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妻

2014-03-18 17:19邓宏顺
广州文艺 2014年1期
关键词:摊位老乡局长

邓宏顺 湖南辰溪人,中国作协会员,湖南省作协副主席、怀化市作协主席;曾先后在毛泽东文学院和鲁迅文学院高研班深造;已出版和发表有长篇小说、中篇小说和散文集多种。中、短篇小说被多家报刊选载,作品在北京上海和湖南多次获奖。

陈玉莲一早起来就对着镜子梳妆打扮,眉笔和唇膏轻轻地在她的肌肤上亲吻出一种自信、欣慰和向往,心情就像久旱的黄土地上刚刚享受了一场喜雨。她今天第一次去爱心医院上班,得留个好印象,不能不有些讲究。

丈夫走到她身后,两手搭在她肩上说,我送你去。

玉莲说,不用!

玉莲这些年一直坚持的原则就是,不连累丈夫,不让丈夫去求人!

窗外,飞速而过的摩托把刺耳的音乐抛在空中;正在修建的高楼大厦把剧烈的切割声、搅拌声抛在空中;汽车喇叭声也此起彼伏地抛向空中;老年腰鼓队和街面上开业的锣鼓声更是像洪水一样,一个峰值接着一个峰值地漫过空中,因而,偶尔的一声鸟鸣在城市厚厚的嘈杂声之外插不进去又弹回到她的耳边……这个时代,繁华的城市像一锅到处都冒着泡儿的沸粥,她想把自己打扮成一颗糖粒儿,溶进这锅沸粥里。

爱心医院虽然是一家私人医院,但办得很红火,这几天市里的电视、报刊都有宣传它的大幅广告。因为院长和她是初中同学,所以才答应她去那儿上班,很多医专毕业的学生想进这儿都被拒绝了。她的专业本是财会,已经做过十几年会计,但这家医院的会计只能是院长的妻子,出纳只能是院长的侄女,不需要外来的财会人员渗入,她就只能在院里干勤杂。

财会人员安排自己的亲信,这也是当下私人企业的潜规则,她见得多了,其中的原因她也懂;虽知道这样不好,但无权指责别人,她不是那种不能容纳世事的人!

她并不满意这个属于个体的工作单位,但她不能说这个工作单位不好,为找个合适的工作她已用遍她所有的关系,都没有效果。这么些天,她才算是走进了繁华的深处,明白如今好一点的公家单位,对她来说,都像被一块高高的铁板围着,人事工作都在铁板里面运作,让她看不见。当然,她也看着有人钻得过这块铁板,但她家里人没有本事把这样的铁板钻出一个洞儿来。

现在,她有了这么一份工作,她就一定要把它干好。她一边梳妆,一边在心里这样对自己下决心。

爱心医院就在天桥的桥头,“太平市爱心医院”七个大字顺着大街立在楼顶上像一道城墙,白天鲜红醒目,夜里更是光芒四射,非常抢眼。因为是已经说好的事情,陈玉莲走进爱心医院报了到,院长就交代她每天要完成的工作是:一到班,首先把那块巨大的移动广告牌抬出去放在院门口当街的边上,然后打扫楼上楼下的卫生和其他随时需要完成的杂事,到了晚上,又把那块巨大的广告牌抬进医院来。

院长说了一连串工作,陈玉莲只朝着院长点头说好。心里自然有些不顺畅,但一个当了多年会计的人来到医院又不让干财会工作,她还能干什么?陈玉莲不得不认命,不得不调整自己适应别人。

院长走了,她就开始工作。首先是和大厅的“医导”抬那块移动广告牌。广告牌又长又高,一定是要经久耐用才那样在木框背后还套着铁架子。陈玉莲没有想到广告牌抬起来会那么沉,她抬了几次都没有抬起来,最后一次她是咬着牙把所有的力气都赶到手上才抬到门外的广场上放好。她背心一阵阵发热,好像还出了一身老汗,心跳都加快了。但到底是一上班就完成了这件大事,有一种愉快。陈玉莲站在广场边上歇了歇,于是就看见从广告边上走过的人们显出她预料不到的反应,有的对着她露出一种别样的笑意,有的眼光又白又冷,有的还议论说,这样的广告也放这公共场地啊!这才提醒她认真看了那块大广告的内容,也才明白过路人为什么那样对她笑。原来广告牌上满满地写着“还你处女”的特大号艺术字。陈玉莲仿佛看到自己的思想在头顶上盘旋,打架,一直安静不下来。

陈玉莲第一天上班的高兴和抬过这块大广告牌的愉快一下子全都消退了,顿时感到全身心都有一种微微的潮湿。这一天的班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上完的,。

下班回家,白述想在她身上寻到一种高兴,然而,没有。陈玉莲走进家时,白述叫她,她只在鼻子里应了一声。

白述说,折腾了几个月,你终于有班上了。第一天上班回家,怎么还不高兴呢?

陈玉莲说,我高兴不起来。

白述说,是院长不欢迎你?

玉莲说,院长很热情。

白述说,那是同事对你不好?

玉莲说,同事们都好。不好也没有多大关系。

白述说,是医院的环境不适应?

玉莲说,也是也不是!

白述想不出为什么陈玉莲这么不高兴,就安慰她说,那是私人医院,不比你以前的事业单位,你要面对现实,尽快适应。你上你的班,该干什么干什么,看不惯的事你睁只眼闭只眼就是……

白述还没有说完,玉莲就抢过话说,这件事我无法睁只眼闭只眼,这是我自己每天必须要做的事情!于是,玉莲就说起自己每天都要抬出抬进那块广告牌的内容。

白述说,玉莲啊,这个世界上的人太多了,大家又都想生活得好,所以,什么办法都想得出来,哪里没有做假的人啊?外国人不也把马肉当作牛肉卖吗?!既然我们从县里到市里来生活了,我们就要慢慢学会看得惯这一切,只有社会选人,没有人选社会!只要有工资给你就行,不该你管的事,你就闭上眼!

玉莲说,这我知道!可就是心里想起来梗着!不乐意做这事。

白述说,有些事不因你不做就会消失,你不做别人也会照样做!

玉莲说,别人的事我管不了,可要我天天把那块广告牌抬出来摆在大街上,我受不了过路人那种冰冷的眼光!

白述说,比我们面子大得多的人都看得过去,我们算什么?我们还讲不起那种面子。有面子还能让你进私人医院做事?你是比我更知道找工作单位的难处啊!如今,很多大学生都难找到工作,莫说像你这样年过四十的女人!能进这个市里安个家不容易,受了委屈,我们朝儿子想,儿子能进那么好的中学读书,我们就有希望了,你能忍就忍一下。endprint

玉莲说,只怕是忍不下去!

随着白述的调动,一家三口就像三片红叶被风轻轻地吹到了太平市,落在这个热闹的市中心。虽是闹区,但住家的地方是山顶,闹中有静,是个读书的好环境。老樟树长着烟囱一样的粗干,虬枝玉叶把水泥小道上遮盖出一片幽深。玉莲的家在一楼,房子虽然老得墙体上长了小草,但周围有树有花有草,有蜻蜓点水,有蝴蝶采花,有萤火绕梁,倒也生机勃勃。白述调进这个艺术馆时,关于住房,已经没有了选择的余地;即是有选择的余地,他也没有选择的条件。他在艺术馆算不得什么人才,艺术馆里有人笛子能《扬鞭跃马》,二胡能《二泉映月》,书法能《兰亭集序》,舞蹈能《孔雀开屏》,音乐能通俗美声,美术能油画国画,就是很多有关生活方面的杂活儿没有人干。他能调到这儿来,是因为馆长那天到白述他们的县文化馆有事,看见白述又开车又修灯泡安水管,领导随喊随到,说话做事既认真又灵活,就决定调了白述。没给人家送过一分钱,他就往市里调了,还有了房子住;现在,玉莲又能在爱心医院上班,儿子只要好好读书,一家人的日子也就会越过越光亮,还有什么不满足?还有什么不高兴?他没有想到玉莲上班第一天会是这种感受。

白述以为玉莲一定是没有把这些事想开,没有把这些想透,没有把这些微事想远,于是,他想换一种氛围跟玉莲说说话,就叫一家人去打扫家门口的落叶。

风雨把古樟树的很多老叶片摇落了铺在他们家门口。陈玉莲拿着竹扫把横扫,白述就拿撮箕和锄头把成堆的落叶提到家东边的空坪里烧掉,儿子白云就蹲在爸爸堆起来的那一堆树叶边点火;可能是落叶还不太干燥,白云翘了好一会儿屁股也不见叶子里烧出青烟来。

白述看了看儿子红红的脸蛋,想逗玉莲高兴,就跟玉莲说,我们这里真是个读书的好地方啊!白述知道自己的前程也就是现在这个样子到头了,四十多岁了,人生也该进入收获的季节,看着那些画画唱歌的老师们,带的带班,讲的讲课,业余收入都不错,于是就希望能有个好环境供儿子读书,让儿子像出土的笋子高过竹,将来也像那些带班讲课的老师们,除了工资还有不少的外快。现在已经没有什么事比儿子有出息的事更大了,所以,别的事都要服从儿子读书!在县里时,他们的生活算是安定的,有一套不错的住房,玉莲也在一家事业单位当会计,但县里中学没有市里中学的教学质量好,每年高考都没有人考上很好的大学,成绩好一点的学生都往市里中学转了,所以,他抓住机会,毫不犹豫地一咬牙往市里走,也就是想儿子能到市里中学读书。一进市里,玉莲就找那位在市里一中当老师的同学,因为儿子成绩很好,很顺利地就把儿子送进了市一中。市一中的教学质量全省都挂号,年年高考录取榜一出来,上全国最好大学和军警院校的学生名单,几块黑板都写不完。

自从调进这个市里来,白述的工作还是比在县里累了些,他总忙着想把单位工作干得最好,而市馆比县馆的人员多了许多,叫他修这修那的人不断,而他又不想得罪任何人。玉莲也很体谅他这些苦处,除了单位工作之外,其他事,玉莲都一肩负担了,所以白述也知道玉莲很累。

白述劝慰玉莲说,想不通的时候,你多朝儿子未来的前途想想,这里的老师们举手投足,出口说话,都显得有知识,真是读书的好地方。将来儿子考上了好大学,大学毕业了也像这些老师们,除了工资之外还能拿外快,那该是多么称心的日子!

玉莲说,如果不要我天天抬那块广告牌,我也可以不想那些事;现在偏要我天天抬那块广告,我能不想那事儿吗?我想起过路人的那些异样的眼神,我就像受到了什么责备和歧视,我就在心里发慌。我明天去上班就绝对没有今天早上的好心情,也不会有今天早上那力气,说不定就抬不动那块广告牌了。

白述说,你也是费尽了口舌才去那儿上班的,你千万别把你老同学给得罪了,现在有权有钱的人脾气都不好。

玉莲说,那我保不住!他翻脸不认人,我也不是他供饭养大的!人不求人一般高,我不给他打工了,他翻脸不认人,我也翻脸人不认!

白述知道玉莲的倔脾气又上来了,他只好忍下来。这两天心里刚刚轻松了些,不想弄得不愉快,就不再往下说。

玉莲第二天去上班就不再像昨天那样梳妆打扮了,穿的还是昨天的衣服,但心情完全和昨天不同。她老觉得在那样的单位做那样的事不值得她用心去打扮,打扮起来实在没有意思;相反,越是打扮,越是漂亮,还会越让世人用异样的眼神看她。

玉莲走进爱心医院就有些心理压抑,她真不像昨天那样有信心,有干劲,她懒懒地走进大门,懒懒地在一张木靠椅上坐了会儿,然后仍然和大厅里那位“医导”抬那块广告牌。但她今天真的怎么也抬不起那块广告牌了。她感到自己比昨天用的力气还大,怎么就抬不起来了呢?医院里出出进进的穿白大褂的护士和医生不少,但是,他们在忙着他们的事情。玉莲刚来这爱心医院两天,又不好叫别人帮忙。磨了大半天,广告牌还是抬不出去。门卫走过来,帮了她一把,把广告牌抬了出去。玉莲很不好意思地说,感谢你!门卫好像不让她看脸,走了。玉莲不知道门卫此时是一种怎样的神情。

城市的街道是一条河,在这条河里流着的是形形色色的车辆和人群。玉莲是新来的,没有人和她多说话,她每天做完自己的事就坐在院门口看新鲜。推着板车卖水果的人,坐在街边修鞋补伞的人,背着包袱来门上讨钱的人,拖刀打架的人,打着腰鼓庆贺店铺开业的人……简直是什么人都有。每天广告牌抬出来放在街边时,总有那么多人从广告牌边流过,总有那么多人感到很新鲜,想看又不好意思站下来多看,看过了的笑,那是蔑笑、玩笑、戏笑……反正不是善意的笑。玉莲不愿意看到那样的怪笑,心里畏惧那样的怪笑。后来,玉莲有闲的时候就不再坐在院门口看热闹,她本来是很喜欢坐在院门口看看热闹的。

玉莲不坐在院门口看热闹后,做完自己的事就在院里东看看西瞧瞧,常给医生护士们做些分外的小事,这样就和医生护士们一天天地熟了。和她最谈得来的就是吴医生。吴医生和她一样,也是去年随夫从县医院上来的,交谈之后,玉莲才知道吴医生是给人家送了钱还找不到接收单位才到这儿来上班。两人同病相怜,一说话就投机,没名没姓骂过一阵腐败之后,玉莲就悄悄细说起了“还你处女”到底是个怎样的事情。吴医生告诉她很简单,但也不好意思跟玉莲细说。endprint

玉莲说,在这个地方做这些事,我真想不顺畅!

吴医生笑起来说,玉莲,我就知道你为什么想不顺畅!你和我刚来时一样,时间久了,你就顺畅了。

玉莲说,你想得顺畅我想不顺畅。

吴医生说,好了好了,一个人真要在内心深处起变化,也不是一朝一夕,那需要时间。

玉莲说,我想不通的事情,时间对我也没有用!

吴医生说,你倔!你太倔了!我原来以为我很倔,你比我还倔!

两人说了这些话,就到了分路的地方,于是,各往自己的家里走了。

吴医生虽然跟玉莲说了这么多,但玉莲的上班情绪还是一天比一天霉下来。她和吴医生的想法不一样,她看到那些来这儿做手术的姑娘就要哀其不幸,怒其不争。有一次,一个做完了手术的姑娘十分神气地走出来,一不小心,踩了正蹲在门口搞卫生擦地板的陈玉莲脚尖。陈玉莲受痛后转过脸来,只是声不做气不出地白了那姑娘一眼。如果陈玉莲骂姑娘不长眼,姑娘或许会说声对不起,但玉莲那种哑白眼,姑娘接受不了!姑娘说,欠你钱了?你用这种眼光看我!

玉莲本来就一肚子怨气,如果这姑娘向她道歉一句,事情当然也就过去了,但姑娘这么一说话,玉莲就觉得伤了自尊。她站起来说,你踩了我的脚,你连句好话都舍不得,你还占理了?

姑娘说,你那眼光像刀子一样!你还想我给你怎么的?

玉莲说,你踩人在先!

姑娘说,你不要一脸不高兴,老娘比你更不高兴!老娘就是不跟你说声对不起!

玉莲说,在我面前老娘老娘的,你才几岁年纪?

姑娘说,年纪不大,但我是你们的上帝!你能把我抬出去求雨?

玉莲越想越受气,自己挨了脚踩,得不到一句赔礼倒也算了,还要遭人这么斥骂,她心里一横,也不管后果就泼了出去。她说,你以为你做了什么功德事?神气什么!

姑娘啪的一巴掌就落在玉莲脸上。玉莲正要还那姑娘一巴掌,却被吴医生挡了手。玉莲的巴掌打不出去,就和那姑娘撕扯起来。

玉莲说,你敢打人?

姑娘说,老娘今天就打了你!怎么样?

玉莲突然一脚踢过去,正踢在那姑娘的大腿上。姑娘痛了一下,扑过来准备还击,被大家劝阻了。

这时候,院长来了,一问情况,并不是什么大事,都是两人赌气惹的祸。先不管对错,院长就忙着给那姑娘道歉赔礼,平息事态。

看院长的神态,姑娘该是这里的老顾客了。院长细心地把姑娘安顿好了,一转身,把玉莲叫到一间办公室,脸额刹地黑了下来,指头像枪筒一样地对着玉莲说,你也太不像话了!院长还想骂出些话来,但他忍了,只翕动着嘴唇没有骂出来,他心想着的话是,你怎么能这样骂她呢!她们是我们的上帝啊!这种手术现在已是我们院里的主要收入来源之一!秀才给猪打蚊子——要从钱面上想!

玉莲说,我骂她什么了?是她先骂了我。

那姑娘还没有走,还站在医院门口说,她那眼光比刀子刮肉还难受!她以为我看不出来!

院长骂了一顿陈玉莲又走出办公室向那姑娘讨好说,好好好!你看着我在严厉批评她了。院长又转过身来继续骂玉莲,陈玉莲,我告诉你,我这里可不是国家单位,没有那么多手续要办,要招谁,我说一句就行;要退谁,也是我说句话就算!我说要你上班就上班,我说不要你上班你就不用来上班!

院长骂过这些话,进了自己的办公室。

陈玉莲浑身筋骨软了下来。自参加工作至今,她得到的从来是表扬和奖励,家里各种奖证一大堆,还从来没有人敢当众在她面前这样辱骂过她。她承受不了,眼泪一下子哗啦下来。但是,她想起丈夫白述跟她讲过的话,要朝儿子的前途一想,她咬着嘴唇忍了。那姑娘见玉莲委屈了,流泪了,她一下子满足了,出气了,高跟鞋很有力度地敲打着水泥地面,从玉莲面前走过去,出了医院大门。

那姑娘走远了,玉莲从那张木椅上站起来,闯进院长的办公室,也像院长一样,拿手指当枪筒指着院长的鼻子说,你现在再指着我鼻子骂我一句,我就算你是个角色!

院长见玉莲一身皮肉都剑拔弩张了,便软了下去,把门关了一下,但不敢闩牢,说,玉莲,我不是真心骂你。我是骂给那个做手术的姑娘听的。我不骂骂你,她哪里有面子呢?你是不知道,做这些事的姑娘其实是最可怜的,她们的内心已经被彻底掏空了,最重要的就是要面子!不给她面子她还怎么活呢?

玉莲说,今天的事,不是我对不起她,是她对不起我!她有苦处也不能拿我不当人,我不是来给她垫背的,不是她的出气筒!

院长说,这我知道!当时我也只有这么骂骂你才能摆平她。

玉莲说,她的事算是了断了,你现在说,让我明天还来不来上班?

院长说,玉莲啊,我跟你说过,那是骂给那位姑娘听的。说实在话,我对你的工作也不是很满意,你的工作积极性不高,欠主动;但是,说到底,我们是老同学,这点忙我能帮到还是要帮的。我们搞个体户的,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赚钱!我希望你能记住这个我只能记在心里而不能挂在嘴上的宗旨,也希望你在我这里好好做。

如果院长还说硬话,玉莲就下决心坚决不走,看他能找个什么理由把她赶出门;现在院长把话说得这么缓和,玉莲反而坚决不愿意在这里做了。她说,院长,老同学,你的好意我们一家人领了,但是,我不愿意在你这里做了。今天刚好上班一个月零五天,你给我一个月工资,还有五天算帮老同学的忙。我们结账吧!

院长巴不得玉莲不在这里做了,看样子,玉莲的脾气有些让他招架不住,但他考虑同学之间的面子,还是说,你我是老同学,你在这里做事我是信得过的。

玉莲笑了一下,笑得很有意思地说,你信得过我,可我做不来这些事。我是当会计的,那种广告牌我抬不动。

院长也笑了笑,也笑得很有意思地说,一个人心情不好,自然就会没有力气;不乐意做的事,怎么能使得出劲来?怎么能做好呢?endprint

玉莲干脆明说了,说,院长你说对了,我本来一身力气的,但一走近你那块广告牌前,我的力气就不知蒸发到哪儿去了。

院长说,那好吧,你真不愿意干,就到财会室去领一个月工资。

院长写了条子给玉莲,玉莲就去了财会室。

玉莲领了工资走出医院,看见那块巨大的广告牌摆在当街,她说不出自己内心的那种复杂感。这块广告牌,这些天来竟然每天都是她抬出抬进。现在好了,她和它不再有那种关系了,她不要天天抬它几次了,那些看广告的怪眼神也不会再强加到她身上了。于是,她又有一种超脱,一种轻松,一种自由。

陈玉莲回到家里很高兴地跟白述说,明天不要去上班了。

白述正在厨房里做饭,一边弄出香辣味,一边回她说,才一个月就让你休息了?还是在老同学那儿上班好啊!

玉莲笑着说,他让我长期休息了!

白述看了一眼玉莲,觉得有些不对劲,说,那怎么行呢?

玉莲说,怎么不行?

白述说,院长怎么说的?

玉莲说,他怎么说,与我无关!我上这一个月的班已和院里结账了,不去那儿做了!他现在管不了我了!我不让他管了!

白述明白了,心里一阵空落,不无惋惜地说,好不容易才进院里去啊!

玉莲说,天底下大得很!

白述说,爱心医院其实不错的,是市里办得很红的个体医院。

玉莲说,它红它的!我没有兴趣把舌头伸到那里去舔糖水!

白述明白了一些原由,说,我跟你说过,其实,有工资发给你就行,别的事你不去多想就没有事!

玉莲说,我还没有麻木到那个程度!我是个大活人!

白述说,孩子眼看就要高中毕业上大学,要的是钱!要不,我就叫你在家休息了。

玉莲说,我干吗要休息?我不是做不来事!我能当会计,我为什么不去找个会计当?我干吗要帮他做那种事?

两人正吵着,儿子放学回来了,饭菜也刚做好了端上桌。白述说,好了好了,不说了,不要给儿子添烦恼,不去就不去!吃饭吃饭,什么都不要说!

吃饭时,白述倒了一小杯酒放在桌上,玉莲却把他一小杯酒端起来倒回了酒瓶,说,今晚上不要喝酒。

白述的习惯是,准备晚上亲她了就要喝一杯小酒,多年如此,所以白述一端酒杯玉莲就明白他晚上的事情,就不让喝。

白述说,为什么?

玉莲不说,只当着儿子强自笑了一下。

白述说,好,那就不喝,吃饭。

趁儿子去厨房,白述又忍不住说,你也不要想得太多啊,明天我再去找个老乡,看他能不能想个办法把你调到他们下属单位去。看来,你这个人也只适应在公家单位做事。

玉莲两眼一瞪说,我不许你去求人!男子汉就要像个男子汉!

儿子回到餐桌上,白述又只得说,好啦好啦,我听你的,不去求人就是!

白述瞒着玉莲,悄悄地去找一位老乡局长,不是局长的老乡和不是老乡的局长肯定都不会帮他的忙。

决心是下定了,但是,具体找法却让他非常为难。那日子,天气已经热起来了,蚊子已经出来唱着歌儿咬人。白述和玉莲一直坐在家门口那棵老樟树下,白述想跟她商量一下找人的事,但又不敢提起,他怕玉莲又骂他一个男人没骨气。

白述只得试探着说,如今办事都要送钱啊!不送钱办不成事!

玉莲说,送钱那是害人家!人家接了你的钱,就得拼命地去办,违法乱纪都干!这不等于就是把人给买了吗!

白述说,不是我把人家看扁了,现在整个社会都如此,当官的给人家办事不拿人家的钱,说起来人家不相信。这都成了现在的规矩了!

玉莲说,成规矩了又如何?规矩也是各有各的规矩!我们不相信,那就不是我们的规矩!

白述说,你不相信那是你的事。事实就是如此!

玉莲突然悟出什么意思来了,说,你跟我说这些干吗?你是想找人送钱求人办事?

白述不敢承认。

一直说到睡觉前,脊梁骨都累得歪斜起来,白述才说,好好好,不说了,睡觉!

白述只得瞒着玉莲,悄悄地找过老乡局长无数次,他首先是白天找到办公室,有几次没有找着人,不是出差了,就是出国去了。有一次终于找着人了,但是,老乡局长正要开会作报告,只把门开了个小缝子露出半边红润的脸来见了他,白述忙着介绍自己是谁谁谁,才调到市里来,是局长的老乡;局长却听都没听完,只是忙着象征性地点点头没让白述把真正的内容说出来就把门关上了。白述感到很没有面子,从楼梯上下来,脚下仿佛都成了悬崖,走得非常非常地担惊受怕。回到家里,玉莲问他为什么像是没魂了,白述不敢照实说,就说自己累了,没力气。

玉莲发现白述的神情不对劲,就问白述,你不是瞒着我去找人求人了?

白述叹着说,人到矮檐下不得不低头!

玉莲说,我说过,不许你去求人!我另外走条道,不往矮檐下走就是!人不求人一般高!如今这么好的时代,天底下宽着呢!要人做事的地方多着呢!

白述说,看看,看看!你那牛脾气又上来了是不是?还是挂到公家单位好!你没看见很多捞了上千上亿财产的人还要花一笔大钱卖进国家机关里挂个名,宁愿工资给单位,也要找个位子呆着?最起码也要弄个人大代或者政协委员干干。大丈夫还是要能屈能伸。

玉莲说,你是不是每天跟着馆长、局长跑学会这一套了?我告诉你,别把没有人气的那一套拿到我面前来!

白述没法,只好说,好了好了,不跟你说这些!

白述瞒着玉莲又去找老乡局长。不过这一次他不是找到办公室,而是找到家里。他敲开老乡局长的家门,开门的是局长夫人。

局长夫人把白述周身看了一遍,称了一下轻重,白述费一大通口舌介绍自己,局长夫人却只问他一句,你和他在电话里预约了没有?

白述说,没有。endprint

局长夫人说,你找他要到办公室里去找。

白述说,就是因为在办公室里找不到人,我才找到家里来。

局长夫人说,他不在家。

白述说,那他晚上回不?

局长夫人说,不知道。有事你到办公室找吧。

门就关上了。

门是缓缓关上的,让白述感到局长夫人很有修养。

白述记住了局长夫人的话,天天在家里给老乡局长打电话,问他有没有时间,预约他见个面。老乡局长每次都是说没有时间,都说有一大堆工作要处理。白述也想在电话里直说,要他把老婆安排一下,但他觉得那不行,现在没有这么办事的;没有一点儿铺垫,人家要是一口回绝了,就没有退路,那会把希望办成绝望!现在除了老乡局长,白述就再也没有可靠的人找了。但放下电话,白述又想,找了这么久的老乡局长还没有机会说明自己找他的真正目的,也真是窝囊!

有一天,白述终于瞅准了机会,他从大街上过路,看到老乡局长正在一个奠基工地上剪彩,他想,今天老乡局长没有出市,晚上就一定会回家。他决定早早地就去老乡局长家门口守候。

饭菜还没有完全做好,白述就匆忙地吃了晚饭,跟玉莲说,是给一个朋友帮忙办喜事就走了。

他一刻也不耽误地赶到了老乡局长的大院门口。白述问门卫,老乡局长回没回家,门卫说,还没有回。白述就在心里高兴,表扬自己来得好,没有误事,鼓励自己坚守下去。

他先是在门口踱步,踱累了就找门卫说话,他不知道门卫喜欢听什么样的话,就跟门卫说老乡局长的好话,不光说老乡局长本人好,还说老乡局长的父母兄弟好。老乡局长老家在农村,和白述是一个乡。白述其实没有到过老乡局长的家里,他也不很知道老乡局长的家里情况;不过,到底是一个乡的人,随便说些事儿也都能让门卫相信。

白述想,说局长的好话门卫应该喜欢听,就是不喜欢听,也不敢对他白述发脾气,至少他可以在这儿等得安然些。但事情并不如白述所想,门卫总是不高兴的样子听他说话,最后还慨叹一句,现在哪还有你说的那种好官啊!你是来求局长办事吧!白述这才明白,机关里一个门卫也不是好糊弄的!自己用了半天心思,原来门卫早就看透他那点儿小心计了。

深夜十一点多,老乡局长来了,走路有点歪歪斜斜。白述迎上去,想表现得有档次些,就做出与老乡局长握手的姿势,但老乡局长只是应付了一下,手上没有带任何感情。

白述说,老乡局长,我在这儿等你五个小时了。

老乡局长显得很累地问了句,什么事啊?

老乡局长喝了酒,但不是很醉。他的话说得像被雨淋湿的破布。白述尽管不喜欢这块破布,但是,能单独见到了老乡局长,有了说话的机会,他也算还没有白等。白述就抓住机会赶紧直说,想请老乡局长帮忙给我妻子找个工作单位。

老乡局长说,这个忙我帮不了!你不知道现在调一个人进单位有多难。跟你说实话,现在是换老婆容易调老婆难哪!

白述没有想到老乡局长会这么说话,但仔细一想,这话也实在。白述说,我这个老婆是块金子,是良妻!我坚决不换!调老婆难是难,可你是局长啊!

老乡局长说,这哪是局长一个人说了算的事啊!这一年光上级领导签到局里来的条子就有几十,还有本局领导的家属亲戚要照顾。

白述说,只要办好了,一定会好好感谢你的。白述也不知道,现在当局长的最不喜欢听的就是这种话,先给钱再办事都要看你面子大不大,还说事办好了感谢你!到时候你拿什么来感谢?吃一个盒饭?……从一句话里就能听出,白述太不懂行情!

白述一边说话一边就跟着老乡局长走。老乡局长几次回头说,这事就算答复你了啊!意思也就是要白述走人。

白述当然听得懂这话,但是,白述装傻,依然跟着走。老乡局长没法,只好开家门,让他进屋。

进屋一坐,老乡局长就不好不客气一些,怕白述回到老家去说他的不是。一个人最怕的就是家乡人说你不好,也是家乡人最不好哄!于是,给白述倒了茶。白述到这个时候才感到有点点儿老乡的亲切。白述就说起老家的一些事情,说老家年轻女人都外出打工了,很多年轻小伙子找不到爱人……白述见老乡局长不高兴听这些话,又换了话题说,现在家乡通了水泥路,建了移动转播塔……老乡局长这才高兴起来,也仿佛才有点儿亲切,就由普通话改成了乡音,越说越随便,老乡局长的夫人也插了话进来。后来听白述又说儿子在一中读书,成绩还那么好,就由孩子读书到住房、菜价都谈。说了很多话,虽没有把玉莲找工作单位的事说出个什么谱儿来,但是,白述从老乡局长夫人的嘴里得知了老乡局长最爱吃狗肉,几乎是一年四季都要吃狗肉,而且要吃火红狗,要吃看着人打死的火红狗。白述还想说些话,老乡局长公开发话了,说,已经十二点多了,你这一天给领导开车也很累,也该回去休息了。

白述感到心情很舒畅,能和老乡局长及其夫人说了这么多话,老乡局长还说他给领导开车很累,让他回家休息。他也知道其实这是老乡局长自己累了要休息,但老乡局长把话说得这么艺术,他感觉自己受到了尊重,很有面子,他很高兴。他站起来出了门还说,玉莲工作单位的事儿还是要请老乡局长帮帮忙啊。老乡局长说,这事我还不敢答应你,以后看机会再说。

白述走出楼梯口一看,外面正大雨滂沱。他想只有坐的士回去了,但是到大街上还有一段路,白述双手把头一搂就在大雨里往大街上跑。

雨下得太大,坐的士的人很多,拦车很困难。天很黑,地上又是水汪汪一片,灯光照出的水花让他看不清路面,一个下水道的盖板不知怎的没有盖上,因为白述跑得太急,看见黑洞时脚已忍不回来,一下掉进了下水道。下水道里的水很大,立刻就有些旧衣裤之类的垃圾缠在他脚上。他一身被污水浸透,膝盖和脸额也被下水道周围的铁丝石尖儿刮伤。幸好下水道不算太深,他站在下面朝上看,还能看见雨伞下有很长很长的脚腿在蓝色的灯光下从他头顶上跨过。他把双手伸上来,抠住地面,然后使劲爬了上来。

他赶到家时,玉莲已经认不出他了,白述也不愿让玉莲多看他那副狼狈样子,一路喷嚏就打进了卫生间去冲热水澡。换好衣服,又用头发把额上的伤痕罩住,才出来跟玉莲说话。endprint

睡在一个枕头上时,玉莲搂紧了白述,白述忍不住说了真话,说起一晚上找老乡局长的经过。玉莲摸着白述额头上的伤痕,心蒂上像破了口子一样地痛。她说,你怎么这么贱呢?我说过不让你求人,你为什么偏要去求人?

白述说,我想起来就欠你的太多!你跟着我这么个无职无权的男人才这么没有身价,我为你吃点苦也是应该的。

玉莲骂过白述又亲了一口白述,玉莲的泪水一下子蹿到了白述的脸上。玉莲说,有你这句话我就知足了!你听着,我不让你再去求人!我自己有双手,我能找事做!

白述说,老乡局长那里,我还要努把力,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嘛!

玉莲说,你要再这么去求人,你就不是我男人!

那天,玉莲晚上回来突然听到一只小狗在自己的柴棚里叫着,那是小狗离开妈妈,想念妈妈,呼唤妈妈的叫声。玉莲听得出来。她走近了一看,白述正把一根绳子系在小狗的脖子上。小狗是一只火红色的可爱的小家伙,它看到玉莲就对她叫着,两眼充满了求助的目光。

玉莲说,你买回来的?

白述说,嗯哪。

玉莲说,你买这么个东西来累人啊?

白述说,我需要它!到时候,它得为我们作贡献。

玉莲没有去深究白述为什么需要它,要它作什么贡献,她怎么也想不到这只小狗会与白述的老乡局长饮食爱好有关。他要养就让他养着,守守家也行,院子里也有小偷光顾过,而且他们家以前在县城也养过狗。

这只小狗和玉莲一样,很有脾气,它可能是太想妈妈和它兄弟姐妹的原因,晚上总是愤怒而倔犟地叫个不停,精力也特别好,把静静的夜里叫穿了一串串洞孔。玉莲就要白述把小狗牵到大街上去放生了,白述坚决不肯,说,除非我不在家!

后来有几次小狗实在叫得讨厌,玉莲就起来扬起鞋板打小狗。小狗不懂玉莲的意思,玉莲一走,它又还是叫个不停。

果然五楼的画家老师找到玉莲了,说,你们家的小狗花多少钱买的?我给你加倍的价格,卖给我算了。四楼的音乐老师也找到她说,你们把狗卖给我吧,花多少钱我出!

玉莲当时听不懂这曲径通幽的话,不知道是这些老师碍着白述给他们装灯修水管的面子,以为是楼上的人喜欢上了这只小狗,说,小狗简直就是白述的命,他哪肯卖呢!

那些老师们说,不肯卖,那你就叫小狗晚上好好睡觉。它天天夜里这么叫,我们还怎么搞创作啊!再要这么叫下去,你又不肯处理,我们可要告到法院去!

玉莲是个要强的人,听不得人家跟她这样说话。她跑到柴棚里把小狗牵了出来,一刀就把绳子割断,还踢了小狗几脚,骂道,我让你到大街上去叫!快去!

可是,玉莲正把小狗赶到院子大门口时,白述从外面开车回来了,他停了车下来一把将小狗搂住了,问玉莲要把小狗赶到哪里去。玉莲说,赶到大街上放生了。白述把小狗搂在怀里,脸贴在小狗脸上说,那怎么行呢!跟我回去!玉莲说,人家要告到法院去了。它这几天来天天夜里叫,影响人家创作,影响人家小孩学习了。白述说,我有办法让它不再叫!

这天晚上果然小狗不再叫了。白述没有跟玉莲说是他在给小狗喂饭时放了安眠药,他只跟玉莲说,小狗被她赶怕了,不敢再叫。玉莲信以为真,就跟小狗说,你早这么懂理,哪轮到人家到我门上刮我的鼻子脸呢!

小狗安静了些日子,也长大了一些。但它长大了,又开始管它该管的事儿。那天夜里,白述外出有事没能赶回家,晚上小狗又叫了起来,而且是一会儿又叫一阵,不过它不再是想它的妈妈和兄弟,而是对树上的鸟儿和地上的老鼠不满,鸟儿们一飞动,或者老鼠啃咬什么东西,小狗就想去追咬它们,但是,小狗脖上套了绳子,无法自由跑动,小狗受了气就叫个不停。

第二天,那些长发披肩或光秃着脑袋的老师们又来出高价买这只小狗。玉莲又打了小狗一顿,打得小狗痛得在地上打滚。小狗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挨打,不知道自己是哪儿做错了。玉莲骂了它很多话,但是,它听不懂,只知道玉莲在讨厌它。是不让它叫老鼠吗?那不会吧?如果连老鼠都不让叫,那主人养着它干什么呢?就在这一天上班时,馆里领导找到她了,说,玉莲,你家养这么只狗干什么呢?

玉莲说,是白述要养的,你们领导去问他!我也不知道他养这东西干什么。

领导说,你家的狗再要这么叫下去,别人真要把你告上法庭了。

玉莲说,我马上就把这狗处理了!

玉莲知道告这个状的人是谁,她不怪这些告状的人,她自己的儿子白云也在读书,也不能让狗吵着睡不好觉,现在的孩子压力很大,考上好大学毕业出来都不一定找到好工作,考不上好大学,那就更加是个大麻烦。领导找他说过这事儿,她就把小狗放了出来,然后用木棍儿一阵乱打,把小狗打出了院子,赶上大街完全自由了。

白述是晚上回来的,一看狗不见了,就问她怎么回事。玉莲说是她把狗放了,打到大街上去了。白述十分伤心的样子说,玉莲,你做得过分了!

玉莲说,领导都出面找我谈话了,人家明天把你告到法院去让你坐被告席你才好!

白述说,人家凭什么告我?

玉莲说,昨晚上你的狗又叫了,又吵别人了!

白述这才明白过来,说,噢,我忘了一件大事!你应该在给它喂晚饭时放点安眼药。

玉莲说,它成我老祖宗了,我还怕它睡不着,给它喂安眼药。我就不明白,你为什么有事无事的要养这狗呢?

白述笑笑,只是说,我需要它!

玉莲说,白述你到底想干什么?

白述说,我不告诉你!

白述明白,他是坚决不能说老乡局长最喜欢吃这种火红色的狗。

但玉莲蒙蒙眬眬地预感到了什么,她说,我知道你无职无权,我才死命不让你去低三下四地求人。现在你如果再想养这只狗去送人求人,那你就不配当我男人!

白述也火了,说,男人怎么了?你知道什么是男人吗?做皇帝宰相的男人落难时也钻人家胯裆!男人是什么?男人在无奈时可以让人割掉睾丸,但却还能不忘记写《史记》!砍断了脚还能打败敌人!endprint

玉莲不再跟白述说了,白述还在问玉莲,你把狗赶到哪儿去了?

玉莲说,我知道它到哪儿去了?我把它赶到大门口打了几棒子它就跑远了。

白述说,我这就去把它找回来。

白述就出门到大街上找狗。

大街上真是繁华,高楼大厦,车流如潮,听不清哪儿是谁在说什么,只听得满街喧哗。豪华的大商场门口尽量张开大口吞吐着人流,精巧的小门面也总有三五成群的少妇和姑娘从那儿进出。他们有的走得匆匆忙忙,像是有做不完的事在等待着他们;有的却又像是无事天仙漫游人间,走得那样富态悠闲。一个没有双腿的人躺在地上,两手捧着一破碗向过路人行乞,但没有几个人向他的破碗里投钱,好像过路人都没有看见。白述就有些过意不去,向那破碗里投了一块钱硬币才感到好受了一些。但周围马上有人议论说,他又受骗了。这男人一定是才从乡下进城来的……

因为要找狗,白述走得很慢。他看见过很多狗,都是扫一眼就过。但在一家商店门口看见了一只狗,让他跟随了好久。那是一位老人牵着的,毛也是火红色,大小也和他家的狗差不多。他想,该不是那老人把他的狗拴住了吧? 然而,当他走近了发现这只狗不是他家那只狗时,他惊呆了:那位老人在牵着狗讨钱。

那只狗真是聪明,主人把它牵到商店门口站住,把一个安有铜钹的架子放下来,然后,主人先用脚在架子上踩了几下做示范动作,把铜钹敲响,那只狗马上就明白主人的意思,主人的脚一离开,它的前脚就马上照着主人意思做得比主人还好,一下一下踩着一个木板儿的这一头,让系着铜钹的那头一翘一翘地把铜钹子敲得锵锵锵地响起来,老人就跟店主说,发财发财,给点钱来!越给越旺,蒸蒸日上!

老人和狗一家一家地玩这个简单而有趣的把戏,遇到大方的主人高兴了,就从装钱的抽屉里非常费力地找出零票子投到老人的碗里,遇到小气的主人,要是又不高兴,就狠狠地骂他和狗一顿。有一位女老板看了狗打铜钹的表演很高兴,但看完了,老人把讨钱的碗伸到她面前时,她把脸往下一拉,不仅不给钱,还把扫帚倒过来用很硬的那一头打狗,叫它快滚开!狗被打痛了,就调过头来,龇牙裂嘴地问那女老板,为什么看了表演不给钱?为什么还要打我?女老板说,我就是要打你!我打死你!狗虽然挨了打,但它扑上去咬住女老板的裤脚不放,直到女老板给了一块钱,它才跟着那位老人走开!又去下一家商店表演。

白述跟着老人和狗走了好几家商店,看了好几次表演,给了老人两块钱,老人和狗就同白述有了亲切。白述抚着聪明的狗和老人说起话来,问老人为什么干起这个行当。老人说,他原来是在村里守林场,那时候,集体在村里造了一大片林子,老书记交给他守着,说,今后他就在这个林场退休,由这个林场给他养老。几十年来,他把没有脚膝高的松杉树苗儿守成了现在合抱粗的大树木。哪知道世事变得很快,老书记死了,这回新上任的村干部把林子卖给私人砍光了。老人找过村干部,问他养老的事怎么办?村干部说,城里工人下岗了都要自谋职业,你一个村办林场的守场人算什么?老人说,老书记从前说过,我今后就在场里养老啊!村干部说,此一时彼一时,一个老村支书算老几!他说的话难道还要管一百年?后来,我就训了这么一只狗让它讨钱糊口。

白述听了老人的诉说,一阵阵酸痛从心尖尖渗出来,渗得全身都是。他更加喜欢那只跟着老人受苦受累挨骂受辱而又不厌其烦地表演打铜钹的小狗了。于是,他也想起,老人的狗能表演打铜钹为老人讨钱,让老人糊口,他家的这只狗养大了就要送给老乡局长,让老乡局长高兴,然后,把玉莲工作调动的事再向前推进。他要想方设法找回自家的那只狗。

白述找了大半天,一直找到月亮、星星和街上的路灯共同照亮了街面还看不见他的火红狗才回到家里。白述带着失落的心情踏进家门,玉莲却给他一张太阳初升的笑脸。

白述说,看来,狗是找不回了。

玉莲说,我本来就猜到你心里有这个鬼,我就是要把它打出去让你找不到嘛!像这种狗,一上街就会有人打掉它!

白述说,可你把我的长远计划给打碎了。

玉莲说,狗屁长远计划!

白述说,你知道儿子上大学要多少钱吗?

玉莲说,这和你的狗没有关系!

白述说,养狗是为你找工作,工作是为了多赚钱,多赚钱是为儿子读书,怎么没关系?

玉莲说,你给我闭嘴!从今天起不许你再提给我找工作的事!不许你再提求人的事!男儿膝下有黄金!一个男人如果只会求人,那就不是一个好男人,跟这样的男人在一起生活,哪怕天天吃龙肉,也就没有了意思!我要自己给自己找工作!

白述瞪圆着两眼,不再说话。

玉莲说,我不仅要找到工作,而且我还只找会计岗位!不信,你等着瞧!

玉莲真不相信在这么大一个市里找不到一份让自己称心的事做。

这是一个连厕所、楼道和电线杆上都贴满招工广告的时代!于是,她带上身份证和会计证,每天都要在大街上走走,从广场的电子广告屏幕到各商店门口的招牌,从饮食店到按摩房门口的小黑板到电线杆和砖墙上的“牛皮癣”,她都要留心看看,还到网上查,看看有没有适合自己做的工作岗位。她最想找到的是一个会计岗位,这是她从事过多年的业务工作,是她的轻车熟路,是她感情上投入最多的工作,也是一种让她最有感情的工作。

有一家宾馆招一个会计,她去应聘了,可面试时,人家看了她和身份证就说,要35岁以下的,就把身份证退给她,不再跟她说什么。她是40岁以上的人了。她第一次感到年龄是这么的残酷, 使她这样一个还能做几十年事的人变得没人要了。玉莲不服气地说,你是要招聘一个会计,又不是要招聘一个陪酒女。过了40岁的女人当会计就不行了?负责招聘的人没有回她的话,只是用淡漠的眼光看了她一眼,就叫下一位来面试。下一位是二十几岁的姑娘,财经大学会计专业毕业的。玉莲看了看等待应试的还不少,也都是三十左右的人。玉莲的自尊心真被虫子重重地啃了一口,也深深感到这个社会竞争的激烈。她只好转身走人。endprint

后来,她还看到几个大一点的商店和厂子招聘会计,她也去应聘了,人家也是只要35岁以下的。有了上一次应聘的教训,玉莲不去冒那个险了,与其让别人冷漠,不如自己先冷漠别人!

陈玉莲虽然很要强,但是,年龄的限制让她不断地降低工作要求。一天,她无意中走到一家私人钢材公司门口,门口摆着一块小黑板,写着招会计一人,待遇面议。玉莲并没想到这家钢材公司会和自己有缘,也不是很想去这家公司工作,她只是从那儿路过时说了一句气话。她说,招会计?也要35岁以下的吧?一位没有头发的老年人拿一张货单走出来接了话说,只要会计业务熟悉,年龄不限。

玉莲站住了,她想和这个老年人谈一谈,看她的条件是不是符合。

玉莲说,过了40岁的人行不行?

老人说,我说过,只要业务熟悉。

玉莲说,我来行不行?

老人说,你有证吗?

玉莲把随身携带的会计证从挎包里取出来递给老人看。

老人看了证件说,行。

玉莲想,刚才这是人家在挑她,现在也该她来挑挑人家了。

她说,你给多少月薪?

老人说,一千五。

玉莲说,能加点儿吗?

老人说,不能。

玉莲说,只当会计吗?还是有别的附加工作?

老人说,当然不只是当会计。我这里只是一个小公司,每到月底几天,你就做财务报表,平时你在这个店里兼顾营业。

玉莲说,有没有休息日?

老人说,每周星期天休息,周一至周六照常上班。

陈玉莲想了想,估计工作量还是不大,工资虽然不高,但也还过得去,比爱心医院不低。如果没有更好的岗位,这应该是个可将就的地方,就答应过一天再回信。

玉莲回来跟白述商量,白述其实是高兴的,但他不显出高兴也没有阻止她,由她自己决定。他怕自己说了什么不顺心的话委屈了玉莲。玉莲总是宁愿自己吃苦而不愿让白述受委屈,他是男人,他更应该不让自己的女人受委屈!

玉莲就去钢材公司上班。

虽然叫公司,但只一间门面。老人领着玉莲从店门走进去,里面却宽敞起来。往左拐,走进一间办公室,里面真黑,但拉亮电灯还是能看见一张办公桌,一个老柜子,一张靠背椅,一套电脑办公设备,一个饮水机,头上还有一把转动起来唧唧发叫的老电扇。

老人说,你以后就在这里做报表。

玉莲说,的确是简陋了点。

老人说,你以前是在什么地方当会计?

玉莲说,一个事业单位。

老人说,噢,难怪!你千万不要和你以前的单位比!私人企业只为赚钱,只要不影响赚钱,一切该简的都要从简!就是赚钱再多也要做出艰难的样子。只要能赚钱,该干的都要干!

这就算是入店式结束了。

玉莲把包放在桌上坐下来看了看四周,她要让自己尽快适应这种十分简陋的条件,以便开展工作。老人把那只老柜子开了,把钥匙交给她说,从今天起,这个柜子就归你管了。玉莲看见柜里面的材料放得很整齐,对这个老柜子的印象就好了一些。

玉莲说,你是要我接移交了?

老人说,是!以前都是我自己兼会计。

玉莲说,你也能搞会计?

老人说,凑合嘛!老人说着从柜子取出他的会计证复印件,放在玉莲面前的桌上让她看。

玉莲打开他的证件一看,吃了一惊,说,卢师傅,原来你还是高级会计师啊!以后我该拜你为师。玉莲现在知道这老人叫卢照经。

卢老板说,不敢当!以后好好干。从今天起,财务上的事就全交给你了。

玉莲顿时又有一种如临大山深壑的感觉。这位老人很可能不是她刚见到时所想象的那种平凡的老人。她一边翻看着那些账本和报表,一边想着自己以后可要多个心眼儿,在这么一位行家里手面前当会计,可不能粗枝大叶!

上班的第一天,卢老板出去有事之后,来了位又高又瘦的老大婶,她不声不响地走进办公室里来站了站,用一种好奇的目光把玉莲称了一番,量了一番。玉莲叫她坐,她不坐,她说,大妹子,看你还是个正路人。玉莲一听这话就有些懵了,但一想,明白过来。

玉莲说,听说话,你一定是老板娘吧?

老大婶说,你好眼力!

玉莲说,你是来找卢老板有事的吧?

老大婶说,是来看看你的。

玉莲说,我是今天才来上班的。卢老板跟你说了?

老大婶说,就是他没有跟我说,我才来看看你;要是他跟我说了,我就不来看你了。他现在什么都不跟我说了,他跟别的女人说去了。

玉莲听出了老大婶的话外音,但她不愿意说这位老大婶感兴趣的话题,有钱有权人的家事都是一筐乱麻,都是一口深潭,玉莲不愿意陷进那一筐乱麻里,也不愿意掉进那种深潭里,她只想站在岸边看看风景。因为玉莲没跟老大婶多说话,老大婶坐过一会儿也就告辞走了。

第二天,一个二十多岁的女人穿戴得像一只开屏的孔雀一阵光亮又到门市部里来。那时候玉莲正在跟一位先生谈生意。玉莲为了留住客人就趁那位先生看货的空儿跟孔雀少妇说,请问你想买点什么?

孔雀少妇说,我想把你店子里的钢材全都买下!

玉莲用惊异的目光看了看孔雀少妇。她要在孔雀少妇脸上看出这话是什么意思。那位进货的先生听孔雀少妇这样说话,便不再看货,头也不回地走了。玉莲一看孔雀少妇又不是想买钢材的样子,就说,看你啊,不是来买钢材的吧?你这一句大话,让我刚谈好的一笔生意泡汤了。

孔雀少妇笑了起来,然后将身子旋了一个三百六十度,让裙边像云彩一样飞飘一阵。她使唤玉莲说,你把那张凳子搬过来让我坐下。

玉莲犹豫了一下,她不是不愿去搬那张凳子,而是这个女人用这种口气使唤她,她很不习惯。但她还是把门市部里唯一的那张凳子搬过来让她坐下。孔雀少妇坐出一种主人姿态。玉莲已经感到委屈了,如果不是帮私人做事,如果不是刚来上班,她相信自己一定不会这样忍耐,她完全可以不理这种作派的人。endprint

玉莲说,请问我们现在可以谈谈生意了吗?

孔雀少妇说,谈生意?你看我是谈生意的人吗?你给我倒杯水来喝!孔雀少妇又把下巴抬得老高地看着远天。

玉莲觉得应该回应一下这个女人了,她说,对不起,我是老板请来帮他做生意的,与生意无关的人,老板没说要接待。我当然可以接待也可以不接待。

孔雀少妇说,你到底给我倒水还是不倒水?

玉莲说,我要是不给你倒水呢?

孔雀少妇说,你不怕老板辞退你吗?

玉莲心里明白了几分,说,如果就因为不给你倒这杯水,老板就辞退我,那我倒很高兴,因为我趁早离开这样没有出息的老板,那对于我来说,将是件大快人心的好事!

孔雀少妇已经感到这个女人也不是好对付的,怕自己有失脸面,也就直说了,告诉你,我是这里的老板娘!

玉莲尽管心里有了这种猜想,但还是小吃一惊,又想起昨天来过的那位瘦大婶。玉莲现在完全明白这个女人和老板的关系不一般,但没有想到她敢大言不惭地说自己是老板娘。玉莲相信这样的话当然不会是开玩笑的,但卢老板已是过了六十的人了,这个孔雀少妇简直像他的孙女!年龄当然不是问题,是问题的当然不是年龄,而是钱!但是,玉莲一下子还真想不顺畅:那么,昨天来的那位瘦大婶算是卢老板的什么人呢?前夫人?

玉莲看着孔雀少妇故意带着刺儿说,你也是老板娘?

这个“也”字像芒刺一样刺了孔雀少妇一下,她迫不及待地说,难道还有几个老板娘吗?

玉莲说,昨天来的那位瘦大婶也说她是老板娘哪!

孔雀少妇说,我老公早跟她离了!她还在死皮赖脸地要钱。我就是知道她昨天到这儿来过,我今天才来的!

公司换了会计当然是个敏感问题,她们都要看一下,想来也算正常。陈玉莲现在算是明白了卢老板目前的一些家事。她在心里对孔雀少妇说,你才是死皮赖脸呢!但她嘴上说,年轻的老板娘,我不知道你是老板娘,真对不起。

孔雀少妇说,你还没有给我倒水呢!

玉莲笑了笑说,你既是老板娘,这里就是你自己的公司,你自己动手倒一杯水喝才显得你是这里的主人!我当然可以给你倒水喝,但我给你倒水喝,你反而变成客人了,变得不像是这里的老板娘了!

孔雀少妇明白玉莲是在跟她弯弯绕,就指着玉莲说,你敢不倒水?

玉莲站直了身子说,我敢!你还不知道我陈玉莲的脾气。我在爱心医院做事的时候,不高兴了,就和院长吵了一架,院长还没有说辞退我,我就把院长给先辞了!我只要自己想定的事,我有什么不敢?何况你这巴掌大个私人钢铁公司,在这里做不在这里做,我都无所谓!

孔雀少妇正被玉莲说得想发脾气时,卢照经回来了。卢老板严肃着脸孔走进来,孔雀少妇马上站起来,挽了卢老板的手撒起娇来,说,老公,你雇请的人一点也不把我放在眼里。叫她给我倒杯开水喝都不肯。

卢老板说,你到这里来干什么?

孔雀少妇说,来看看你嘛!

卢老板说,回去!

孔雀少妇觉得在玉莲面前很失脸面,说,回去就回去!她一旋身子,怨愤地瞪了一眼陈玉莲,飞飘起花裙子走了。

玉莲说,卢老板,昨天来的那位老大婶和今天来的这位年轻女人都说是老板娘,到底谁是真正的老板娘?你得告诉我,免得我以后得罪了她还不知道。我可是惹不起她们。

卢老板笑笑说,两个都是,两个也都不是。

玉莲说,卢老板,我听不懂你的话。

卢老板解释说,那个老女人是我以前的女人,现在已经离了,但她要我给她50万,我还没有给,所以她没有签字,还在跟着我;这个年轻女人天天和我在一起,但还没有扯证结婚,所以她也跟着我。

玉莲说,那你真累啊!

卢老板说,也没有什么,她们来了,只要认真骂她们一顿,她们就会回去。她们都怕得罪我!你也别理她们!你对她们太客气了,她们反而会天天来这里弄得我干不成事。

玉莲想着那个瘦大婶向卢老板要50万元也太心狠了些,这么个门面能做多少生意?能赚多少钱?玉莲又奇怪地想象着这个年轻姑娘和这个老人在一起的样子,那是嫩藤儿缠在一棵老树蔸上的样子……

玉莲说,看来都是钱惹的祸!

卢老板却得意地说,什么叫富人?富人就是拥有财富和女人嘛!

玉莲笑了一下,她想,在这么大一个城市里,像你卢老板只拥有这么个小门面,算是太一般了,他竟也敢自称富人?卢照经明白玉莲笑一下是什么意思,但他没有作任何解释,也只是回笑了一下。玉莲就不明白卢照经的回笑是什么意思了。

到了月底,玉莲才终于明白卢照经那种回笑的意思。

月末那几天,卢老板就自己坐在店上守店,叫玉莲去几个地方收做账的原始票据。这时候玉莲才知道,公司还有几家分店和一个批发部,分店和批发部都由卢老板的儿子和儿媳经营着。分店和批发部的生意都很好,营业额大得惊人。批发部就设在火车货运站旁边,收货发货很方便,一个大大的仓库里堆满了钢材,来这儿拉货的卡车真不少。玉莲到那儿取单据的下午就来了几辆。搬运工有十来个,一天都在忙碌。

收齐了原始票据,玉莲开始做账。卢老板经常到玉莲那儿去看看,玉莲猜想,他一定是要看看她做账的水平如何。他每一次看完都说,小陈的字写得不错。玉莲就说,小时候,我老爸每天总要教我练字,说是一个中国人首先要把汉字写好。

卢老板说,你老爸教你练钢笔字或毛笔字?

玉莲说,都练。

卢老板说,那你老爸一定是个大知识分子。

玉莲说,解放那年武汉大学毕业的。

卢老板说,噢,那你老爸还教过你什么?

玉莲说,我老爸一辈子都在跟我说,求人不如求己!

卢老板说,那你老爸一定是右派分子。

玉莲惊喜交集地说,你怎么知道?endprint

卢老板说,这简单得很!

玉莲说,让你猜对了。我爸他当了二十几年右派。

卢老板问玉莲老爸是干什么的,玉莲说她爸是教书的。卢老板不再问了,只是用一种很深沉而复杂的眼光看了一眼陈玉莲。

玉莲没有想到自己无意中来到的这个公司竟然是这样一个红红火火的公司。公家的单位往往是庙肥菩萨瘦,而卢老板这样的私人公司却是庙瘦菩萨肥。她一边做账,一边也有点高兴起来。

玉莲说,卢老板,公司生意这么红火,你应该弄一个像样的门面,像样的办公室。

卢老板冷笑了一下,说,凡在公家单位做过事的人都有你这种毛病!大音希声,大象无形。不赚钱的公司才把门面弄得很豪华以便哄别人,真正赚钱的公司用不着弄那些;相反,要有意把门面弄得寒酸些。

玉莲说,弄这么寒酸也没有扶贫款给你!

卢老板说,这其中的玄机,你慢慢才会明白。

会计月报表是每月8号上报税务局,玉莲一见公司营业额那么大,就加班加点地做。到了5号,报表数据全部出来了。卢老板像神仙一样,刚到玉莲把最后一个数据算出来,他就站在玉莲身边说,报表数据出来后,先给我看看再上报。

玉莲从事会计多年了,法人要看报表是应该的。她说,那当然。

玉莲把毛表给了卢老板,卢老板带回家去看了一夜。第二天他把报表还给玉莲时,所有数据都不再是她算出来的数据,他都用红笔作了修改。玉莲复核了几遍,修改后的数据逻辑上丝毫不差,只是在营业额猛减以及成本和损耗猛增的同时,利润大大地削减。卢老板很耐心地教她把原始单据怎么处理得和报表相符,而且告诉她以后每个月的账就照着这个模式做出来给税务局。

玉莲说,税务局能通过?

卢老板说,能通过。

玉莲说,他们不查吗?

卢老板说,当然要查,我们的凭证、报表数据就是要经得起查嘛!

玉莲明白卢老板的意思了,明白了卢老板这意思不是好事,她的心里一下子沉重了许多。

玉莲说,要是查出问题了怎么办?

卢老板说,以前都是这么做的,都没有出问题。过年的时候给管片的税务干部烧点香就什么事都没有。谁还为国家的事与我们私人红睛瞪眼地过不去啊!

玉莲说,要是出了问题我可是负不了责啊!我自从当会计以来,一直坚持的原则就是如实做账,我前几年都在办公室挂着一副朱总理给上海财经大学的题词“不做假账”。

卢老板说,你才从国家单位出来,当然会这样,日子久了就适应了。我也有这样的经历,这不怪,一点儿都不怪!

玉莲说,我可是从来没有做过假账啊!

卢老板说,你在国家单位当会计,有的单位完全靠财政拨款,用不着这么做账,有的单位自己有收入也照样做假账。我在财税部门工作了那么多年,这里面的情况我比你清楚得多!我们私人企业哪能如实做?如果一五一十地把各种税都交足,那就只剩下鹭鸶脚上的肉了。

玉莲不再说什么,她一边把修改后的数字填进电脑的报表上,一边奇奇怪怪地想着卢老板那一老一少的两个老婆,想着卢老板的钢材批发部、几个分店和卢老板刚才教她做假账的样子。说实话,刚到这儿时,看了那高级会计师证,又见他这么大年纪的人了还能办这么个企业,还在这么奔忙,她对卢老板很敬佩。但现在,她一下子就不那么敬佩他了,她像打开一个漂亮的礼包看见里面的东西全都变质发了霉一般。

报表填完后,玉莲再看一遍数据,营业额做得太少了,成本和损耗做得太高了,利润减少太多了。玉莲的心突然怦怦地跳了起来,要是以后税务局来查账,让她和卢老板一起说假话吗?她当了多年会计,从来没有做过假账,这也是她走到哪里都感到自豪的事情,也是她做人做事的准则。她记起当初走上会计岗位时,她的师傅跟她说过,当会计要坚持的原则就是不做假账!假账就是混账,做混账的人就是混账东西!混账东西迟早是要栽跟头的!玉莲心里一阵激愤,她想到自己不应留恋这份工作,不能因为几个工钱就在这儿出卖自己的人格!她毫不犹豫地把填好的数据又一一删除掉,重新按照自己昨天算好的数字填了上去。全部填好后她又输了几份出来盖上公司公章放在自己包里,然后她说,卢老板,你再看看这个报表吧。

卢老板说,按我改好的数字报,我不用再看了。

玉莲说,我没有按照你改定的数字报。你必须再看一次。

卢老板一下眼红脖子粗地说,你怎么能够这样呢?

玉莲说,我的数字是从原始单据来的,是真实的;而你的数字是你自己加工出来的,是不真实的!你不能这样!我们都是会计从业者,我们都应当坚守不做假账这个原则!

卢老板急了,赶快坐在电脑前看数据,果然,玉莲没有按他改定的数字填,而是按照她自己算出来的真实数字填了。

卢老板说,你会不会做事?

玉莲说,我的报表数据哪儿有错吗?

卢老板说,有关数字的事情,你难道还有我懂得多吗?你的数字不错又怎么样?你要明白,数据是为人的意图服务的!数字可以出官,数字可以出钱,数字可以当模范……我在政府财税部门工作多年,我还不清楚这个?可惜你还是个会计师!

玉莲说,但你忘记了,数字也可能让人进监狱!我只知道数字应该是客观的,是有法律效力的。其他的我承认没有你这个高级会计师懂得多。

卢老板说,你不要跟我顶嘴!我再说一遍,我这是私人企业!

玉莲说,私人企业也得守法。

卢老板说,在这里我是法人,我说的你就得照办!

玉莲听不得这话,就想自己可能要和卢老板发生更大的冲突了。她说,我这个会计证是国家发给我的,我的职业道德是按国家的会计法办事。这个公司是你私人的,你有权请我或者不请我,你可以叫我从明天起就不要来上班,但你没有权力叫我做假账!我的人格没有卖给你!

卢老板老脸红涨起来,说,真是右派的女儿!右派的性格你全都继承了!那好,你明天就不要上班了!endprint

玉莲说,行!我从电脑上删掉你的那些数字时,我就已经做好了这个准备!到今天为止,我刚好在你的公司里工作了一个月时间,你给一个月工资。

卢老板的老脸上肌肉一横,说,我只能给你半个月工资。

玉莲说,为什么?

卢老板说,守店算一半工作,当会计算一半工作,你守店还守得不错,但会计这份工作你没有完成,我不能给你工资。

玉莲笑了一下,她想起了自己和爱心医院院长斗法的情景。如果不是这些事让她胆大起来,现在卢老板这样跟她说话,她肯定着急,肯定不知如何对付,至少没有现在这么老练,没有现在这么冷静沉着。玉莲说,卢老板,你敢说会计这份工资不给我?

卢老板说,你没有完成这份工作嘛!

玉莲说,你敢说我没有完成?

卢老板说,当然是你没有完成嘛!

玉莲说,你说我没有给你做假账还可以,你不能说我没有完成会计工作。你知道,本月会计报表我已经完完全全地做好了一份,你改了数据后,我又做了一份!因为你的假数据,我付出了加倍的工作时间和精力,你应当给我发一份加班费才是!玉莲说着把盖了公司章子的月报表拿出来晃给卢老板看,并说,我现在就可以到税务局去报表。

卢老板气得鼻子眼睛都移位了,说,你敢!

玉莲说,以前我不敢,现在我敢!这些日子,我经的大风大浪多了!你赚钱养年轻的女人,我有什么必要为你做假账欺骗国家,让自己担惊受怕?

卢老板说,你这个坏女人!

玉莲说,你骂错了,卢老板!如果我帮你做了这个假账那才是坏女人!坏会计!我已经四十多岁了,还从来没有好人骂我是坏女人!你是第一次这样骂我!

卢老板说,我当初瞎了眼了,怎么就聘了你这么个女人当会计!

玉莲说,不!卢老板,应该说瞎了眼的是我!你眼力很好,你选了一个有人格有正义感有法规意识的会计;而我怎么当时就以为你是个可敬重的老人,怎么就没想到你是一个靠偷税漏税来养年轻女人的商人呢!

卢老板说,你把那份表还给我!

玉莲说,可以,你把这个月的工资开给我!

卢老板气呼呼地数了钱丢在玉莲脚边,说,给你!

玉莲看了一眼丢在地上的钱,说,我是从来不弯腰捡钱的,请你把我的工钱递到我手上来!不然的话,我就往税务局走,你别怪我!

玉莲等了一会儿,卢老板没有把钱递到她手上来,她往税务局方向走了。卢老板急了,赶快把钱捡起来跟着她追上来,说,我喊你老祖宗了!工钱给你,你快把那份表给我!

玉莲接过钱,点了数放进了包里,然后把表拿出来,但没有给卢老板。

卢老板说,我还以为你可以拿人格、正义感和法规当饭吃,你也还是只要钱!

玉莲说,我要的是我的工钱!我不像有的人靠吃偷税漏税!

卢老板说,我如数交税,让别人拿去喝好酒玩年轻女人我才是傻瓜!与其让别人挥霍浪费还不如我自己留着用!

玉莲说,我管不了别人挥不挥霍,我只管自己尽职尽责!卢老板,可惜你是高级会计师,还是在国家财税部门工作多年才退下来的老干部!说过这些话,玉莲才把报表丢在卢老板脚边。

卢老板只得忍气吞声捡起报表说,你一个连工作岗位都没有的人,还轮不到你来教训我!

玉莲说,像我这样的人没有工作岗位,那不是我的耻辱,是这个社会的耻辱!是别人的耻辱!

玉莲看着卢老板仓皇的样子,内心里笑了一下。她高兴自己这回没有像和爱心医院院长斗法那样费劲。她感到自己成熟多了!

陈玉莲回到家,白述坐在老樟树下的石凳上哼歌,玉莲说,明天我不去卢老板那儿上班了。

白述果然满脸忧愁地说,又为什么?

玉莲说,卢老板要我做假账,逃税,我不干,和他吵了一架。拜拜了!把他给炒了!

白述说,你这个人啊,不让我去为你求人,自己找了岗位又和人家处不好关系,你怕也要反思反思。

玉莲说,我反思什么?我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白述说,禽兽虫草还知道伪装自己呢,你这么真实谁愿意和你一起工作?

玉莲说,生就眉毛长的痣,哪有驼子扯得直!我就这么个性格!我就不相信天下不需要正直!

白述说,工作得好好的,一下子又失业了。

玉莲说,工作还可以再找嘛!

白述说,到市里才多久?已经换过两次了!

玉莲说,以后我不到私人那里做事!

白述说,但公家的单位你进不去!

玉莲说,我也可以不进公家单位!

白述说,那你到水帘洞去给孙悟空摘仙桃去!

玉莲说,我要自己创业!

白述说,你说得容易!

玉莲说,你等着瞧!

几天之后,玉莲回家时很高兴地跟白述说,我找到创业项目了。

白述说,你开什么玩笑!

玉莲说,谁跟你开玩笑了!我在一个新建市场里花了五千块钱买下了一个小摊位,我以后天天就在那儿卖菜赚钱。我现在什么人都不求,我自己当自己的老板。我要同所有高贵的人都一样的高贵!

白述想了想了说,也好也好!求人不如求己啊!只是不知道那里生意做不做得起来。

玉莲说,做不做得起来,那要看自己的努力!我一个当会计的,生意场上算不赢人家,那我认输了!

白述说,但愿这是一个好出路!

陈玉莲买下的摊位在刚开发出来的一条老街上,政府的人叫它“下岗职工一条街”,老百姓没有时间说那么长的名字,就叫它“下岗街”。

下岗街两边都排列着密集的小摊位,每一个摊位也就是用四根铁柱子撑起来的一个铁架子。四根铁柱的脚弄得很牢固,往水泥地里扎进去深深的一截,然后该焊的焊上,该螺的螺上。顶上盖的是彩色的雨棚,看起来有些眼花缭乱,金闪银闪地漂亮。那儿的生意还真的不错,玉莲每天大清早起来,穿上一件蓝布长衫就去车站或河边码头上收购农民送来的蔬菜,然后大担大担地担到自己的摊位上零售。她的菜总比别人打理得整洁,因此也比别的摊子生意好!endprint

连白述都没有想到她能如此吃苦!每天傍晚,玉莲穿着那件蓝布长衫,担着还有些剩菜的菜筐回家时,在白述看来,玉莲一下老了十岁。白述一看就有些心酸。

玉莲脸额显得粗黑了,但精神越来越好。每天生意总是不错,可赚百元左右的现钱,这样下来,一个月也就有近三千元的收入,比在爱心医院天天抬那块遭人白眼的大广告牌自尊多了,比在卢老板那儿当会计做假账也自在多了,自重多了!

玉莲把卖剩下的坏菜担回家之后,把能吃的嫩叶吃了,还有老一些的菜蔸、菜杆和菜叶,就集中起来沤在一个肥桶里,然后,又用这些肥水来浇菜。冬天浇白菜萝卜,春夏浇苦瓜丝瓜白瓜,瓜菜都长得非常好,白述每每看到穿着那蓝布长衫浇菜的玉莲就说,人家的女人日子越过越现代,你跟着我却越过越退到农业时代。

玉莲却说,我觉得这样很好!吃着自己种出来的没有污染的瓜菜,过着自己掌握的日子,我舒服得像做神仙!

白述说,我老想象着你一天到晚像在跟谁作战一样。

玉莲说,你想得很对,我就是在作战,就是跟社会上的歪风邪气作战!

白述说,那你是一个没有战士的将军!

玉莲说,别人也可以说我是堂·吉珂德,但我认为我自己是斯巴达克斯!

家里的日子过得越来越愉快,玉莲的脸上看着看着就红润光亮起来。晚上,白述亲她时,她也很主动,有时候还是她邀的白述,感觉比以前快乐多了。白述跟玉莲说过好几次,他说,玉莲啊,这段日子我们比新婚还幸福。玉莲说,你才知道啊!自己有主动权的日子才好过!

这样的幸福日子大约过了一年多。那天,阳光像被水洗过一样的清朗,下岗街的摊棚,以及人和蔬菜都像长高了一截,沐浴了一遍,显得比往日夺目多了。玉莲正在把各种颜色的蔬菜往摊位上摆出一种整齐和美丽时,一位中年人突然来到她摊位上,递给她一张牛肉红的通知单。

玉莲要忙生意,就先不看是个什么通知。等到所有的摊主都在挥动着牛肉红的通知吵闹起来,她才认真看了看。她也惊呆了,通知上说的是要限期拆除这些摊位。玉莲真是想不明白,这些人做事为什么要这么朝令夕改?这可是代表政府做事啊!也难怪摊主们要吵要闹!

下岗街的摊主们正准备闹到政府去说理时,政府的宣传车插着一身彩旗,头上扛着一个大喇叭像只大乌龟慢慢爬到下岗街来了,喇叭没有长灵活的嘴巴和舌头,但说起话、唱起歌来不仅声音大,而且非常好听。喇叭唱完一首歌就说,政府决定这里不再搞下岗职工一条街,下岗职工一条街重新安排在新城区,这里的摊位都要限期拆掉,凡是要买摊位的都赶快到新城区下岗职工一条街去买。摊主们交的钱,哪个单位收的就由哪个单位负责退还。

摊主们的愤怒像洪水一样在街头四处喧啸怒吼起来,政府的宣传车立刻被围住,虽然大喇叭还在大声说话,但宣传车已经像一只受惊的刺猬,缩成一团不敢前行了。宣传车说的是政府话,于是,摊主就要找政府对话。但大家把车门扯开一看,车上没有政府,只有一个年轻人。大家要跟他论理,他说,我只负责开车和播音,我不能代表政府。

科技越发展越没有真人露面。大家还要扯着他发脾气,他说,我又不是政府的人,是政府租我们这些设备来做宣传的,我也是下岗职工。我是为租金来工作。

大家没了话说,捶了几拳头车子,让他走了;不让走,你还能怎样?还能将这个开扩音器的下岗职工打一顿?

玉莲从事会计工作本来已让她有了很好的逻辑思维,但此时,她怎么也想不清这些事情,当时卖摊位收钱时明明是政府来人干的,现在怎么又说是政府决定这儿不是下岗街了?

晚上回家她看了收钱的收据,上面盖的大红公章是城建局下面的一个市管科,果然没有“政府”两个字。玉莲悔恨自己当时买摊位时没有认真看清,怎么由人家说是政府办的事自己就信了呢?但她又想,没有错啊,这些部门也应该是政府部门啊!后来她又咨询了几个人,别人也说市管科当然是政府部门,当然是代表政府办事。

代表政府办事的人并没有感到没有面子,但是,玉莲感到没面子!于是,她一时还不敢跟白述说起摊位要拆的事,她想,既然这儿不能设摊位,她就等到政府退了钱到新城区去再买一个,买定了摊位她再跟白述说。说得太早,又会让白述不安。

不知动用了多少人力物力,趁摊主不在,一夜之间,所有的摊棚全都拆掉了;虽然支撑棚顶的本来都是铁架子,铁架子又固定得非常牢固,是在水泥地上钻了孔,然后用电焊焊上螺丝的,但这些都难不住电焊的切割。第二天,摊主们去自己的摊位上看时,只看见地上溅落着满地鼠粪一般的焊花渣子和依旧扎牢在水泥地下无法焊切的铁桩子。

往下的日子就是摊主们要退买摊位的钱了。

摊主们相互约了时间,从没有摊位的第一天开始就在市政府大门口堵车静坐。信访办领导出来说,这是城管局办的事,只有城管局才能解决这个问题,不能明说的意思是叫大家去找城管局。

于是,大家又在城管局大门口集中,要求尽快退还摊位钱。但是,城管局的领导出来答复说,钱没进城管局的财务笼子,都是市管科掌握着。看说话的样子,城管局的那位领导实在是不想这么说,是的确逼得没法了才这么把真实情况供出来。

后来,摊主们就找了市管科。市管科好几天都是关着门没人敢上班。直到摊主们在门板上贴了声明,如再无人上班作出答复,就要砸门了,这时才出来一个姑娘开了一间办公室。

这位姑娘像一位新闻发言人坐在办公室里和摊主们对话。姑娘肯定是刚来这儿上班的,她还没有学会政府办公人员的那种持重和沉着,她的苹果脸总是显出胆怯和不安,但恰恰是这处嫩稚使摊主们愿意和她对话。

大家说,摊位拆了,至少你们现在该退我们的钱!

姑娘说,是该退你们的钱。

大家说,那现在就退啊!

姑娘说,但我们现在退不出来。

大家说,退不出钱就不要拆摊位!

姑娘说,那是上级要拆。endprint

大家说,那以前设摊位不是上级要设?

姑娘说,是上级要设。

大家说,那上级为什么现在又要拆?

姑娘说,不是上级要拆,是上级的上级要拆。上级的上级要发展新城区,政策要向新城区倾斜。我们只有下级服从上级。

大家说,发展新区也不能拿我们下岗职工当儿戏。

姑娘说,没有拿你们当儿戏。上级的上级也是好心。

大家说,我们刚买下摊位就要拆掉,还算是好心?以前就不知道要发展新城区?

姑娘说,上级的上级也和你们一样,有睡着的时候,也有醒来的时候。睡着的时候当然没法管事,醒来的时候当然要管事。

大家说,上级要么就长期睡着,要么就长期醒着,这么一会儿睡着,一会儿醒着,我们老百姓怎么适应?

姑娘说,这不可能!你们能长期睡着或者长期醒着吗?总是要睡一会儿才能醒来,醒久了又要睡一会儿。

大家说,那我们咋知道上级什么时候睡着,什么醒来?

姑娘说,你们多看报纸、电视,多听会就知道什么时候睡着,什么时候醒着。

姑娘虽然显得有些胆怯,但恰恰是她的这种胆怯带来的真诚把大家的锐气越挫越败。于是,大家不愿意再和她这么说下去。

大家说,你们睡也好醒也好,先把买摊位的钱退给我们。

姑娘说,我说过,现在退不了,真的退不了。

大家说,那你们把我们的钱弄哪儿去了?

姑娘说,打水泥路面,搭摊位棚子买铁柱买雨棚请焊工不要钱?

大家说,这是上级的责任!谁叫上级一会儿睡着一会儿醒来呢!

姑娘说,上级也是牧羊人,羊毛出在羊身上。

大家说,反正要退钱,不退钱我们天天来!

姑娘说,那我不能欢迎你们,也不敢拒绝你们。不过,我相信,过几天肯定会有个退钱的方案给你们。

大家说,那好,我们回去。

陈玉莲从来没有这么跟着大队伍去政府部门闹过事,她回到家里一直平静不下来,感到很害羞。她知道老百姓跟政府闹不是好事,也没有好事,但这实在是无奈的事。

老樟树上到处有蝉鸣,夕阳里的蝉鸣像无数飘带在空中轻舞,舞得无限的漫长。玉莲就坐在老樟树下,坐在蝉声的飘带里想着这一天经过的事情:那个姑娘说的话真是有意思,怎么说上级也有睡着的时候,也有醒来的时候呢?这话错了吗?没有错!但是,玉莲越想越觉得这话里有话。那姑娘还说,过几天肯定会有个退钱方案,退钱还会有个什么方案?是打算不退?是打算退一部分?是打算全退?机关的人莫说是当官的说话意思很多,就是这么个看上去才上班不久的姑娘说话也是那样耐人捉摸。玉莲越想越是一把乱麻,但是,玉莲有自己斩乱麻的办法,她看了看自己随身带着的收款收据,收据上有号码,她的号码竟然是000001号。她回忆起她交钱那天的情景,当时收钱的人就说过,陈玉莲,你是第一个交摊位钱啊!现在,不管分几批几期退款,她都应该是第一个拿到退款。

陈玉莲和大家再一次来到市管科时,果如那姑娘所说,有了一个公告贴在楼梯口。公告上说,摊位钱分期按比例退,第一期先退百分之五十的摊主的百分之五十的款,也就是给一半摊主每个摊位先退一半款。这一半退钱的摊主是按先来后到为序。这是一个让人感受到气愤又不能不让人感受到公平的方案。人人都一样的“公平方案”以巨大的力量把燃在大家心里的烈火一时抖散成了零零散散的火星。但是陈玉莲不服,她的钱是一次交的,现在怎么能分期按比例退还呢?陈玉莲终于第一个站出来,她拍着楼梯栏杆说,这不行!要一次退清!我们不是分期交的款,我们是一次交的款!造成的损失应该由你们市管科负责!你们分期按比例退还,我们怎么到新城区去买摊位?新城区的摊位是由开发商发售,开发商要一次付款。

这个时候,那个姑娘就站在楼梯口说,这布告上说得明明白白,按先来后到为序,没有意见的可以先来领钱,有意见的放后面领,想通了再领。领完第一批再等第二批、第三批。

这个办法很毒,此时,有很多摊主争先恐后地涌向前面去领钱了,还在拥护陈玉莲这个意见的已经只有几人了。到最后,支持陈玉莲的那几个人也领了钱走了,走廊上只剩下玉莲一人还在那里和市管科的人说理较劲。

这么多人都支使走了,一个陈玉莲就不再让市管科的人害怕。市管科的人不知都从哪儿出来了,在办公室里开了电脑办公了。玉莲不知道这些日子,这些人都潜伏在哪儿办公,怎么要钱的摊主一走,他们一下子都浮出来了。玉莲朝一间办公室里走进去,因为他看见了最初来到她摊位上收钱的那张脸孔了。

办公室里很讲究,左边用五个镜框镶嵌着五个大字“为人民服务”,右边摆着饮水机,墙上挂着嵌在镜框里的各种规章制度。

玉莲说,我的摊位钱是你收取的。

那女干部抬起头来,似乎也还认识玉莲,说,是的。

玉莲说,那你现在退我钱。

那女干部笑笑说,这又不是我个人收你的钱。我收的钱都交单位了,你怎么要我给你退钱?

玉莲说,称肉问提手,你收我的钱,我不问你问谁?

那女干部说,我再跟你说一遍,我是代表单位收钱,收的钱都交给了单位财会室,你问我退什么钱?你真是不讲道理。

玉莲说,你们收我们摊位钱,我们是一手交清的,你们把摊位拆掉,就应该一次退清,到底是谁不讲道理?

那女干部说,大家都不吵了,就你还在这里吵!

玉莲说,是的,他们都走了,就我还坚守在这里。他们都被你们整麻木了,就我还没有,所以只有我在这里坚持!

那女干部说,你再吵也没有用!

玉莲说,我就不相信明摆着的道理就说不出个结果来!

那女干部说,你再吵不会有好结果!

玉莲说,好结果坏结果,我就要吵出来看看!

两人吵起来后,一个肥头大耳的汉子走到门口来,他的啤酒肚把门口堵得严严实实。那女干部说,罗科长,这女人在这里无理取闹,要我退她的摊位钱。那女干部又跟玉莲说,有道理你跟他说,他是我们的科长。endprint

玉莲说,那正好,这么多天了,我要找的就是你这位大科长!

罗科长说,走,别在这里吵,有话到我办公室里去说。

玉莲跟着罗科长走进另一间更为阔气的办公室。

罗科长说,别人都领了钱走了,你为什么还在这里吵?你的钱大些?

玉莲说,别人是别人,我是我!我叫陈玉莲,别人不叫陈玉莲!

罗科长说,你陈玉莲比别人多一双手还是多一个脑袋?

陈玉莲没有想到罗科长会这么说话。玉莲说,我有正当理由要你们退我摊位钱,难道你还敢砍我的脑袋?你当科长的就是这么个水平说话?

罗科长说,我是管市场的,一天到晚都和你们这些卖菜的摊主打交道,我脾气都被你们气坏了。我只会这么说话!学不会温柔!

陈玉莲原来只想见到市管科长好好论论理,退不了钱也该得句好话暖暖心,没有想到科长是这么个鲁莽汉子。她说,想不到你当科长还这么不讲道理!

罗科长很不高兴了,说,我看你这个女人也是爱惹事的!

玉莲咽不下这话,站起来说,你以为我喜欢进你们这个衙门?你退我摊位钱,我脚尖儿都不进你们这个庵堂庙门!

罗科长说,你怎么说话?钱不是要退给你们吗?

玉莲说,我要你们全退!退百分五十我不领!我们是数了现款一次交给你们的。

罗科长说,我看就你在这里捣蛋!

玉莲感到罗科长太有些踩挪她了。她说,你们才是捣蛋!你们收了我们的摊位钱,又拆我们的摊位,你们才是真正的捣蛋!给党和政府捣蛋!给老百姓捣蛋!给社会捣蛋!玉莲不想再和罗科长这样的人多说,说完就往办公室外面走。

罗科长说,你骂人?你敢闯进我办公室里骂人?你给我滚出去!

玉莲本已往楼梯上下了,但她无法忍受罗科长要她“滚出去”,她不能不转过身走进罗科长的办公室里说,你可以骂我捣蛋,我就不能回骂你捣蛋?你讲不讲理?你骂我惹事我忍了,你骂我捣蛋我也忍了,你还要我滚出去?我今天就不出去!我看哪个牛屁眼屙的敢把我怎样?

罗科长站起来就拖着玉莲往外拉,一边拉一边骂着说,管市场这么多年,两只脚的人我还没有拉不走的,除非你是四只脚!

玉莲说,你才是四只脚!你才是畜生!

罗科长“叭”的就给了陈玉莲一巴掌,打在玉莲的嘴上。罗科长自然还没有使尽了手上的力气,但玉莲一摸嘴唇已经有了血水。玉莲疯了,把罗科长的手扯住咬了一口。两人就在走廊上撕打起来。当然,罗科长已经感到玉莲不好惹了,开始忍让起来,只防不攻,但陈玉莲使尽全身力气要和这位科长拼了。后来,好几个人才把他俩劝开,把玉莲推下了楼梯,事情才算暂时平息下来。

陈玉莲回到家门口时,白述正在老樟树下看丝瓜、白瓜长势喜人。玉莲走到他背后了,他还不知道。白述并不看得过于专注,而是因为他在街上看见了一只狗,那只狗从他身边走过时,朝他摆了摆尾,他正想着那只狗是不是他家的那只狗,看样子有点儿像,但又不敢确定。玉莲咳嗽了一下,他转过身时,玉莲在他背后发痴。白述一看玉莲神色不对,说,你怎么了?

玉莲说,遇强盗了!

白述说,你快说清楚,你到底怎么了?

玉莲在石凳上坐下来,这才不得不把买摊位、拆摊位、要摊位钱,挨骂挨打的事一一地说出来。白述听完了,但非常冷静,冷静得让玉莲不安起来。玉莲知道,这是一种藏着刀子的冷静。蝉娘在老樟树上唱着最后一首迎接黄昏到来的歌,白述到房子里转一路回来,玉莲发现他衣服里拱了起来,她拉开白述的衣服一看,果然里面插了一把刀子。陈玉莲一把将他搂紧了,抽下他刀子之后说,我喊你爸爸好不好?你千万别再给我把事情闹大!

白述在黄昏的曲调里踱着步,最后,他虎视眈眈地望着那一片蓝天下的高楼大厦说,老子要去把那个姓罗的放点血!

玉莲后悔起来,她觉得自己不该把那些事情都如实说出来,男人为保护自己心爱的女人往往是不惜一切的!不论是司机还是诗人!

玉莲说,我跟你说了这么多,你就只有这么句蠢话?

白述说,我把他做了再说!

玉莲说,你以为你这样是在为我出气吗?你这是要给全家人添祸殃!

白述说,我的女人能让他欺负?

玉莲说,是不能让他欺负!但也不能用你那种牛办法!

白述说,对付牛就要用牛办法!

玉莲说,牛教牛会越教越蠢!只有人教牛才会越教越聪明!

白述说,对这种人,你还有什么好办法?

玉莲说,我要跟他法庭上见!让他明白如今老百姓也不是好欺的!

白述想了想,也说,好,我们告了他再说!

玉莲的诉状递到法院。

过了一段时间,玉莲就和罗科长在法庭上见了面。不管这个案子会是一个什么结局,玉莲坐在原告席上看着罗科长坐在被告席上就有一种痛快。法庭是一个很有意思的地方,坐在这儿,她就感到自己和罗科长都是平等的人,没有什么高下和贵贱。官司的输赢那是另外一种事情了。

法庭调查时,玉莲所说的事实和证据总是把罗科长说得哑口无言。最后陈玉莲胜诉,法院判决市管科退还陈玉莲摊位钱,还赔给医药费。

官司结束时,白述站在法院大门口等候玉莲出来。

玉莲刚到门口,白述就有些情不自禁地拉着她的手说,我们赢了!

玉莲偎依着白述也说,我们赢了!

他们从来没有跟人打过官司,这是他们人生的第一场官司。他们内心的那种喜悦真是难以言表。

还有不少摊主也来旁听了这场官司,大部分摊主为之高兴,也有两个摊主反而不像从前那样和玉莲亲近,而是跟着罗科长背后去安慰罗科长。他们说,其实这有什么必要打官司呢?这有什么必要呢?钱,迟早要退的嘛!

罗科长实在像是肚皮拖地走不动路,他慢慢地走着,那两个安慰罗科长的摊主就摇摇摆摆跟在他左右。罗科长走到大门口站住了,他在回头看一个人,他要等一个人走到他面前来。他要等的这个人是陈玉莲。

陈玉莲挽着白述的胳膊走来了。罗科长弹动着一只腿,手指着玉莲说,陈玉莲,官司你是赢了,但是,除非你不再在这个城市里买摊位,除非你不再在这个城市里做生意!否则,我们就还会见面!

玉莲感到白述的手一下子有了杀气,她使劲拉紧了白述的手,强使自己镇静下来笑了笑说,罗科长,这个世界大得很,大得连美国总统都感到力不从心,莫说你还只是个小小的科长!(玉莲朝罗科长晃了晃小指头)只要这个世界上还有法院,还有说理的地方,我就不怕!我想买摊位还要买,我想做生意还要做!你根本奈何不了我!

玉莲感到白述的肌肉松了一下,她放下心来说,走,我们走我们的路。

陈玉莲到底不愿再落到罗科手里讨吃,她不再去新城买摊位做生意,拿到摊位退款那天回到家里,她告诉白述说,我要去办个会计事务所。

白述说,你这么大年纪了还在想这个?

玉莲说,你也嫌我年纪大了?懂事的人生,四十岁才算开始!

白述说,我不是那意思,我是说,佩服你不服输这劲头!白述终于忍不住激动地说,好了好了,我们不谈这个。让我告诉你一件让我们最高兴的事儿:儿子高考分数出来了,你猜猜多少分?

玉莲说,我猜不出来。

白述说,全校第一名!北大来电话预约了!

玉莲高兴得一把搂住白述惊叫起来,真的?

白述说,真的!这都得益于你不肯认输的遗传基因!

玉莲说,你不是也有一半嘛!

玉莲突然不说话了,两眼热泪盈眶起来。

白述说,这些日子让你承受的委屈太多了,现在你想怎么高兴就高兴吧!

玉莲说,我现在特别想的就是跟爱心医院那位和我吵架的姑娘道个歉。

白述说,你想那事儿干吗?

玉莲说,我一想起她,心里就歉疚得难受!

白述说,她踩过你还凶过你,你还歉疚什么!

玉莲说,我现在才明白,她既是用这样一种方式生活在底层,也不允许别人瞧不起她,其实她是一位最有人格的人!我不该瞧不起她!

白述说,你啊,真是倔得没药治!

责任编辑 刘志敏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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