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张国刚
礼法合治:汉初治国方针的确立
◎ 张国刚
汉宣帝刘询(病己)在教育太子刘奭之时,说:汉家故事,本以霸王道杂之,批评儿子刘奭“纯用儒生”的主张会乱了规矩。
刘询是汉武帝的曾孙,出生才数月,遭逢巫蛊之祸,几乎丧失了所有的亲人。后来在民间长大,深知闾里奸邪、民间疾苦。对于汉家建国以来“霸王道杂之”的统治技巧,不仅有理论的认知,而且有深切的体验。
霸道,用法家刑名之术;王道,行儒家礼法之学。霸王道杂之,用另外一句话说,就是礼法合治。
回顾汉朝初年,经历秦末乱政与楚汉之争的战乱,经济凋敝,民不聊生,“自天子不能具钧驷,而将相或乘牛车,齐民无藏盖”。汉初统治者认识到问题的严重性,采取了轻徭薄赋、与民休息的国策。这个时候摆在统治者面前有如下两个问题:一个是皇朝权威的建立,一个是社会价值观的重建。
先说朝廷礼仪问题。草莽英雄,缺少教养,皇帝之尊,如何体现?皇帝尊严不仅是面子问题,也是政治秩序问题。《资治通鉴》有如下一段记载:
群臣饮酒争功,醉,或妄呼,拔剑击柱,帝益厌之。叔孙通说上曰:“夫儒者难与进取,可与守成。臣愿征鲁诸生,与臣弟子共起朝仪。”帝曰:“得无难乎?”叔孙通曰:“五帝异乐,三王不同礼,礼者,因时世、人情为之节文者也。臣愿颇采古礼,与秦仪杂就之。”上曰:“可试为之,令易知,度吾所能行者为之。”
于是,叔孙通征调鲁地诸生三十余人,以及学者、弟子百余人,演习了一个多月,刘邦亲自试了试,高兴地说:“吾能为此。”于是,“乃令群臣习肄”。
公元前200年十月,刘邦迁都长安,在新建成的长乐宫中,举行了第一次朝廷大典。“诸侯群臣皆朝贺。”
先平明,谒者治礼,以次引入殿门,陈东、西乡。卫官侠陛及罗立廷中,皆执兵,张旗帜。于是皇帝传警,辇出房;引诸侯王以下至吏六百石以次奉贺,莫不振恐肃敬。至礼毕,复置法酒。诸侍坐殿上,皆伏,抑首;以尊卑次起上寿。觞九行,谒者言“置酒”,御史执法举不如仪者,辄引去。竟朝置酒,无敢讙哗失礼者。于是帝曰:“吾乃今日知为皇帝之贵也!”乃拜叔孙通为太常,赐金五百斤。
重建朝廷礼仪,自然十分重要,但是,更重要的是治国路线问题。西汉史专家班固在《汉书·高祖纪》中把叔孙通“礼仪”与萧何“律令”、韩信“军法”、张苍“章程”(法律类)、陆贾的《新语》,当作汉初建国定天下的四大支柱。充分说明,刘邦萧何时代,君相治国,实行霸王道杂之,确实不虚。
楚汉战争结束后不久,陆贾提出马上打天下,不能马上治天下的问题。他的《新语》一书,引起了对此本不经意的刘邦的重视。
陆贾(约前240—前170)是追随刘邦的老部下,在西汉建国和统一过程中颇有功绩。陆贾时常向新皇帝谈及诗书礼乐对于治国的重要。刘邦当下的反应很粗暴,破口大骂道:“你老子马上得天下,要什么《诗》《书》(即《诗经》《尚书》)!”陆贾从容反驳道:陛下马上打天下,能够马上治天下吗?逆取而顺守之。智伯、秦始皇都是穷兵黩武而亡,向使秦始皇施行仁义,天下怎么会是你的呢?刘邦这回的反应很可爱:“帝有惭色”。请陆贾写文章谈谈秦何以亡,汉何以兴,以及古来成败之国。陆贾一篇篇写来,帝未尝不称善,左右高呼万岁。在陆贾的影响下,汉高祖推行了与民休息的政策,而且“行仁义、法先圣,礼法结合,无为而治”。
《诗》《书》是儒家的著作,孔子是儒家的圣人。由于统一天下之后,刘邦在位的七年多时间里,依然在马上打天下—— 忙着铲除异姓诸侯王,虽然他曾经去曲阜拜见孔庙,但汉初政治形势决定刘邦个人的主要精力,只能放在巩固统一国家的军事斗争方面,黜韩信,征陈豨,擒彭越,攻英布,翦灭异姓诸侯王。对外方面,也不省心。由于秦朝蒙恬被杀,北部边疆空虚,匈奴势力南下入侵,刘邦曾亲率大军出征,反被围困在白登山。刘邦的成就是建立了统一的汉王朝,但是,治国理论的重建,则留给了后人。
刘邦的接班人惠帝刘盈生性懦弱,母后吕雉实际掌控着朝廷大权。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在荆州张家山汉墓出土的《二年律令》,记载了汉高祖五年(前202)到吕后二年(前186)的律令制度,其中就有实行授田制度的文件。官府主持统一的土地分配工作,使得耕者有其田。宰相萧何主持政府日常工作,大大简化了秦朝的律令。“萧规曹随”,是说曹参继任萧何为相之后,依然不轻易改变既有政策,实行无为而治。
接下来的“文景之治”,比较切实地实行了陆贾的“仁义为本、无为为用”思想。
陆贾认为:“治以道德为上,行以仁义为本。”天下大治的关键,是把“仁义为本”的德治和“无为为用”结合起来。
什么是“仁义为本”?就是减轻刑罚,以德治而不是以刑杀来治国理民。什么叫“无为为用”呢?在政策实践上,就是国家尽量减少大型劳民的工程建设,减少对于民间经济活动的干预。朝廷允许民间自行采矿、炼铁、煮盐。对于商业活动也并不强行管制,只是对于商人的奢华消费,予以限制。所以明朝学者钱福(1461—1504)称赞陆贾《新语》一书“似亦有启文、景、萧、曹之治者”。(钱福《新语序》)
汉文帝时期最重要的思想家是贾谊(前200—前168)。贾谊作《过秦论》探讨了秦亡的历史教训:“一夫作难而七庙隳,身死人手为天下笑者,何也?仁义不施,攻守之势异也。”把秦亡归结为“仁义不施”,攻(打天下)守(治天下)之势不同!这种看法,与陆贾是一脉相承的。
贾谊还做了一篇《治安策》,被认为是西汉最重要的政论文之一。这篇文章尖锐地指出了当时存在的社会问题。
他把问题的起源,追溯到商鞅变法后“遗礼义,弃仁恩,并心于进取”的政策导向上。他认为“并心于进取”(恶性竞争)的政策,导致的结果是“行之二岁,秦俗日败”。比如,秦人之家,有钱的,儿子长大后就与父母分家,贫穷的,儿子长大后就出赘。儿子借农具给父亲,好像施恩的样子;母亲借簸箕扫地,竟然遭到责骂。儿媳怀抱着婴儿喂奶,竟与公爹并排而坐;媳妇与婆婆关系不好,就公开争吵。如此只知爱怜儿子、贪求财利,这与禽兽已经没什么差别了。
位于湖南长沙太平街的贾谊故居,始建于西汉文帝年间,最初为长沙王、太傅贾谊的府邸。
贾谊接着话锋一转,说直到现在,秦人的这种残余风俗还未改变,抛弃礼义、不顾廉耻的风俗,日益严重,可以说是每月都在发展,每年都有不同。
贾谊进而强调了如下几点:第一,人之智力,容易见到已然之事,不能洞察未然之事。礼的作用在于制止于未然,法律不过是惩罚于已然。所以法律的作用易见,而礼的作用难知。第二,奖善罚恶治国理政,是不可改移的铁律,怎能舍弃不用呢?然而,之所以强调“礼”的作用,关键在于杜绝罪恶于尚未形成之前,推行教化于细微之处,从而使天下百姓不知不觉地趋向善良、远离罪恶呀。总之,有人说,治理国家,礼义不如法令,教化不如刑罚,是很没有见识的!贾谊还引《管子》之言曰:“礼义廉耻,是谓四维;四维不张,国乃灭亡。”
贾谊的呼吁振聋发聩,可惜的是他命运多舛,30多岁就去世了。比他年长二十一岁的董仲舒(前179—前104)在贾谊去世二十多年后,提出了自己的儒学主张,受到年轻皇帝汉武帝的青睐。汉代“礼法合治”的理论与实践,进入了一个新的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