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光辉
一
我总觉得1951年的那场治淮人海大战,简直就是1948年淮海战役的一次激情克隆。当然,这两处相距不到三年的战役并不仅仅因为它们场景的相似,更是它们所显现出来的豪情万丈的毛泽东诗词(以下简称“毛诗”)意境是何等的相同。
一场六十多年前“千里冰封、万里雪飘”的寒冷,在千里淮河的上空大气磅礴地激荡起来。“顿失滔滔”的“大河上下”变成了一片冰封的世界,高山披上一层厚厚的积雪,像是舞动起一条又一条银白色的长蛇,又像是奔驰着一头又一头乳白色的大象。一轮鲜红的太阳照耀在这片白茫茫的雪野上,红艳艳的光和白闪闪的亮,相映出一片鲜艳夺目的雪世界。就是在这样的背景里,一场治理淮河的人海大战打响了,眼前的这条长河立马变成了一条纵横千里的战场,由此“毛诗”万丈激情的风范也就突显而出。
千里大河,万里雪飘,红装素裹,分外妖娆,要与天公比个高,这些意象复合成激情、磅礴、深远的“毛诗”节奏。那条曾经备受蹂躏的淮河,像是一条被驯服了的长龙无声无息地匍匐在这种节奏里。
一只嘶鸣不已的苍鹰盘旋在新中国的头顶,盘旋在千里淮河激情燃烧的气息里。苍鹰在红装素裹的天地间就是一条一划而过的黑线,它在“万类霜天竞自由”的天空嘶叫着。我推想肯定是目睹了这一切,诗人后来才意气风发地吟诵出“更立西江石壁,截断巫山云雨,高峡出平湖”来,他似乎还觉得不够激情,又加上了“天连五岭银锄落,地动三河铁臂摇”!这苍鹰的嘶鸣声将诗人的心久久地激越,苍鹰将它一连串的高亢,向着“毛诗”的语境弥漫,也向着新中国百废待举的山河弥漫。
在我看来治淮的人海大战,正是“毛诗”激情万丈节奏的一次情景再现。苏北灌溉总渠是开国第一个大型水利工程,在淮安、盐城境内新开一条大型人工河道,西起洪泽湖大堤高良涧,东经盐城扁担港,入黄海,全长168公里,起到灌溉、航运、排涝、发电作用,更为洪泽湖的排洪开辟一条入海通道。当你亲眼看到在这一百多公里长的战线上,聚集了一百多万治水大军时,你就会体会到“毛诗”的这种特有的节奏了。
你可以想象是何等的波澜壮阔、气势恢宏,也可以想象是何等的激情万丈、豪气冲天了。1951年11月2日,朔风乍起,瑞雪飘飞,这条大型人工河道正式开挖,淮阴、盐城、南通、扬州四个地区的民工118.9万人,从四面八方开赴建设工地,车轮滚滚,人声鼎沸。当时担任苏北行署治淮指挥部第五测量队队员的王振声,被分配在东台县工段上。“东台工段从阜宁三灶乡天沟村起,向东到滨海,当时有一万多民工负责这段工地。他们要么是从串场河乘船过来,要么是两条腿推着独轮车步行过来。”土改不久,农民还是单干,但为制伏洪魔,这些农民工在寒冬里抛妻别子,扛着最原始的生产工具——大锹、泥兜、石硪,脚踩用芦苇编织的“毛窝子”,义无反顾地奔赴治淮前线来了。“工地上人山人海,劳动号子此起彼伏,革命歌声激动人心。领导拿着铁皮筒子喊话,技术员四处测量土方,民工们肩挑担抬小车推,一个个忙得敞开了棉袄。”王振声还记得,当时有一批外国记者到工地参观,看到那么大的工程全靠人工,看不到一台机械,更看不到一支部队、一杆枪,却没有一个民工溜号逃跑,一个个佩服得翘起了大拇指说:“中国人了不起,共产党得人心!”“当时,民工们除少数在当地群众家打草地铺外,大多住在自己搭的茅草窝棚里。我住在老乡家里,把房东家的棺材盖子往上一翻,睡了一个冬春。”回忆起这段奇特的经历,现今79岁的王振声的脸上涌起一股豪迈之情:“工地上普遍开展劳动竞赛,劳动模范可以奖到一头大水牛,大家热情高涨,那真是一个激情满天的年代呀!”
如果当年能有卫星遥瞰大地,你会看到这条千里淮河的那场震撼人心的人海大战是怎样的波澜壮阔了。就在苏北灌溉总渠工程动工的同时,在整个淮河流域,4省180个县、27万平方公里土地上,同时集结了五百万民工,上中下游的治淮战斗同时打响,从而在1951年的冬天形成了新中国第一次大规模治理淮河的人海大会战。
如果将千里淮河划分出相对独立的三个分战场,首先是建设大型水库,在上游建设石漫滩水库、板桥水库、白沙水库、南湾水库,在中游修建佛子岭水库、磨子潭水库、响洪店水库,在下游全面整修洪泽湖水库;与此同时,淮河全线组织几百万民工对堤坝进行全面修整、加固;三是在淮河两岸无垠的平原上,又打响了开挖几十条人工新河的战役,这些人工新河全都在一百公里以上的长度,而苏北灌溉总渠只是其中的一条。
那时的新中国百废待举,经济落后,技术奇缺,工程机械几为空白。可是在整个淮河流域集中动工兴建如此众多的大型水利工程,现在看来,不可思议。然而,硬是将这治淮首战的三大任务全部胜利完成,就是凭借着淮河两岸百姓的一股豪情、两只手。
在这里我们看到了什么是“风樯动,龟蛇静,起宏图”,什么是“虎踞龙盘今胜昔,天翻地覆慨而慷”,什么是“天连五岭银锄落,地动三河铁臂摇”,什么是“唯有牺牲多壮志,敢教日月换新天”,什么是“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了。
我们民族的第一个伟大的激情诗人就是这样大气磅礴地向我们走来,我们民族的第一个伟大的激情时代也是这样大气磅礴地向我们走来。
二
“提起贼老蒋,恨得牙根痒。扒开花园口,黄水向东淌。”这是一首流传在淮河中下游地区的民谣,也是1954年上海电影制片厂拍摄的电影《淮上人家》的开篇字幕。这首民谣说的是1938年6月蒋介石“以水代兵”使黄河再次夺淮,给淮河流域造成的灭顶之灾。这部电影将镜头慢慢地拉近,对准了被淹没的淮河下游的大台子庄口的一棵大树。那棵大树上扒了一个老爷爷和十几个孩子,大树的四周是一片汪洋。突然,一根树枝吱吱地断了,这个老爷爷和几个小孩随之往下坠落,他们惨叫了一声,沉入了水底。这时,一阵低沉压抑的音乐声响起,接着就传来了悲痛伤心的插曲:“淮河深,淮河长,提起淮河泪汪汪,自从淮河灌黄水,百姓年年遭灾殃。”大水退后,一个保长敲着铜锣喊道:“各家各户注意了!县里要修河堤了,各家各户出劳力,自带干粮!迟到罚跪,不到罚款呀!”保长走后,引起村民们一阵咒骂,骂完就是一阵长叹。黑白电影将悲伤的场景放在黑夜的暗光里,将大台子庄农民的叹息衬托得更加压抑,更加忧郁。
其实,淮河流域百姓的精神压抑已经九百年了。南宋高宗建炎二年(1128年)11月,为了阻止金兵南下,东京留守杜充在李固渡扒开黄河,黄河便夺泗入淮。有专家称这是黄河夺淮的开始。以此计算,到1855年(清代咸丰五年),黄河在兰考铜瓦厢再次决口,改由山东大清河入海,结束了长达七百多年的夺淮历史,却把一个水系紊乱、河渠垫淤、蓄泄失据的地理环境留给了淮河。经过七百多年的黄河夺淮,历史上河流深广、“水行地中”的淮河下游河段,已经变成淮河来水“涓滴不入”的高于两岸地面十米左右的悬河,被称为“废黄河”。张謇在《请速治淮疏》中说:“所以受灾之源者,淮水也;淮水所以为灾者,入海路断,入江路淤,水一大至,漫溢四处”。为淮河寻找入海通道,改变淮河洪水归海无路而造成灾害频发的状况,成为多少代中国人的梦想和追求。
孙中山先生在《建国方略》中提出:“修浚淮河,为中国今日刻不容缓之问题”,并且对导淮方案提出了自己的看法。1927年,国民政府定都南京后特设导淮委员会,蒋介石亲自兼任委员长。1932年4月,套子口三岔股淮河入海水道开工,然后实施了一批排洪、灌溉、航运的导淮项目,一直到抗战爆发被迫停止。为了阻止日寇进攻的花园口“以水代兵”的黄河决堤,不但淹死了89万百姓,而且造成九年的黄泛,再一次对淮河流域的环境水系造成了巨大的破坏。
据历史文献记载,黄河夺淮初期,淮河流域平均每百年发生水灾35次,后期每百年平均发生水灾94次。尤以淮北地区灾情最为严重,“平地水深丈余”,“舟行树梢,人栖于木”。据《明实录》记载:“黄淮两河先后决口,黄河决于山东单县黄固口,淮河决于洪泽湖东岸高家埝之高良涧、团家桥等二十二口”。清初归海坝建成后,每次淮河大水开坝后,里下河地区都是一片汪洋。对此,光绪高邮人夏实晋在《冬生草堂诗录》中描述苏北里下河水灾悲惨情况时说:“一夜飞符开五坝,朝上屋顶已牵船。田舍漂沉已可哀,中流往往见残骸”。 夏实晋的这首诗,正是淮河流域千年悲剧的真实写照。
大风起兮,云飞扬,千里淮河浩浩荡荡。天苍苍,水茫茫,灾民泪眼望,千里淮河洪水荡漾。九百年的洪水年复一年地轮番荡涤,使淮河流域百姓祖祖辈辈产生了精神上的压抑、性格上的忧郁和情感上的悲伤,天长日久便使之成为淮河民众区域性格的一种十分明显的特征。
正是因为压抑、忧郁成为淮河流域百姓的性格主导,淮河流域的地方小调全都是悲伤、凄惨的风格。凤阳花鼓是安徽民间小调,因最早流传于凤阳而得名,就是由于淮河流域经常闹水灾,百姓迫于生计,只得四处逃荒、沿村乞讨,便身背花鼓,手持小锣,挨家挨户边舞边唱:“家住庐州并凤阳,凤阳原是好地方,自从出了朱皇帝,十年九次遭水殃。”淮海戏旧称淮海小戏,流行于苏北淮安、连云港市,以及盐城、徐州、扬州的部分乡镇,源于海州、沭阳、灌云一带流行的拉魂腔,早期也是淮河水灾发生后,沿门乞讨说唱民间故事的“门头词”。苏北里下河地区经常遭受水、旱、蝗灾,生计无门的逃荒者即以竹板击拍,沿街挨门清唱民间小调以行乞,谓之“门叹词”。起初是一个人打着板唱,而后又出现两人对唱。因为唱词凄苦,曲调悲伤,很容易感动听众,这才受人怜悯,得人救助,这就产生了淮剧。而黄梅戏更是产生于淮河水灾,传统剧目《告坝费》就是在黄梅县受水灾后唱出来的:“五月初八发龙水,平地陡起数丈深。打破官堤无其数,四十八圩破干净……”
淮河流域所有的地方小戏全都是因为黄河夺淮的悲剧而生,全都是发泄已经达到极致的精神压抑和情感悲伤。因此,新中国的治淮大战不仅是对破碎山河的一次大规模的整治,而且是对淮河流域百姓这种情感压抑的一次大规模的抚慰。而“毛诗”所代表的时代品格,正是对千百年来这种因为精神压抑而形成的民族性格残缺的一种完善与校正。
我觉得,毛泽东在1950年写下的“长夜难明赤县天,百年魔怪舞翩跹,人民五亿不团圆。一唱雄鸡天下白,万方乐奏有于阗,诗人兴会更无前。”肯定就是对天下百姓从压抑走向激情的一种感叹。因此,我们完全可以由此推论,“毛诗”的淋漓畅快,“毛诗”的大气磅礴,“毛诗”的激情洋溢,绝不仅仅是他个人情感的表达,而是整个民族在压抑郁闷之中寻觅了九百年之后,一下子梦想成真时所产生的无限激情的一种情感释放。
三
治淮年代是个激情四射的火红年代,千百万刚刚翻身作主的农民日夜奋战在治淮工地上,“红歌”和“毛诗”变成他们宣泄激情的“端口”。与新中国第一期治淮工程同步拍摄的大型文献纪录片《一定要把淮河修好》,从头到尾就给人一种激情、欢快的节奏。淮河流域四省民众被全面动员起来了,千百万农民报名参加治淮战斗。成千上万个村庄的几百万民工,同一天向各自的治淮工地出发了。他们背着被包,扛着铁锹,举着红旗,唱着红歌,雄赳赳气昂昂地组成了治淮大军。所有的村头全都响起了欢送治淮大军的锣鼓声,所有的村头全都召开了报告会、动员会、决心会、誓师会,所有的村头全都响起了“不到长城非好汉”“今日长缨在手,何时缚住苍龙”“雄关漫道真如铁,而今迈步从头越”等等口号声。欢快的治淮“红歌”与“毛诗”名句一起,成为那个时代表达激情的最好语言。所有的村头又高唱起了《治淮歌》:“红旗飘飘,歌声嘹亮,我们治淮大军浩浩荡荡。向淮河进军,向洪水宣战。千百万工农弟兄,结成巨大的力量,看我们的队伍多么雄壮!”
上海五金工会召开大会,动员全上海的企业生产治淮物资器材时,全都异口同声地说:“为有牺牲多壮志,敢教日月换新天!”那淮河水面上无数的帆船、轮船,公路上无数汽车、马车、独轮车,将粮食、器材、工具源源不断地运送到治淮工地,所有的车船全都清一色地插满激情飞扬的彩旗。各个高校水利工程专业的学生全部提前毕业,他们奔赴治淮工地时,又全都扛着红旗,高唱“红歌”:“淮河两岸鲜花开,胜利的歌声唱起来。秋风吹来稻米香,丰硕的谷穗迎风摆。千里淮河新气象,英雄淮河人民笑颜开!”
当然,分到土地、当家作主是广大民工治淮激情产生的根本原因。全新的社会制度使被压抑了几千年的农民终于可以扬眉吐气了,这也是淮海战役和治淮大战之所以能够动员几百万农民参加的根本原因。1950年国庆节,毛主席举行盛大的欢庆宴会,一个头戴旧军帽、身体健壮的中年农民,端着一杯酒来到毛主席面前,兴奋地说:“毛主席,您批准我们开挖新沂河,今年见好处了。要不是开了新沂河,我们家乡今年水能从屋脊上翻。老百姓都说您是大恩人哪,我敬您一杯酒!”毛主席向他笑着点点头,喝了这杯酒。这位敬酒的农民就是号称“十县第一,淮海闻名”的治淮导沂特等功臣王大锹。这王大锹原名王兆山,是苏北沭阳县章集区曙光村人,从小种租田,做雇工,吃过草根。1939年,父亲病死,租种的12亩地也被地主夺去。一直到共产党来了,他才翻了身,分得18亩田地,其中有七、八亩地常遭水患,但他坚信共产党总有一天会领导大家战胜水灾的。1949年春天,沭阳县修整柴米河堤。他高兴极了,带的锹特别大,挖一锹泥块四五十斤重。因此,他有了“王大锹”的外号。这次修堤结束后,他的小组被评为全县一等模范,他被评为一等模范民工,后来还光荣加入了中国共产党。
1949年冬,国家决定治淮导沂,淮阴、徐州地区动员近50万名农民参战,硬是把一条新沂河开凿出来了。王大锹也参加了那次导沂工程。此时的王大锹正值壮年,刚刚分得土地的喜悦激励着他,当家做主的意识支配着他。尽管那时的民工们还处在半饥半饱的状态中,王大锹的热情始终高涨。他又新打了一把大锹,投入治淮工程。他在表决心的时候,还声音宏亮地说了两句“毛诗”:“春风杨柳万千条,六亿神州尽舜尧!我们治淮民工就是舜尧!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我们治淮民工都是风流人物!”现存王大锹唯一的一张1963年拍摄的黑白照片,就是他一手扛着大锹,一手拿着《毛主席诗词》。
这确实是一个不得不运用“毛诗”表达激情的时代。这个时代确实就是“天翻地覆慨而慷”,确实就是“风展红旗如画”,确实就是“唤起工农千百万”。发生在1948年冬天、历时65天的淮海战役,江苏、山东、安徽、河南四省共出动民工543万人。整个战场到处都是支前民工的身影,遍地都是运粮食、运弹药、抬伤员的民工队伍。后来,陈毅高度评价说,淮海战役的胜利是人民群众用小车推出来的,支前的民工是淮海战役中最动人心弦的一幕。事隔三年之后的1951年冬天,在千里淮河两岸又打响了治淮大战。这次治淮大战同样又是由江苏、山东、安徽、河南四省的五百万民工组成。江苏第一次组织大兵团治理淮河,就动员119万民工,建起了苏北灌溉总渠。河南、安徽、山东也分别动员一百万以上的民工。又是这四个省的人民,又是这五百万民工,遍地都是运土方、运器材、抬石料的民工队伍。治淮大战的胜利,也是人民群众用小车推出来、用肩膀挑出来的。当你看到这场人海大战中最动人心弦的一幕时,你还会听到工地到处都响彻着“钟山风雨起苍黄,百万雄师过大江”,“红军不怕远征难,万水千山只等闲”等等“毛诗”名句。民工们就是朗诵着“毛诗”,激情万丈地投入治淮的劳动,“毛诗”简直成了治淮的劳动号子。
这时,中国的唐诗宋词时代已经走远,“毛诗”时代已经到来。
四
“毛诗”是毛泽东的艺术杰作,治淮是毛泽东的治国杰作。“毛诗”的品格和治淮大战的品格,全都表现了毛泽东的性格,全都跳跃着激情万丈的节奏。
当然,这个时代又是一个让新中国经历一场严峻考验的时代。新中国成立后的第二年,淮河流域持续降雨一个月,年久失修的淮河中上游堤防多处溃决,地势低洼的中下游地区成为一片泽国。当时的皖北行署上报的灾情报告称:“由于水势凶猛,来不及逃走,或攀登树上失足坠水而死,有的在树上被毒蛇咬死,或船小浪大翻船而死者,统计489人。受灾人员共990余万,约占皖北人口之半。洪水东流下游,灾情尚在扩大,且秋汛期尚长,今后水灾威胁仍极严重。”
毛泽东看完报告后呼呼地扇着蒲扇,眼睛望着窗外,不愿再读第二遍,任凭左手夹着的香烟燃烧。良久,他在“被毒蛇咬死者”和“统计489人”两句话下面,重重地画了一道颤抖的横线。这时,他突然吼了起来:“不解救人民,还叫什么共产党!”说完他的泪水便簌簌往下落,然后扔掉烟头在灾情报告上批示:“除目前防救外,须考虑根治办法,现在开始准备,秋起即组织大规模导淮工程,期以一年完成导淮,免去明年水患。”他写好后叫秘书田家英立即送交周恩来,田家英接过批示时看到他的两眼饱含着泪花。这就是1950年7月20日毛泽东的第一次批示。1950年8月5日,毛泽东在一份有关淮河治水的电报上又批示:“请令水利部限日作出导淮计划,送我一阅。此计划八月份务必做好,由政务院通过,秋初即开始动工。”这是毛泽东对治理淮河的第二次批示。1950年8月31日,毛泽东第三次批示:“导淮必须苏、皖、豫三省同时动手,三省党委工作计划,均须以此为中心,并早日告诉他们。”1950年9月21日,毛泽东第四次批示:“现已九月底,治淮开工期不宜久延,请督促早日勘测,早日做好计划,早日开工。”他在这个批示上一连用了三个“早”字。在新中国刚刚成立、内外交困、百废待举的形势下,毛泽东两个月四次就淮河治理进行批示,指示之细微,安排之急迫,可见其心情迫切之程度。
1951年5月,毛主席在报纸上看到一幅淮河发水、农民受灾的照片,照片上洪水滔滔,一片汪洋。一位衣不蔽体的姑娘,为求生爬到一棵小树上。小树快要被洪水冲倒,而脚下还有一条贪婪的毒蛇正往树上爬。望着脚下洪水和毒蛇的小姑娘,一脸面对死亡的恐惧。这幅照片给毛泽东的情感冲击很大,他沉思良久,最后提笔为治淮作了专门的题词:“一定要把淮河修好”。
从这四次批示和一次题词中,我们可以看出毛泽东“多少事,从来急;天地转,光阴迫。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的办事风格,可以看出毛泽东“不管风吹雨打,胜似闲庭信步”指挥若定的气魄,可以看出毛泽东“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的伟人风范,也可以看出毛泽东“不到长城非好汉”的治淮决心。正是在毛泽东的通盘指挥下,大规模的治理淮河战役终于在千里淮河沿线打响了。
治淮战场,红旗招展,车水马龙,人山人海。一个处于兴奋期民族的激情,在千里淮河四处激荡起来,营造出“四海翻腾云水怒,五洲震荡风雷激” 和“喜看稻菽千重浪,遍地英雄下夕烟”的诗境。其实,这些“毛诗”的意境恰恰就是那个激情燃烧时代的一种情景再现。
诚然,这种激情后来也会慢慢地消减,但正是因为当年毛泽东如此豪情万丈地指挥了建国初期的首期治淮战役,才为后来的治淮奠定了良好的基础,才使得六十多年来的治淮事业一步一步推向纵深:1950—1958年,在新中国第一次大规模治淮高潮中,修建了佛子岭、南湾等一大批上游山区水库,整治和修建淮河中游河道堤防,兴建三河闸、苏北灌溉总渠等下游入江入海工程,实施沂沭泗地区导沭整沂、导沂整沭工程;1958—1977年,兴建了淠史杭等大型灌区,建成江都水利枢纽,建设了昭平台等一批大型水库,完成了一批战略性骨干工程;1977—1991年,实施淮河干流上中游河道整治及堤防加固,以及淮河清障、水土保持等工程;1991年以后,实施治淮19项骨干工程,开工建设南水北调东线、中线工程等。正是经过这六十多年长期不懈地治理,如今的淮河流域才基本建成了防洪、除涝和水资源综合利用体系,基本理顺了紊乱的水系,实现了淮河洪水入江畅流、归海有路,可以防御新中国成立以来发生的流域性最大洪水,从而使位于淮河下游的洪泽湖达到了百年一遇的防洪标准,才使九百年来淮河百姓根治淮河水患的梦想终于变为现实。
2006年10月在苏北建成的淮河入海水道工程,全长163.5公里,西起洪泽湖二河闸,东至滨海县扁担港,注入黄海,与1951年开挖的苏北灌溉总渠平行。值得我们注意的是,这条入海水道的施工,已不再像几十年前苏北灌溉总渠那样靠肩挑人扛了,工程全部实现了机械化施工,4000台套大型挖土设备同时作业,整个一百多公里长的战线上,机器轰鸣,红旗招展,却不见几个人影,那种人海大战早已变成了历史的记忆。我们是不是可以将此称之为激情年代的续篇?
如今,“毛诗”时代已经离我们渐渐地远去,激情万丈的时代已经离我们渐渐地远去,英雄倍出的时代也已离我们渐渐地远去。我们望着他们的历史背影,将会发出怎样的感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