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克珊娜·鲁宾逊
这天清晨,我一起床,就带着两条狗顺着牧场中的小径向泳池走去。牧场的草沾满湿漉漉的露珠,郁郁葱葱一片,在地上投下长长的暗影。到了山顶,我打开门,走进篱笆围住的花园。树荫下,泳池蓝色的水面在曙光下微微闪烁着。泳池对面,静静地立着一只野鸭,褐色的绒毛,整齐而别致。它的眼部有一条窄窄的深色暗纹,翅膀上着一条蓝色镶边。我带着狗走进花园,它依然沉静而又自若地站在那里。
起初,两条狗并没注意它。我悄悄地靠近野鸭,它非常沉着地跳进了泳池。很快,它游到了池中央,呆在那里,仪态雍容地划着水。
看到野鸭游动时激起的波纹,两条狗躁动起来。蜜莉狡黠地卖弄着,跑向池子的远端。野鸭不安地叫了一声,转身向我这边游来。蜜莉也跟着转身。野鸭停住,嘎嘎地叫着,看上去很惊恐。泳池不大,野鸭发现呆在里面不安全。我拉住身边的另一条狗——雷茜,厉声叫蜜莉回来。蜜莉欢快地跳着,跟野鸭嬉戏着,似乎把这当成了一场游戏。当然,这不是游戏,如果可以,狗会杀死野鸭!我拉住两条狗,心想该怎么办。这只野鸭跑到这里来,显然犯了一个错误,它身处险境,只能离开。
但我舍不得它离去。它是那么美,它那暗色调的、带有一种野性的仪容令我心生敬慕。它选择了我们,选择了这个森林边上安静的泳池,它出现在这里似乎是一次不可思议的造访,一个让人感到幸运的事件。我喜欢它留在这里,在这波光粼粼的水池中游来游去,它圆滑的轮廓显得那么敏捷那么生动。我喜欢看它安静、从容地站在青石板上,站在熹微的晨光里。
可它只能离开,因为它是野生的,而我们不是。它和我们之间有着一条难以逾越的鸿沟,它的错误判断给它带来的后果是严重的,赤裸的青石板不是一个巢穴,泳池也不是池塘。我紧紧地拉住两条狗,沿着池边走去。以前我从未见过野鸭蛋,我蹲下身来仔细端详,它完好无损地躺在那里,在质地粗糙的大青石的衬托下,它那椭圆形的表面有一种梦幻般的光滑感。虽然静卧不动,但它显得那么生机勃勃;虽然寂静无声,却似乎充满感情。它看上去比鸡蛋要大一些,也更丰满、更钝一些。它的颜色有些奇特,有些神秘,一种青灰色,就像黎明前天空的颜色。我摸了摸,上面有些潮乎乎的,还带着一种奇异的温暖。那只野鸭子在那里镇定地看着我,在池中央一圈一圈地游着。它那暗色调的轮廓与波光粼粼的蓝色池水形成了鲜明对照。“你不能呆在这儿,”我告诉它,“这里不安全。”我捡起了蛋。
野鸭头抬得高高的。它一边划水,一边看着我,眼睛又黑又亮。
拉着狗,我一边观察着它,一边后退着穿过草地,我觉得自己像一个罪犯。它浮在水中央,看着我离去。
我把蛋放在厨房的操作台上,长圆形的蛋在台上轻轻地滚动着。我一直想着当我拾起这枚蛋时,那只野鸭静静地看着我的样子。在泳池边,在高大的灰树枝丫下,我对自己说我这样做是一种负责任的行为。大自然是残忍的,我知道这一点。就在那里,我开始真正明白大自然的弱肉强食法则,我觉得自己是那样残忍。现在,在这个四壁洁白的厨房里,我只感到一种残酷。
但不这样做,我还能怎么做呢?如果我把野鸭从泳池轰走,它会抛下它的蛋,它没法带走,而狗则会一口吞下这枚蛋,只在草地上留下破碎的蛋壳,使草地一片狼藉。我该将蛋从狗的附近拿开,放进垃圾堆吗?抑或放在浣熊的粪堆上?这对它似乎是一种侮辱,而我将蛋拿到厨房里,对它来说至少是一种尊敬,是对它生命存在的一种颂扬。
蛋壳很硬,但我还是将它敲碎了。里面大部分是蛋黄,它缓慢地、带着一种黏汁流进碗内。我用叉子将它搅碎,将半透明的蛋搅成发白的泡沫状液体,然后将它倒进烧热的长柄铁锅里。锅沿马上泛起了皱褶,透明的混合物变得一片混浊,泡沫状的液体变成不透明物,结成了厚重的块状固体。带着一丝不太舒服的感觉,我将它盛到一只盘子里,然后站着把它吃了。蛋的味道有些甜腻腻的,带着野生味。但由于内疚,我的心有些沉重。我是在怀着一种敬意赞美它呢,还是在贪婪地享用我的战利品?我觉得自己如同一个食人肉的野蛮人。每吃一口,我默默地向野鸭道一次歉——那只在苍茫大地上唯独选择了我家花园的野鸭,那只携带着它宝贵的蛋、信赖我的野鸭。
没多久,我决定重返泳池。希望看到什么呢?希望再见到它吗?当然,希望还能看到它安静、端庄的样子,呆在我家碧波荡漾的泳池里。但是那只野鸭,那只有着圆滑、简约外形和庄重黑眼睛的野鸭,不见了。泳池的水面在阳光下静静地泛着波光,显得空旷旷的。我的计划成功了,我已经让它领教了我们人类是什么样子的!
[感悟]一只野鸭闯入了人类的泳池,本身没有多少波澜,但由此激发出来的人物的心灵震荡值得深思。如果把野鸭视作大自然的象征,那么“我”对野鸭的行为及其态度就可归结为人类该如何与自然相处的问题。作者一边细笔描绘野鸭蛋的质地、色泽与温度,一边敏锐地捕捉失去鸭蛋后野鸭那双“又黑又亮”的眼睛,两相对照,“我觉得自己像一个罪犯”。用语极重,可非此不足以表现出一种超越于人类一己之利的生态意识的觉醒。“我觉得自己是那样残忍”,“我只感到一种残酷”,句句情沉意重,语语鞭人心肺,充满了“我”对野鸭被赶离泳池、被剥夺鸭蛋的遭遇的深切同情与愧怍。最终,“我”将野鸭蛋敲碎,煎好,吃掉,以一种麻木而又貌似正常的方式消灭了一个潜在的生命,彻底扼杀了野鸭对鸭蛋的殷殷牵挂以及对“我”的高度信赖。“我”的心情也由“不太舒服”渐变为“有些沉重”,以致于边吃鸭蛋边向野鸭道歉,以期获得心灵的自赎。可是,待“我”重返泳池,野鸭不见了,唯剩泛着波光的泳池,“显得空旷旷的”,一股无比失望、无可求恕的情绪顿时弥漫开来,凝聚成一种愤激、决绝的自我谴责:“我已经让它领教了我们人类是什么样子的!”此时,作者勇敢地跳出了人类的立场,站在整个自然界的高地俯瞰人与自然的关系,发出了对偏私、狭隘的人类中心主义观的声讨。
[作者单位:浙江省慈溪市慈溪中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