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海子《给萨福》的诗美品格

⊙隋清娥[聊城大学文学院， 山东 聊城 252059]

作 者：隋清娥，文学硕士，聊城大学文学院教授，主要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教学与研究。

《给萨福》①属于海子“女性书写”诗之精品。本文仅从形式美方面考量，以探究其艺术魅力，发掘其诗美品格。

一、《给萨福》具有意象美

意象是客观形象与主观心灵融合成的带有某些意念、境界和情思的东西。诗人在言不尽意时，立象尽意，以象征意。海子“创造了仅仅属于他自己的意象系列”②。海子有阿尼玛气质和女性崇拜情结，他的不少抒情诗都是与美丽女性有关的“女性书写”。其中一些形象如母亲、姐姐、女儿等并非普通意义上的人物形象，而是人物意象。《给萨福》中的萨福就是例子。萨福(Sappho，约前612?——?) 本是古希腊著名的女抒情诗人，写过很多情诗、婚歌、颂神诗、铭辞等。“萨福在诗坛上享有极高的声誉，有人曾把她同荷马相比，认为男诗人中有荷马，女诗人中有萨福；柏拉图称她为‘第十位文艺女神’。”③萨福虽是真实的历史人物，但海子作诗不是书写萨福的命运遭际，而是感佩于萨福的美、爱与艺术。他赋予萨福特别的含义，把她作为象征传达自我的内在情感和生命追求，所以，“萨福”不仅是人物形象，还是诗的核心意象。围绕这一意象，海子创设了“谷仓”“钥匙”“鹅”“杯子”“女儿”“野花”“云”“鸟”“鞋”“泥土”“棋局”“绿”“红”“蓝”“淡蓝”等派生意象或曰单个意象。它们在互相牵掣、延续、发展中，有机结合，构成了《给萨福》整体美的意象世界，大气、精致、纯洁、唯美。

诗的第一节写道：“美丽如同花园的女诗人们/相互热爱，坐在谷仓中/用一只嘴唇摘取另一只嘴唇”。“女诗人们”指萨福和她的女弟子们。在海子的美学理念中，那些在形式、风度、颜色等臻于十全十美或理想境界、能让各种感官愉悦的人或物、景等都是“美丽”的。“美丽”在他诗中的频繁出现体现了其心理的平和、温暖，它也出现在《给萨福》的开头、中间和结尾中。女诗人们“美丽”的内容，正是萨福意象的多重象征意蕴。

(一) 萨福是美的象征

萨福之美美在身材容貌与诗艺。萨福是“一根伐自上帝的美丽的枝条”。在第二、三节诗中，诗人写道：“我听见青年中时时传言道：/萨福”；“一只失群的/钥匙下的绿鹅/一样的名字。盖住/我的杯子”。20世纪80年代，萨福被许多青年关注，海子用“绿鹅”做喻体传达听到萨福名字的感受。我不认为“绿鹅”意同薄伽丘《十日谈》中的“绿鹅”。“鹅”是“天鹅”的“鹅”，是意象，象征美丽、纯洁、和平、高雅。修饰“鹅”的“绿”是海子对萨福的生命、活力、自然、青春、爱等因素的美誉。而萨福是有“失群”生存感受的海子心目中帮助人们打开认识古希腊文学艺术与社会生活的“钥匙”。在第四节中，海子写道：“托斯卡尔的美丽的女儿/草药和黎明的女儿/执杯者的女儿”，这是以“女儿”意象来强化读者对萨福美的体会。在第五节诗“你野花/的名字/就像蓝色冰块上/淡蓝色水清的溢出”中，野花意象象征自然美，隐喻着萨福天然玉成清水芙蓉般的美貌。蓝色意象是血统高贵的象征，还象征着纯净、美丽、清新，并能代表幻想积极的一面，象征乌托邦式理想。这些象征意蕴中的因素无不关联萨福，又大都与海子本人的精神气质与追求相通。萨福的真实面目几近于谜，而海子在第六节写道：“萨福萨福/红色的云缠在头上/嘴唇染红了每一片飞过的鸟儿/你散着身体香味的/鞋带被风吹断/在泥土里”。作者以“云”“鸟儿”“鞋”“红”等意象凸显其头发、嘴唇、鞋(裸足) 与体香等，推出一个极端化的美人形象。“红云”喻萨福头发或发巾的艳丽色彩与飘逸柔美的形态。红意象抒发了诗人浓烈与沸腾的赞美之情。诗人夸赞萨福鲜红欲滴的嘴唇，每一只从她身边飞过的鸟儿都感受到她无穷的热情与活力。“鸟儿”可视为萨福自由精神飞扬和高洁灵魂升腾的象征。“你散着身体香味的/鞋带被风吹断/在泥土里”是一个生活细节。诗人想象着萨福无拘无束，自然健康，她脱掉作为漂泊、束缚、压抑等象征的鞋子，裸足站在泥土中。她身体的香味随风四散，陶醉每一个路过的人与每一只飞过的鸟儿，也陶醉诗人，他渴望自己成为萨福鞋下的泥土。“泥土”意象的创设将海子渴望并召唤美的心理具象化了。第七节“谷色中的嘤嘤之声/萨福萨福/亲我一下”中的首句是写萨福及其学生吟诗唱和的声音。“谷色”是指人饱食五谷的正常脸色，是健康美的体现。萨福生活富庶，其学生亦无衣食之虞，“谷仓”意象象征她们生活的美好与淳朴。“嘤嘤”为象声词，形容鸟叫声或低而细微的声音。萨福和女学生在岛上结伴漫游，吟诗唱歌弹琴跳舞，绘就一幅人物亲密无间又宁静祥和的美好画面。诗人多么希望成为其中一员，他隔着时空深情呼唤：“萨福萨福/亲我一下”！诗最后一节诗是：“你装饰额角的诗歌何其甘美/你凋零的棺木像一盘美丽的/棋局”。世俗女子用化妆品装饰自己美化自己，而萨福以诗歌装饰自己。“甘美”是对萨福艺术美的大力肯定和热情褒扬。“你凋零的棺木像一盘美丽的/棋局”，“棋局”等解，即使萨福已死去多年，棺木已凋零成泥，其人生、其艺术，仍像一盘美丽的棋局一样，引诗人留恋与想象，也引世人好奇与探究。

(二) 萨福是爱的象征

萨福曾在莱斯沃斯岛创建女子学校，培育少女并像母亲一样呵护其成长。在海子笔下，她们“相互热爱，坐在谷仓中”，她们肤呈“谷色”，温柔地“用一只嘴唇摘取另一只嘴唇”(女子们亲密行为，也是萨福教导女学生写作诗歌口口相传相吟的形式) ，在爱的交流中发出“嘤嘤之声”，显得甜蜜而幸福。海子认为，承受爱的润泽的萨福和女诗人是美的，她们吟诵的诗歌充满爱意，她们歌唱的爱的情谊是美的，萨福是爱的象征。萨福之爱的内涵囊括爱情、友情及热爱自然之情，其中的爱情涉及同性恋话题。事实上，在古希腊人眼中，同性恋并非性行为，它既不妨碍婚姻和生育，也不排斥异性恋。了解古希腊文化的海子理解萨福同性恋、异性爱相交错的现象及其矛盾的性恋观，对女诗人间的热爱深表理解。他认为，萨福对女弟子的爱更多的是精神之爱，“托斯卡尔的美丽的女儿”中“女儿”意象表明在拥有基督教博爱意识的海子心目中的萨福是单纯的、纯洁的、具有母性特质的。萨福是海子笔下的母亲、姐姐、情人的象征。萨福之爱温暖人心，“盖住/我的杯子”。海子的“杯子”意象来源与《圣经》有关。这里，“杯子”喻指生命的肉体。诗句可理解为萨福爱的光芒遮掩盖住“我”肉身生命的一切，这彰显了海子对萨福的无限崇拜与激赏。

(三) 萨福是美的生命状态的象征

萨福有自己的日常生活：“坐在谷仓中/用一只嘴唇摘取另一只嘴唇”、“你散着身体香味的/鞋带被风吹断/在泥土里”、“谷色中的嘤嘤之声”、“你装饰额角的诗歌何其甘美”。在海子的想象中，萨福的日常生活是自由闲适的，诚如荷马所言：“酒宴、竖琴、舞蹈、服装的更换，温水淋浴、爱情和睡眠休息，这一切永远都是我们的爱好。”萨福自己以诗吟道：“当我们跳舞的时候/你们也来吧/温柔的快乐/狂欢和光辉/还有你们/美发的缪斯们。”④这是物质与精神达到双重余裕的文学产物，表明萨福以爱与美为基础的自然、自由的生命状态的日常生活化，这是一种以人为中心的人本思想在日常生活中的体现。这种生命状态正是贫穷、孤独的海子的人生追求与渴望，萨福意象与谷仓、野花、红、鞋、泥土等属于大自然元素的、能让人心灵丰盈和滋润的意象的选择，无不与此追求有关，它们具象化了海子写诗时的平和心境与对诗意生存的渴望，也让《给萨福》充满欢快的情调。

二、《给萨福》具有修辞美

修辞美是语言的外在形式美。海子通过多种修辞手段，让《给萨福》情感丰沛，文质兼美。

(一) 比喻

比喻是诗美达成的重要因素，是《给萨福》中使用最多的修辞法。如：1.“美丽如同花园的女诗人们”。2.“你野花/的名字”。3.“一只失群的/钥匙下的绿鹅/一样的名字”。4.“托斯卡尔的美丽的女儿/草药和黎明的女儿/执杯者的女儿”。5.“你野花/的名字/就像蓝色冰块上/淡蓝色水清的溢出”。6.“你凋零的棺木像一盘美丽的/棋局”。海子自由地近取喻或远取喻。例1、例2都是近取譬。作喻体的花园和野花看似平常事物，但被海子插上了诗性的翅膀，就超出自身所含有的意义和所指，突出了萨福及其学生的人美、情美与诗美，强化了海子的热爱之情，使萨福意象大气清新、高雅美丽。远取喻是比喻创新法之一，例3、4、5、6都在远取喻，本喻体间差异甚大：例3本体是名字，喻体是绿鹅；例4隐蔽的本体萨福，喻体是“女儿”；例5本体是名字，喻体是“蓝色冰块上溢出的淡蓝色的清水”，例6本体是棺木，喻体是棋局，而零落的棺木又是隐喻的喻体，其本体是萨福已逝多年这一史实。这些距离较远的本喻体合成的比喻新奇独特，抒发了海子强烈而真挚的情感。它们超出读者的想象和预见，解构了读者的惯常思维。这是海子想象力与联想力奇特丰富的体现。

(二) 夸张

夸张的目的是把事物表达得更具体形象，引起读者丰富的联想与强烈的共鸣。海子在《给萨福》中用到了夸张辞格：1.“用一只嘴唇摘取另一只嘴唇”。2.“红色的云缠在头上/嘴唇染红了每一片飞过的鸟儿/你散着身体香味的/鞋带被风吹断”。例1中“摘取”是对女诗人们热爱之动作的夸张，显得新颖脱俗；例2除“你散着身体香味的”外，其他三行都是夸张句。云“缠”在头上是对头发的绵长与飘逸的夸张；嘴唇“染红”鸟儿，是对嘴唇颜色的夸张；鞋带被风“吹断”是对鞋带绵软的夸张，也是对鞋带主人温柔性格的夸张。海子就这样驰骋着自我的诗性，信马由缰地夸张着，抒发了对萨福的热爱与赞美之情。

(三) 排比

排比是在诗或诗中的某部分有意重复运用同样的句式，以增强诗的气势与情感的修辞手法。海子汪洋恣肆的排比手段也运用到《给萨福》中：“托斯卡尔的美丽的女儿/草药和黎明的女儿/执杯者的女儿”。“女儿”本是一个意象，三行诗句每一行都是一个隐喻，三个隐喻排列起来，既让诗节奏清晰、气势流贯，又充分渲染出萨福之美，让读者耳目一新。

(四) 通感

在《给萨福》中，海子将视觉、听觉、触觉、嗅觉等各种感觉通联起来塑造形象。如：1.“你野花的/名字/就像蓝色冰块上/淡蓝色水清的溢出”。2.“红色的云缠在头上/嘴唇染红了每一片飞过的鸟儿/你散着身体香味的/鞋带被风吹断/在泥土里”。3.“谷色中的嘤嘤之声”。4.“你装饰额角的诗歌何其甘美”。例1“野花”意象须调动视觉与嗅觉参与感受，“蓝色冰块与淡蓝色水”则产生视觉美；例2中“头”“嘴唇”“鞋”需眼观，而体香须嗅觉感受；例3需视觉与听觉互相作用，看面色听声音；例4要有视觉与味觉共同作用。因为通感的运用，《给萨福》中的色彩可以闻见，声音有质感和动感，味道可以看到。诗人在极大的形象空间中驰骋，生动、形象地抒发了对萨福的歌颂，达到言之有文的境地。

三、《给萨福》具有绘画美

古今中外诗人都追求诗的绘画美，但要达到“诗中有画”之境并非易事。海子受中国古典诗人“诗中有画”诗美追求的影响，又具有一定的美术修养，在《给萨福》中，吸收绘画的一些技法，从而抵达了绘画美的境界。

(一) 在赋形方面

为生动勾勒出萨福这一美的载体的形态，海子首先用“花园”“野花”“鹅”“女儿”“水”“云”“鸟”“鞋”“绿”“红”“蓝”“淡蓝”等意象注解、强化和补充萨福的美；其次，多次运用光彩夺目的形容词“美丽”，以引起读者的视觉想象。再次，在第六节中，以绚丽的色彩和“缠”“染”“散”等具有动态感的词语为萨福造型：色彩凸显萨福美貌，让诗趋向绘画化；动词经过诗人心灵观照和情思浸染，带有夸张意味，既让画面灵动，又让意象含情。

(二) 在布局方面

作画讲究构图，作诗讲究结构与布局。《给萨福》第一节写女诗人弹琴吟唱，亲密和谐。第二节写“我”听到青年人对萨福的传颂。一节推出女诗人群像，二节突出萨福。第三节写“我”听到萨福名字时“绿鹅”般的美感；第四节以“女儿”喻萨福美，三四节是总写；第五节写萨福名字像野花一样美，并以蓝色象征其美丽、清新而纯洁；第六节写萨福的肖像美与站姿美、动态美：萨福有着红云般的发，有染红鸟儿的娇艳丰满的唇。海子以发的密布和色彩的艳丽及嘴唇的娇美，喻示萨福的自然美与雍容气度；第七节写萨福美妙之音。五六七节属于分写。第八节赞美萨福的诗美，并以“你凋零的棺木像一盘美丽的/棋局”诗句传达诗人对萨福的总体歌颂。整首诗结构精巧紧凑，层次清晰，画面有动有静，体现出构图美、布局美。

(三) 在铺色方面

为塑造萨福的形象，海子以彩笔塑形，通过绿、蓝、淡蓝、红等多种明丽色彩的组合，画出一幅色彩斑驳的“仕女”图，让萨福美的形象栩栩如生，让诗歌具有绘画的鲜明性和直观感。而“美丽如同花园的女诗人们”、“你野花/的名字”、“谷色中的嘤嘤之声”等诗句，在字面上看不到色素，但其实也在绘色，“花园”与“野花”定于橙红翠绿等艳丽色彩相关。这是以间接描写透露色彩美的诗句。《给萨福》绚丽的画面既表现了萨福的美艳动人，又绘出了诗人明朗热烈的赞美歌颂之情与开阔温暖的心境，让诗直抵绘画美之境。

① 选自西川主编：《海子诗全集》，作家出版社2009年3月版，第163—164页，文中所引均出于此。

② 张炯：《新中国文学五十年》，山东教育出版社1999年10月版，第10页。

③ 陈应祥、傅希春、王慧才：《外国文学》，高等教育出版社1988年4月版，第10页。

④ [古希腊] 萨福：《萨福抒情诗集》，罗洛译，百花文艺出版社1989年3月版，第29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