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氏一门的飞行梦

2014-03-18 17:44李大唐
延河 2014年1期
关键词:疙瘩眼睛

李大唐

原名李梁愿。男,1974年生于陕西杨凌农科城,新闻学本科毕业,曾在某民办高校新闻系任职10年。2009年开始发表小说作品,先后在《厦门文学》《延河》《延安文学》《鉴湖》《渭水》等发表中短篇小说10余篇约20万字。现在陕北某涉煤国企供职,陕西省煤化作协会员、陕煤作家协会理事、陕西省青年作协会员。

1

金灿灿的油菜花枯黄之后落了地。虱子她儿子虮子一般大小的油菜籽儿,落草在油菜荚里。关中西府的油菜新品,竟能长到一米多高,灌木一样密不透风。

一个人过活的老孔头,旗帜一样扛着他昨晚新磨的弯把镰刀,在清脆的鸟叫声里,从蜢虫纷飞的坡道下来,站到油菜田边。弯腰搭镰割几株油菜,油菜杆杆的清香味儿,夹着土腥窜入鼻孔,喜滋滋往出直冒。

可是割进地没出3米,一股动物尸体的腐臭味,赶走了他的醛香。老孔头在心里骂道,狗日的现代人,一点不道德,活的时候把猫猫狗狗当先人,死了铲一锨土盖住的耐心都没有!

老孔头又割了几镰,腐臭味越来越浓。他割进去一条路,想看个究竟。只见一个什么东西,压在一片绿油菜上。起先他以为是死狗烂猫,搭眼仔细一看,原来是一具人尸。老孔头吓得一把轮飞了镰刀,三步两步蹦到地头,朝周围人喊,死人了,死人了,这儿有个死人!

有胆大的人跑到跟前看了,哆哆嗦嗦掏出小灵通,打通110,大声喂喂着报案。

周围人一听,都涌过来看。老孔头朝大家喊,都慢着些、慢着些,电视上不是讲哩么,要注意保护现场。

过了大约20分钟,一辆闪着警灯的警车,停在老孔头家地顶头。车里出来几个警察,拉着黄线围了现场,开始做初步的尸检。

尸体面目朝天躺着,眉骨颧骨下巴骨肘骨手指骨髋骨膝骨脚趾骨已部分暴露在外,浑身爬满蛆虫,白惨惨地瘆人。

不论男女老幼,盯过一眼的,无不感觉脑凹盖上头胀胀的,头发直往起乍,脚底下有点轻飘。有的忍不住呕,呕地吐,把一顿早晌饭,全部交回大地。有的不停挠头,害怕凶死鬼杀气大,落一个鬼剃头。

至于尸主的身份,有人说是是个老汉、有人说是个小伙子、有人说是个姑娘娃、有人说是个老婆。情杀?他杀?自杀?毒杀?刀杀?勒杀?一时众说纷纭。

然而没一个人想到过,自己将来死了,如果干摆在油菜地里,再捂上半个夏天,也是一个样。

2

20多年以前,因为一场失败的高考,老孔头曾经躺成个“大”字,他要拥抱天空,他要与太阳对话。等死等了3天3夜,老孔头的浑身,变得没有一点儿力气了。

他看见他与他漂亮的姑娘,走在马路上。他看见他与他心爱的姑娘,走进公园一角,两个人搂抱在一起,姑娘的玉手伸过来,要感受他的心房。

他仔细看他美丽的姑娘,却发现一条菜花蛇,爬上了他的胸膛。他不想饿死之后,身体被菜花蛇糟践。他猛地坐起身来,撕出菜花蛇,扔得远远儿的。他以最快的迅速,吭哧吭哧跑回家,一手呼一个馒头,咥到不停打嗝,咽不下去为止。

老孔头活过来了,人却有点怪。只要抬头看天,就对着太阳发笑。只要有飞机飞过,他就撵着跑。口里叫着,飞机、啊哈,飞机!上衣敞开了,鞋子跑掉了,他也不管不顾。

如果说白天的疯张有情不自禁、即兴表演的意思,那么晚上呢,当他独自一个待着的时候,他似乎比谁都清醒。

晚上睡不着了,他喜欢看老书。塞在墙缝子里的老书,是他偶然发现的,他每次看完仍塞进墙缝,从不对别外人提起。

老孔头翻老书知道,公元前224年,秦始皇统一六国前夕,关中孔氏的老先人,从齐国落脚到秦都咸阳的。

这么说他就是孔夫子的嫡传后人了,他曾经惊喜不已。

然而几十代繁衍下来,发展到他跟哥哥这一代,家里穷得就像被大水吹过一样。

3

比老孔头大十几岁的他哥孔遵祖,在45岁上头,才要下一个女娃。

女娃长得又瘦又矮,冬天喝凉水,夏天吃剩饭,从来不生病,像个铁疙瘩。得下个外号叫疙瘩娃,便没人叫她的名字,也忘了她的名字。

因为父亲结婚晚,疙瘩娃在村里的辈分,就显得特别大。疙瘩娃还是个碎女子哩,就有人把她叫婆。疙瘩娃都是做婆的人了,还是个疙瘩娃。

疙瘩娃长到29岁,招下个上门女婿。隔几年生下三个孩子,处于一哥一妹中间的那个,天生一对黄莹莹的眼珠子,看人目光伶俐,如老猫遇见小鼠。四里八乡的老人,见了都好奇地说,这娃天生个猫眼睛,几千几万个人里,才能出一双哩,是一对好眼睛!

原来猫的眼睛,白天总爱眯缝着。晚上天黑之后,像两只铜铃铛,睁得又圆又大。人如果生一双猫眼睛,白天看得比人远;晚上看东西比一般人清晰数倍,是天生的远视夜视能力特别强的人,如果考飞行员,绝对能被特招。

单身一生的孔敬宗,看见这么个孩子,竟然跟他一样生一双猫眼睛,心里不由一振,就想过继给他。跟哥哥都说通了,嫂子看见他的穷酸样子,根本就没答应。只承认他给她家老二起的名字,叫作孔尚典。

老孔头的哥哥,辛苦操劳一生,到老了突然中风,先是半身不遂,没钱到大医院治,落下一个半瘫。

老孔头的侄女婿,嫁过来改姓孔之后,全名孔爱羊,虽然贫寒半生,却患着糖尿病,天天需要打一针胰岛素。名叫孔虫古的大侄子,吃穿光拣好的,花钱大手大脚,天生一个耍耍货,靠不住的主儿。

老孔头的哥哥家盖平房的5万多块砖,全部是一家老小三个女人,从村东一个高校的建筑垃圾里,拣出来的旧砖。

往回拉砖的时候,架子车陷在泥水坑里,在前头驾辕的老嫂子,袢绳紧紧地勒在肩上,前额的发稍稍上,都在往下滴汗。疙瘩娃跟她女儿怕把老太太累着了,趴在架子车两边,使出吃奶的劲,拼命朝前掀,可是力气有限。

老孔头打老远看见,把绳子做的眼镜腿朝脑后一扎,腾腾腾跑过去,加了一把力。

架子车朝前走了,老孔头立在冬风里,望天长叹一声,这都是啥命嘛!心中好不凄惶。

好在老天在造人的时候,安排每一家的姊妹,有俊的就有丑的、有高的就有矮的,一般都好坏搭配。疙瘩娃家的猫眼睛,不仅聪明伶俐,还生得高大帅气,比起哥哥和小妹,真可谓鹤立鸡群。

4

每一个春天,树都在做着一个梦吗?昂立、高举,一直增长到把云天给撑起!他知道,人们更需要的是眼睛的明亮与澄净的空气。

孤独、进取,尤其是这棵树。

树干儿黑魆魆,备受压抑的树身,左歪了右歪,最后终于抽直了身子,生发出繁盛的枝叶,昂然独立于天地之间,来做这人世间独行者的伴侣。树的枝丫,鸡爪一样朝上抓举着青天,树枝儿相互磕碰,惊得枝间一只小鸟冲入云霄,留给地面是疏疏的树影,还有鸟儿远去的叫声。

天裹着地,地藏着沟,沟湾儿一个小村庄边,秃秃一座土山,山顶上独独一棵皂角树下,呆立一个少年,用一双鹰似的锐眼,看看地看看天,看到了树顶上茫茫的烟,问道,斜斜飞升的炊烟哟,你欲往何处飘?

——15岁,树梦。桃林坡畔,理想。

自古寒门出才子。猫眼睛很有天赋,人又肯下功夫,考试成绩吧,总在全年级8个班的前10名以内。

上到高三那一年,报考飞行员,身体、心品、体能等100多项测试之后,体检没一点问题,文化课却差了3分。

内心遭遇严重的挫折,继承了父母遗传的血统,他回到农村的家。

作为人的一个我,我只不过是替人赶车的马车夫罢了。听着身后包厢里一对情侣的甜言蜜语,心中向往着我的爱情。然而,我的美梦时常被我身后的那个男子无情地打断。

混账,向左!

快点,笨蛋!

每次当我稍一走神,就有这样的恶语,越过我的脊梁骨,高敲着我的薄薄的耳鼓。于是驾着为我肠胃稍感不饿,为我老板却赚了大钱的马车,按着那人的趋指方向,急忙拐弯或快速向前。

其实,那男人就是金钱,而时间就是我的老板,我呢?我只不过是发问到底要做狗还是做狼,才能在当今的中国更好的存活的人生罢了。最高尚要算那马车了吧,它为那些男人代步,也为我的老板赚钱,在我,则是每日三餐必需的吃饭了。

至于那些马儿,它们当然仍是拴回马厩,吃些干草,喝一点雨水,以备明日里再跑罢了。因为正逢冬天,而且又是夜晚,到处都没有鲜草或者甘露。

——18岁,车夫。疙瘩娃家,落榜。

沉沉闷闷地渡完一个漫长的暑假,新的学年临近开学,父亲孔爱羊说,免费的军校考不上,明年考上大学,咱家咋供得起你呀。

哥哥孔虫古不想给自己增添负担,直截了当地说,指屁吹灯,指猫念经,你要是能考上大学,我就把这孔字,从此颠倒了写!

瘫得快糊涂了的爷爷孔遵祖也说别念了,别念了,打工挣钱算了。

家里三个女人,奶奶、母亲疙瘩娃和高举着两条小胳膊表示赞同的妹妹,全心全意地支持他。疙瘩娃支持是支持,心里也没有底儿。

她就去问他们老孔家唯一的文化人,叔父孔敬宗。孔敬宗一听,马上从他平日的混沌状态里清醒过来,斩钉截铁地说,你叫娃念去,像我一样窝在农村,不就把一生给毁了!

第二天一大早,老孔头专门送过来1000块钱,帮助猫眼睛、他的侄孙儿,解决了学费问题。

5

那日割油菜的时候,好像是警察吧,抑或是村长,塞给老孔头100块钱,叫他帮忙把尸骨拣了,装进裹尸袋中。

老孔头弯腰正拣呢,脑袋里忽然一热,眼前一片空白。空白的片段闪过之后,重新交织组合,形成的记忆碎片,充满了他的大脑。他看见地上躺着的不是别人,正是他自己。一会儿又觉得尸首躺着的形态、方位,跟他不一样,是他家猫眼睛。

老孔头摸着脑袋狠狠地想,这尸首到底是谁呢?可是依靠他目前的思维,却已经想不明白了。别人说他也听不见,像中了魔邪一样,呵呵呵发着傻笑,

笑着笑着他忽然顿住,直盯着疙瘩娃看。

疙瘩娃被他看得脸都红了。疙瘩娃颤着声说,叔,你再别闹了,这菜籽咱不要了,拿上镰跟我回吧。

疙瘩娃说什么,老孔头一句听不见。他的灵魂早出了窍,高悬在他的头顶。

他连跪带爬地扑过去,扑到疙瘩娃脚底下,扯着她的衣角,撕心裂肺地喊,妈啊,你儿子对不起你呀……

叔叔竟然跪在地上,把侄媳妇叫娘,周围人哄堂大笑。

有人想这叔叔跟侄媳妇肯定有一腿。有人说尸首的阴气太重,老孔头受不了刺激,彻底疯掉了。有人说老孔头是鬼上身,嘴里说的话,呜里哇啦的,全是他家猫眼睛的话。

6

我想以这样一种方式,来解释我为我母亲所生。

亿万名或曾在天堂里享乐,或曾在地狱里受苦,或曾在上不及极乐世界、下不着九层地狱的境遇里,腰直不起、膝屈不下、声喊不出、泪流不出,混混沌沌地存活了许多年后,忽有一日被一个什么神点到了姓名,说是要放生了,高兴得欢呼雀跃,顺了大家的方向,一直往前狂飙。

可是时间紧迫,没有任何考虑或者选择的余地。我这个曾因屈膝于天帝,而得以在天庭里享过几天乐的鬼魂,就投身到我母亲的腹中了。哇的一声阴天惨地的哭,就算是宣告了我的出生。

然而不幸的是,我的母亲正直而坚强,而且和所有坚强而正直的人一样,她容不得人的卑鄙和畏缩。这样着,由于受她的言传身教,更由于她的责打和辱骂,我竟又因了天地轮回的缘故,受到了人世间只以正直论品行的地君的狠狠惩罚。于是越来越多的痛苦,随了年龄的增长,就与我日日为朋、月月为伴了。

当我意识到我自己,要直了腰膝走我的路时,就被一个有个性有思想有品行有修养的艺术之神收拢了去。据说他是专管人类的奴隶——宗教般虔诚于生活与理想的人们的。

于是在不自觉中,我忽而身处天堂,忽而又身在地狱,或者压抑或者飞翔了自己的思想,一直到我的生命消亡!

我常常以这样一种方式,来解释我几乎是爬行过来的个春秋中我孤独冷僻的性格了。瞧我,多么聪明的傻子!

瞧你,多么傻的聪明人!有一个声音在我的耳旁振荡了。我就问,你是谁呀?寻来寻去,原来是我自己的声音。

都20岁的人了,还这样人不人、鬼不鬼、神不神、魂不魂的艰难的生存!

我知道自己有一种渴求,那就是极想做一个平平淡淡、充充实实,却又被那些越清高越孤僻、越孤僻越清高的艺术的奴隶们称作浑浑噩噩地死一般生存的人了。不是困了饿了,却是在灵魂方面透彻心肺一般苦极困极的艺术之魂啊,请你们拒绝我入伍吧,因为再这样生存下去,我简直要背叛我自己了。

我的现世的人生啊,我的我!

——20岁,生。长安南郊大学城,生命的拷问。

7

经过一年的补习生活,猫眼睛考上了省城一家三本院校的计算机网络专业,学费一年一万二。

当录取通知书寄到家里,一家人愁得不行。

爷爷孔遵祖老泪纵横地说,老天咋不睁眼呀,早早收了我。

父亲孔爱羊痛哭流涕地说,让我死了算了。

老孔头的老嫂子、猫眼睛的奶奶,拉着女儿疙瘩娃和孙女儿,又是跪又是求的,总算安抚住两个寻死觅活的人。

为了摆脱长久的等待,也减轻一点家里的负担,猫眼睛跟上村里的包工头,到建筑工地打工。

去工地第一天,工头发给他一把镢头,让他挖槽沟。一镢头一镢头挖到地面,震得他虎口发麻,手上打起的血泡磨破了三次四次,汗水砸落在黄土地上,击不起一点尘土。

干完土方活,他又给大工供下手。刚开始捉不紧锨,一锨砂浆上去,丢不到灰斗里,软不溜丢的牛粪一样,重新掉下来,弄得他满头满脸都是。供砖时他两双掌相对,一次一次逐步夹起四块、五块、六块、七块砖,指头蛋儿的表皮磨掉,真皮下的毛细血管,都能看清楚。

晚上九点多下班回家,困得挪不动腿。回家吃饭端碗,手抖得连筷子都捉不住。他多少次想把家具一扔,悄悄跑回家。但是低头一想,为了今生再也不受这样的苦,就是挣死累死,他也要坚持下去。

临上学前三天,从工地结账回家,猫眼睛平展展睡在屋里,没黑没白的睡。

生命有时候就像停滞了一样,不悲观也不希望,一切都归于昏暗。睡!睡!睡!

窗外,在两栋楼中间的废钢筋架上,生存着一群鸽子。鸽子刚飞回来,现在在太阳光下,衔毛、追打、求偶,好不自在。它们是自由的,生活于鲜活空气中的无声无息地安享者,没有必要去想,一切都安排得挺好。

没有必要去烦,天生就有自由的翅。紧邻一栋楼的钢窗里,花绸帘门的落地窗外,笼中的小山雀,跳上来跳下去,却飞不出竹笼。它叫啊叫,终于有一只灰麻雀飞到它的跟前,用翅膀扇着笼篾,疑惑不解地问,你咋不飞出来?

同样都是生命,鸽有鸽的机遇,雀有雀的注定,虽然同生于一个时代,一个天底下。

——19岁,鸽与雀。中学一侧,租屋补习。

睡醒来以后,刨遍家里的角角落落,第一年的学费,还差7000块钱。卖了一窝猪娃,卖了一头牛,奶奶出门借,母亲疙瘩娃出去贷,总算凑够了学费。至于生活费,除了猫眼睛孔尚典暑假挣的800多块钱工钱,再就没有一点着落。

报道的时间到了,猫眼睛穿着平生第一套还算硬挺的西服,蹬着一双黑皮鞋,进省城一家民办高校读书。

高校高校,高校高得连孔老夫子都戴上“孔子学院”的名号,周游世界去了,剩下一个个大学的外壳,早已经公司化管理。一天三顿饭钱之外,平日的电费、开水费、洗澡费、洗衣费、医疗费,都上了校园一卡通。

开水费洗澡费还能凑合,电费在规定的度数之外,由全宿舍的人均摊。学的是计算机网络专业,一个宿舍8位同学,就孔尚典没有电脑。他不想多掏电费,得空还想蹭同学的机子,赶紧实践一下。因为白蹭别人的机子,又没钱摊电费,他经常遭人白眼。

平日的班费、过节费,都得从吃饭上省。大约有两个月时间,一顿饭两个馒头,夹一点从教工灶上搞来的油泼辣子,撒上没掏钱的盐面儿吃了,就是一顿饭。

凑凑活活的上了一年,第二年的学费,家里给他1000块钱,就无能为力了。猫眼睛问小爷老孔头借,老孔头知道这个钱肯定是有借无还,还是慷慨解囊,又给他3000块钱。

回学校注册缴费,上了不到一个月课,学校里兴起一场清欠学费运动。辅导员老师谈话之后,学生会劝勉谈话。无非就是学校也不想做黄世仁,几百个杨白劳,开学后欠费近800万,学校也要生存,逼着学生筹钱。

经过两级谈话,还交不上学费的,学校就张榜公布,在宿舍门口堵人。知道他的情况的辅导员老师,一个漂亮的大姐姐,上班不久的大学生,苦口婆心地劝他,干脆住到校外,参加自学考试,边打工边上学算了。

外出被校警堵,进宿舍被宿管员堵,实在没办法,猫眼睛就答应辅导员,搬到校外居住。

8

缠绵绵十几天秋雨未尽,骤然间一个大好的晴天。

早上起来已将近12点。拉一张靠背软椅,躺在租住的平房顶上,看一会儿高楼、看一会儿书本,想一想喜悦、想一想哀愁。

见树、见风、见鸟、见鸥,忧一阵、喜一阵、乐一阵、愁一阵,管它天翻与地覆,任它东南西北风,二郎腿高跷着打起了呼噜。

——21岁,秋。唐都长安,城中村。

因为寄托着全家的希望,他不敢跟家里说,在一个小超市里边打工边坚持自学。

期末想回学校考试,学费没交齐呢,学校不同意。不准回校考试,不是等于取消他的学籍了吗?猫眼睛找辅导员,原先信誓旦旦地答应他,期末可以回校考试的辅导员老师,到这会儿不认账了。猫眼睛想不通,人说话咋能出尔反尔,何况还是大姐姐一样的老师。

站在宽敞高大厚重阔绰的学校大门外,望着进进出出的同龄人,昔日的大学同学,念着校门正对的主教学楼上,从11楼刷下来门板大的大字“一切为了学生、为了学生一切、为了一切学生”,想到他还在学校的时候,同学们给这三个口号后边都缀上一个“钱”字的幽默,想想自己的遭遇,猫眼睛的胃里一时直泛酸水。

拿不到毕业文凭,打工又挣不来大钱,猫眼睛回去后待在房顶,看着垃圾围城的城中村,四周霓虹灯闪烁的高楼大厦,车流滚滚的街道,侧身于灯火通明的城市,他感觉他就像离窝的蚂蚁,被时代的洪流无情地冲刷,他趴在一片枯树叶上,树叶飘在泥石流上,不知该何去何从。

转眼间春节到了,猫眼睛不敢回家。在举目无亲的境地里,在上楼梯下楼梯之间,他跟一个女孩,两个人对上了眼。

受邀一起做着吃过几顿饭后,他对这个女孩,产生无限的好感。猫眼睛了解到,女孩名叫如莲,她的家庭情况,比他家还要糟糕。但处于初恋状态的他,把一切都想得很好。

这天是2.14,情人节。下午超市忽然停电,他就买了一束玫瑰,准备献给如莲。如莲穿着一身套裙,一扭两扭三扭的从对面走过来。猫眼睛躲在路边,想给她一个惊喜,却听见她接了电话,嗲声嗲气地在撒娇。

猫眼睛惊讶好奇失落怀疑,他决定不出声,悄悄尾随在后面。跟踪到第三个晚上,跟来了一顿暴打。

拖着遍体鳞伤,好不容易回到租屋,猫眼睛把自己关在屋里,好几天不出门。看来通过上学恋爱,蜕掉一身农皮的愿望,彻底完不成了。伤心之地不能久待,写下一封短信,留给房东老人之后,猫眼睛不辞而别。

9

莲,我的所爱、所敬、所仰,我心中圣洁的新娘。

你是如此纯真美丽,又是如此的高不可攀。你是如此冷若冰霜,又是如此的笑容灿烂。

爱你自己吧!莲,我知道你并非只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我知道你的开放日,一般都在周末,知道你花枝招展地专门绽放的场所。

别了,莲,本来最后想说,要懂得珍惜你自己。可你一个弱女子,在弱肉强食的红尘世界,靠什么求得生存?

别了,莲,我的莲,这可能是我在人世间,留下的最后的文字。

它虽然很短,但并不能妨碍一个贫穷的青年,用一颗真心爱你。并且愿以命相抵,来换取你的真心,真心爱你自己。

你妈妈叫你回家呢,莲。

回家吧,回到生你养你的乡野,真心爱你自己!

——23岁,莲。唐都长安,城中村——疙瘩娃家,爱的遗书。

10

猫眼睛在外面游走了多日,花得没一分钱了,一个人跑回老家,把自己关进屋里,怎么叫都不出来。

奶奶在炕上骂,父亲用笤帚打,哥哥用绳子抽,他就是不出门。猫眼睛的口里,嘟嘟囔囔地说着诗一样的疯话。

按照米家崖人的普遍说法,这二货八成是得了羞死病了。家里两个成年女人,奶奶和母亲,又是送鬼又是发神,舞显了一整,啥作用都不顶。

天生金贵的猫眼睛,自说自话半个月后,彻底变成了疯人。

家里房子紧张,只好把他关进废弃的牛棚,从门底下递饭吃。屎尿睡觉混在一起,弄得臭不可闻。

猫眼睛都这样了,还喊着要看书要写字。他问家人要书要纸要笔,说他要画飞机,他要写出世界名著。哥哥孔虫古双手背在脊背后面,笑得像一只鸭子。孔虫古或许本身就是鸭子托生过来的,公鸭般笑得嘎嘎嘎的。他笑话猫眼睛,你真是咱家老孔头之外,新二代的孔乙己,被书害成了疯子,还他妈做飞行梦!父亲孔爱羊隔壁屋里骂,一天到晚难得清静,不如叫驴日的别吃了,饿死了算球。

母亲疙瘩娃悄悄塞进来纸和笔,他趁机央求母亲,妈呀,你娃没疯,你把我放出去,我好好给你当儿子,考个飞行员;要不我写一本书,得一个诺贝尔文学奖。疙瘩娃带着哭腔说,你要是我的儿,你就安静待着,啊,忘了你的书本,忘了你的高考,忘了你的写作,待上一阵子,等你好些了,妈放你出来!疙瘩娃哽咽着说不完话,赶紧捂住嘴,害怕她的哭声,被两个病人听见。

奶奶隔一阵给猫眼睛两个鸡蛋,给他一个油饼。猫眼睛双膝跪在土里,大叫一声,奶奶!扯着嗓门大声嚎哭。奶奶颤着声音说,蛮儿,你赶紧噤了声,快接上吃了,婆还忙着哩!猫眼睛快速接了吃的,就像后面有追兵,不管脏还是净,赶紧塞在屁股底下的草垫子里,给自己攒干粮。奶奶看他惊恐的样子,对天长叹一口气,用油裙抹着眼睛,擦干泪痕出去。

小妹要给他洗衣服,他说,我一天连脸都不洗,还洗什么衣服?好妹妹,你把钥匙给哥弄过来,你叫哥哥走!在妹妹协助下,猫眼睛连夜偷开门闩,跑得不见了踪影。

11

猫眼睛失踪一年多了,没有一点消息,疙瘩娃心里很空。她的直觉告诉她,坡底下发现的尸体,是她家猫眼睛。然而她实在没有勇气,拿了照片给公安,让人家当面比对。接受不了眼前的现实,也不敢接受,家庭唯一的希望和支柱,彻底在眼前塌陷,一个人待着的时候,她逼迫自己相信,她的乖儿子,到南方打工去了。

人说疯子是半灵,能与鬼神相通。想儿子想得心切了,疙瘩娃就跑过去问叔父老孔头,见没见猫眼睛?老孔头孔敬宗翻着白眼说,见着了,见着了,咋能没见着,他天天对我说话哩。疙瘩娃赶忙问,你知道他在哪哒,我想跟他说话。老孔头扯起上一件破布衫下摆,自己扇着风,口里念出一个谣儿:逝者已成空,尽在不言中。欲云生者事,但见云从风。

疙瘩娃听不懂,在心里骂一句,老疯子,简直是蜂窝煤忘了留眼儿——封(疯)实了,转过身气鼓鼓离去。老孔头对待自己的侄女尚且是这个样子,对待村人的询问,他唱出的谣儿,更是不知所云。一群碎屁眼儿娃娃,总爱跟在他后面,咿咿呀呀地学着唱。

村里的家长都说,老孔头鬼上了身。一个疯子、怪人,可不敢传染给孩子们,他们是未来的希望。于是把他个老疯子,一个人赶出了村。

老孔头一个人抱着铺盖卷儿,爬上桃林坡顶,住进一孔废窑洞。大概是远古时期比孔家老先人还老的先人,刚从树上下来的时候,看见满坡的桃子,就挖下的窑洞。深不见底的窑洞,充满土霉味儿,有蝙蝠昼伏夜出。

老孔头从洞口看出去,漆水河对岸一撮白杨树,树身凑在一处,枝丫却团结不够。秃秃一座土山顶上,独独一棵皂角树。杨树上残存的叶片儿,拍打磕碰着枝丫。呼啸而来的冬风里,能辨出的几声鸟叫,孤独的皂角树底下,没有一个人影。

大冬天,老孔头变成一条大蛇,瓦瓮里存一缸泉水——只有他知道桃林坡底下的甘泉的源头。他蜷曲在窑洞里,一根打通关节的芦苇,一头放在瓮里,一头噙在口中,他就以此为生。冬眠状态里,他一会儿觉得他就是他自己,一会他是猫眼睛,驾着一架战机,翱翔在蔚蓝的天空……可是飞着飞着,飞机忽然失控,化成一团火球,化为一片云烟,随风四处飘散。

四处飘散的一丝丝云烟,重新裂变、组合,变作另一个猫眼睛,满面红光的猫眼睛。口里叫着,小爷,小爷,跑来他拥别。老孔头问猫眼睛,你人在哪哒哩?猫眼睛说,我在哪哒并不重要,重要的一点,家里人认为我死了,我不用住牛棚了,我就像风一样自由,自己把自己先藏起来,我希望100年以后,我重新投胎再生。

拥别完老孔头,猫眼睛忽然后退,一直后退,缩成一个小孩,像光着身子的哪吒。这哪吒像一只跳蚤一样,猛地蹦到窑眼里,变成一只黑猫,一下扑灭了油灯。

老孔头彻底失眠了。睡在破窑洞里,虽然他独守青灯,但是有黑猫相伴,他感觉他不再孤单。莫非是猫的世界,比灯的世界要好?抑或是两个都不好,人的世界好。可是人之世界,何时才能到来呢?

猫眼睛看来等不上了,新一辈人重新长大,还不得几十年?孔祖圣人不是讲过么,知其不可而为之。想过来想过去,要实现老孔家的飞行梦,还得寄托在下一代身上。然而猫眼睛不见了,孔虫古还没结婚,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儿会打洞,天知道游手好闲的孔虫古,娶妻生子之后,能生个啥种?

12

老孔头辗转难眠之际,衣服底下小口袋里的什么东西把他垫了一下。他拿出来一看,原来是疙瘩娃交给他的一个黑色小笔记本。疙瘩娃说是猫眼睛留下的东西,她也看不懂,如果没有啥价值叫他看完后烧掉。

老孔头逐字逐句看完,也没有完全看懂,但他没舍得烧。作为跟猫眼睛一样的飞行梦想狂,老孔头老早就知道,一次失败的高考,对家无外亲的农村子弟来说,是多么令人尴尬。他想他只要每晚睡觉前看上一小段,就一定能看懂。

13

6岁,朝阳。上学路上,我的太阳

太阳站得更高,飞跃于云层之上。太阳的光也更强,直透过金光的云层,把浓厚的晨雾也照得银灰发亮。

这云雾刚才还潮湿而致密,把二氧化碳一类气体压在身下,只给路人以压抑的呼吸。这一刻却不见那长发黑脸的风婆,更不见体阔腰圆的雷公,只有一个太阳之神,驾了龙车,飞出于扶桑之外。

这是今晨太阳的魔力。用金光的焰火,把云彩与浓雾密结的铁桶一般的世界,一下子烧尽,把人们的视线引向广阔。

让那水塔、高楼与大树,一下子推移到远处青山作底衬的大画布上。

垂直的大画布,上结金灿灿云彩翻滚的海洋,下连绿油油麦苗和树木挺立的大地,这一幅青山撑起的立体画幅中,太阳把所有不透明的物体,绿树、高楼、水塔以及人本身,一下子全部推倒、践踏、撕裂又拉长,让空中的云彩,追逐着自己映在青青麦田的淡淡云影,曲曲折折地挺进,在人间。让所有能够挺立,却只会静静呆站的物体,顾影而自惭。

在这里,无论今晨、今午、还是今晚,那些飘而飞扬的云,稳而沉重的地,直而挺拔的树,进而索取的人,所有这一切,在这幅巨大的立体画图中,难道不都是平等的吗?

这是今晨太阳的魔力。

然而那潮湿而致密的雾呢?只有它是透明的了,却不敢面对太阳的金光。

20岁,问。长安南郊大学城,焚心自问

那才气与灵感,激进的个性,都远远地离开我而去了。我一个人,踽踽地流浪,从春到夏。没有新的思想产生,没有青春之力的显示,也不追忆已逝的旧梦,也不钟情于明晨的黎明,我一个人踽踽地流浪,难道还要从夏到秋?或者竟是潦倒的一生?!

友谊呢?爱情呢?美酒呢?鲜花呢?难道都是些骗人的贼虫?人生啊,你何曾怜悯过小小的猫眼睛?你何曾顾盼他执着的双眼?你何曾回望他困倦的容貌?你何曾怜惜他精力的分散?我一个人,踽踽地流浪。我一个人,流浪在良知的边缘。要不择手段去攫取金钱吗?要不吝才情去抓捉权势吗?要永远这样近视了双眼吗?要奋其终生与欢爱无缘吗?

我不知道,不知道我的无桨的小船,将被海浪打向何方,或者竟是漆黑的海底!我不知道,不知道我强烈的对于生活的渴望,对于生命和理想的追求,在这样一种生活的压榨之下,是否将被迫走向极端,走向一个可怕的反面!

我一个人,踽踽地流浪,已经行走到良知的边缘,只是那才情、那灵感、那气质、那个性,都不知道干什么去了。或者我就要死了,无可奈何地接受了黑暗之死神诡秘的召唤,覆灭、消亡!

一切都来自于黄土,终又将归于沙尘,复归于寂静,复归于平和,复归于一片黑。无边无尽的黑啊,我对自己的怂恿和娇惯,我对自己的威逼与挑战,都是一些什么呢?我自己又是一个什么啊,虚虚幻幻的人生之彼岸!

——22岁,雪。唐都长安,城中村

在南门外等车的时候,我在站牌之下,操着手,缩成一团。一双眼睛滴溜溜乱转——正如人在寒冷至极的时候,猛打几个冷颤反而能获取热量一样,目光迟滞地盯着路东边的什么东西,忽然又照着路西看去,我不知道自己在看些什么,只是打着冷颤。

我看着眼前的世界。看着路边的行人,看着融而未化的一堆儿黑黑白白——前几天被扫到路边的积雪,被尘土罩住了,被太阳一照,显得十分肮脏。我忽然感到腹中饥饿,就像一条饿着肚子的眼镜狗,用充满倦意的四眼,盯着蚕食剥落得满地狼藉的猪肉——黑与白的雪堆正如血淋淋地摆到肉案子上的猪肉块,鲜红的,一丝儿瘦肉下面是些更瘦的骨头,瘦骨的肉下面是原本居于表层的白净的猪皮——我想走过去,我想去吞食一些大肉,以填饱我的肚子,却没有勇气走过去或者说没有体能去驱动我的牙,去撕扯、去消化那些近于腐烂的猪肉……

其实,我是想说,那条狗是我,冷眼观瞧着这疲于奔命的人群,我不想加入他们的阵列。但我又实在不堪于自己一个人去忍受这样一种孤独与饥饿,我决定走过去,加入人群,但我又无奈于自己的体能了呀,我只有徘徊,我只有等待,等着一辆长途汽车开过来,让我搭上它渡过其中小小的一站,回我暂时借居的杂乱不堪的小窝。

在车上,我看到成堆成片成群的白的黑的猪肉的团块堆在路的两旁,我忍耐着饥饿,端直回到我的房中,倒一杯温开水,再向杯中吹一口气,让热气熏蒸困顿的双眼,然后一饮而尽。我想用清水来洗肠,为了我沿途肮脏的想法,和同样肮脏的沿路景致;再用我的思想做墨水,让近乎黑色的思想,让泪水冲淡、冲远,冲回到雪白的纸上,这样着,纸上就落下如上一堆杂乱的思想。

愿这墨水能自由地涌动,自由地挥洒,流向那人群,流向不黑即白的满世界的雪,待太阳归来的季节,我们共同升腾、飞旋于无限广阔的天地间。

责任编辑:马小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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