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实版《官场现形记》”背后的故事

2014-03-16 08:36思泉
月读 2014年12期
关键词:总督仕途官场

◎ 思泉

“真实版《官场现形记》”背后的故事

◎ 思泉

一本书的重要价值

晚清官员张集馨的自叙年谱——《道咸宦海见闻录》,是研究晚清政治、军事以及经济、社会等领域的重要史料,甚至有人将它比作真实版的《官场现形记》。应该说,这一评语是中肯的。近年来,专家学者在论述清代官场的腐败现象时,多次征引该书的史实。

36年的仕宦生涯,都被张集馨翔实记录在书中。由于经历丰富,张集馨笔下,既有对晚清政局危机的洞见思考,又有对具体事件场景的刻画描绘,加上其翰林出身,文笔流畅,指摘时弊一针见血,褒贬人物入木三分,特别是书中对于官场糜烂、吏治腐败的叙述,历来为人所重视。

但是,或许由于此书太过有名,相比之下,对于张集馨本人,人们反而较少关注。

一个人的宦海浮沉

道光九年(1829),30岁的张集馨以殿试二甲第22名的成绩考中进士,随后被钦点翰林院庶吉士,踏上仕途。七年后,他又以武英殿纂修的身份补授山西朔平知府,至同治四年(1865)在陕西按察使任上被革职,历任知府、道员、按察使、布政使、代理巡抚等职,时间跨越道光、咸丰、同治三朝,足迹遍及山西、福建、陕西等省。

首先,由于深受儒家“修身齐家治国”的教育,张集馨于逼仄之下仍坚持有所作为。张集馨的日记难免有对自己的美化,但总的来说,他在晚清官场虽不能说是严格意义上的清官、好官,却也已是为数不多的正面人物。不论是在山西治理蝗灾、办理疑案,还是在陕西经营粮道、清理亏空,以及随军作战、平定叛乱,张集馨都表现出了很强的能力与谋略。尤其可贵的是,民本思想是张集馨从政的重要理念,如在担任江西布政使时,两江总督曾国藩一再催其筹措军饷,张集馨愤而写道“余无催科之才,亦断不肯为绝灭之事,宁可去官耳,不为不祥”,并讽刺曾国藩“直是玩视民瘼。平昔尚以理学自负,试问读圣贤书者,有如是之横征暴敛,掊克民生,剥削元气者乎”!

其次,现实的掣肘、同僚的倾轧又常使张集馨萌生深深的无力感,甚至萌生退意。也正是因为严酷的官场生态,张集馨在很多事情上往往不得不以妥协告终。如初到地方为官任朔平知府时,山西按察使庆林曾为一起亏空案向他求情,张集馨直言:“只要有粮饷而士兵不鼓噪闹事,我又何必深究!”令庆林闻之“甚喜”。代理福建布政使时,张集馨曾对三名贪污犯详参革职,但由于福建巡抚瑞瑸说情,张集馨又恰好调任江西布政使,便没有严办。

第三,对于已成俗习的官场陋规别敬(地方官赴任前向京官告别时致送的礼金),张集馨一样随波逐流。他还曾一笔笔算过账,动辄上万两的沉重负担,显然不是一般人所能承受得起的,至于“年节应酬,以及红白事体,尚不在其内”。张集馨笔下也不时有宦囊羞涩的记录,如其出任陕西督粮道时的别敬就是举债所筹。不过,羊毛出在羊身上,既有送,自然也有入。如担任陕西督粮道仅一年,他不但将债务全部还清,还寄回老家一万多两银子,难怪他亦自言粮道一缺“向来著名”,“陕省道府,莫不以得署粮道为幸”。

尽管如此,应当说,张集馨对于官场往来仍有所节制,并不来者皆收。如任江西布政使时,他自言“君子怀刑,余生性谨慎,凡作奸犯科之事,向不为也”,其笔下更不时有他人馈金而“却之”的记录,并自矜“自问数十年来,从未起婪赃念头”。

最后,多年仕途的不如意,不能不使张集馨失意愤懑,特别是由此带来的人情冷暖,更使他郁结于怀。咸丰四年(1854),张集馨在直隶布政使任上,因直隶总督桂良与钦差大臣胜保之间互相倾轧而成替罪羊,被参革职并随胜保征战,其间又因腿伤到济南疗养。由于张集馨乃“业经罢斥”之人,“省中司道府县,无一人过问者”,此情此景,不禁使张集馨慨叹“一贵一贱,交情立见”。

与失意愤懑相伴随,入世与出世的矛盾在张集馨身上越来越突显。仕途官位的诱惑虽未能在他心中尽除,但现实的一再碰壁使他心生倦意,“从此戢影蓬庐,不与人间事”的想法日益强烈,而其最终革职赋闲,“优游林下,莳花种竹,饮酒赋诗”,也算是得偿所愿吧。

晚年的张集馨曾一再感慨,“须发皓白,犹然捧檄,自恨无才,殊可耻也”,“余之偃蹇,不能奋飞,遂为竖子所侮,殊为可愧”!其实,他的仕途曾经拥有一个很好的开端:道光帝曾逐个召见翰林院人员,在众多翰林中,张集馨引起他的格外注意。没过几天,军机处传令,皇帝还要再见张集馨。第二次谈话后,道光帝特别叮嘱张集馨勤读慎行,言语之间对张集馨寄托了极大的期望与关怀。时隔一年,张集馨便由道光帝钦点,破格出任朔平知府。道光二十九年(1849),张集馨由四川按察使调任贵州布政使,进京面圣时,道光帝更是直接向他挑明:“我今日叫汝做藩司,是要汝作好督、抚,汝不可自暴自弃。”

然而,成也萧何,败也萧何。道光帝的提携使他青云直上,道光帝的去世也仿佛使他的命运从此定格。将近20年,张集馨在按察使、布政使任上反复辗转,始终未能再上一步。特别是道光帝“要汝作好督、抚”的叮嘱、期盼与承诺,始终是张集馨挥之不去的负担。

此外,不得不说的是,张集馨曾多次感叹官场拉帮结派的恶习,事实上,他本人既是派系斗争的受害者,也曾是受益者。除去道光帝的垂青,张集馨在四川按察使任上还得到时任四川总督琦善的赏识,后琦善调任陕甘总督,又报请朝廷将其提任甘肃布政使。但好景不长,随着道光帝的去世以及琦善在政治上的失势,张集馨的仕途也日渐走向低谷,他自己也曾坦言:“人每谓余因公(指琦善)受累,余每谓赖公以传也。”

当然,张集馨仕途的跌宕,还有其他因素。一是其性格与官场风气的矛盾。由于家庭出身、经历特别是从小深受儒家教育的原因,张集馨性格温和宽厚,遇事忍让,甚至于被家人奴仆蒙蔽欺瞒,这一性格使得他在遍布倾轧的险恶官场中显得格格不入,也因此饱受同僚排挤构陷。二是其能力与时代要求的冲突。应当说,经过多年从政的历练,与众多颟顸无为的同僚相比,张集馨可称得上一个“能吏”,但他毕竟又是文官,在战乱不已的形势背景下,朝廷首先需要的是武功而非文治,以湘系集团为代表的军事政治力量才是当时政坛的主导,从而,张集馨的乏人问津也就不可避免了,唯有其走钢丝般的生存之道,至今仍令人无限感叹。

一个时代的昏暗侧影

读懂张集馨的仕宦生涯,就必须了解他所处的时代。张集馨所处的时代,已是清代晚期。曾经盛极一时的大清最终也未能摆脱“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的宿命,呈现出万马齐喑的衰颓气象,特别是吏治的腐败,不但在清代,放在整个中国历史,恐怕也称得上绝无仅有。

其一,贪赃纳贿,暴敛横征。张集馨曾总结甘肃吏治,“一言蔽之,有钱则好,无钱则不好耳”。这一结论无疑并不限于甘肃。如直隶总督桂良认为“非钱不可”,“非纳贿不能下委”,“否则此官不能做矣”,闽浙总督庆端甚至认为“属员多送红包,才是看得起主人”。当时竟有官员巧尽心机,放出谣言,谎称去任,骗取百姓纳税。

其三,酒色征逐,骄奢淫逸。张集馨笔下的晚清官场,随处随时都可见“酒酣耳热,脱略形骸,歌唱欢呼,村言俚语”等等性迷狂乐、纵情声色的不堪场景。如陕西仅粮道官署就“大宴会则无月无之,小应酬则无日无之”,甘肃则由于陕甘总督乐斌喜欢彻夜听戏宴会,督署日夜笙歌,“冬日严寒,仆从忍冻,立于风雪之中,彻夜伺候”。闽浙总督庆端更是“一经入席,唯恐人之不醉,又唯恐己之不醉,不能观人之大醉也”,其醉后“两眼麻沙,双趺彳亍,欲赌马射,以示豪强”。可谓丑态百出。

其四,庸庸碌碌,颟顸无为。张集馨笔下,上到总督巡抚,下到县官书幕,总能于寥寥数言,勾勒出其尸位素餐、庸碌无为的画像。如说福建巡抚瑞瑸“庸碌无能,公事一概不管;耳聋颇甚,属员回事,依阿可否……公事从不作主,一遵教令”,公堂木偶形象惟妙惟肖。这一切,没有深切经历体验,是写不出来的。

张集馨的仕宦人生,他在官场中的应对作为尤其是心路历程,恰恰是晚清官员的“非典型样本”,直观而深刻地展现出了晚清官场生态的黑暗,既令人掩卷长叹,又启人深思警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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