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春浩[河南理工大学文法学院, 河南 焦作 454000]
作 者:徐春浩,河南理工大学文法学院讲师,南京大学中文系硕士,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
著名作家叶兆言以男性视角来审视中国式婚姻的长篇小说《苏珊的微笑》以当下最时髦的话题:小三、凤凰男、高干子女、官场、“潜规则”等来深层剖析现代人的生存境况和围城内幕。作为第一部由男性作家执笔的婚恋小说,柔婉的笔调、感伤的色泽、凄美的意境……透过谜一般的“微笑”意象不断重现,在对生理欲望的诱惑、膨胀、放纵的解析和人物命运的幽怨、凄楚、悲凉的展示中,蕴含着“忧郁美”的悲情演绎。
叶兆言《苏珊的微笑》渗透着伤感、唯美的基调,涂染着“感伤色泽”与“忧郁凄美”的底色。故事人物过着相似的人生,却有着各自的不幸,如出身名门的高干子女张蔚芳,苦于婚姻的沉闷,便以婚外恋来“饮鸩止渴”,岂料约会时横遭车祸,情人去世,自身瘫痪;文化集团公司老总杨道远虽然仕途得意,但历史屈辱、出身贫贱、妻子出轨,自己平白无故地被戴上了“绿帽子”;年轻貌美的苏珊,天真娇憨,却只能是个“第三者”,在一番跌宕之后,认清了自己的角色,最终在电视节目中“微笑”着表白自己的爱情后,跳楼自杀……叶兆言以人性的高度俯瞰着芸芸众生中隐忍生活的人们,他们骄傲、卑微、沉沦、挣扎,有着对人生意义和宿命的体察和叛逆,在绝望中追寻着希望。
爱情和生死是文学艺术永恒的主题。但毋庸置疑,“第三者”是正常婚恋中的“多余人”,是具有相同或相似命运特征的“零余者”。在《苏珊的微笑》中,残酷的现实粉碎了苏珊情感的内核,脆弱的神经又驱使她细细地咀嚼着磨碎了心瓣的苦味,品尝着生命的三步曲:向往美好爱情——理想追求破灭——终至沉沦自戕。苏珊游走在阴柔、凄清、忧郁的生活背景里,命运的展开与纠结、屈从与背叛,最后渐渐凝铸成令人遗憾的“一声叹息”。叶兆言把阴郁、残忍的格调符号化为一种精神俯仰,虽然庸常的生活有时会被撩拨起诗意的情思,但一切悲剧注定都在这充满了神经质情绪主宰的忧郁中延续、生长。
法国象征主义诗人波德莱尔认为“忧郁”是“美的最灿烂出色的伴侣”。凄清的意象、忧伤的情思是一种体验、感悟和心境。叶兆言借助“微笑”的媒介来思考和探究人心、人性、情爱和生死,这种媒介即意象,艾略特称之为“客观关联物”,“表情达意的唯一艺术公式,就是找出‘客观关联物’,即一组物象,一个情境,一连串事件,这些都是表情达意的公式。如此一来,这些诉诸感官经验的外在物象一旦出现,就会唤发起某种特定的情意”①。作者面对价值漂移、精神物化的商业社会现实所产生的困惑与追问,正如叶兆言自己所说的:“在莎士比亚的时代,奥赛罗因嫉妒野蛮地把女人掐死。而在我的小说里,男人是精神上折磨女人。人性中的邪恶和善良、美丽一样,是永恒的。”②小说中在生活里沉浮的女性形象虽然有着饱满的生命情欲,但又总面临着生命力不能自由张扬且无法摆脱自身情欲的惆怅,这种缠绵悱恻的忧愁作为潜在的幽灵游移在文本的字里行间,无疑与作者内心回环缠绕、难以摆脱、不易言表的忧郁情感是相通的。
叶兆言《苏珊的微笑》意象描写着重于从主人公的情感出发,掺杂了人物内心的翻腾与跳跃、感情的激荡与惊悚,从而产生一种独特的诗意盎然、阴阳耦合、虚实相生、情景交融和余兴悠长的想象性画面和奇幻的视觉冲击效应,达到了人、灵、境的统一与融合。文本中由“微笑”组成的意象以时而“双关”、时而“反语”的修辞手法贮蓄着极大的暗示能,“令人感觉有弦外之音、音外之旨的存在却又难以捕捉和破译,如雾里观花,似水中赏月,充满诱惑也充满困惑,若即若离,似又不似,明确而模糊”③。
小说意境的创设彰显了感伤、忧郁的基色。宋人梅尧臣说:“必能状难写之景,如在目前,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然后为至矣。”④《苏珊的微笑》借助于“微笑”的特定形象与它所触发的全部艺术想象,创设了缠绵缱绻、凄迷缥缈的意境。正如王国维所说:“文学之事,其内足以摅己,而外足以感人者,意与境二者而已。上焉者意与境浑,其次或以意胜,或以境胜。苟缺其一,不足以言文学。”⑤
苏珊作为婚姻“多余人”的形象是饱含艺术魅力的,她丰富了中国文学“典型人物”的画廊,必将对文学艺术的发展产生深远影响。俄国学者亚历山大·柯热夫在《黑格尔导读》中提出:“每个人都渴望他人认可,那么自我意识也成了他者的欲望,即成为他人所欲望的价值……一种争取被承认的欲望。”⑥个体总是按照约定俗成的标准去建构、塑造与审视自己,渴望他人的认同、接纳与肯定。身份认同困境中的苏珊处于这样的尴尬之中:渴望被认同——担心不被认同——力求被认同——受挫失意。身份认同失败是苏珊悲剧的深层原因,苏珊压抑、否定自己作为“第三者”的身份,努力融入杨道远的家庭,但最终完全否定了自己的行为因而悲伤沮丧。
亚里士多德认为,悲剧人物遭受厄运是由于某种过失或人性弱点所致。年轻美貌的苏珊由于错误选择了“小三”的身份,无以自拔地成了婚姻的牺牲品,其人性弱点在于贪图生活享受,想要依附男人活下去。苏珊有着独特的浪漫心性和女性追求,渴望与杨道远的爱情,然而杨道远心理的怯弱残缺撕碎了她的希望,苏珊只能沉浸在悲哀的暗夜里。生命似浮萍飘叶,无根可寻的她无法把握自己起落悬殊的人生际遇,精神深处的颓废、人生选择的错误,最终导致她的生命之树过早枯萎。苏珊的自杀,凸显了杨道远的卑劣与不堪,让人觉得恐惧和怜悯、难过和震撼。杨道远的“过失”在于轻信,“古丽雅的一番话显然起了作用,杨道远对苏珊和姚牧的关系开始疑窦丛生,而且越演越烈”⑦。古丽雅诬陷苏珊与姚牧的关系非同一般后,杨道远便被嫉妒迷失了心智,作出了“错判”。
其实,杨道远与苏珊之间“横着一条难以逾越的鸿沟”,地位、年龄、相貌的巨大反差,把他们分隔在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他们的相爱纯粹出于异性的吸引、精神的依托和肉体的需要,彼此只是对方某种信念的寄托。对杨道远来说,年轻活波、美丽温柔的女研究生苏珊承载着他对社会理想的追求、个人事业的厚望,他爱的其实是一种理想。从苏珊来看,杨道远出身低贱、童年不幸、仕途成功的传奇经历,在她心中逐渐被幻化、神化,变成她无限景仰崇拜的偶像,把这位年过半百的老男人置于自己高不可及的神坛而奉若神明,无限顺从,她爱的其实是一种观念。可见,他们彼此不是把对方视作理想,就是奉为偶像,唯独没有把对方看成一个人。双方的爱从实质上说都是抽象的存在,这种纯粹出于精神共鸣、心灵吸引的爱情,致使双方对彼此的生存环境、生活方式、性格气质都缺乏一个实在的了解。他们对各自地位、身份的焦虑是挥之不去的,如此脆弱而又负载沉重的爱情,其悲剧根源正在于其“爱情不能承受之重”。叶兆言以大有深意的“微笑”意象来传递这种生命体验,以不动声色的叙述冷峻超然地观照着注定“破碎的美丽”。
在杨道远的心灵深处,苏珊是寄托着某种理想化身的情人,他在苏珊那里找到了自己一生锲而不舍所追求的美好情感、理想人性和沙漠中的绿洲,苏珊对他的爱,是对他的人格、灵魂乃至他整个人生价值的肯定,但他并没有把苏珊视为是“重于自己生命”的人,他最珍视的是苦心追求的事业;苏珊对杨道远是一种精神崇拜,进而把自己的灵魂和命运一起呈献给他。莎士比亚的诗句中有这样的话:“在完美的造物面前,人的欲望总是不会满足,所以我们希望玫瑰再也不要凋谢。”
《苏珊的微笑》直面现代人的情感纠葛和内心欲望的膨胀,中年成功男与“何不潇洒走一回”的年轻靓女的香艳组合,正是时下被人津津乐道、指指点点、说三道四但依然如雨后春笋般生机盎然的客观存在。男人对年轻女性的渴望与女人对玫瑰的喜好相同,是一种本能。面对高位截瘫不能生儿育女,甚至不能进行正常性生活的妻子,事业处于上升期、三十多就成了集团老总的杨道远的出轨也成了“意料中的事”。而苏珊挣扎于人生不同的境遇交错中,屈从命运,但又向往自由幸福的爱情;有时世俗粗鄙,有时又清高脱俗;即使身已沉沦,却想保持心灵的纯洁;追求物质享受,又想从精神上挣脱。多种性格的主导使苏珊困顿在欲望和现实间的夹缝中,享受着当“小三”的快感,处在焦虑中而又无法自拔,即使面对转正,也不是欣然答应,而是自我做着激烈的思想斗争。诗性人生的美好理想淹没在物欲追求和自身关切随附的沉重里,沉沦在对于自由和理想的找寻中。
“至近至远东西,至深至浅清溪。至高至明日月,至亲至疏夫妻。”武则天的丈夫唐高宗李治的名言暗合了小说的主题。夫妻也好,情人也罢,睡在枕边看似最亲密的人,但心却是相隔最远的。女人的“微笑”看似纯真,但含义隽永。《苏珊的微笑》中的几个女人都对爱情抱有幻想,但都以“错误”结局。苏珊义无反顾地爱上自己崇拜的男人,以至于身败名裂;有独立思想与行为的张慰芳因对安全感的寻求而嫁给了自己不爱的男人,又因身体的残疾而想方设法依附于他,貌似尊贵端庄、雍容大度,内心实有着难以言传的凄凉与孤寂;毫无主见的小艾从对大城市的憧憬到对花言巧语男人的幻想,总是个滑稽的被利用、被摆布的对象。真实的生存处境、情感体验与内心经验逐渐使她们走向最无奈的精神归宿。
叔本华认为,生存意志的本质就是痛苦。因为人活着必有欲望,但欲望是永远无法满足的,每次暂时的满足都会成为新欲望的起点。人怎样才能摆脱痛苦?叔本华认为,理念是意志的唯一直接的客体性,“生命意志就在这理念中有着它最完美的客体性”⑧。此外,尼采的本体论还注入了创造、奋斗和热爱人生的肯定生命意志的精神。苏珊以一种愤懑无奈的心情与玩世不恭的态度来对待社会、人生,最后带着强烈的精神创伤,寂寞无助地死去,杨道远为此也陷入了深深的悔恨和悲哀当中。“中国文学家生活于人文世界之中,只在人文世界中发现人生、安顿人生,所以也只在人文世界中发挥他们的想象力。”⑨人文的世界是现世的、中庸的,是与日常生活紧切关联在一起的。《苏珊的微笑》说的是一个现实中“嫉妒杀人”的故事,杨道远用无所不在的“嫉妒、怀疑”等精神的折磨把苏珊送上了绝路。然而,沉重的死亡却完全以一种“微笑”的形式出现,这种“双关”“反语”的叙述手法把批判的锋芒寄托在事实的描述和感情的抒发中,并最终使读者达到情感的宣泄和心灵的净化与升华。
① 童庆炳:《文学概论》,武汉大学出版社2000年版,第339页。
② 罗屿:《叶兆言:无意中走进雷区》,《小康》2010年第6期。
③ 罗振亚:《寻求隐显适度的朦胧美——三十年代现代诗派的一种诗学思想》,《文艺理论研究》1999年第5期。
④ 欧阳修:《六一词话》,童庆炳:《文学概论》,武汉大学出版社2000年版,第211页。
⑤ 王国维:《人间词话》,吉林文史出版社1999年版,第130页。
⑥ 赵一凡:《从胡塞尔到德里达——西方文论讲稿》,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7年版,第321页。
⑦ 叶兆言:《苏珊的微笑》,江苏文艺出版社2010年版,第244页。
⑧ 叔本华:《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商务印书馆1982年版,第352页。
⑨ 徐复观:《中国文学精神·中国文学中的想象与真实》,上海书店出版社2004年版,第74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