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子湘
女,80年生人。西安市作协会员,《散文选刊》下半月签约作者。作品散见于《延河》《四川文学》《海外文摘》《散文选刊》《东方散文》《中外文艺》《张北文艺》《旬阳文艺》《平城文学》《华商报》《辽沈晚报》《阵地诗报》《意林文汇》《悦读》《晚报文萃》等。
沈易萍被狗咬了。高级工程师沈易萍被狗咬了。那只灰白色的雪纳瑞忽然从草丛里窜出来的时候,沈易萍大喊一声:“狼!”昏死过去。当她醒来的时候,她的头枕在一个男人的双手里,旁边站着一只狗吐着舌头哈哈喘气。沈易萍一激灵坐起来,拍拍身上的尘土,仿佛从未摔倒过。
但四周的人群都在盯着她看,像看一只珍奇的动物。“醒了,醒了!”一个提着一塑料袋菠菜的女人兴奋地叫起来。随后有人问:“沈工,没摔坏吧?”沈易萍透过层层的人群,寻找到声音的来源,李工程师,她家楼上的邻居。“没事。”沈易萍晃了一下头说。
转眼间,她看清了用手托着她头的人,一个老实巴交的男人,狗主人。沈易萍的脑子里电闪一般记起自己刚走到小区草坪,被一只不明来路的动物袭倒,或者说吓倒的情形。此时,狗主人蹲在地上,和他的狗一样,垂头丧气地不说一句话。“你没事……没事吧?”半天,他哆哆嗦嗦挤出一句。
“没事?我怎么没事?”沈易萍一下子站起来,她的高跟鞋咚咚地踩着水泥地面,用手拨过头发说:“你看看我头上磕的包。”又用手指着腿,“腿也不能动了,摔坏了!”
人群里一个瘦脸的男人说:“人猛得摔倒是会摔坏的。”
“快去医院吧。”一个乘凉的老头说。
沈易萍得到了周围人的支持,干脆坐在路边的花坛上不起来,气愤地说:“为什么不管好你的狗?这么大的狗,放出来和狼一样可怕!”
“我想着傍晚了,栓了它一天,带它出来透透气……刚解开绳子,没想到它就跑出来了。”男人小声地辩解着。
他的辩解没有起到一点缓和的作用,对沈易萍来说反而是火上浇油:“你想着?我还想着我不会摔倒呢,我还想着我现在已经在家吃上饭了呢。”狗主人站着,接不上一句话。
“去医院看看吧,快走吧。”提菠菜的女人看不下去了,捅了狗主人一下说。
沈易萍在邻居老李和狗主人的搀扶下站起来往员工医院走,人群哗得闪开一条路,沈易萍像女皇一样被爱看热闹的人簇拥着往前走。路上遇见研究所的熟人,人们提着各种蔬菜和食物关切地和她打招呼:“沈工,你这是怎么了?”沈易萍的脸上挤出一丝痛苦:“倒霉啊,被狗咬了。”人们惊讶地上前查看伤口,沈易萍摆着手推开他们说:“不碍事,你们快回家做饭。”
这个家属院里没有人不知道沈工的名字。沈工就是那个一家子都在研究所里,只要熬够年限,就能评上高级工程师的人。丈夫、哥哥、爸爸全在研究所里工作。这是一个成立于四十年代的研究所,别说处长,就连所长也认识沈易萍的爸爸——所里的老研究员,凡事都要照顾三分。沈易萍几乎认识整个研究所的人,所以下班可以早点走,天天奔波于银行与医院之间,一边看理财挣了多少钱,一边花钱到医院把自己身上的各个器官检查个遍,血脂不能高,血压要控制。她喜欢这样的奔波。她最大的爱好就是存钱与看病。看着自己银行卡上的数字一点点增加,到医院做完各项检查医生拿着化验单对她说“没有问题”时的那种满足感,令她觉得生活是充实的。今年,她莫名其妙地一阵阵发热,脾气暴躁起来,于是她又给自己安上了一项新病:更年期综合症。
她回过头对狗主人说:“今天你碰到我,算你走运。这是因为咱们住在一个小区,我不计较那么多,放到别人,哼!哪能这样轻易算了?”狗主人一路点着头,他的狗哈哈地喘着气,一路跟着他,刚叫了一声,被他一脚踢在后腿上,哼唧一声,再不叫唤了。
小刘下班走出办公室,看见沈易萍被人扶着往外走。“沈工!”小刘跑上去叫住沈易萍。他是分配来已三年的大学生,沈易萍的徒弟。沈易萍对每年新分配来的大学生大多不满意,嫌他们没礼貌,不会做人,但对乖巧的小刘极其欣赏。小刘还没做自己徒弟时,就每天早上提前到办公室,把沈易萍的桌子、椅子擦拭干净,给沈易萍泡好茶放在桌上。沈易萍很轻松地从处长那里把小刘要过来,做了自己的接班人。
对于一贯精神抖擞的沈易萍今天忽然无精打采的样子,小刘十分关心。“小刘,我被狗咬了。”沈易萍一看见小刘,立刻甩开老李和狗主人的搀扶,向他走来。她拢了一下自己散乱的头发,轻微地跛着脚,走到相聚两三米远时,站住,等着小刘走过来。这个四十五岁的女人看见二十九岁的小刘时,眼睛里闪烁着惊喜与忧愁的目光,还有几分委屈和不安。
“怎么回事?”小刘脸上显出急切的样子。
“算我倒霉呗。”沈易萍说。
“我陪你去医院。”小刘掏出手机告诉家里不回家吃晚饭了。
在医院昏暗的走廊里,排队拍片子的人很多,沈易萍身上又开始出汗,全身发热,心里烦躁不堪。她一眼一眼地看那个坐在椅子上一声不吭的狗主人,还有那只一脸老相的狗,只想一脚踹上去把它踢远。多亏有小刘在。小刘饿着肚子给自己买来饭:“沈工,你身体弱,一定要吃饭增加营养。”沈易萍的汗退潮一般消逝,心里的烦躁像被小刘用一只盒子收了去。
回到家里,戴志强坐在沙发上无聊地用电视遥控器换台。他用眼睛的余光看见沈易萍回来,眼睛却始终没有离开电视机。他的嘴里发出嗯的一声,用手指指厨房说:“饭在锅里。”
“我吃过了。”沈易萍坐在客厅换鞋。
“哦。现在的电视,除了婆媳大战就是吵吵闹闹,没一个能看的。”戴志强对着电视机抱怨着。
“我今天被一只大狗吓坏了。”沈易萍皱着眉说。
戴志强停止了换台,抬头上下打量起妻子,在他的眼睛里,沈易萍除了头发被风吹得有点乱之外,其他一切正常。“怎么吓坏了?你不像被吓住了。”经过他的一番鉴定,他刚刚被揪了一下的心再次放下来。
一只拖鞋迎面飞到戴志强的手上,遥控器啪的一声被打落在地。“你关心过我什么?全家属院的人都知道我摔倒了,你还在家里看电视!”沈易萍的心里蹿出一股子火,把一双眼睛点燃了,猛地喊起来。她感觉那刚刚退去不久的汗从脊背上、额头上、千万个毛孔里涌出来,心里有一只手在不断撕扯,她只想喊,只想找一个什么东西踢一脚或者摔碎,发泄掉心里无名的怒火。遥控器是最好的发泄工具,既廉价摔起来声响又大。也许会摔得散开,零件四散,震撼力会更强。
一切如沈易萍所想,遥控器圆满地完成了粉身碎骨的任务,它被摔到地面时与瓷砖相碰发出的巨大响声让戴志强身上抖了一下。但戴志强很快镇定下来,一句话也没说,转身进卧室猛地关上了门。
客厅里满地散落着凌乱的遥控器零件。沈易萍本想与戴志强大吵一架,把心中的不满发泄出来,但是戴志强扭头睡觉了,只留她自己在空荡荡的房间承受越来越汹涌的压抑的怒火。
小刘刚把茶泡好,端到沈易萍桌子上,沈易萍把一张化验单推了过来:“小刘,昨天我又去医院检查,还是子宫内膜厚。上次做手术明明说好了,可这次一复查还是增厚。你说,我整天全身发热,心慌气烦,是不是这造成的?”小刘拿着单子看了看说:“要不我帮你上网查查?”沈易萍不耐烦地挥挥手说:“不用查了,网上的东西,不可信的。”
“这女人啊,年轻时候再漂亮也没用,到老了都要害这热病。我就不信,谁不得?哼,熬吧,等我退休就好了。”沈易萍喝着茶悠悠地说。
“沈工,你哪里就老了?你可真不像四十几岁的人。你没看劳资科的邓姐,比你还小两岁,脸上全是皱纹,你一点也没有。”小刘说。
沈易萍下意识地用手摸摸自己的脸笑了,说:“小刘,这次全所的公文写作大赛你可要加把劲,得个奖回来。老科长去年退休了,现在正缺一个科长,你拿了奖,我也好向处长推荐你。以我的面子,只要提你,另外几个大学生他们就别想了……”
小刘一步走上前,对着沈易萍说:“别动。”轻轻地用手摘去了她头发上的一只飞虫,摘去时,手指轻轻划了一下沈易萍的眉毛。
每天中午沈易萍都抢在各个办公室的人前,打到员工餐厅的第一份东坡肉。这是掌勺的杭州师傅的拿手好菜。戴志强喜欢吃东坡肉,所以沈易萍总是早早来了把饭打好等着他。但戴志强今天很晚也没来,打电话过去一直无法接通,沈易萍急得额头上又密密出了一层汗。戴志强推门匆匆进来了,沈易萍忙问道:“你干什么去了?”
戴志强神秘地说:“回家我再告诉你。”
沈易萍是心里沉不住气的人,追问道:“现在说,快说。”
“我去银行了。”戴志强说。
“去银行干什么?”沈易萍问。
“妈下星期过生日,我取了两千元。”戴志强说。
“过个生日就要花两千?你疯了?”沈易萍问。
“哥哥、姐姐要从北京回来给妈过生日,这次要排场些……”戴志强吃了一口东坡肉说。
“你家这些亲戚哪年不是来几回?来了就要好吃好喝伺候着,我是什么?老妈子吗?我过生日,也从没见你给我花过这么多钱!”沈易萍把筷子啪地摔到餐盘里,戴志强正准备把一口东坡肉送进嘴里,肉被筷子一把打翻,肉汁溅了他一脸。而筷子与金属餐盘发出的响亮的碰撞声令小小的员工餐厅静了两秒钟,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戴志强溅满肉汁的脸上。戴志强的脸腾地红了,他把餐盘重重推到餐桌上,对着沈易萍说:“你发什么疯?在家发不够,还要在外面发?真是更年期综合症,不可理喻!”站起身穿过人群气愤地走了。
小刘也在排队打饭的队伍里,他看到这一幕,快速走过来,捡起地上的筷子,掏出餐巾纸擦干净,又递给沈易萍一张擦眼泪。沈易萍捏着手里的餐巾纸发呆。她想起二十年前,自己在北京上学,那时候长得多漂亮,被班里的同学称为“班花”。多少男同学追求自己,这其中也包括老王。老王是个好人,可惜家境不好,父母早早没了,如果嫁给他,他家里没有一点背景,怎么能留在北京?选来选去,沈易萍选中了戴志强。戴志强家在北京,父母都是高级工程师,以后留在北京不成问题。谁知世事难料,结婚不久,戴志强的父母支援西北建设被调到了所里,从此家也安在了这座北方小城。沈易萍转了一圈,又转回来了。
而这几年,老王在所里却是一步一个台阶。副科、正科,现在已经升到了主任助理。想到这里,沈易萍一颗心直往下坠——自己和这餐盘里的剩菜有什么区别?年华逝去。可有什么办法呢?谁让我没有留在北京?明明摆好的一盘棋,全乱了,整个生活全被打乱了,生活还有什么希望。
她抬眼看见了小刘,小刘可真是个好小伙子。此时他正不断地用餐巾纸擦拭溅在自己手提袋上的肉汁。她看到他低下去的头上满是浓密的黑发,而不是戴志强的秃顶。他干净的衣领里散发出的是年轻人特有的青春的气息,而不是戴志强三天不洗澡的汗酸味。
沈易萍心里的烦躁一点点消失,她仿佛穿过嘈杂的员工餐厅来到一片静谧的森林中,自己划着船,躺在湖面上。阳光轻柔地照在身上,她的心和湖水一样温柔。
狗主人害怕沈易萍再对人四处宣扬他的狗“咬了”她的消息,也为了他养了四年的雪纳瑞免于遭受打狗联防队员的棍棒,他让妻子炖了土鸡当归汤,送到沈易萍的办公室。小刘把汤盛进碗里端到沈易萍面前说:“沈工,快喝,她从东区走过来,路不近呢,汤快凉了。”沈易萍低头喝汤,忽然浑身激灵了一下,放下汤碗说:“小刘,咱们所里这次分房,东区是不是远?”“西区建在马路对面,东区要走一站路,当然东区远。”小刘说。沈易萍快速地眨了眨眼睛。
第二天,沈易萍直接去了处长办公室。她从包里掏出从报纸上复印的公安局关于禁止饲养大型犬烈性犬的通告,递给处长说:“张处,您看这份文件,是公安局刚下发的,现在全市正在严厉打击大型犬、烈性犬伤人事件,违规者将给予严重处罚。我被狗咬的这件事刚赶在节骨眼上,幸亏那天没有《都市快报》的记者,如果遇到记者,事情恐怕就难办了。”
张处说:“我听说,那天吓住你的是七号楼的一只雪纳瑞狗,雪纳瑞应该不属于大型犬烈性犬吧。”
沈易萍仍绷着脸说:“张处,话不能这样说,虽说狗可能不大,但事态的严重性是一样的。我的腿到现在都走路不便,不知道会不会留下后遗症。我听说这次所里分房,西区东区都有名额,我请求处里考虑我的情况,将我分在西区。一来我腿伤未好,方便上下班;二来我受惊吓过度,需要精神休养;三来我现在正赶上更年期……”
张处皱着眉看了看沈易萍,低下头接着抽烟。烟熏了他的眼睛,他的右眼眯了起来。
沈易萍一进办公室就兴高采烈地对小刘说:“小刘,你看到了吗?所里的房子盖了那么多,东区西区都是住,谁不争取西区谁是傻子。当然要离单位近,上班省多少时间。”
小刘说:“但是西区要求三十年以上工龄。”
沈易萍说:“西区的名额刚才我已经拿到手了。事在人为,你懂吗?”
小刘哭丧着脸说:“可我连分房的资格也没有。我没职称,没职务,怎么排也排不到我。”
“难过什么?职称一时半会儿弄不来,不还有职务呢,咱们处里不是还缺一个科长……”沈易萍坐在椅子上,手里卷着自己的发卷,又开始快速地眨眼睛。小刘忽然关上办公室的门,走过来一把抱住沈易萍的腿,他半蹲在地上,声音模糊地对她说:“沈姐,你就是我的亲姐姐……你对我比亲姐姐还好……”沈易萍全身的骨头像有千百个蚂蚁在钻,一下子软下来。她想用一只手扶起小刘,可那只手软绵绵地没有一丝力气,反而渐渐地沉下去。
几个月后,有人看见沈易萍拿着一把沉重的榔头在砸新任科长刘高家新分的房子。新房的防盗门上被砸出了大大小小无数的坑。她边砸边用脚用力踢门,然后坐在地上,号啕大哭起来。
据处长秘书说,刘高在任科长后的一次工作人员考评会议上,现身说法,列举了沈易萍上班迟到、下班早退、互串科室、缺乏学习能力、不会操作电脑、工作效率低下、工作态度不认真等一系列工作问题,并收集了由她制作的工作报表漏收员工取暖费的情况,数漏并罚,由信息室调往仓库工作,担任仓库保管员。
沈易萍接到调动通知书时一下子傻了。她冲进处长办公室,但处长并不打算见她或与她多谈,打发秘书出来劝止了她。随后,她回到家里,翻箱倒柜,找出装修时留存的榔头,冲向了小刘家。她在防盗门上已经砸出了十几个坑,但并不见一个人出来开门。沈易萍的全身已经大汗淋漓,她知道,那全身燥热的感觉又来了。
责任编辑:马小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