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剑
近代历史上长安城曾有过三大灾难。其中之一就是军阀刘镇华率领十万兵众围长安,时间长达八个月之久,由春末至冬初,长安城被断绝粮食和任何供应,百姓及守城官兵冻、饿而死者多达五万之众!最艰难的时日,城中真是路有饿殍,树无完枝,夜无灯火,鸡犬绝闻,百姓几近绝望……直到1926年9月,冯玉祥将军五原誓师率军南下入陕,11月长安围解,百姓始得喘过一口气来。但长安人对围城期间种种绝望的情景却再也无法忘记,这成为众生心头始终挥之不去的一片阴霾了。
长安围解的次年三月初一,城关龙渠弯戚家的女掌柜戚老太,邀请家在城关牌楼街的长安耆宿寇醒三先生、城关商会会长胡掌柜、家住柿园坊的长安粮食行头面人物雍玉琪等,在城关双龙寺无尘住持的禅室聚会,戚老太郑重其事地向大家提起双龙寺重修观音殿再塑观音像的事。其实这事儿早在长安城围城前,戚老太就曾和双龙寺的无尘住持商量过多次,也和几位城关的头面人物交谈过。这双龙寺曾是唐代著名的古刹,几经兴废几经毁葺,到清初重又形成规模,香火由是繁盛,唯有原来的观音殿毁于一场雷电,只剩下殿基在荒草中孤寂颓败令人凄惶,重修观音殿的愿望在城关百姓中一直是一个心病。在长安围城最困难,百姓开始冻饿而死陈尸街头时,戚老太曾在荒芜的殿基前祈愿说,只要让长安百姓度过难关,她一定倾力重修观音殿再塑观音像!现在,戚老太不忘自己的发愿,她提出由戚家出一半费用,其余由城关百姓自愿捐资,经费如仍不足,戚老太愿意用自己娘家陪嫁的体己钱弥够所需款项。三先生等立即说,不足部分不要再由戚老太一人承担,由在场的大家共同分担。于是拟定了筹备人员,商定了相应机构,双龙寺重修观音殿的事总算开始。
可谁也料不到的是,就是这重修观音殿,却让城关郭门里的泥水匠人樊师傅一家三口不幸去世,以致樊家唯一活着的樊娃子樊秦秀,认定戚家是这场惨祸的始作俑者,甚至就在观音殿开光仪式的当天,才十三四岁的樊娃子秦秀硬是把戚老太堵在无尘住持的禅室,当着三先生、胡掌柜和雍玉琪等人的面,一定要戚老太承认她就是祸害自己奶奶、爸爸和灵花妈的背后主使!这使在场的所有人都非常惊讶。后来还是三先生斥退了樊秦秀……但从此以后,城关人都知晓樊家和戚家结下了难以解开的“死疙瘩”,双方成了有深仇大恨的“仇家”了。
一, 戚家老太
龙渠弯是城关有名的地方,在最繁华的正街东南,紧挨着柿园坊。长安城关原属于唐代三大内的区域,龙渠弯就是唐朝一处著名宫殿的引水渠,人们习惯称之为龙渠,长安城毁以后这里也渐荒芜。直到明末清初,随着交通经济的发展,城关重又繁盛,新来了一些商贾大户开始在这里落脚,遂形成了长安城门以外的另一个繁华地段。龙渠周围先是由外地的四五家大商户起宅建舍,后又有一些小门小户的生意人、流浪客迁居,形成了格局。大家觉得龙渠的名字不符合实际,因为这里的“龙渠”早已干涸凝固而不见水泽润湮,但新起的宅院街市却因地形而自然蜿蜒逶迤,于是有识文断字的人把这里起名叫龙渠弯,既遂了地形,又隐含着龙脉风水,龙渠弯的名字渐渐被人接受了。戚家老掌柜的爷爷辈想在城关起宅时,正好龙渠弯一家富户败落,为还债急着出售祖屋,戚家的先人就花钱买了他的旧宅,重新修葺翻盖,成了戚家在城关的宅邸。
戚家最早是从韩城过来的。一开始做的是土特产生意,到老掌柜时期已经是第三代了。戚家虽然不是什么书香门第,但历代掌柜的都很懂得为人处世之道,不论在生意场与同行明争暗斗,还是在城关与邻里远近交往,既知进退避让又能深浅得宜,很快就得到城关人家的赞许。唯独当年老掌柜把戚老太(她那时是渭北裴家的次女)接进戚家门时,这个大脚媳妇曾被城关人奚落贬损得无地自容,都说戚家老掌柜“日怪”,为儿子单单挑了个大脚女人来踢门槛。不久,新婚不到三年的戚家儿子,竟然跟随一个唱汉调咣咣的戏子跑到甘肃,撇下一个两岁的病怏怏儿子和炕角都没暖热的戚裴氏,从此无踪无影。此事未了,戚裴氏的爷公公也莫名病逝,城关人纷纷叹息:这个大脚媳妇的命运怕是多舛不济,戚家怕是该败落了……没料想老掌柜就在此时将戚家前后里外一百二十八把钥匙,悉数交给了守着活寡的孙媳妇戚裴氏!这个被城关人奚落贬损的大脚媳妇,一夜之间成了戚家的掌柜。城关人个个都把眼珠子瞪得牛蛋一样,要看这个大脚女掌柜能在戚家耍出个啥花子来。
戚裴氏不显山不露水,萧规曹随兢兢业业,三年下来竟然在不知不觉中把戚家的事业做出了新模样:除了原来的行当,还利用土特产山货行的人脉先后在西府宝鸡、东路潼关、渭北富平建起三个颇具规模的货栈,货栈下面又建起了分店或代办机构,招募了十几个有担当能主事的掌柜,戚家一下就翻了身,在关中商行货栈中有了名望……老掌柜一死,小五十岁的戚裴氏正经八百成了戚家的老太太。城关人又纷纷猜测,戚家人丁不旺,这个小老太头上没有了紧箍咒,怕是要把戚家改姓裴,让娘家人入主关中戚家的生意,学当年的武则天要当“女皇”呢!……谁知戚老太却给上下立了规矩,不论城里还是外地的戚家生意,一律不许请裴姓人参与,各地生意货栈仍旧以戚家的传家祖训为戒:穷不丢戚家的人,富不辱戚家的门。逢年过节,戚老太一如既往亲自为戚家祖先设祭献牲,到双龙寺广施救济……如此一来,城关人非但没有了猜忌,倒是平添了不少对戚老太的敬重。传说又有了新意,说这个戚裴氏的一双大脚好生了得,生生把绊住戚家的门槛踢开,给戚家带来了中兴云云。如今你到城关打听戚家,准有人给你热情介绍,说不定还会亲自引你到龙渠弯替你拍响那高台阶上黑漆漆的结实大门呢!
话又说回来,也许是戚老太过于能干,她以后戚家不但人丁不旺,还偏偏在孙儿辈出了个现世活宝。对这个戚家的独苗苗,戚老太曾在双龙寺无尘住持面前感叹过,戚家咋就出了这么个不成器的东西……这个现世活宝就是戚家唯一的根脉,戚老太嫡传的孙子戚家宝。
这个戚家宝还真是个人物。当年戚家老掌柜去世时,对戚老太说的最后的话,就是关于这个独门重孙子的。老掌柜连连摇着头咳声叹气:“是我太娇惯这个重孙子,让你今后为难了……戚家没有个男主事的,你一个外姓媳妇担纲主事,戚家这些年一年比一年好。你比我强,更比你那个跟了戏子跑到甘肃的男人强,那简直就不是戚家的人种!是你上辈子欠下了他的,来讨债的。你离了这个男人,还能守住戚家尽心尽力,难得——难得呀!是我的先人烧了高香。……可是你儿子我孙子又不幸早逝,撇下这个家宝,好的没学下啥啥,坏的却样样不得少!他也是来祸害戚家的。我现在就给你放话!当着家里上下所有人的面放话,将来如果这个祸害继续难为你,让戚家蒙受灾难,你就把他赶出家门,这个家由你分割散伙,戚家在你这儿兴,也该在你这儿败,这是天意。天意呀!——”endprint
老掌柜升天以后,戚老太思来想去,把戚家宝送到了京城的亲戚处,让他进了北京的洋学堂,指望他能在京华盛地洗心革面,改邪归正。不料这个戚家宝离开了戚老太的管束,越发放荡不羁,成天往八大胡同窜,三年学习等于放了他的羊,任由他浪荡邪性。戚老太听说他如此不争气,无奈地让他回来接管家里的几处生意,也想让他在实际事业中试试本事。可想而知的是,他能把戚家的生意打理成个啥模样?戚老太一跺脚,断了他伸手戚家财产的念头,不许他染指戚家任何生意来往,每月由管家发给他若干零用钱,此外他在戚家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这个戚家宝也渐渐和戚家疏远,甚至在外面租了房住,在城关风月场上倒是混了个“大少”的美名。这小子知道戚老太为了戚家不绝后,不会把他轻易丢舍,于是除了继续放荡,倒是添了个聪明,偶尔也会回家装模作样一番,有钱时还知道给老太太买件衣服首饰、送斤瓜果点心,时不时讨得戚老太一点欢心。当然也少不了让戚老太加倍散给他些赏钱,舍小利贪大财,独独这方面戚家宝从不做亏本的买卖!
戚家宝虽然不常回来,戚老太却对他时刻牵挂又有所防范,不断询问管家他的情况,并叮咛管家不要再随便借钱给他(管家除了按月给戚家宝钱,也时不时个人私下借给他些,这岂能瞒过戚老太)。此外又交代贴身丫鬟彩儿,他回来不要给他好脸子,谨防这个家贼给戚家闹个啥事情。如此,戚家又过了一些安宁的日子。大家竟觉得这个戚家宝毕竟渐渐长大,人都有个脸面,被人说道得多了,他总有个明白悔悟的时候吧!
真是绳绳儿总要从细处断,你越是小心,它偏偏就在小心处出了事。
这天上午洛南柴家先生来取他放在老太太处的一幅古画,戚老太命彩儿到后院自己房里去取。不料彩儿去了好一会子,却哭丧着脸回到堂屋说,没有找着。
“就在我的炕柜里,最里面那个皮袍子下面嘛!”戚老太奇怪。
“我找了。没有。连另外两个炕柜都找了。”
戚老太一怔,回头对柴家先生说了句“我这就回来”,随彩儿亲自去了后院。不一会儿,戚老太也红着脸回到堂屋,对柴家先生说:“请你先在长安城多待几天,我找着后立即派人送过去。你在长安耽搁的费用,我来出。”
柴家先生一听古画没有了,登时就急了。竟然不顾情面地朝戚老太吼叫起来:“婶,三天!我只等你三天。现在我还叫你一声婶。三天后要是拿不回我的画,我只有上钟鼓楼去喊:城关龙渠弯的戚家亏人呢!我在长安寻了最靠得住的戚家的老太太,结果这个老太太却办了一件最靠不住的事。让我柴家唯一的指望落了个鸡飞蛋打!今后洛南柴家上下二三十口人不论死了谁,都不会饶过长安城关的戚家——我们要在奈何桥头找戚家算账哩……”
戚老太哪被人这么斥责羞辱过,且还是当着下人的面!
但毕竟是自己做了亏人的事情,又加上本就在震惊和疑惑中,戚老太一时竟愣在那里。柴家先生也不等戚老太说啥,杠红着脸一掀帘子冲出了堂屋,不辞而别。戚老太见对方就这样走了,反而平静下来,默然坐到八仙桌旁。彩儿悄悄给她装了一袋水烟,戚老太接过来,谁也不看低头抽起来……
洛南柴家早先在长安城里南院门开了个绸缎庄,生意还算过得去。柴家老掌柜和粮食行的雍玉琪熟识,时不时到城关来,他听说了戚家的事情,对戚老太非常钦佩,让雍玉琪陪着他亲自到戚家来拜访,对戚老太一再说让后生们今后常来向老太太学学为人处世的本事。这事戚老太也就一笑了之,但却记下了洛南的柴家。民国以后,尤其是刘镇华围长安,把长安城苦得死去活来,绸缎庄的生意几乎一蹶不振。幸亏了店里一个头柜伙计,姓严,给老掌柜出了几个大主意,还亲自带人南下苏杭,绸缎庄得以起死回生。老掌柜松了一口长气,来年索性将生意全部盘给姓严的,说好不要他投一分钱,一年扣除成本(包括他和上下人等的薪金)后的纯利双方三七分成。几年下来,绸缎庄还在苏、杭、沪、宁开了分店,眼看着日渐红火。洛南柴家安居深山老家,坐吃红利养活三门二三十口人,还盖起三进两层的新房,四周乡里谁不羡慕?日子似乎就这样过了下去,中间生意虽也有起起落落,但绸缎庄毕竟没有伤筋动骨,一晃就是好几年。殊不知“乐极生悲”“福兮祸依”,这绸缎庄好好的竟然着了一把大火,自家烧光不说还殃及左右邻居商号,严家倾其所有都不能填平一把火烧出的这个大坑……柴家的老掌柜听说消息后一口气没喘上来,竟然就魂游奈何桥了。柴家的长房大儿子(就是来戚家的柴先生)赶到长安城时,只见一片残垣断壁,房子两山间尽是烧得焦黑和半焦的檩、梁、柱、椽,让人欲哭无泪,欲言无声。柴先生来到严家,这里只有死气、晦气和令人心酸的怨忧。如今已是掌柜的严先生一把将柴先生拖到后房,从柜子最里层取出一个紫檀的画盒,颤抖着交到柴先生手里说,我有负柴家,如今说啥也没用,家里只有这幅画,算是祖上的遗物,按时下的行情虽还不值太多的价钱,但绝对是传家的一件沉实东西,除了这你就是扒我的皮喝我的血我也无话了。
柴先生找了一块蓝粗布包好画盒出了严家,四顾茫然,长叹一声。他本要当天赶回洛南,想起还要到永寿县亲戚家办事,也想请长安城几个老先生把这幅画好好相相,看究竟有多大分量值多少银两。柴先生看着手里的蓝布包左思右想,到辇止坡买了一斤腊羊肉,到德懋功买了一斤水晶饼点心,径直来到城关龙渠弯的戚家面见了戚老太。柴先生诚恳地说,大(爸)当年在长安,最佩服的就是婶你老人家,还让我们进城时勤到府上求教。说着,将蓝布包放到八仙桌上,学说了事情的来龙去脉,才说,晚辈要到永寿办事,大约需要三天,我只有将这件东西先放在婶这里才放心,三天回来我再取走。戚老太二话没说,当即应允,让彩儿马上将蓝布包送到后院自己房间放到炕柜里。
谁料今天柴先生来取画时,炕柜里竟然不见了那个蓝布包袱!
柴先生本是直杠子人,加之为家业散尽正内心焦烦,听说画寻不着一下就蒙头转向,遂不知进退地在戚老太堂屋咆哮吼叫。
对柴先生在下人面前的举止,戚老太十分理解,好在只是跟前人在场,她并不恼恨。最想不明白的是,自己小心小心着,偏偏就大意失荆州了。她着实无法原谅自己的百密而一疏。抽着烟,她脑子里已经转了好几个圈圈,思来想去,这根根蔓蔓全都扯连到了一个人身上了——那就是她的宝贝孙子戚家宝。endprint
当初,老太太压根没把那个蓝布包当成什么稀罕物,只是为了让柴家先生放心,才刻意叮咛彩儿放到自己屋里。凭戚老太的把握,戚家宅院里上下二十多口人,除了贴身丫鬟彩儿,没人敢随便踏进老太太内院月洞门一步。再想这几天,没外人上门,就是柴家先生走后的第二天,双龙寺的无尘住持来,谈说双龙寺十五逢集闹社火的事情。戚老太在堂屋和无尘住持说话时,瞥见戚家宝的身影在厅外闪了一下……
缓过神来,戚老太提起水烟袋的烟嘴儿,“噗”一口吹出抽过的烟丝,抬头问彩儿:“柴家先生来的第二天,无尘住持来,家宝是不是回来了?”
彩儿也想起来:“是。那天我在后园子晾衣服,有人对我说家宝进了后院。我急忙过去,已经不见人了。问门房,就是他回来过,说是寻几件换洗的衣服,没呆一会儿就夹着个布包走了。”
管家没等戚老太发话已经出了堂屋,很快回来说:“就是夹了个布包,是蓝色老粗布的——”
戚老太一声轻哼,把水烟袋往八仙桌上轻轻一放:“把这个不成器的货马上揪回来!他就是跟民国大总统一块儿喝茶也得给我回来!”戚老太声调不高,却透出一种老谋深算、稳拿没错的底气。
管家答应着立即出了堂屋。
戚老太往椅背上一靠,闭着眼嘟囔了一句:“没人敢随便进我屋?——我咋没想到,还有一个在窝边时刻盯着我的狼崽子呢!”
二, 灵花和樊师傅
管家是从油坊巷的一个暗赌窝里把戚家宝给死活拽出来的。
戚家宝一脸不高兴:“败兴!我刚翻身呢——”
“你把老太太炕柜里那幅画卖给谁了?”
“啥画?”
“用蓝粗布包了的……”
戚家宝冷漠地一摇头:“没见。”转身就要回去。
“你知道那是谁家的东西?你闯了大祸事了!”
戚家宝站住,回过脸问:“一幅烂画能闯啥祸?”
“那关乎一家二三十口人的性命呢!”管家顾不得尊卑,板起脸吓唬戚家宝。
戚家宝一脸疑惑:“不过一百五十大洋,还是最高价,买家是特别需要才愿意的……书院门好几个画商连价都不给!都说这东西有行无市……哪有这么金贵?”
“快说是谁买去了?”
戚家宝似乎才灵醒:“咦!你咋知道我把画卖了?这么快——”
“你不缺钱不会朝外拿东西,拿了还不赶快出手?——快说是谁家!”
“郭门里樊家那个学画画的小大娃。”
“啊!你咋卖给他了——”管家一下呆住。
戚家宝已经兔子一样窜回赌窝里。
管家知道这个宝贝此刻绝不会回家见戚老太。只好自己心灰意冷地回到戚家堂屋,老太太还在等他。
“人呢?”
“没敢回来……”管家心事重重。
“你一脸惆怅,还难住了?”戚老太反倒不解管家的神色。
“东西已经出手了。”
“这我料到了。是谁家买的?”
“是——”
“嗯——?”戚老太盯着管家。
“是郭门里的樊秦秀樊家娃子……”
“咋说!”戚老太一蹶挺起了腰,把身子朝管家探过去。
“那个娃给的价最高……这东西现在并不好出手。”
戚老太思谋片刻,颓然地跌坐下去,嘴里喃喃:“好!好——还真是山不转水转啊,倒是叫他三年等来一个闰腊月。我这辈子是死活绕不过樊家的铁门槛了……”
戚老太幽幽地想站起来,一只手用力地扶着膝盖——彩儿忙过来搀她,却被戚老太使劲儿拂开,自己硬是颤巍巍地又按着桌边立起了身子,抓过旁边的那根枣木拐杖,谁也不看地朝外面走……彩儿只好在她身后小心地护持着,管家过去掀开帘子。戚老太出了堂屋朝后院去,到了角门处,她忽然吩咐彩儿拿上火媒子。彩儿答应着回堂屋把草绳结成的引火捻子带上,两个人转过角门,进了后院老太太屋的月洞门……
在戚老太屋的佛龛前,老太太亲自燃着三炷印度奇楠香,双手捧了朝一尊泥塑的观音像拜了三拜,插在佛案前的青花瓷香炉里,委顿着身子跪坐在拜垫上,朝观音像诉说起来:
咱们今天又要说说话了——灵花!我那个不争气的孙子,把人家洛南柴家救命的古画,卖给了你的好儿子樊秦秀,我家这个狼崽子又把我往死里挤了一下,一时半会儿我还真解不开,如果你的好儿子再使把力气,也许真就把我挤过奈何桥了,咱们就真的要面对面了……阿弥陀佛——我不恨你家的那个秦秀,他也许真有出息呢!……真的,我也喜欢他。我喜欢他对画画的那股痴迷劲儿,嘿嘿……你说,是让别人拗着他的性子让他服我,还是我亲自去教训他,让他把画还给我……唉,你咋不告诉我呢……
佛龛上的那尊观音像却沉默着,只是用一双秀气而又灵动的眼睛,似笑非笑地看着眼前的戚老太,一言不发。
……你甭笑我,我看着比你强,其实不如你。你就那么往观音殿的基座上一坐,什么话也没说,你却让咱城关的百姓都服了,都朝你弯腰跪拜,烧香礼敬,求你保佑,求你赐子、赐福、赐财……你多展拓啊!什么都管又什么都不管了!我却得样样操心,一天不得安宁,家里的,外面的,邻里亲戚的,社会百姓的,还有就是你家的这个好娃子,你清楚我为他也操了多少心呢……
戚老太似乎累了,真的累了,微闭起两眼,低下头默默不语。
观音像也那么一直沉默着。
这是一尊极普通的泥塑的观音像,绝不像戚老太这样人家在自己房里供奉的神像那么讲究。塑像也就尺把高,虽然用的泥很讲究,但塑工活儿却透着一些匆匆的痕迹,像背后居然还留有匠人的泥手印,但面部精细准确,传神鲜活,衣褶流畅,让人想起吴道子的衣带当风……
此刻这观音像是慈祥的,和蔼的,包容的……似乎她看透了人世间所有的恩、怨、仇、爱,所有的贪、欲、抢、掠,知道这都是人自己给自己戴上的枷锁。她相信,虽然世间百姓不能个个都幡然觉悟,参透四谛,但每个人都会有灭迹回眸的时候,那时就只有无尽的悔和恨了……这些念头是面前观音的示授,还是戚老太在懵懂中的渐渐觉悟呢?endprint
灵花……灵花是谁?她怎么和面前的观音像扯上了关系?她怎么让戚老太如此牵挂呢?说来话真不短。
灵花原先是涝池岸董家的媳妇。
但这个媳妇一进门,丈夫就莫名去世,第二年婆婆也驾鹤西游。城关人一下就议论纷纷,都说这婆娘命太硬,克夫不说还欺老人……丧事完后,董家亲戚只留给灵花一处最烂脏的三间屋小院,地处偏远的紧靠郭城的涝池岸边,董家人从此不和她来往。
这个灵花并不气馁,在这寂寥的小院里开始她新的人生。她凭着一手好针线活和诚恳扎实的做派,很快在城关谋得了地位赢得了赞誉。但毕竟是寡妇门前,灵花又特别姣好耐看,不免引得好事者滋扰骚情,弄得灵花疲于应对……樊师傅就是这时候和灵花私下相好了。樊师傅那时还是一个出道不久的泥水匠人,和几个同行为城关人家修修补补,勉强度日。樊师傅妻子早逝,家里有一个八九岁的儿子和堂上半瞎的老母,为人却厚道机敏,在同行中善于应对变化,在邻里间又注重为人处世,颇有好口碑。因为在灵花家附近干活樊师傅认识了灵花。他身边没有了女人,老娘又眼睛不好,樊师傅少不得央求灵花缝缝补补。灵花喜欢樊师傅聪明而又实在,而她自己就是既诚实勤恳又伶俐聪敏,如此这般两情自然相吸引了。不料樊师傅和灵花的事却遭到樊家老太太的坚决反对,她甚至斥责儿子要找个命硬的寡妇来克死婆婆,这下樊师傅不得不偃旗息鼓。但樊师傅和灵花相爱已深,两人都难以割舍这段情缘,经了樊母的阻挠,他们反而情愈深志弥坚,甚至相约不能今生但求来世。再后来,樊师傅干脆违拗了“父母在不远游”的古训,撇下老母和儿子到山西去学手艺,说是要把自己的技能再度提高以改变命运,赢得自己后半生的新生,也赢得灵花与自己相伴终生。
樊师傅一走,灵花索性更紧一步,直接进了樊家。因为樊母眼睛半瞎,家务劳动不能全做,她就时不时到樊家照应老小两人,或送饭送衣,或磨面筛糠,或黎明问候,或灯下伴读……一开始樊母没个好脸,急了甚至指桑骂槐,轰鸡打狗。灵花对这一切一概以笑对之,有一次樊母干脆拴上了院门,不料刚一转身,机灵乖觉的樊娃子就又把门打开。说起来还真是缘分,樊家娃子本不是个顺遂货色,偏偏就是喜欢灵花,时不时还跑到灵花家去蹭几个白馍馍,吃几张热油饼。更有一样奇怪,樊娃子只有在灵花跟前才愿意读书写字,灵花见他喜欢胡写乱画,就向别家讨要了一些毛边纸,又买了笔墨砚台,让樊娃子照着鞋样袜底上的草、虫、鱼、花好好学画。兴许真的是祖上的遗传,这个樊娃子果然禀赋异常,在画画写字上很快显露出才华,灵花心里好喜,越发殷勤呵护小心调教。等樊师傅从山西回来,这个儿子已经成为城关一个另类——要说调皮捣蛋一样不少,但说画画写字也是锋芒桀然,这甚至惊动了三先生和双龙寺的无尘住持,他们都愿意为樊娃子延师聘教,主张给樊娃子好好挽上笼嘴,认真培养一番呢!
惟独让灵花揪心的事却出在樊师傅身上。
自从山西回来,樊师傅说话木讷了,办事拖沓了,对人也更谨慎小心,还经常一个人发呆……这天晚上,在涝池岸灵花家里,灵花抱住樊师傅哭诉道:“为了你我把命都能舍上,但你咋越来越往回缩呢?让我和樊娃子将来指望啥嘛!”
樊师傅却忽然坚决地说:“咱成亲吧!我要你跟我过日子。”
灵花抹去眼泪嘻嘻笑出了声:“没有瓜!还知道要我。”
“当然。”
“咱在一起一辈子!”
“两辈子。不!三辈子、四辈子……”
“谁知道你下辈子变成个啥哩。”
“狗,成天卧在你脚下的狗。猪,在你家圈里哼哼着只会吃的猪——”
灵花一拳砸在樊师傅肩膀上,用牙去使劲儿咬樊师傅的耳朵,樊师傅疼得喊出声。灵花大笑:“是人声。不是狗声,也不是猪声……”
第二天夜里,樊师傅悄悄捧着一个红布包裹的物件来到灵花家。他小心地揭开红布包,里面是一尊泥塑的观音像,灵花大张着嘴呆了:
“观音!这是——”
“我塑的。专门为你塑的。”
灵花仔细看,终于发现了更惊人的地方:“哎呀呀——这是,这是我嘛!”
……
灵花和樊师傅成亲了,还热热闹闹大办了一场。
城关人没见过后婚还如此操办,常来看热闹。尤其是三先生亲自主事,并且唱新词祝祷,开场词是——
长安新天城关福地民国易俗共和成礼
介绍新人及家人时是——
新郎人好新娘美丽老母慈祥爱子奇俊
拜天地时是——
一拜天地风调雨顺二拜高堂和睦相亲夫妻对拜恩爱永远
最后对大家说的是——
多谢乡亲在此相聚
礼成——
这些别致新颖的说词儿,还有场面上的热闹文明,都让四邻八舍开了眼。这不久,三先生还真为樊娃子寻了个画画的好老师。这个老师姓冀,大号冀梅村,在长安城很有名气,但性格疏狂乖谬。冀先生还一下就把樊娃子给降住了,樊娃子从此一门心思跟着这个不俗的老师开始学画。冀先生还给樊娃子起了个名字,叫樊秦秀,说暂时没有字号,一个碎崽娃子不能有别号,不然就给“烧”成北京城里的烤鸭,只能上席面喂别人的肚子了。樊师傅则重操旧业做起了泥水匠人,但他的技艺显然更精,而且脑子里多了些中国古宅院建筑的道道样样,时不时会给人一些意外。像给三先生家砌的假山,就让城关甚至外县的匠人们说道了好常时间,大家有夸有贬莫衷一是,但都承认樊师傅这人不一般……郭门里的樊家,因了灵花和樊师傅这场婚事,似乎走出了新的局面了。
谁能相信,一场家破人亡的大灾难,正悄然在樊师傅和灵花面前候着呢!
三, 塑匠和坯子
灵花和樊师傅结婚,正是双龙寺观音殿开工的前后。双龙寺观音殿的工程却是好事多磨。
就在双龙寺积极备料,泥瓦工匠进驻施工的时候,却因找不到合适的观音像塑匠而耽搁了工期。城关百姓都为这事急切万分。为这事,无尘住持几乎每天都要到龙渠弯戚家商量,因为就是戚老太把请来的塑匠一个个都否定了。她认为重塑观音像是百年大计甚至是千年大计,坚决主张一定塑造一个让长安百姓甚至是东西南北各地的百姓都愿意虔诚跪拜祈愿求福的活观音!无尘住持口中连连“阿弥陀佛”,又使劲儿摇头长叹: “谈何容易,谈何容易……”endprint
无奈,无尘住持悄悄去见了三先生。
“老太太不知是有了打算,还是故意刁难,为啥这么多塑匠一个都难入她的‘法眼……”无尘住持试探着对三先生说。
三先生点头道:“这个老太太确实是过于执着了。我亲自去见见她吧。”
无尘住持急忙起身合十:“阿弥陀佛——只有三先生亲自出马了……”
第二天一早,三先生正要动身,戚老太却先来造访了。两人在客厅坐定,戚老太就说:“我想双龙寺的无尘住持一定来过了。”
三先生笑:“什么事都瞒不过你呀!”
戚老太也笑:“他该在你面前排揎我过于认真了——为观音像塑匠的事……”
“我想听听老太太的心里话。”
“有一个最合适的人,就在咱城关……”
三先生一愣:“你说的是谁呀?我咋不知道。”
“郭门里的泥水匠人樊师傅。”
“他?”
三先生眼里除了不解还是不解。
“我有实证。”
“实证!”
三先生起身在客厅连连踱步,又走到厅外的花坛前瞅着花坛中间的假山石,先是沉吟摇头,后又释然地点头。
“你信了……”戚老太已悄然来到三先生身边。
“有些信了——”三先生一指面前的假山石,“当初我也是否定了四五个为我堆砌假山的匠人,有人向我举荐了他。他在这儿看了一会儿,对我说,让我准备几天,然后三天给你砌好,三天内你不能弹嫌,三天后你不喜欢我自己拆毁回复原样,分文不要。”
戚老太看着假山:“我听说了。说三先生家砌假山特别,不要那种瘦啊、漏啊、奇诡古怪呀!反倒生生是把终南山里的一块没任何看头的石头,搬来蹲到花坛里了。”
三先生点头:“就要这个朴拙劲儿。樊师傅能猜着我的心思,我一直都不解呢。”三先生把戚老太重新让回客厅,认真地问:“你刚才说有实证?”
“有。”
“你见来?”
“见了。”
“我咋不知道?”
“谁让你是男人。”
三先生大惑不解:“男人……这和男人有关?”
“有。”戚老太神秘地笑笑,又说:
“还记得这个樊匠人和寡妇灵花结婚?你是主事的,你那些新词儿到现在还挂在大家嘴边——什么长安新天,城关福地,民国、易俗、共和啥啥的……”
三先生大笑:“你还记得这些?”
戚老太话题一转:“那天行礼前我一个人悄悄去了新房,你猜我发现了啥?”
三先生专注地看戚老太,不语。
“我发现里间屋条案上用红绸子盖了一尊什么,小小的,尺把高。我好奇地掀开绸子,竟然是观音像——”戚老太说到这里自己也肃然了。
三先生也不由肃然,把身子挺正。
“那观音像不但活灵活现,引得我即刻双手合十低头礼拜,而且那‘观音的眼眉里有种子非常亲切和蔼,非常熟识贴心的神情……”
“哦!”
“再看——哎呀!那观音像竟然是照着新媳妇灵花的模子塑就的!”
三先生几乎听呆了,张着嘴半天合不拢。
“所以……”
三先生一拍手:“我也想起来!樊娃子的画画老师冀梅村冀疯子,多次在我面前唏嘘感叹那个灵花的相貌,说这个女人不单单是眉顺眼亮、脸盘圆润什么什么……而且那相貌里透出一种不凡的精神,不是俗气的勾魂摄魄,是大境界里的大神魂呢!我一直以为这个人心里龌龊,对女人说些不中听的话讨个嘴受活而已,你今天一说,我咋也觉着就是的……冀先生的话,是对灵花的大夸赞大惊叹哩!”
“灵花生生就是一个活观音——”
“嗯!还有那个从来不服管束的樊娃子,他就是在灵花跟前才那么顺呢!这里原来还有一个特殊的缘分在啊……”三先生已经沉浸在一种别样的思索中了。
戚老太轻笑,三先生才回过神来:“所以你才把那些塑匠都辞了……”
戚老太只是看着三先生,再不言语。
“好吧!我先回趟老家,也让我想想。等我回来就亲自见见他。”
戚老太拜谢告辞。
送走戚老太,三先生重又踱步到假山石前,看着眼前夯实笨拙却又朴华厚重的山石堆砌,他不得不思索,泥水匠人樊师傅内心里着实是有东西的……他——是有些不凡啊! 再想灵花,竟然又心动不已,而这个心动,绝不是一般男人对女色的贪婪和觊觎,竟然是一种虔诚的、臣服的、仰视的朝拜般的心动呢!
三先生从老家回来的第二天,就请樊师傅过来说话。
樊师傅圪蹴在堂屋的门槛上,手里攥着旱烟袋,死活就不坐客厅的八仙桌旁。三先生只好由他,自己就近坐在旁边的茶几前,让人上茶。
“不喝不喝。”樊师傅一个劲儿摆手。
“清茶一杯,是最平常不过的礼行了。”
“咱是做活儿的匠人,不懂什么礼不礼的……”
三先生朝樊师傅探过身子:“你越这样,越显着你不一般呢。”
樊师傅一愣:“我……不一般……”
“当然。”
“三先生凭啥这样说?”
“先说你从来不去双龙寺,却对双龙寺的观音殿工程了如指掌……”
樊师傅停下嘬烟,看三先生:“我咋不知道啥观音殿……”
三先生笑:“你对后街的龚师傅说,观音殿原来的柱础不能动,一动根基就错位了。这个殿的规制是有讲究的……”
樊师傅一下语塞,怔怔地仰头看三先生。
“你还交代老秦家三儿子,悄悄把观音殿的结构尺寸记下来,画成图交给你……”
“嘿嘿!修观音殿是咱城关的大事,我也想知道些眉眼,将来做活儿时能参考呢。”
三先生干脆挑明:“修观音殿我对你是三请诸葛,你死活不上套,我也不勉强。现在观音殿的工程僵在塑匠上,你给我出个主意。”endprint
“我?”
“你。”
“我有啥主意?”
“你一定有。”
“没!绝对没。三先生千万不要听别人胡说——”
“别人胡说?能胡说些啥?”三先生眼睛一亮。
“这……我咋能知道。”樊师傅知道说走了嘴,尴尬地搪塞。
下人进来上茶,三先生端起茶杯,眼睛却从茶杯上斜睨着樊师傅。樊师傅一时红了脸,低头不语。
“樊师傅,你是我敬重的匠人,这你知道。”
樊师傅不看三先生,点头。
“有人说,观音殿的观音像,除了你樊师傅,没有别人能塑好……”
樊师傅忽然就扑通跪在三先生面前:“灾星呀!樊家躲不过的灾星呀——三先生,我只求你一件事,我家有个三长两短,求你对樊娃子多多照看,我来生做牛马报答你。求求你了……”
樊师傅朝三先生咚咚地磕了三个头,踉踉跄跄就出了三先生家的大门。
三先生一直盯着樊师傅的背影,疑惑不解地连连摇头……
这天晚上,樊师傅在被窝里紧紧抱着灵花,说了自己的身世秘密……
我大(爸)窝囊,我从小记事时就是被人欺负。我不服气,非要争出个样样儿,却更倒霉。后来就跟个泥塑匠人跑了,到处流浪,到处给人修庙塑像,那个匠人嫌我小就是不教我真本事……这样到了长安,开始学泥水匠,才有了指望,大死后我妈想我哭成了半瞎子,我就把妈接到长安来,在城关安了家娶了媳妇有了娃。可我心里那个塑神像的念头从没停过。媳妇死,遇着你,又被我妈一堵,我就想起来过去,跟你说去学本事,其实是到山西找塑神像的老师。我找着了,学成了,出师的手艺活儿就是那尊观音像。不料师傅看了半晌不语,后来竟然狠狠地对我说:记着!千万记着!你一辈子都不能当塑匠,不能!沾着这行当你就死定了……
灵花悄声问:“为啥——”
为啥?
你知道世上的好塑匠咋能把神像塑得活灵活现?因为他会找“好坯子”。好坯子就是活人,活在世上的人。你甭光听人说,哪哪神像像得很,其实是像真人得很。神像能活就是因为它像世上的真的人。好塑匠塑神像前,要千方百计地寻真人,寻那个在塑匠心里的最像的人。寻着了,塑匠会悄悄地把这个人塑个模子下来,然后就回去照这个样子塑神。这个神像塑成,和尚道士念经开光,让百姓来烧香拜祭。这时,那个被塑匠当了坯子(就是模子)的人不死也生不如死了,他从此就没了神和魂……唉!山西那个老师看出我迷上了这一行,怕我非要去摄人魂魄,就灭死了我干这行的心了——
“那你为啥还塑我?”
当初我第一眼看见你,就心里跳啊跳的,后来不见你我就吃不下饭睡不着觉。我好奇怪,以为我心里着实喜欢你。到了山西,一边学手艺,一边就念想着你,我天天晚上都要跪在炕上朝你祭拜,我才知道我心底底里是一直都把你当观音神了!老师让我自己塑个出师的神像,我净了身子洗了手,在屋里烧上香,就觉着你附上了我的身,我除了照着你塑观音像还能塑谁?老师不让我干这行,我巴不得,因为你就不必当坯子了。我想,从此再不干了,还能防碍了谁呢?我把那神像带回来放在你屋里,就是让它和你一搭里过日子,你们永远是神魂合一的。
半晌,灵花忽然就精赤条条地跳下地,扑通跪在那尊观音像前,两眼热泪盈眶,嘴里不知念叨着什么……这倒把樊师傅吓了一跳,探出身子看着地上的灵花,灵花忽然又回到被窝里,把樊师傅搂得紧紧的,像个要缠死人的妖精,他们都忘了一切,就那么神魂颠倒地纠缠着,撕拽着,互相咬,互相掐,互相冲撞,互相贴合……两人在此时此刻都浑然忘记了世上的一切一切。
樊师傅当然不知道灵花也有意外的遭遇。
自从樊师傅走后,灵花就每个初一十五都到双龙寺去上香供奉。没想到她竟然被个老尼姑看上了。那天,那个老尼姑悄悄把她拉到佛像的后面,忽然就冲她跪下,嘴里念道:“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显灵,求你超度弟子……阿弥陀佛,阿弥陀佛——”灵花被这个老尼姑吓得不知如何好,一时愣在那里。那尼姑只管磕头念叨,一个劲儿合十膜拜,还匍匐到灵花的脚前,抚摸着灵花的脚,灵花还没灵醒过来,那老尼又起身近前低声说了四句话:
普度众生
何在一人
神应归位
早日良辰
老尼悄然离去,灵花却失魂落魄地在寺里转悠了半天,忽然想起那些话里有“一个人”,立刻想起樊娃子,她高一脚低一脚地跑到后院,见着樊娃正安心在小房里画他的柿子——这是那个画画老师冀先生强迫他静心在双龙寺待三个月的“功课”。灵花放下心,但还忐忑,就又去一个尼姑庵里抽了个签,那个签竟然是个“下下”,签上是三句话:
桥已断,路不通。
登舟里楫又遇狂风。
不等尼姑给她批解,她自己已经知道是一切都完了!灵花跌跌撞撞地回到郭门里的家,一天都没有说话。后来,她悄悄找一个尼姑庵的住持师傅,竟然皈依了佛门,成了带发修行的居士。她发愿:只要樊师傅一家能平平安安,她宁愿从此削发为尼……这事她一直不敢跟樊师傅说,怕樊师傅笑话她。
今天听樊师傅这样一说,前后思量来思量去,似乎有点明白,但又不能全明白,她几乎是哭着笑着和樊师傅纠缠在一起的,许久下来两人俱都湿漉漉的,灵花不知道这究竟是自己的泪水还是两人的汗水了。
四, 生死相许
这天戚老太又和三先生、无尘住持在双龙寺商量观音像塑匠的事。
三先生非常为难地对戚老太说:“让樊师傅塑观音像,既不能硬请,也不能强逼,更不能丢下此议……还真把人给鼓(为难)到这儿了。”
无尘只有一声“阿弥陀佛——”
戚老太说:“听说樊师傅这些天倒是上了套了,他几乎每天都要往工地跑,啥事都忙活,还不要一分工钱……”
三先生点头:“他不来这儿,也是一样。这观音殿的事,他心里比谁都上劲呢!”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