闫逸峰
心里想着四月的时候,那些草就浅浅地冒出来和早开的白粉的桃花相映逸在青城的早春。一场细雨按下空气中的浮尘,微微寒凉中闻着春天的气味。只是呼和浩特的春天并不湿润,不几天就一场风,风沙的飞扬夹杂着人们匆忙的脚步,他们夹包、埋头穿行在急骤的步伐中,春光就这么从眼前飞掠过去,许多萌生的景致被一场沙尘一场微雨的堵在窗外。
经历过沙漠大风沙的人在呼和浩特并没有额外的惊讶,总说:这算什么呢!其实沙尘的天气也没有什么不好,沙尘一过,天空、空气都很干净透明,再逢这么一个万物复苏的时刻,心神里立刻充满“春暖花开”的意气。那时,我会想到海子,想到很久之前一个低徊在我故乡沙漠里的男人的影子。
海子,曾应是我的故乡人吧!
四月南方已莺飞燕舞绿色如茵,看惯了这浓郁春景的南北朝诗人陆凯则在春意盎然的春天里写信给朋友范晔,在信里夹了一支梅花并书“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告诉朋友那里正春意盎然。
而北方,我的故乡的春天却还在一场场风尘里漂泊,大风小风将小镇的颜色调得或浓、或淡;或深、或浅,似是一幅搁置久远意象迷蒙的青黛水墨。
生活在镇上并没有这许多诗情画意,一场风接着一场风,显示着寥落冷寂,几棵零星点缀在小街一角或是从谁家院墙上探出的几枝桃花,此时开得并不逢时,一场风后花落无数,留下几多婉惜。
吉社离小镇并不远,坐车不过二十五分钟,隔天来一趟班车,开进唯一一条街道。下午四点一声尖利急促的车鸣声由远而近,公社中心的小站上才会有人来或走。小站没有标志,只是因为车要停在那里,才成为我们定点的站台。那时我分辨着各种声音,每个月我会听到十五次相同的车鸣声,车鸣时我会准点出门去小站等着,来了谁也许不会太在意,走了谁却总让我心情低落,蔫蔫地回来百无聊赖。
单调的生活捱在春天的大风暴里,经历着断电、没水的日子,大风卷着沙粒从旷野戈壁袭来,胡杨树的枝条,与风碰撞着、呼啸着地动山摇像要撞破天地。看着空了近半年大铁桶,我们心烦心生惧意。从驻地到汲水人家我们要穿过一片沙漠和胡杨林。大风夹着沙粒打在我们身上像刀锋劈来,冷硬、生疼。几个人拉着水车在沙地里,短短的路程却艰难地呼吸艰难地走。
有时候我会整日躺在床上揪心地看着屋子山墙上的裂缝,生怕一阵更猛的风暴会将它彻底撕开,或将房子拔地吹走。房子年代太过久远,屋顶纸板顶棚上老旧的电线随着屋子的振动擦出“啪啪”火花,闻着屋子里浓重的土腥味,而我还是会睡着,风里梦里听春天的呼啸。
一个下午,天很晴,学校里的女老师来找我聊天,天色微暗时突然起风了,本以为不久会停下来,后来听到窗玻璃被石粒打得当当响,两个人面面相觑竟不知如何是好。看着不安的她,我只好决定硬着头皮送她回去。巨大的风声在林间盘旋、穿梭,发出巨大的“咝咝嗬嗬”的撕裂声,像巨大或细小的夜兽从各处涌来四下奔窜,它们嚎叫着、撕咬着、啃噬着,我甚至怀疑这风夜里是否是风?还是在某处踞伏着狼群,正用它们幽绿的眼睛狙攫着我们。
从不走夜路的我在这次空旷与大风暴中行走后,使我有了更多的友谊。
灰涩的日子百无聊赖,一棵放在墙角很久的白菜蔫塌塌的已失去了水份,那些叶子干瘪地粘在一起。想着与白菜一样干瘪的日子却无可奈何。从镇上带来的书看得卷了边,两天一张正反一开的党报党刊上又没有什么新鲜的娱乐,缺少动力的工作与维生素缺乏的生活软弱而苍白。一棵白菜,一层层剥下去,几乎剥完,却发现菜根上附着数十个异常鲜亮的小嫩芽,心中感慨不已。看似已毫无生气的根茎却原来在这个干涩的春天仍旧没有放弃生命。于是找一个玻璃杯将菜根插起来放在向阳的窗台上。
叶芽见天大起来,见到阳光后由黄变绿。再长到小手指节大点时,一根根的小茎子抽出来,以非常的速度长成一大束,嫰嫰的非常好看。那时很多人都惊异这春天里居然会有这样一株美丽的植物。半个月后,它洋洋洒洒的更像一个盆栽了。或许是因为心里驻了一棵生命的缘故,那时我的目光常常停留在这株植物上,少了对生活的许多苛责的语言。
又几天茎子上嫩黄的小花苞竟然在一个晴朗的早晨开放,阳光照在小小的花叶上,那明黄的颜色就那么缭绕着渐渐扩散,使我在这个春天轻盈起来,阳光明媚。
后来的天气仍旧时好时坏,我渐会容忍晦涩与无奈。时光依旧平淡,再去戈壁时就会找一棵或几棵刚刚萌生的植物将它们带回来栽在各种小罐子里,给它们浇水,看它们生长。
春天的风沙磨砺着一切与之有关的事物,那些大风天成就了我性格的坚强,于是黑夜与那些突然袭来的巨大风声再不使我恐惧。
天晴有阳光的时候三两人约着去沙漠作短暂的旅行,走不多时再回头,我们工作和一日三餐的驻地,已经低矮下去,掩在沙包和胡杨浅浅的灰黄色里微微飘浮渐渐丰润。
坐看云起云散
可能我一生中看云最多的日子是在赛汉陶来的东河坝上。
夏天的雨来得急去得快,下过雨,风清云白,河水停在浅湾处,云朵分散开,一朵朵从地平线上升起飘来映在水中或伏在对面的沙漠上。
坝上很安静,只有风。我在河西面向东坐着,风一遍一遍从脸前吹向脑后。将我的眼角吹得生涩。或许我是惯于寂寞的,河滩里的浅草,一只两只飞过的小麻雀都能成为我猛然心动的因由。于是哪怕是风静水静,只要有云,这处弯弯的堤坝便是我难得的寄幽之处。
风大时,云朵飞快地变化,变成猫、狗、羊、驼或还有赶着羊群的牧人的侧影或更多,流云变化的速度太快,常使我感到某种变化莫测的心悸,使我不及喜欢。于是看云的日子还是风清云淡。我喜欢流浪的云,那时它正慢慢飘来,它的身体一边飘动一边散去,有时飘过眼界已变得丝丝缕缕几近透明。使我想起了泰戈尔的诗句:天空没有翅膀的痕迹,而我已经飞过。
有时我会一个下午都在那里,或躺或坐,枕一本书,看云、听风、听水、听树。这时所有靠近身边的事物都会发出不同的声音漫向我,它们从各处涌来,涌在我的身边涌进我的身体,而我在这混合的声音里随之飘荡,在风里、水里飘向远处,飘向一个奇妙之所。天阴的时候,没有太阳,身下的沙子仍旧很温热,坐在那里有种久违了的抚慰。天空不曾变化,湿湿的河滩上碧草纤纤,一阵风来水汽烟雾似的掠去,绿草茵茵大有“芳草萋萋鹦鹉洲”的感觉,只是隔着这湾浅水,那迷茫是谁失落了眼神?
一个人总是不要背离所傍的生活才有乐趣与意味。那时三毛的撒哈拉使我对身处的巴丹吉林渐渐有了愧意和许多按奈不住的想法。于是周末再不急于回镇上去,要么去河坝上安坐,要么去沙漠里做短暂的旅行。
戈壁上有着许多自然的孤独,无声无息。但那些印迹却告诉有幸与沙漠亲近的人,这里有着许多意想不到的生机,潮湿的河道弯里布满了蹄爪印,有经验的猎人一边告诉说哪些印迹是狐狸的,哪些是野兔、野鸟的,说着并学着狐狸奔跑的样子。他说这里一直有一只红色的狐狸,有人看见后便想尽办法去捉,后来那红色狐狸再也没有出现过。而关于红色狐狸的传说却流传下来,见到的人会走运。
我以为传说罢了。
在沙漠里旅行固然是孤独的,只是弱小遇见浩大时总有种被包涵被抚慰的空静,那时我却在行走间眼前突闪灵光,偶然看到了红狐狸,它只一闪,或没于一片红柳,或没于一丛胡杨树的背后。关于红狐狸再没有极富色彩的传说。
夕阳西下,从坝上往回走,在细细弯弯的羊肠小路上遇到蒙古族的老额吉,她一边“吁吁”喊,一边勒住勒勒车用手指着车的另一边邀我坐。我们语言基本不通,却没有隔膜,老额吉仍旧赶车,我则坐在车的另一边看夕阳拉长的我们的影子和风抖乱了的胡杨叶的光斑。
勒勒车拧着一路吱吱呀呀声回到社区。有时在驻地碰到她正要路过,我便送她一把青菜或是几个桃子,她却是说着感谢才离开。
东河坝上不总安静,有风有雨,有急急赶路的人,还有在傍晚时到河里摸鱼的人,那时牧羊人用羊鞭“噢噢”地吆着羊群回来,羊们踏起一路飞尘上坡、过路、下坡顺着路下的沟渠回家。向晚的云也收拢着金红色鱼鳞似的衣裙渐渐沉下,并预示着明天的好天气,此时我却要回去了,有一个安静的下午足够。
〔责任编辑 杨 瑛〕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