厚厚的大棉鞋,所以跑完之后晚上不敢洗脚,怕脚上的伽痛。因此这14:0绝不是偶然获得的。

我认为在大学里最应接受的教育就是社会教育,因为当时的教育方针是针对普通劳动者的。我这个人说实话并不聪明,但是还比较勤奋。我可以每天晚上在熄灯之后到厕所去做题,早上天一亮就跑出去了。社会大学对我们所起的教育作用很大,每当我到了八达岭长城、居庸关,我就特别开心,因为那里有我种下的树,二百多个坑啊,最多的时候能挖到三百多个。我们是三月去的,四月底回。六十多个人,就一个小水坑,是我们的全部用水。当时风大,要十几个人拉着手才能冲出风口,一开始还唱《团结就是力量》,结果越唱越走不出去。记得当时我们有一个缸,是我们党委书记来看望时给的,我们用来泡海带。我之前没有见过“飞毯”,那天看见了,因为风把我们的一缸海带吹走了,我们眼巴巴地在那看着它飞走。当时很艰苦,但是前人栽树后人乘凉,我们做的事都很有意义。

我们还参加了其他的一些劳动。下雪之后我们都会出去扫雪,我们的菜都是我们自己整理出来的,如果上午三、四节没有课的话我们就会去帮厨。大家都去过北师大校医院吗?校医院的建构有什么问题吗?一进去的时候是挂号室,厕所都在最南边,诊室都在北边。我们这么了解是因为对它有感情,建造时我们每天晚上都去挖地,看着铲土机,包括旧图书馆的建造。等建好了我们去体检的时候,发现怎么厕所在南边呢,转念一想肯定是把图纸弄反了。有了感情的视角是不一样的,这种感情就使得我能在毕业以后留校工作,而且这份情,使我一直坚守着,坚守在教育的第一线。

三、那些际遇

我遇到的可敬的恩师,除了作为地下党的刘老师,还有两位沈老师,其中一位教会我怎样在拮据中生存,告诉我冬天可以去挖冬瓜籽,我的第一本小字典便是用我挖冬瓜籽挣的钱,她帮我买的。还有我的总支部王书记,在“文化大革命”的时候无论怎么拷打她都不屈服。什么叫考验啊,每时每刻都在我们身边。我写字在女同学里算难看的。有一个书法家叫刘丙申,当过北京市科技顾问团的顾问,有一次开会他跟我讲:你这字再练练可以卖钱了,我就知道我写得不是很烂,因为当时的数学老师写得一手好字,他告诉我必须有一笔好字才能成为师姐。另外物理老师在现场演算的时候十分入迷,上课的程度都到了忘我的状态,富有激情,恨铁不成钢。夏天特别热,我从来不打扇子,为了尊重老师,因为我的一个老师特别胖,很热的时候他就说:让我们看看尹冬冬吧,她是多么凉快,全身的烦热都化为乌有。还有北大的徐光宪先生,他的两个女儿我教过,号称为我的嫡系部队,就是我亲自上过课的,一个在生科院,一个在化院。大女儿在生科院做实验的时候,说这个温度计升到78摄氏度的时候,水银就蒸馏出来了,她说的是错的,实际情况是当有蒸汽出来的时候,突然顶到78摄氏度,这才是正确的描述,我罚她再做一遍实验。她不服气,拿回家给爸爸妈妈看,妈妈也是北大的院士。徐光宪先生看完之后就问尹冬冬何许人也,通过我们一个地下党的老师找到我,对我说你就要这样,凡事要认事不认人,一定会有出息的。很多以前的学生现在还称我“老师姐姐”,也有人称我“冬奶奶”、“姥姥”。大家都是我的恩师,给我营造了一个良好成长的环境。

四、人生感悟

1964年,一个炽热的夏天,同时又是一个个难眠的星夜,我们毕业的那几天一夜一夜地聊,回顾过去的五年,在有历史文化积淀的、人民教师的摇篮中,我们在求学的道路上孜孜以求。那我们求了什么?今天在这里汇报给大家:第一是铸造灵魂。一个人可以有强壮的躯干,还得有灵魂,坚定的方向,政治方向。第二是积蓄内能。因为我是学化学的,积蓄内能才能生成新物质,才能解决我们发展中国家物质缺乏的问题,那内能就是德智体美劳,一样不能少。第三是开发潜质。每个人都有巨大的能量,有待于自己发掘。第四是雕琢气质。我们要有革命人的胸怀和意志。第五是砥砺性情。作为一个人民教师,不能由着自己的性子来,必须要有一个良好的性情。笑一笑,十年少。有幸福微笑的人何止生病少,连免疫力都特别强。我下的决心是要为共和国健康工作50年,我好像已经达到了。

我的日记本在“文化大革命”期间被抄走了,这是我现在写的:大学之道,在于至善的人格铸造,是与室友、同学、教职工们五年朝朝夕夕、共同担当、和睦相处濡养起来的,是毕业后立足社会的最重要的精神支柱。我今天能站在这里,是那五年濡养了我,是所有师大人濡养了我,帮助了我。

那么大学的女生之道又是什么呢?中国的女性,她要扮演职业女性、家庭妇女,要有养儿育女的任务。你两个都要做的话,一定要缜密计划,在这个计划中一定要强调效率。效率就是要跟时间跑,下了班要做饭、打扫卫生。一定要大胆行动,不要有任何犹豫,不要小鸟依人式的。我没化过妆,我没时间,有的时候被子都没空叠。要查论文,昨晚还在写十五章《有机化学与生态环境》的目录。同时要丰富自己的知识结构,开阔视野,提升自己的人格魅力。最核心的是把握自己的思想情感。做一个女性,最重要的是自重、自动、自信、自立,这个自重里包含一种分寸,特别是与异性交往的过程中,另外还要学会保护自己。

概括起来,我们女性在学习、社会工作上,要“与男性一样”;在业余生活、在家中,要“还女性本色”,还我女儿装。我认为这是行之有效的。当时我憧憬的未来,是希望我的学生,无论功成名就还是默默无闻,个个都是健健康康、平平安安、快快乐乐、堂堂正正的。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既对得起自然,又对得起人类。这实际上就是我的一个中国梦。

这便是一个人民教师的中国梦。我希望,我能跟大家一起携手,为实现中国梦贡献自己的全部力量。美丽的人生需要健康的身体支撑,用好的心情面对自己生活的每一天!祝我的年轻的姐妹们,天天快乐,学业有成,事业有成!

(责任编辑:林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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