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持人:陈建华 符杰祥
主持人语:本期发表的,是彭小妍教授的一篇从跨文化视角探究1923年中国爆发的科学与人生观论战所连接的欧亚后启蒙思潮的文章。
跨文化研究(transcultural studies)是晚近以来国际学界颇受瞩目的一大新兴理论思潮。跨文化研究的兴起,是在全球化时代对传统比较研究与后殖民研究思路模式的一种不满与批判,也是一种超越与发展。如果说,传统比较研究注重异文化的平行与影响关系,后殖民研究强调各文化间的霸权与对抗关系;那么,跨文化研究则更关注各文化间的混血交融与互动创造。跨文化研究否认现代民族文化所谓“纯粹”的同质幻想与“纯血源”的起源神话,质疑自我封闭与相互隔离的单一文化观念。其核心理念是强调他者文化在与自我的动态连接、对话、融合、渗透中所带来的转化与创新。近年来,在美、英、法、德等国相继建立跨文化研究学术机构的同时,台湾地区如辅仁大学、政治大学等也开始展开了相应领域的研究。彭小妍教授及其在“中央研究院”中国文哲所的团队,近年亦开始系统推进华语现代文学的跨文化研究,并取得了一系列相关学术成果。如彭教授主编中英文著作:“China and Its Others:Knowledge Transfer Through Translation,1829-2010”(2012),《跨文化实践:现代华文文学与文化》(2013),《跨文化情境:差异与动态融合》(2013),《文化翻译与文本脉络》(2013)等;而其专书《浪荡子美学与跨文化现代性:一九三〇年代上海、东京及巴黎的浪荡子、漫游者与译者》(2012),亦在2013年获得台湾“文化部”第37届金鼎奖。这类系列成果的研究宗旨正如彭教授2013年在上海交大的一次题为“跨文化转向:现代文学文化研究的前景”的学术演讲中所说:“重新思考汉学研究的方法及所谓‘中国’的意涵,意图透过与其他文化的连结,彰显汉语文化的混杂包容性,期待推动中国学研究与国际非汉语学界的接轨。”
《人生观与欧亚后启蒙论述》是一篇小文章,也是一篇大文章。小者,或以为是小问题,乃至无问题也。因为其论述起点为1923年中国思想界爆发的科学与人生观大论战,尽管“数风流人物”,曾经轰动一时,如今落花流水随风去,早已被人淡忘;或者,当今学界以为早已盖棺论定,云消雨霁,实无再讨论的必要和价值,大者,实则是大视野,乃至有大境界也。因为其跨语言、学科、国界、时代的跨文化视野,为我们打开了一个过去很少注意或从未认真注意的思想世界——亦即中国学界论战背后所牵连的横跨欧亚、至今未息的后启蒙世界思潮。当年发生“空前的思想界大笔战”(胡适:《科学与人生观》序二,下引同)时,除了丁文江与张君劢两位主角,梁启超、吴稚晖等各路名家亦纷纷登场,轮番出战。而五四思想启蒙运动的两位当事人胡适与陈独秀——在某种意义上,烧起科学与人生观论战大火之果,当有“五四”播撒科学与民主火种之因——或“多病”或“多事”,均未“加入战斗”。1925年,曾支持过《新青年》出版事业的亚东图书馆老板汪孟邹在编印论战文集《科学与人生观》时,邀请自称“逃兵”的胡适与已做了总书记的陈独秀作序,二人再续前缘。有意思的是,这两位新文化运动的始作俑者在作序时又为此打起了笔仗,序文之后,又再附注各自答复对方的辩驳信,互相问难/为难,兀自纠缠不休。二人或抱定“唯物的历史观”为绝对真理,或咬定“科学的人生观”断无可疑,彼此之间争得不可开交,谁也不能说服对方。这段战火重燃、颇为热闹的序言/尾声之争,至少从一个侧面表明,科学与人生观论战并非人们所臆想的盖棺论定,毋庸再议。受限于西方“赛先生”变身为东方“赛菩萨”的“五四”话语与时代风气,陈独秀与“我的朋友胡适之”你来我往,正面交锋,却无一不是在“大声疾呼出来替科学辩护”,轻重主从,取舍之间,独独忽略了另一大关节——“人生观”。从这一被历史遗漏的问题出发,彭教授借由相关字源的跨语际实践,指出科学与人生观论战中的“人生观”一词,源出日本人对德语哲学词汇“Lebensanschauungen”的翻译,其跨语际背后,涌动的是一脉连接倭伊铿(Rudolf Eucken)、柏格森(Henri Bergson)、西田几多郎、梁启超等欧亚各国思想家反“启蒙理性”的世界思潮运动。
跨文化研究,使得该文能够跳出国族视野,追本溯源,辨析曲折,发现梁启超子弟兵在中国所发动的人生观论战,乃是连结了启蒙运动以来“启蒙理性”与“情感”辩证思潮这一世界性的事实,继而发觉其横跨欧亚、绵延数代的思想价值与现代意义。其次,跨文化研究,使得该文能够跳出“五四”视野,看到推崇生命哲学的后启蒙运动实则是对启蒙运动尊崇理性的一种批判与发展。从1920年代中国的人生观论战,再到1960年代以来德勒兹的情动(affect)说,情理之辨的周而复始意味着这是一个跨越时代、恒久不懈的核心议题。再次,跨文化研究,也使得该文能够跳出以往的保守与激进分野,注意到“人生观”论战这场连结欧亚文化的运动思潮,其实是一种中西文化自我与他者之间互为镜像的关系,从而能够以各自的主体意识与问题考量获得面对异文化展开自我反省、自我开新的契机。最后,跨越文史哲诸学科的跨文化视野,也使得近年来王德威等海外学人对中国现代文学“抒情传统”的讨论,其道不孤,有了在语际、思想、文化方面继续往下说、往前说的推进与追溯。一言以蔽之,本文的方法论意义就在于:端赖跨文化,开启新视界。(符杰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