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从俊 1978年生,河南漯河人。现任某杂志社编辑、记者,系河南省作家协会会员、中国国土资源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长江文艺》、《啄木鸟》、《朔方》、《广州文艺》、《红豆》、《青春》、《鸭绿江》等。主要作品有中篇小说《悬案》、《我为谁等待》、《我像雪花天上来》,短篇小说《我是一只小小鸟》、《全城暗恋》、《情感虚构》,文学评论《柔软的坚韧》、《超越炉火的温暖》等40多万字。其中《我是一只小小鸟》被《小说精选》转载;《永远没多远》被收入内蒙古人民出版社《小说十年精华》一书。
1
一栋六层老楼,由红砖砌成。经了岁月的洗涤,砖已不再那么红,它变成了土灰色,或泥青色,而且因了风化,砖墙表面已经疏松,裂开了,薄薄的,一片片,一层层,悬翘着,在风中摇摇欲坠。一到夏天,老楼的墙上便蔓延出许多青藤。这种青藤叫“爬山虎”,它附墙滋长,藤蔓质柔,茎叶葳蕤繁盛,密密匝匝,宛如嫩嫩的羽毛,将整栋楼铺染成绿色,包裹起来。
密集的叶丛中,四楼,有一扇红框玻璃窗,向外敞开着。窗内黑乎乎一片,像洞穴似的,阴森恐怖,也神秘。在窗户的右下角,一簇卷须的青藤探出了头。这是一间闺房,主人不在。但女孩的照片到处可见,墙上,电视上,床头柜上,都有。女孩削肩细腰,皓齿蛾眉,眼如弯月,笑着。但是,那明亮的眸子,在清澈之中,仿佛蕴含着淡淡的忧伤。这就让人有些隐隐心疼了。
今天是她出嫁的日子,她却不在。床上有些凌乱,离床沿不远处的地板上,有一片黏稠的血。血,已经冷却、凝固,变成了红褐色,也像黑色,散发着铁锈腥味。那片血与窗户距离不远,其间有一道长长的血滴。血滴圆圆的,省略号似的,爬上窗台,站在那簇青藤跟前,看上去,仿佛这楼体失色的砖红,是被那探头的青藤吸进肚子,又吐在了这里。而这些血迹,将这间屋子渲染得诡异神秘,也让女孩的去向,变得扑朔迷离起来。
一阵风吹过,使窗户的木框碰到了墙壁,发出“当当”的响声。响声中,突然,一只褐色的麻雀,“叽”的啼叫一声,从床后跳了出来。它左右睃视几下,便轻展双翅,飞上了窗台。窗外,一片树叶落下,打着转,飞舞着,从它身边飘过。它发现了,没有慌,也没有逃,而是呼扇两下翅膀,回过头,冲那片血颤叫一声,随即一挫身,飞走了。
在这屋子里,它呆了多久?或许连它自己都记不清了。不过可以肯定的是,它离开时,窗外,曙色微露。
2
电视里,播放的是本市晚间新闻,电话机旁,肖芙正传播着另一则新闻——凌晨发生的自杀事件。的确,有一女孩自杀了。肖芙冲电话喋喋不休,说那女孩太傻,竟然会为一个男人,小命儿都不要了!接着又说男人,说男人都不是好东西,不能把他们当回事儿,云云,说得兴味盎然的。我收拾完东西,看着她干咳一声。她斜睨我一眼,没有理我,仍在说。看她这样,我便将那两千块钱在她脸前晃了晃,轻轻放到了电视柜一角。恰时,她仰首大笑起来,恭维那女人道:“我不行,哈哈……我,我哪有你手段多,哈哈哈……”她笑得浑身乱颤,像刹车失灵似的。我急忙戴上墨镜,背起吉他,躲开了。
我曾经是“歌手”。但“歌手”这个称谓,在我心里,始终都没有真正承认过。我不否认,我喜欢唱歌,也参加过演出,可现在,我的歌声却与演出无关了。现在呢,我只是在月底发过工资,从中抽出两千交给她,然后背起吉他,来到澧河公园,在那个僻静的角落,唱上两三个小时。仅此而已。每月一次。这也是我与她的口头协议。
我在一家广告公司上班,工作还算清闲。但我必须承认,我性格内向,沉默寡言,没有朋友。尽管我有婚姻,但没有爱情,唯一的爱情,也随着她的逝去,永远埋藏在了心底。结婚后,我只能偷偷地想念她,而且每次想起她,心都会痛得流血。于是我就唱歌,因为在唱歌的时候,我能长出羽毛丰满的翅膀、能飞翔,当然,这也是我最为惬意的时刻。或许是歌声稀释了我的痛苦吧。我想。
不觉间,我来到了澧河岸边。岸边有一条狭长的地带,通常被人们叫做“沿河公园”。公园里有花草树木,有假山雕像,也有亭榭。左边不远,就是澧河。悠悠澧河水,清澈明亮,柔软光滑,像少女的皮肤。一到晚上,这里便成了人们的乐园,他们或坐在石凳上,散步聊天,或伫立在岸边,听澧河水声,观沿岸夜景,很是惬意。当然,也有一些青年男女,他们在树林里,在月光下,甜言蜜语,谈情说爱。也正是因为有了这些,澧河的夜,才变得更加浪漫、诗意起来。
穿过幽暗的树林,就是公园的尽头,再往东去,就完全是河岸了。从河岸通往水面,有一条倾斜的台阶,由碎石子和水泥砌成,长长的,像连接人间与地狱的梯子。当河水上涨,留在人间的台阶,便少了一些;当河水下落,那些台阶又被吐了出来,还回了人间。我就坐在被吞来吐去的那两级台阶上,怀里抱着吉他,戴着墨镜,开始了我的歌唱。然而,让我没有想到的是,这一次,我的歌声竟然唤醒了另一个世界的小芙。
3
从墓地回来,陈尘面色萎黄,眼圈红肿着,心情呢,抑郁悲恸,犹如掉进了深渊。
莫鸣在卧室,正站在床头挂照片,那是他们的婚纱照。他扭过头,问她歪不歪?她精神恍惚,呆若木鸡,依扶着门框,不语。莫鸣看出了异常,如遭电灼,急忙跳下床,趿上拖鞋,揽过她问:“脸色这么难看,怎么了?哪不舒服?”说着,就把她抱了起来,轻轻放到床上。她身体舒展着,瘫软着,柔若无骨,目光定定地注视着上方,像死尸一样。上方是大红的“喜喜”字,由四条彩带拉扯着,悬在那里。后天他们就要结婚了。陈尘一想到结婚,顿然间,那些无奈、茫然和绝望,就像一个梦,成为了现实。而这个梦,于她来说却是可怕的。
豆大的汗珠,不断冒出她的额头。这下,莫鸣就更加紧张了,抱起她就往外走。她摇摇头,气若游丝地说:“给我倒杯水,我,没事的。”莫鸣责怪道:“中暑了都,还说没事。”她最终还是被送进医院。
在医院里,空气中弥漫的来苏味,她说受不了,坚决要回去。回去后,她又发觉,其实真正让她忍受不了的,并非那些来苏味。是什么呢?她一时想不出,后来她想,应该是岳桦的死吧。岳桦为什么会选择死?他用他的死,想要表达什么呢?她痛彻心扉。endprint
第二天,她终于作出了那个决定——回家。莫鸣听到她说要回家,骤然蹙起了眉头,听错了似的,“什么,回家?开玩笑的吧。”她说没有开玩笑,必须回家。说这话时,她的声音不大,也平静,但这平静之下,却有无数个“决然”在涌动。莫鸣眼睛瞪得大大的,很是震惊。要知道,她对他一向是顺从的,连说话的声音,都诺诺的。唯独这一次不同。莫鸣摸了一下她的额头,说:“你的病还没有完全好,我不能同意,再说,不是说好了吗,就在这结婚。”她说结婚是在这里,但必须将她从家里娶过来。莫鸣当初考虑,她那个家已很久没人了,况且她一直住在这里的,就在这婚娶,典礼在酒店。这样挺好。况且这个计划已经与婚庆公司商定过了。所以,他再次劝她,按原计划办。她没有反驳,而是背靠床头,目光虚虚的,飘向门外,不语。莫鸣坐下来,挠挠头,眼珠子转了转,又问她,到底怎么了?她依然沉默着,不看他,也不说话。沉默。的确,沉默的力量不可小觑,它看似微弱,实则威力之大,令人难以估摸。终于,在沉默之中,莫鸣紧绷的脸泄下来,长叹一声,转而笑道:“好好好,听你的,改计划,我现在就给婚庆公司打电话,改!”
她胜利了。第一次胜利。可是,她没有因为自己的胜利而兴奋,甚至连微笑一下都没有。没有。
远处,夕阳挂在楼顶,像一团即将燃尽的火,绯红而热烈,将这个城市渲染得金灿灿的。夕阳下,澧河水波光粼粼,如同一条流动的彩带,缓缓东去。桥上,下班的人们熙熙攘攘,行色匆匆。人流中,她手拉行李箱,迈着沉重的步伐,走着,而且每走一步,细高的鞋根儿,便将石板路面踩得橐橐作响;再看她身后,那飘逸的长发,像一挂瀑布,颤颤的,流淌着……不一会儿,夕阳掉到了群楼的身后,不见了,而此刻,她已走进一条僻静的小巷。在小巷里,她回过头,又西望一眼,方发现,适才的喧嚣和陆离,已然成为了身后的风景,而在前方不远处,就是那栋浑身像长满羽毛的青藤老楼了。
4
我说过,我在唱歌的时候,有戴墨镜的习惯,因为当我戴着墨镜时,澧河的夜才更像是夜,然后,我闭上眼睛,边弹边唱。当我闭上眼睛,这个夜在我的歌声中,才真正成了另一个世界,而我自己,也变成了真正的我。
我还说过,我唱歌的时候,会长出羽毛丰满的翅膀的,也会飞。这一点,千真万确。虽然我看不到它,可我能触摸到它的存在。那绒绒的羽毛,像绸缎一样光滑,那健硕壮实的翅膀,足以将我包裹。特别在微风吹拂下,它扇动着,将我从地上拔起,将我带到空中,然后越飞越高,越飞越远……是的,我原本就能飞翔,在唱歌时,在另一个世界里,我能到达任何一个地方。可是,我总要飞回这里的,因为据我所知,小芙不会飞,我害怕我飞离了这里,再也见不到她了,所以,我又飞了回来。
当我的翅膀还没完全合拢,突然传来“扑通”一声。这时候,我的歌声戛然而止,眼睛也迅速睁开了。我看到有人掉进了水里。不会是投河自尽吧?当我想到这一层,身体不禁趔趄一下,竟也差点掉进河里。
我知道,我又回到了现实世界。在这个世界里,我看到了那个白衣女子,她像一团雾似的,在澧河里扭动着身体,两手胡乱地拍打着水面。那溅起的水花,证明她与我同在一个世界。我看不清她的脸,也听不到她的呼喊,但我莫名地感觉到,她就是小芙。无论是不是小芙,都容不得我再犹豫了,我甩掉吉他,一纵身,冲进了水里……
5
岳桦死了。陈尘的第一反映是,怎么可能?不可能!绝对不可能!她笃信,即便他决定要死,也会提前告诉她的。转而她又笑了,认为这只是一个小小的玩笑,他不会死的。可脑海里分明传来一个声音:这不是玩笑,他死了,真的死了。她又默默地问,真的死了吗?真的。那一刻,她的身体凝住了,定定的,如魔附体。就在某个瞬间,她猝然倒下了,像一具死尸似的,倒下了。她知道,这不再是一个小小的玩笑,而是命运给她开了一个天大玩笑。
又呆愣一阵子,她的眼泪才顺着脸颊流下来,晃晃的,流到了她的下颏,也流进了她的心里。如果说,这泪水流在她脸颊的是悲痛;那么流进她心里的,便是血了。的确,她的心仿佛在流血,就像被利箭射中,却不见箭的身影,因为它浑身沾满血,飞离了她的身体。
她做梦也没想到,他会猝然死去。更让她想不明白的是,他为何选择去死?对于他的死,她无法接受,也不愿意相信这是真的。不过,终于有一天,她相信了,而且在那一天,她也决定要去看看他。
但是莫鸣不明白,说:“天这么热,清明节时都去过了,又要去?”
“我想问问我妈,她在那个世界,快乐吗?”她淡淡地说。
“嗬,我知道了,你是想告诉她,我们快结婚了,让她也高兴高兴。”
她没有再言。
莫鸣说要与她一同前往,被她拒绝了。
上午,她去了母亲的墓地,在墓前,她对母亲说了许多话。主要是,之后她又去了另一块墓地,并且在那里呆了很久、很久。那是岳桦的坟墓。墓碑前有鲜花,墓碑上有岳桦生前的照片。照片上,他在笑,冲着她一直在笑。很快,在她的泪雨滂沱中,他的笑容模糊了。而那石碑,仿佛一扇坚实的大门,紧紧关闭着,将她拒之门外,也将他们分隔开来。她终于没有忍住,哭声如刀割一般,断断续续挤了出来。“你这个傻瓜,你为什么抛下我呀?为什么呀,你说呀——你好狠心哪!”她伸出右手,轻轻地,触摸到了他。他仍在笑,笑得像这夏日的阳光,炽热,持久,也让人不安。她触摸着他的笑,盯着他,嘤嘤地说:“你别光笑,你说话呀,你怎么不说话,我想听你说话呀傻瓜……”他没有说话,只有笑容。这笑容,让她悲怆、心痛,因为她知道,虽然此刻他们离得很近、很近,可是,这近得触手可及的距离,却遥远得吓人。
哭了多久,她已不记得了;怎样回来的,她也不记得了,只觉像是在做梦,做了一个冗长的梦,这个梦如同一条大蚕,在慢慢咀嚼着她的心叶,最后,将她整个人都吞噬了。其实,这并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当她跌跌撞撞进门来,当她看到莫鸣,听到他的声音,以及看到那红得目眩的婚房,她突然发觉,原来,比那噩梦更可怕的,竟是眼前这一切。endprint
6
那个落水的女孩得救了。我将她托上了岸。
女孩一袭白裙,像个天使,当然她与我一样,浑身湿漉漉的。我顾不上看“天使”长什么模样,因为她处于昏迷状态,当务之急,是救人。好在,有关溺水的急救方法,我从书本上看到过。我迅速将她俯卧在我的右腿上,用手拍打她的后背,间或晃动着她的身体。一通拍打之后,我暗暗告诉自己,如果积水再吐不出来,就打120急救电话。没想到,她脖子猛地向上一仰,“哗”的一声,积水一泄而下,嘴里夹杂着咳嗽声。我继续在她背上捶压,她又吐出一些,这样来回几下,估计积水吐尽了,我便将她轻轻放下,平躺。之后我又将两个手指摁到她手腕上,感觉她心跳基本正常,这才松了一口气。
趁着灯光,我扫了她一眼,看到她高耸的乳房,像贴了一层轻纱,一起一伏的。面部依然没有动静。我像蟾蜍似的爬过去,凑近了她。她头发很湿,一绺一绺的,贴附在她的脸上。我伸出右手,慢慢撩开那些头发,试图看看她的脸。这时候,她猛然睁开了眼,而且脸色蜡白,没有一点血色,很是吓人。我悚然惊叫一声,蹲倒在地,并急倏捂住了眼。
她没有说话。
迟会儿,我从指缝中窥视到,她慢慢坐了起来,我连忙问:“你,你到底是人,还、还还是鬼?”
“你猜呢?”她声音轻飘飘的。
“我我、我,猜不出来。”我说话的声音,像从冰窟里刚爬上来似的,语不成句。
她梳理头发的手,停下来,捂嘴儿吃吃笑了。这笑声令我感觉既缥缈又亲切,就像这澧河里的水,清澈纯净,也神秘。我心想,她应该不是鬼,因为如此动人的笑,鬼是断然做不出来的。我慢慢放下手,咳嗽两声,问她为什么要投河自尽?她歪着头,戏谑似的说:“你看到我跳河了吗?”我摇摇头,又问:“如果不是跳下去的,那,难不成你从澧河里冒出来的?”此言一出,刚刚被我咳散的恐惧,再次袭来,尤其在蒙眬中,我分明看到她就是小芙,心里就更害怕了,“你你、你是,小芙?”
看她不说话,我心里既害怕,又好奇,便情不自禁伸过右手,颤抖着,想托起她的脸看个究竟。可她将头甩向了一边,末了,还回眸冲我一笑。我一阵寒噤,心想,难道小芙真的死而复生了?
过了一会儿,她缓缓站了起来,并低头冲我说:“谢谢你,你的歌儿很好听,我还会来听的。”说完,她扭身离去,任凭我不停地唤她“小芙”,她却头也不回一下,像一片白色的羽毛,飘起来,被黑夜吞没了。而随着她的离去,适才的漆黑,也迅速将她身体留下的裂璺,弥合了……
我呆怔在那里,一片茫然,恍若梦中。
7
伊甸园宾馆。
电梯“噔”的一声,他们身体顿了一下,五楼到了。陈尘尾随他在521房门前站定。这时,她心里仍在置疑,他,可以吗?又想,不可以能会开房?想到开房以及将要发生的事,她的心跳加快了,脸色也泛得红红的,仿佛红得要滴出血来似的,烫。
回想那些日子,她感觉,莫鸣就像一个噩梦,紧紧缠绕着她,摆脱不掉,也醒不来,真是煎熬难忍。实际上,即便莫鸣不在,她仍旧是躺下去没有好梦,醒来也没有惊喜。自从认识了岳桦,一切都变了。在她眼里,他就像一束温和的阳光,穿透层层阴霾,照射下来,奇特而美好,温暖而明丽。
她爱上了岳桦。
不过,令她纠结的是,她明明感觉到岳桦是爱她的,可他却从未向她表白过。有好多次,她问他:“你爱我吗?”岳桦没有说话,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她很想听到他说爱她的,结果这个岳桦,通常是一笑而过。有一回,在她的再三逼问下,他终于说话了,但说出来的话,让她伤心很久。有时她恨不得忘掉他,可越是想忘记,反而,对他的思念越积越多。她知道,他的一切,已然融入了她的灵魂,进入到了她的内心深处,不但忘不了,注定将伴她一生。
这一次,她没有想到他会主动约她,更没有想到,竟然还开了房。可是,当他们进屋来,接下来发生的事,与她所期待的就大相径庭了——岳桦没有迫不及待地抱她、吻她,或者慌乱地扯掉她的裙子,他先是拉上窗帘,接着,打开了壁灯和台灯,然后就坐在她对面的床沿。他目不转睛地看了她片刻,忽然,深情地说:“陈尘,你让我做了一个美梦,谢谢你,可是这个梦,也让我很痛,很痛。”她嘴唇颤抖着,不明白,脸上写满了委屈,眼眶里,泪水打着转。她终于忍不住,扑过来,嘤嘤地哭出了声。他身体僵硬在那里,两手紧握着。呆怔片刻,他两手松开,分开手指,轻轻地,穿过她的黑发,抚摸到她的肩膀。他像捧起一簇花似的,将她捧在怀里,站起。他们紧紧拥抱在一起,很久。
渐渐地,静了下来,仿佛空气都凝固了。她双目紧闭,粉颊埋在他的胸膛里,聆听着他的心跳,感受着他的体温……她沉醉了,沉醉在这份久违的美好里……她看上去那么妖艳,那么妩媚,也那么贪婪,像饥渴的小鹿,仰起长颈,等待着那颗果子的到来。她没有等到,倒是小腹,被一样硬硬的东西,顶得浑身酥软,血脉贲张,呼吸急促……她张开双眸,只见那疯长的欲望,已经从眼角洪水般涌泄而出。这时候,岳桦倒像开水烫着了似的,慌忙将她推开,身体连连后退,最后蹲坐到了床沿。当神情苏醒过来之后,他便开始掴自己的脸,一下、两下……她扑过来,捧起他的脸,小心翼翼地抚摸着,哭道:“别这样,我愿意。”
岳桦不停地摇摆着头,说:“可是,我不能。”
“为什么。”她不明白。
“因为你所需要的,我一点也给予不了。包括爱情。”他将她扶起,帮她擦着泪,继续说,“有一天,你会明白的……”
听到这话,她怔住了,很久没有说话。等她再次开口说话时,已经变得声嘶力竭了:“我不明白!不明白!你个骗子,大骗子!你在欺骗我!”
她甩掉他的手,扭过头,不再理他。
“可是,我的心,永远不会欺骗你,永远不会。”他淡淡地说。
原本她以为,他睿智文雅,成熟可信,不会虚情假意的。现在看来,他与那些不负责任的男人,倒是很像了。于是,她不断告诉自己,不要再理他,更不要相信他的话,因为他是个伪君子、懦夫!endprint
她抹了把眼泪,起身就要离开。他拉住了她,幽幽地说:“就让我,最后吻你一次吧。”她顿住脚步,身体凝住了,稍迟,慢慢扭过头,也不看他,猛地甩掉他的手,哭着跑了出去……
让她做梦也想不到的是,第二天他就死了。是自杀。
8
小芙像一个魅影,飘到我面前,逗了我一下,很快又消失了。在她消失的这半个月,我失魂落魄的,满脑子都是她。我甚至怀疑,那晚见到的小芙,真的是在梦里。几年前她就死了,为什么会死而复生呢?如果是,我明明认出了她,为什么她又离我而去?尤其她那哀怨的眼神,盯得我浑身颤栗,我忘不了。
第一次见到小芙,是在北京的天堂夜总会,当时我正在演唱着那首《谁》。不经意间,小芙的身影在一束束氤氲的灯光下,忽明忽暗的,闯进了我的视线。她在舞台一侧静立着,长发披肩,两臂环抱胸前,歪着头,仿佛陶醉在我的歌声里。这也给我感觉,她是与众不同的。我边唱边走向舞台那侧,当光束掠过她的脸,我窥到了她忧郁的表情,还有那哀怨的眼神。尽管只是一刹那,但是我却心头一颤,情绪立刻被她俘虏了,以致于我在演绎这首歌时,因用“情”过度,歌声里那分感伤,变成了一种悲戚,并慢慢向全场蔓延开来。这对于一个歌者来说,“情绪失控”是万万不应该的。意外的是,当音乐渐渐淡去,余音未落,台下便响起雷鸣般的掌声。在声浪中,我扫了一眼小芙,发现她正在擦拭眼角。这就让我更加意外了。接下来,我冲台下观众微笑着,鞠躬致谢下场,身后,是主持人的声音。
我走下舞台,只见小芙手握无线话筒,来到了舞台边。我们对视一眼,擦肩而过,接着,从主持人的口中,第一次听到她的名字……本来,我想站在她刚才的位置,听她演唱的,可我看了看手腕上的电子表,时间实在太紧张了,就走向了后台,因为我要串到下一个场地演出。后来我才知道,原来小芙与我一样,是“京漂”,每天晚上靠不停的串场演出,来享受音乐、维持生计。
我在音乐学院学的是美声,但我喜欢通俗唱法。毕业时,老师也说,通俗唱法比较适合我,尤其我对伤感类型音乐的演绎,很出彩。老师给予了我高度赞赏,说我“无论情绪的拿捏,还是声音的控制,都很好”。于是,我对演绎这类歌曲,就更有信心了。一年后,我成了“京漂”大军中的一员。虽然每天很累、很辛苦,但我很开心。可以这样说,我是做着自己开心的事,唱着伤感的歌。特别那天邂逅了小芙,我对“伤感”,又多了一层理解。从那以后,我在唱歌时,总会情不自禁想起她,情绪也很快进入“心痛”,而我却心不由己。
9
这家西餐厅,叫做红豆,紧靠澧河北岸,虽然餐厅不大,但很温馨。吊灯、烛光、玫瑰花、牛排、咖啡、果汁,还有似有似无的音乐,它们交织在一起,就显得很浪漫了。因为这浪漫,他们见面的地点,大多在这里,所以被他们称之为“老地方”。
陈尘盯着他清瘦的脸,默默不语。低矮的杯子里,灯芯被一小团火包裹着,火团有很多层,颜色由浅至深,闪闪的,打在他们脸上。岳桦将嘴唇凑过来,轻轻将蜡烛吹熄了,只见黑黑的烛芯吐着青烟,向上方的罩灯缥缈散去,很快,青烟没有了。
她不明白,他为何要吹熄它,总觉得这次他挺反常的。首先是打电话。以往他们见面,都是她主动约的。这样主要考虑到莫鸣,因为只要莫鸣在家,她就没有自由,也就不能随便见他。唯独这一次,是他主动约的她。再有就是,他今天的装扮,也很特别:黑皮鞋,深蓝色西裤,白衬衣,而且还理了个新的发型——毛寸。要知道,之前他一直是长发齐肩的,怎么突然返璞归真了?!
对于他的反常,她没有问,他也没有说。表面上,他还是那么淡定、沉稳,眼神中,依然透着那难以望穿的深邃。这些都是她喜欢的,一直喜欢。
“你找我,一定有事。”她声音柔柔的,似肯定,又像是疑问。岳桦拿起刀叉,指一下她的牛排,说是有事,先吃饭,吃过饭再说。话虽这样说,但她在慢慢切割牛排时,却心不在焉,想,到底是什么事呢?
吃过饭,岳桦抽出纸巾,优雅地抹擦了一下嘴巴,说要带她去伊甸园宾馆。“伊甸园宾馆?”她嘴巴张得大大的,不相信似的,又问:“你说的是伊甸园宾馆?”岳桦端坐着,微微点点头,说:“是的。”她没有一点思想准备,因此心里既紧张,又兴奋。曾经,她想过好多次,他们之间是该发生一些事情的,比如拥抱、亲吻,比如,性,甚至她幻想着,她将来要生下一个属于他们的孩子。结果呢,他不但没有吻过她,而且连一次拥抱都没有过,最多是,牵一下手,更别说性爱和孩子了。
她心里很清楚,作为女人,当爱上一个男人后,就会心甘情愿地为他付出一切,包括身体。而男人,往往最先爱上的,是女人的外表或身体,之后才有可能爱上这个女人。岳桦不是这样。他对她从来没有表白过,哪怕有一点点暗示。没有。她经常思考这样一个问题:他这样,是不是不爱我?要么就是失去了性能力。就在刚才,当他说出要带她去宾馆时,她着实震惊了。倒不是她不愿意,只是太突然,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所以她又问他:“你,你,可以吗?”岳桦浅笑一下,只说了一个字:走。当岳桦拿着伊甸园宾馆的房卡,当他们走到电梯门口时,她仍在怀疑:“这是真的吗?”
10
那次在“天堂”邂逅小芙之后,我们很长时间没有见了,我甚至想,难道她就这样消失了?实际上,她没有消失,我们是有缘分的,因为一个月后,在那里,我们再次相遇。与上次不同的是,这次见到她时,她正在舞台上演唱那首《伤痕》,而我所处的位置,正是上次她所站的位置。同样的地点,同样的哀怨眼神,同样的默然相视,也是同样的擦肩而过。只不过,她演唱完之后,没有离去,而是站在那个幽暗的角落里,聆听我歌唱。她听得很投入,神情呢,还是那么忧郁。从她忧郁的眼神里,我读懂了她的感伤,并暗暗喜欢上了她。虽然我不知道,她是否也喜欢上了我,但我明白,她也读懂了我内心的孤独。就这样,我们通过歌声,相互依偎着,彼此温暖着,一切含而不露。
那段日子,我觉得我是最幸福的。因为她的存在,我的世界变得明媚一片,也因为她的存在,我孤独而冰冷的心,渐渐温暖起来。这温暖,我很是迷恋。endprint
小芙这个人,很矜持,平时言语不多。但这丝毫不影响我们的交流,因为我们有音乐、有眼睛。音乐让我们心灵碰撞,而眼睛,就像两条秘密通道,直达心灵深处。我们彼此抚慰,我们共同感受和分享着那些忧伤与孤独……这是我们独特的交流方式,她不说,我懂;我不说,她也明白。这样很好。
那段时间,我们经常到玉带河畔散步,除了散步,自然少不了聊音乐、谈理想。至于进一步发展,比如牵手拥抱、亲吻呢喃什么的,没有,一次也没有过。
那天,与往常某些深夜一样,我们又去玉带河畔散步。头顶的月光,洒得地上到处都是,它将我们的身影印到了脚前,时而交错在一起,时而短暂地错开,就像那皎洁的月光,清冷中不乏明静,内敛中不失热烈,感觉似无还有,却也暧昧难名。正走着,突然,我们不约而同地停了下来,身子扭过来,眼神撞在一起。地上,两只纤细的手影,优雅地搓了搓,慢慢伸向另一个身影。另一个身影,弯下来,捧起那只右手,小心翼翼地吻了一下,并用食指在上面写下了三个数字:521。
顺手而上,经过胳膊、肩膀,我看到她仰脸笑了,一笑,那洁白的牙齿,齐齐的,使得那些月光,立刻扭过头,羞答答地溜走了。本来,我可以抱她的,我甚至感觉,她已做好了被我拥抱的准备。但我没有那样做,因为在我眼里,她是一个圣洁的女神,我担心控制不住力量,会将她抱碎。
我是真的不忍心。
11
莫鸣打电话说要出差。陈尘关掉电脑,就为他收拾衣物。刚刚整理完衣物,旅行箱的拉链还没拉上,手机就响了。在书房。她急忙去接。刚接起,恰巧,莫鸣开门进屋来。他一边换室内拖鞋,一边问她,谁的电话?她脸色突变,恐慌至极,头发仿佛乍开了似的。幸好,她在卧室,莫鸣没有发觉。当他再次问起,她已镇定下来,摁掉电话,淡淡地说,“是小芙打来的。”她轻拍了两下胸脯,又压抑着喉咙,长嘘一口气,很轻。“谁是小芙?”他没有进卧室,而是去了卫生间。卫生间传来一串声音,哗哗啦啦的,之后便是冲厕的水流声。她从容走向卧室,边走边说:“是我表姐。”
“你表姐?哪个表姐,我怎么没听你说过。”莫鸣尾随过来,伸出手,“手机拿来,我看看。”
她紧张极了,心跳得厉害,霍霍的,仿佛要挣脱她的身体。她最担心的是,他接过电话回拨过去。事实上,他接过手机,并没有回拨,而是翻动着通话记录,看。当“小芙”两个字跃然在目,他这才点点头,嗯了一声,便将手机递还给她。
临走前,他再次提醒她:不准随便出门,不准与异性网聊,不准与异性通电话(包括男同学),不准关手机等。这番话像烂熟于心的台词,在他每次出差时,总会背一遍的。交代完之后,他拉起箱包,扭头就往外走。下楼时,他突然又顿住脚步,回过头说,“哦我忘了,改天,我见见你表姐。”
“恐怕不行,她要移民到美国生活。”她抠着手指,柔柔地说。
“哦,那,算了。”他迟疑一下说。
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她不禁长叹一声,从心底里,为这个男人感到悲哀。
莫鸣个头不高,大脸盘,小眼睛,体型较胖,尤其那肚腩,肥肥的,像身怀六甲的孕妇,走起路来,笨笨的,狗熊一般。他是个“小心眼”,尤其情感方面,极不自信,仿佛随便一个人,就会将他的陈尘夺去似的。
平时他表现极好,只要在家,每天都会为她洗脚、做饭。出差在外地时,一天要打上无数遍电话,回来后,还总有礼物带给她。但她不爱他,一点儿也不爱,甚至对他充满了愤懑。当然,她没有与他分手。之所以没有离开他,除了遵守母亲的遗言,过多的是对他的怜悯。这种怜悯,让她整日陷于痛苦和纠结之中。要说,岳桦的出现应该使她的痛苦消失,结果却恰恰相反,心里反而又多了一分煎熬。有什么办法呢,有的人,看了一辈子,却痛苦了一辈子;而有的人,看了一眼,却能深爱一生。难道这就是宿命?她不甘心。
“他走了,你刚才说什么地方?”她回拨了“小芙”的电话,脸上洋溢着甜蜜,“嗯,嗯,好好好,我去老地方找你……”
12
我租住的地方,很旧,是北京大杂院。院子里租住的人,形色各异,他们像我一样,都是来北京追逐梦想的外地人,也都忽隐忽现的,很神秘。平时,我们没有来往,更无深交,最多,碰面打个招呼,或一笑了之。再说,由于职业所致,往往人家工作,我休息,自然与别人交往不多。不过,对我们来说,这些都无所谓了。
时值深秋,又是白天,这座被抛下的院子,就变得悄无声息了。这时候,我就在窗户里侧,反骑着那张破旧的靠背椅,手肘搁在椅背上,凝望着窗外,发呆。阳光薄薄的,透过黄黄的树叶,打在我脸上,有些刺眼。远处,一些市声从墙缝和窗缝里渗进来,将这里衬托得更加静谧。
离我的窗台不远,有一棵石榴。这棵树生长旺盛,茂密的枝叶间,还点缀着一颗颗红石榴,很是好看。一只我叫不出名字的小鸟,立在那棵石榴树的枝头,东张西望的。它小小的眸子乌黑闪光,似隐若现的,喉咙处,少许碎裂的羽毛动个不停,从那里,也不时流泻出啭啼声。我心想,它一定是认为,院子里没有人了,这里便成了它的世界。所以,当我的手机响起时,它被吓了一跳,只见它,机灵地扭过头,在看到我的同时,两只灰灰的爪用力一蹬,张开翅膀,飞走了。
电话是小芙打来的,她问我还在睡吧?最近,我不知道为什么,心里总有一种悸动,这感觉很莫名,也怪怪的,说不出缘故,理不清头绪。最明显的变化是,每次演出回来,很难入睡,即使勉强睡下了,也很浅,稍有风吹草动,又醒了,之后再也睡不着。于是就发呆,想小芙。有时我想给她打电话,说说话,可想到她在休息,摁出了号码,又取消了。她打电话来,我是没想到的。难道她也失眠了?可能吧。电话里,我说我睡了一小会儿,被院子里上班的人吵醒了,再没睡着。她说她也是,又说:“我们转转去吧。”我暗自兴奋,连声说“好”,然后,急忙穿衣、洗漱,出门时,我像小鸟一样,欢快地飞走了。
我们约定在西单见面,之后去香山,看红叶。来北京几年了,市内的主要景点,倒是逛过一些的,但香山,却一次也没有去过。这次有小芙陪伴,我的心情自然格外地高兴。与我不同的是,小芙却表现得没有那么兴奋。她坐在靠车窗的位置上,听我眉飞色舞地说个不停,而她只是偶尔点点头,过多的时候,眼睛是望着窗外的。我收敛住笑容,轻声问她:“不舒服吗小芙?”她扭过头,望着我笑笑,说没有。那一刻,我分明感觉到,她心事重重的。endprint
秋天的香山,是红叶的世界。漫山遍野的红叶,像火焰一样,将香山烧得红彤彤的。香山红叶是指黄栌树的叶子,这些黄栌树,大多是清朝乾隆年间栽植的,有二百多年的寿命了。在玉华山庄,小芙轻拍着一棵黄栌树,仰脸望着那茂密的枝叶,冷不丁说了一句:“我们人的生命,远比这树脆弱。”我望着她,心头一怔,想不到她竟会出此感慨。之后,我们来到了“半山亭”。坐在亭子里,她轻轻依偎在我的肩头,望着远处,不语。突然,她像梦呓似的,说:“我们要是永远这样,多好!”我扭头看了她一眼,发现她仍然望着远方,便说:“会的,我们会的。”她没有接我的话,而是坐起来,懒洋洋地说:“我困了,想枕着你的腿睡一会儿。”于是,我连忙脱下上衣,在她躺好后,盖住了她的上身。
小芙真的累了,躺下去没多久,就睡着了。我看着她美丽的脸,默默地想,这个小芙,到香山好像不是来看红叶的,仿佛只是为了枕着香山的美景,睡一觉。总而言之,这次香山之游,给我的感觉,她怪怪的。
13
莫鸣满脸的凶煞,揪着陈尘的头发,不由分说就往门上撞。撞几下,又掴了她两个耳光,然后,一把将她甩倒在床。她抱住头,身体蜷缩着、颤抖着,冻僵了似的,不吵不骂,也不哭。莫鸣像疯子一样,冲她咆哮:“说!还聊不聊了?!”她没有动弹。莫鸣又推搡她两下,继续怒吼:“起来起来,说,还聊不聊了?”她依然不语,身体在手臂的支撑下,慢慢升起来。她的额头被撞得又红又紫,还泛着血丝;右侧嘴角处,有鲜血,像蚯蚓似的,在蠕动。而下垂的头发,像海藻似的,遮住了这一切。
灯光下,她倏然抬起头,眼睛瞪得圆圆的,直勾勾盯着他。这时再看莫鸣,身体像被箭击中,往后趔趄一下,嘴巴大张着。那表情,分明是被吓住了。这一吓,也让他的情绪陡转。只见他,扑通跪在地上,两手不停地掴自己,左脸一下,右脸一下,右脸一下,左脸又一下,嘴里不停地忏悔、道歉:“我错了,对不起,尘尘对不起,我错了,我不是人……”
陈尘没有阻拦。这是他一贯的作风。每次都是这样,先是打她骂她,接着是喋喋不休的自责、道歉。对于这些,她已经麻木了。果然,看她毫不动容,莫鸣仰脸看着她,凄凄地说:“好尘尘,我错了,原谅我吧。你知道吗尘尘,其实我打你的时候,心里比你还痛;我打你,是因为我怕失去你呀,原谅我吧,我会给你幸福的,求你了,别再跟他们聊了,好吗?”莫鸣说着说着,竟然,趴在她腿上哭了,哭得嘤嘤的,胸脯还一颤一颤的。她双目微闭,随即,两行热泪夺眶而出。她之所以流泪,不仅因为他哭了,心疼,而是她为自己感到悲哀。
“睡吧。”她冷冷地说。
听到这话,莫鸣陡然笑了,站起身,就帮她擦血滞、抹药水,还为她洗脚宽衣,并且道歉声不绝于耳。他这样做,是为了赢得她的原谅,再则就是,劝说她以后别再上网聊天了,特别是不要跟男人聊。她不搭腔,只是听,听到不耐烦时,最多叹息一声。
摁灭床头的台灯,他们彻底被夜色淹没。黑暗中,莫鸣侧过身,小心翼翼地说:“尘尘,原谅我,好吗?”她知道,她要是不说话,他准会说:“你不说话,就表示还不原谅我。”如果她背过身子,仍不理会他,他会继续问,“你真的不原谅我吗?你不原谅的话,我会很伤心的。”所以她必须说话,哪怕是敷衍,也要说:“原谅原谅,睡吧。”仅此,莫鸣便释然了、开心了,身体凑过来,附在她耳边呢喃道:“尘尘我爱你。”她知道,他一直想等到她那句话:“我也爱你。”她很知道,这句话他等了很久,也等了很多次,结果呢,一次也没等到。
事情虽然过去了,但她相信,总有一天,她还会找人倾诉的,而莫鸣对她依然会施以暴力……有什么办法呢?他一直这样,只要与陌生男人有接触,哪怕只是网上接触,他就会变得疯狂、暴戾起来,而且他打她的方式,也是花样百出,比如捆起来打、吊起来打、关禁闭,都用过。她一个弱女子,手无缚鸡之力,反抗,要么用眼神,要么在心里鄙视他。但现在,她的世界里有了岳桦,自然就不在乎了,因为他的毒打和谩骂,在将他们的距离拉得更远的同时,也使她的心离岳桦越来越近、越贴越紧。慢慢地,她养成了一个习惯,每天,每时,每刻,她都在期盼他出差。她甚至想,只要他出差,宁愿被他毒打一次。
终于,莫鸣打电话说,他要出差了。那一刻,她关掉电脑,顿觉身体轻盈起来,身上像长出了翅膀,在飞。她想立刻飞到岳桦身边。她不知道,她为什么会那么想念岳桦?她也不明白,她与莫鸣、与岳桦之间到底怎么了!不过感情这东西,谁又能说得清楚呢。
14
那件事是怎样发生的,至今我不太清楚。
那天上午,我正在睡觉,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将我惊醒。当时我心想,可能是房东收房租,就倒下身子,蒙起头,不打算理他。
敲门声很执拗,一直不停。我猛地甩开被子,弹起身,愤愤地说:“别敲了!来了!”说着,我慢腾腾穿上衣服,揉着惺忪的眼睛,打开了门。原来是小芙。小芙眉头紧蹙,一脸的焦急与惆怅。
还没等我开口,她先问我话了:“我该怎么办?”我告诉她,别急,慢慢说。她进门来,站在我凌乱的床前,说蓝天唱片公司要签她。我笑了,这是好事,还用考虑,签!小芙迟疑片刻,定了定神儿,说:“可是,我有一个不好的预感。”我问她什么预感,她低下头,长叹一声,没有说。我正要追问她,她轻柔地搓着手,看着我,吞吞吐吐地说:“我们,回老家吧。”
我忘了说了,我和小芙是同乡,都是喝澧河水长大的。我们在一起时,经常说起有关澧河的故事,洗澡呀,划船呀,那些钓鱼的人们呀,等等,每次谈论起这些,仿佛又回到了童年,很幸福。但是,每当我问起她的父母和兄弟姐妹时,她总是闪烁其词的,往往避而不谈。直到我们恋爱了,她依然没有说起过。还有就是,她为什么来北京?为什么选择唱歌?对于这些问题,她也不像我那样,很明确,一是喜欢唱歌,二是为了梦想。她呢,只是说,说不清为什么,就来了;也说不清为什么,就成了一名歌手。她的“说不清”,也使她在我心中,更神秘了。但这一次,不论她说清说不清,我肯定会鼓励她签的。作为一个歌手,我心里很清楚的,被“蓝天”这样的知名唱片公司签约意味着什么,所以我劝她,机会失不再来,应该把握住的……可是我错了。这个错误,也让我承受了一生的孤独和痛苦。因为第二天,小芙就死了,是跳进玉带河自杀的。endprint
小芙的自杀,一时间成了娱乐界一大新闻,有的媒体说,她是污浊的娱乐圈中,贞洁的化身;有的媒体说,她是潜规则中的叛逆者……不管他们怎样说,我失去了小芙,同时失去的,还有我的“感伤”……小芙遗留给我的,只有两样东西,一张我俩在香山时的合影照片,一张她演出时的光碟。
15
苏小芸是谁?
苏小芸在莫鸣的培训公司上班,任文秘一职,曾经是陈尘的同事。陈尘在公司上班的那段时间,相比其他人,与这个苏小芸还能聊得来。可能因为年龄相仿,也可能同在一个办公室,没事时,苏小芸总喜欢找她聊天。其实她们的性格是不同的,她属于内向型性格,而苏小芸,很外向,说起话来滔滔不绝的,尤其声音,很有特点,那就是发嗲,说话时,好像在掐着腔门。起初她不习惯,一听这声音,浑身麻麻的,冷。过了一段时间,渐渐地,她也习惯了,或者说,是麻木了。
每次聊天,陈尘许多时候都在聆听,但只要她一开口,苏小芸便会立刻停下来,手捧下巴,歪着头,一副耐心听讲的样子。听不明白的地方,苏小芸就嗲声嗲气地插一句,“为什么呢?”然后她解释。
她们聊天的内容,涉及面很广,像工作、生活、社会新闻、网络流行话、时下的热点话题,都聊。当然,她们也经常聊男女之间的情感问题。在这方面,她很少讲自己的经历,倒是苏小芸,对于什么初恋的感觉,失恋的痛苦,形色各异的男人,说起这些时,手舞足蹈的。起初她感觉,这个女孩年龄不大,感情经历却如此丰富,是不是有些轻浮?后来她发现,不是这样,苏小芸有点天真,有点爱幻想——她执拗地相信,爱是最高尚的,与钱无关,而这世界上,总有一份真爱等着她的。她曾告诉陈尘,只要找到那个男人,两人彼此真爱,哪怕那个男人一无所有,她也会为他厮守一生的。这是苏小芸的心愿。结果呢,每次都以失败而告终,得到的,除了心痛,还是心痛。
终于有一天,苏小芸面对她,发出了这样的感慨:“男人都是花言巧语,靠不住的!”
“幻想很美好,现实很残酷,或许,这就是生活的全部;而生活中,往往有着太多沉重的代价与痛苦,有什么办法呢?顺其自然吧。”陈尘劝慰道。
其实,她的这个“顺其自然”里,也包含着自己对生活和情感的无奈。她甚至还想说,从古至今,许多人的一生都是以悲剧谢幕的;而许多女人的一生,也都是在隐忍中度过的……要我说,悲剧最完美的结果,就是死亡。那样的完美,我想过,也做过,但没有成功。不过,后面这番话,她没有说,也不能说。
在公司,流传这样一种说法,说苏小芸整天黏在她身边,是因为她是准老板娘。苏小芸这样做,目的只有一个:为了讨好她。但陈尘不这么认为,她只是感觉,苏小芸内心的痛苦,也是需要倾诉的,她就是她的倾诉对象而已。要说,所有人都希望有一个能倾诉内心的对象,这个对象可能是人,也可能是物。当然,大多数选择了人,人呢,要么是信得过的,要么是毫不认识,一说了之。大千世界,芸芸众生,谁会找到你呢?找不到最好。就像她,自从莫鸣将她“隐居”后,她心里便有了太多的思考,也堆积了太多的痛苦。那么,这些痛苦谁能理解呢?自然,她想到了虚拟的网络,而不是苏小芸。个中原因,她说不清楚,反正冥冥之中有一种感觉,这个女孩,还未达到她作为倾诉对象的标准。没办法,感觉这东西太奇妙了,虽然它模糊难明,却总能支配一个人的行为。就是这样。
她离开公司后,苏小芸倒经常打电话,却一次也没有找过她。她心想,或许因为莫鸣。她是知道的,莫鸣对于亲近她的人,一向“审查”很严的。所以这次苏小芸的突然出现,她感到很是意外。
果然,意外的事情发生了——就在苏小芸走后的当天晚上,莫鸣一进门,冲她就是一番毒打。刚开始,她还莫名其妙的,当身体在遭受暴力侵害的过程中,从莫鸣气愤的言辞里,她渐渐明白了,原来莫鸣打她,是因为她的网聊,还有她对他的失望。就在那个时候,她想到了一个人:苏小芸。是苏小芸窥探了她的内心,是苏小芸出卖了她,也是苏小芸为钱出卖了自己。因为她是被莫鸣收买利用的。
这一切,让她感到太有戏剧性了,简直不可思议,犹如一部电影似的,有铺垫,有阴谋,有引诱,有冲突,也有高潮。但真正的高潮,并不是莫鸣雨点般的拳头,也不是莫鸣的谩骂,而是她的窃喜——她庆幸没有告诉苏小芸,那个名叫“岳桦”的男人,已然闯进她的内心,虽然,他们刚刚认识。也是因了这个,对于莫鸣的毒打,她在表现出的冷漠之中,还隐藏了一种极大的刺激感。
16
小芙忧郁的神情,我忘不了;小芙感伤的歌声,我更是忘却不能。她死后不久,她的歌声和神情,就像我的血液与肉体,被我的骨骼披起来,带走了。
我回到了老家。
没有了小芙,我经常独自蹲坐在澧河岸边,看着波光粼粼的河水,发呆。我幻想着,在那流淌的河水之下,是否有小芙的身影?虽然我不确定,但在我心里,冥冥感觉她就在那里。那里,虽然只与我一水之隔,我们却无法重逢。我想念她,想得我泪眼蒙眬,也想得我心痛。不觉中,我唱起了那首《伤痕》。那是她在这个世界上,演绎的最后一首歌。这首歌让我伤痛难忍,让我哽咽,也让天上的乌云翻滚、雷雨大作……如果因为我的歌声,上天都哭了,那么,这一流河水,便是小芙的眼泪了。当我想到小芙那哀怨的眼神,当我想到她孤独的眼泪,于是我不再犹豫,缓缓站起来,纵身一跃,像一条鱼似的,射进了水里……
在水中,我没能与小芙重逢,因为我被一个女人救上了岸。这个女人,就是肖芙。
小时候,肖芙学过跳水,后来成为省队的跳水运动员,由于成绩不佳,便放弃体育,从商。人常说,英雄救美,而我与肖芙,却恰恰相反。不过结果一样,我成为了她的丈夫。为什么答应娶她呢?仅仅因为她救了我?这个问题,到现在我都没搞明白。如果非找个理由,我想,应该是她叫“肖芙”吧。当时我想,小芙、肖芙,难道肖芙入水救我时,小芙的灵魂附在了她的体内?结婚后我发现,我错了,她根本不是小芙。她不但神情不忧郁,而且言行也不优雅,整个人粗犷、豪放,大大咧咧的。这样一个女人,让我对自己的想象怎能不怀疑?endprint
肖芙天生有种征服欲,凡事总喜欢对我下命令。结婚这么久了,她一直没有怀上孩子。这倒也无所谓,最让我受不了的是,她竟沾染上了赌博的恶习。结果可想而知,家里积攒的钱,被她输个精光。
起初,她是不允许我唱歌的,后来她赌博输光了钱,便开始逼我下班后到夜总会去唱歌。目的很明确,为她挣些赌资回来。我当然不会去。自从小芙死后,我一次也没有为了挣钱而唱过歌,因为我相信,那些悲伤的歌声,是上帝派我来诠释寂寞的,与挣钱无关。对于这些,肖芙自然不会明白,她只会在我不愿意时,动手打我,也因此,我经常被她打得鼻青脸肿的。相比之下,我的态度就很好了,任凭她打她骂,不还手,也不答应,而她的“诡计”,一次也不曾得逞过。
对于她打人这事,我得多说一句。并不是我打不过她,主要在她大大出手时,不知为什么,我总会想到小芙,而一想到小芙,就再也没有还手的力气了,甚至某些时候,我宁愿被她打死。
肖芙终究不是小芙,她们有很大不同。具体有哪些不同,我说不太清楚,从某一方面讲,我想,或许小芙留给我的,是精神世界的“忧伤”与寄托,而肖芙带给我的,却是现实世界的煎熬与痛苦。说实话,很多时候,我很想活在死后的世界里,至少,那里还有小芙。
17
夜晚,天地之间本应盛满黑暗和宁静,可偏偏,那璀璨的灯光破坏了这一切。它们像一个个长筒喇叭,将少数人唤醒了,唤得兴奋起来。于是,这些人过起了“夜生活”。这就是城市生活。
在城市的喧嚣之下,澧河却是宁静的,它被汽车与人流遗忘了。不过,陈尘却没遗忘,此刻,在路灯的指引下,她正冲它走来。
路边,一片枯死了的树叶,打着转,落到了地上,没站稳,滋滋滑出一段距离,停了下来。不远处,汽车猛兽一般,疾驶着,向她扑来,到了眼前,却又分开,飞向了她的身后。如果她猛然向左跳过一步,或许那飞速的汽车,便会成全她的意愿。可她喜欢水。她痴痴地认为,只有那宁静柔和的澧河水,才能洗尽她的痛苦与绝望。可出乎意料的是,当她试图结束自己的生命时,那澧河水却果断地拒绝了她的“喜欢”!她想死,却终没能如愿。
第二天,她受到了惩罚,感冒了。这时,天空中乌云密布的,暗了下来。突然,那层层的云团,被毒蛇芯子似的闪电撕裂了,接着从裂隙中爆出一声炸雷。很快,雨点砸下来了,越来越密,越来越凶猛。不过没多久,就渐渐没了力气。夏季的雨就是这样,来时脾气暴躁,倾泄而下时,带着肆虐和疯狂,走时又急匆匆的。苏小芸就是在雨点稀疏时出现的。
她接起电话,就听到了苏小芸那发嗲的声音:“在家吧,淋死我了!”她来到阳台上,探出头,向楼下望去。外面还下着雨,苏小芸打着一把红色的雨伞,站立在风雨中。身后,雨水飞溅下来,濡湿了她的灰白色印花连衣裙下摆。她看不到她的脸,只是瞅着红色的雨伞,冲电话说:“我在家,2单元401,我在阳台上,你扭脸就看到我了。”苏小芸看到了她,两人挥手招呼,之后,苏小芸便一手打着伞,一手提着裙子,笑盈盈地跑了过来。
昨晚的事情,除了她和那个男人外,在这世界上,再没有人知道。莫鸣只知道,她感冒了。那时候,他正在出差回来的路上,是在电话里,听出了她异样的声音。而坐在对面沙发上的苏小芸,也知道她感冒了。
苏小芸直截了当地说:“听莫总说,你感冒了,怎么样,吃过药了吧。”她浅笑一下,说没事,吃过了。苏小芸喝了一口茶,先是“长篇大论”一番,什么公司的小张结婚了,没几天老李却离婚了……还说到毛杰给她打电话了……
那个瘦高个儿的毛杰,陈尘是记得的。他被莫鸣开除前,是业务部经理,能说会道的。至于被开除的原因,与她有直接关系。因为他跟她多说了几句话,多看了她几眼,关键是,那眼神中,有种蒙眬的暧昧。虽然它蒙眬得不易察觉,却被莫鸣捕捉到了。最终的结果是,毛杰被开除,陈尘被莫名地“隐居”了。
“毛杰这人,居心不良,不自量力,也胆大包天,活该!还想要你的电话,做梦!”苏小芸愤愤地说。
“你不说,我还真不知道,原来毛杰被开除,是因为我。”陈尘笑了笑,不知是说毛杰,还是在说莫鸣,“我没有那么好,他这样做,不值得。”
苏小芸说:“值得不值得吧,通过这件事,我们都发现了,莫总挺在意你的,你得好好珍惜。”
“其实……其实我和他,你并不了解……不像你想象的那样好,我,挺失望的。”说话时,她吞吞吐吐的,末了,还长叹一声。
“不会吧!”苏小芸睁大眼睛,身子凑过来,“莫总对你挺好的,我们都看在眼里,羡慕在心里,你还失望什么?!”
“我内心的孤独,你呀,不会懂的。”她淡淡地说。
“不就是不在公司忙活了么,这没什么,你现在不挺好的,多清闲,没事可以逛逛街、购购物,”苏小芸吸溜一口茶,继续说:“实在不行,还可上网聊天,反正打发时间嘛。”
“网可以上,他不让聊天。”她说。
“你不会偷偷上?”苏小芸起身坐到她身边,坏坏地道,“不过,网上‘色狼多,可得小心,像你这么漂亮的MM,很容易被‘狼叼跑的。”
陈尘笑了,扬起右手,嗔怒道:“小丫头片子,再胡说看我打你。”
“有没有,老实交代!”苏小芸开玩笑似的说。
“有!成群结队的,气死你!”她仰起脸儿,冲苏小芸“哼”了一声。
“真的假的呀!”苏小芸笑道。
“真的。”她脸色一暗,笑容没了,沉吟片刻,说,“你不是我,所以体会不到我内心的寂寞与孤独,这段时间,要不是在网上聊天,我早就闷得疯掉了。其实,我也只是聊天,如果遇到你所说的‘色狼,我根本不会再理睬他的。唉,你不懂。”
“我懂。你是闷得慌。”
“也不全是因为这吧。”
“那还因为什么?!”
“我也说不清楚。”
看苏小芸还想继续往下问,她巧妙地扯开了话题。之后,两人又闲聊了一会儿,苏小芸便走了。endprint
雨停了,透过窗户玻璃,苏小芸的身影清晰,步履轻盈,节奏明快,时不时还挥舞一下手中的红伞,与雨中的那个苏小芸,简直判若两人。这时,陈尘默然自问:风雨中那个打红伞的女孩,真的是她吗?
18
有人说,寂寞不是与生俱来,而是从爱上一个人的那一刻才开始。或许,我对小芙的爱,就是寂寞的。
再次见到小芙,还是在澧河岸边。我依旧戴着墨镜,弹着吉他。与往常一样,在歌声中,我的翅膀张开了。它慢慢挥洒着我的寂寞与哀愁。不知什么时候,我感觉我的羽毛上,有什么东西掠过,像一层薄纱,轻轻的,柔柔的。我的歌声戛然而止,只觉身后一袭风过。我扭过头,看到了小芙。小芙的眼睛瞪得大大的,右手悬在我的肩膀上空。
我的翅膀消失了,而她还呆愣在那里。
路灯下,小芙五官鲜明地进入我的视野,她还是那么年轻,好像岁月在她身上,丝毫没有留下痕迹。
“你,真的是小芙吗?”我问道。
她没有回答,而是问了我翅膀的问题:“你,你怎么会长出翅膀?”
“你真的是小芙吗?”我更关心我的问题。
她沉默了,目光投向那幽幽的河水,眼神中,散发着无尽的忧伤。
我模仿她以前的动作,搓搓手,告诉她:“每当我唱歌时,就会长出翅膀,因为我的歌声中,有你。”
“你,为什么总在这里唱歌?”又沉默一会儿,她才问。
“因为我在这里等你,因为我相信,你就在这里。”我深情望着她说。
她再次陷入长长的沉默,眼角,闪烁着晶莹的泪光。
我不知道,以这样的方式等待,会有什么结果;我也不知道,在这里,是不是只为等待小芙,但我知道,就这样等待,总有一天会有什么将我带走,不是小芙,就是命运。
而这一次,被带走的不是我,是小芙。她是被一个电话带走的。打电话的人,我不知道是谁,也没有问她,只是看到她挂掉电话后,一脸的惶恐。“我得走了,你保重。”她从肩包里摸出眉笔,在一张白纸上,草草写下一串数字,交给我说:“这是我的手机号,有机会再联系。”之后,她也要了我手机号码。
我手里捏着那张纸,呆站在岸边,孤身残影,茕茕孑立。当她被黑暗完全吞噬的那一刻,我顿然失落、悲凉起来。
19
墓碑像一扇门,遮挡着死者的躯体,也封存了死者的秘密。她叩不开、进不去,母亲的秘密,自然也无法知晓。死者已去,秘密安在。她不解的是,母亲临死前,为何非要她嫁给莫鸣?难道就为两家的老人熟稔?或许没这么简单。
莫鸣原本在乡下,高中毕业后,来到了这里,打工。陈尘记得,第一次见到他时,他是那么腼腆、羞怯,一说话还脸红呢。当时她还取笑他,像个姑娘家。母亲呵斥她,不许这样说。
她母亲对他很好,帮他找工作,让他住在家里,并且常常塞给他钱……这在她看来,母亲对待莫鸣,比对她还亲。为此她经常“吃醋”。她的父亲更是接受不了。那时候,她父母之间的感情,早已到了破碎的边缘,而莫鸣的到来,终于使她父亲忍无可忍。因为莫鸣的到来,使她父亲心里多年的怀疑,成了事实。至少,在她父亲看来是这样的——莫鸣就是他们的私生子。于是,第二天一大早,她父亲便离家出走了。父亲出走后,仿佛从世界上蒸发掉了似的,她再也没有见过。他在哪里?她至今也不知道。其实,将她父亲离家的原因归结到莫鸣一个人身上,也不准确,应该说,莫鸣只是个导火索,其真正原因,与一个男人有关。
这个男人,是她母亲知青下乡时认识的,他们曾经相爱过,但最终没能走到一起……那男人为了她母亲,一生未娶……这事从气愤的父亲口中说出时,她和姐姐睁大了眼睛,都感到不可思议。那时候,她姐姐还没有死。
过去的事,不应该重提,因为这很伤人。实际上,莫鸣是个弃婴,是那个男人从庄稼地里捡回来并养大成人的。他来投奔她母亲,也是因为他的养父——也就是那个男人——死了。男人临死前有交代,让他来找陈尘的母亲,还带来一封信。信的内容,只有她的父母知道,父亲是强夺过来看的,看过之后,狠狠将信撕个粉碎,之后就离家出走了。不知道为什么,父亲出门前,回头瞪了她一眼,而那一眼,也令她不寒而栗。多年以后,父亲那眼神,她总也忘不了……看着父亲离去的背影,看着呆若木鸡的莫鸣,当时,她母亲伤心地哭了。而母亲的哭,在她看来,却与父亲的出走无关,与莫鸣的到来也无关,一定是因为那个男人死了,她悲伤……她也认为,莫鸣很可能就是母亲的私生子,不然父亲忍了这么多年,怎么会离家出走呢?但母亲的临终遗言,彻底推翻了这一猜疑。
那是在三年前,母亲病危那天。
那天,病床上的母亲气若游丝地说:“尘呀……妈,不行了……妈走后,让小鸣……小鸣,照顾你……”
“放心,姨,小鸣一定照顾好尘尘的。”一旁的莫鸣带着哭腔说。
母亲再次叮嘱她:“尘呀……答、答应妈……嫁……嫁给小鸣……”
她心头一震,止住了哭泣,感到意外与不解。
“妈,你说什么?”她指了指莫鸣,指了指母亲,又指了指自己,说:“他,你,我们?……”
母亲没有解开她的疑团,只是说:“答应妈……”莫鸣看着她,又在她肩上轻拍两下,示意她,老人时间不多了,赶紧作决定吧。
“答应妈……好,好吗?”母亲再次哀求道。
她稍作犹豫,点点头,含泪而应。
母亲笑了,不但笑了,也是嘴角挂着笑,离开的这个世界。现在想来,她很后悔,甚至有点怨恨母亲。当莫鸣每次打她骂她时,她在心里都会责备母亲:“妈,为什么让女儿答应你呀……妈,你看到了吗……”母亲听到没有她不知道,但她终于下定决心,去找母亲,于是那天晚上,她来到了澧河岸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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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是小芙吗?这个问题,在我们约会几次后,仍然萦绕在我的心头,且挥之不去。有时候,我感觉她不是小芙,有时候我又感觉,她就是小芙。比如,她的某些记忆,被时间冲得含糊不清了;比如,她的歌声,消失了;再如,她丝毫未变的忧郁眼神,都很像是小芙。虽然说,人总会改变与坚持一些什么,但面对此时的小芙,我难免会犹豫、徘徊,内心在真与假之间,也不停地进行着激烈的斗争。不过,我最终发现,她的确不是小芙。endprint
识破她是在那天晚上。
那晚我们吃过饭,来到了澧河岸边,散步。与在北京的玉带河畔一样,正漫步走着,突然,我们不约而同地停了下来,扭过身子,眼神撞到一起。月光下,她伸出了纤细的手。我本来想捧起那只手,小心翼翼地亲吻它的,但是,我的心痛了一下,只是虚虚地将手搭了过去,并被她温柔地抓住。我很知道,小芙每当牵我的手或抚摸我的脸之前,总会先优雅地搓搓手的。虽然我不知道小芙为什么要这样做,或者说,这样做有什么寓意,但这个习惯,她是从未改变过的。而身边的这个小芙无此动作,所以我初步断定,她不是小芙。
为了进一步试探她的真假,我用食指在她手心写下了“521”。结果,我看到的是她的茫然,听到的是:“写的是什么字呀傻瓜?”于是,我将手抽离出来,没有回答她,心里只觉针刺一般。
对于这个小芙,我早已知道,她深深地爱上了我,甚至爱到了无法自拔的地步,就像我对小芙的爱一样。我还知道,她是有“男朋友”的,不过,她对他没有一点感情,就像我和肖芙一样,人虽然近在咫尺,心却远隔天涯。仅此一点,她与我一样,也是不幸的。
她不是小芙,这已是一个不争的事实。这个事实于我来说,仅过了两天,就不再心痛了。为什么呢?确切地说,应该是一种解脱,或许说,是解脱后的彻底绝望……还有就是,没多久,肖芙也发现了我与小芙的恋情。当时,她对我再一次进行拳打脚踢之后,当着我的面,毫不留情地将小芙生前的照片和光碟,烧毁了。也就是那一刻,我下定了决心:去找小芙!
我想再次说一下活着的这个小芙。对于她的欺骗,我始终没有揭穿,毕竟爱是每个人的权力,毕竟她是深深爱着我的。因此我想帮她,让她不再重演我的悲剧。于是,在决定离开这个世界之前,在决定去见小芙的前一天,我主动约会了她。
21
一栋六层老楼,由红砖砌成。经了岁月的洗涤,砖已不再那么红,它变成了土灰色,或泥青色,而且因了风化,砖墙表面已经疏松,裂开了,薄薄的,一片片、一层层,悬翘着,在风中摇摇欲坠。一到夏天,老楼的墙上便蔓延出许多青藤。这种青藤叫“爬山虎”,它附墙滋长,藤蔓质柔,茎叶葳蕤繁盛,密密匝匝,宛如嫩嫩的羽毛,将整栋楼铺染成绿色,包裹起来。
密集的叶丛中,四楼,有一扇红框玻璃窗,向外敞开着。窗内黑乎乎一片,像洞穴似的,阴森恐怖,也神秘。在窗户的右下角,一簇卷须的青藤探出了头。这是一间闺房,主人不在。但女孩的照片到处可见,墙上,电视上,床头柜上,都有。女孩削肩细腰,皓齿蛾眉,眼如弯月,笑着。但是,那明亮的眸子,在清澈之中,仿佛蕴含着淡淡的忧伤。这就让人有些隐隐心疼了。
今天是她出嫁的日子,她却不在。床上有些凌乱,离床沿不远处的地板上,有一片黏稠的血。血,已经冷却、凝固,变成了红褐色,也像黑色,散发着铁锈腥味。那片血与窗户距离不远,其间有一道长长的血滴。血滴圆圆的,省略号似的,爬上窗台,站在那簇青藤跟前,看上去,仿佛这楼体失色的砖红,是被那探头的青藤吸进肚子,又吐在了这里。而这些血迹,将这间屋子渲染得诡异神秘,也让女孩的去向,变得扑朔迷离起来。
一阵风吹过,使窗户的木框碰到了墙壁,发出“当当”的响声。响声中,突然,一只褐色的麻雀,“叽”地啼叫一声,从床后跳了出来。它左右睃视几下,便轻展双翅,飞上了窗台。窗外,一片树叶落下,打着转,飞舞着,从它身边飘过。它发现了,没有慌,也没有逃,而是呼扇两下翅膀,回过头,冲那片血颤叫一声,随即一挫身,飞走了。
多年以后,一个戴墨镜的女人曾经来到这里,不过,老楼已经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这座城市的“大手笔”——喷泉音乐广场。后来,女人祭拜了自己的母亲,接着,又将她姐姐小芙的墓与歌者岳桦的墓,合在了一起。至于那只麻雀,再没有人见过,或许,它早已死了。
责任编辑 梁智强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