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文学
每每敲响小院的木门,最先应声的不是母亲而是那只白鹅。在它尖利的叫声中,耳朵有点儿背的母亲才扯着嗓子喊:“谁啊?”“是我啊,娘,老二。”母亲这时就会喊:“三儿,别叫了,是老二。”尖叫着的白鹅就会戛然而止。透过柴门的缝隙,我看见白鹅依旧伸着长长的脖子,歪着头,睁着一副小眼睛,一副警觉的样子,俨然是这个家的主人。
白鹅是什么时候来到母亲身边的,我有些记不清楚了。
只记得那是一个春天,母亲买了几只小鸡和两只小鹅。刚到我们家的时候,小鹅如黄色的绒球在房子里来回滚动着,煞是好看。母亲就下地去剜一种叫苦苦菜的野菜来,用剪子铰成丝,拌上泡透的小米喂鹅,这是鹅最爱吃的东西。小家伙往往吃得嗉子如同两只袋子。两只小鹅在母亲的精心喂养下,身上的黄色渐渐褪去了,慢慢地就成了浅白色,最后变成雪白色。在这种变化中,小鹅渐渐地长大了,可惜一只鹅不幸死掉了,母亲一言不发,把死鹅深深地埋在院子的梨树下。活下来的这只白鹅就成了母亲的伴儿,母亲喊它“三儿”。大半年后,当我再次来看母亲时,三儿已经是一只漂亮的大白鹅了。这是一只雌性的鹅。母亲说:“明年它就下蛋了,清明节你们就能吃上鹅蛋了。”说这话时,母亲一脸笑容。
我只是搞不明白,母亲为什么给白鹅起了一个名字:三儿。这个三儿什么意思,母亲没有说,我也不便猜测,若是按我们兄妹排序,这个家伙应该排行老九,应该叫九儿,因为母亲生了我们兄妹八人。这三儿叫的实在是没有道理。
不论白鹅怎么闹、怎么叫,母亲只要一喊:三儿!这只白鹅立刻就安静下来,似乎她也认准了自己就叫三儿了。是我们家的一个成员了,而且地位特高。
白鹅长大了,小草鸡们也长大了。这时节,黄鼠狼来过一次,当它费尽心机地扒开鸡窝时,它的后背上就重重地挨了一口,机灵的黄鼠狼一下子就跳开了,但是背上还是被扭掉一撮毛。受到攻击的黄鼠狼开始反击了,白鹅毫不恐惧跟它打了起来。它的叫声引来母亲的手电的光芒,白鹅有了母亲的帮助,攻击力大增,展开大翅膀,伸长脖子,张着大嘴,满院子追赶着黄鼠狼,最后黄鼠狼无奈地跳墙而去。从此,黄鼠狼再也没有光顾母亲的小院子。几只母鸡有了安全的环境,与白鹅在院子里的大梨树下安然相处,偶尔的打闹也是在白鹅的让步中结束,小院子充满了生机。
院子里,白鹅和几只草鸡们终日绕着母亲转,它们是母亲生活中的影子,尤其是那只鵝,除了母亲下地为它找野菜的时间,其它的时候它总是绕在母亲的脚前脚后,白天它是母亲的影子,晚上它是母亲的守护者。它在母亲给它做的柳条筐里卧着,一有风吹草动,就把窝起来的脖子一下子展开,长长的脖子支起那个红红的额头,睁开两只小小的眼睛静观四周的动静。一旦有人或动物靠近母亲的小院子,它就会长声尖叫。耳背的母亲总是在尖叫声中对着院外喊一声:“谁呀?”白鹅俨然成了母亲的耳朵。
母亲对这只白鹅总是呵护有加。到了冬天,母亲就会在柳条筐里填一些柔软的山草,然后再将柳条筐放在一个能避雨遮风的小棚子下面。冬天没有野菜,母亲就在做饭的时候,千方百计地多做一些,母亲叫它吃剩饭。有一回我回家,住下来陪母亲。我做晚饭时,母亲说:“多下半勺子米吧。”我说:“够了。”母亲说:“还有三儿呢。”这哪里是什么剩饭啊,白鹅完全是她的一个孩子了。吃完饭,母亲就把一些菜叶子切成丝,拌进饭里。我不解,母亲说,鹅跟人一样,不能离开蔬菜的,这样利于它消化。
在我的印象里,白鹅最高兴的时候是母亲的生日。上了年纪的母亲对两个日子记得最明白:一个是父亲的祭日;一个是她的生日。生日这天,母亲总是带着白鹅早早站在胡同的深处,母亲在引颈张望,白鹅也在引颈张望。我们姊妹八人加上各自的孩子,就是一个庞大的群体,这样一个群体来自四面八方,大家总是有先有后,只要胡同里出现人影,母亲就会一脸笑容,白鹅就会嘎嘎地叫着。最先来的一般是我们一家。一次,我和妻子大包小包地走进胡同时,最先发现我的不是老眼昏花的母亲,而是白鹅。它尖叫着,用嘴撕咬着母亲的衣襟。母亲这才看见了我,她向我走来时,白鹅依旧跑在她的前面,如一个调皮的孩童。当它跑到我身边的时候,翅膀一下子就抖起来,努力伸长嘴巴向我靠近。母亲说:“三儿。”它立刻就安静下来。
白鹅迈着方步,走在前面,我和母亲在它的后面走进小巷。
那个冬天母亲病了,住进医院,白鹅自己守在家里。病床上的母亲总是对前来看望的四妹说:“你喂鹅了吗?”四妹笑笑说:“不就是一只鹅吗。你都病成这个样子了,还有心思管它?”母亲说:“它也是一条命呢。你们这些不知道报恩的孩子,它下的蛋你们哪一个没有吃过?”四妹就认真了:“喂了。”
整整一个月,母亲才出院,人还没有回到家,白鹅就叫起来。母亲说:“我一听叫声就知道三儿瘦了。”果然,鹅身上的羽毛都失去了光泽。母亲就把脸落下来说:“四儿,这就是你喂的?”四妹一脸冤屈地说:“有什么办法,你不在家,它就不吃食。”
四妹没有说谎。白鹅见到母亲,一下子就扑了过来。
大病初愈的母亲,进门的第一件事情就是给白鹅做饭。她在玉米面里掺进豆粉,那是大姐给她买的豆奶粉啊。煮熟后又撒上一些萝卜丝儿。白鹅敞开嗉子一个劲地吃,直到脖子粗出两倍才停下来。四妹说:“娘就是偏心眼,我伺候她一个月,不如一只鹅。”母亲抹一把脸上的汗水,看着它笑着说:“三儿,去自己的窝里吧。”白鹅顿了一下,歪着头用它的小眼睛看了母亲一眼,真的走了,安静地趴在母亲给它搭建的窝里。
进入高龄的母亲开始走下坡路了。那个冬天她不小心烫了脚,不能走路了,吃喝拉撒就在床上了。这是爱干净的母亲无法忍受的。我们兄妹就轮流值班护理,将病榻收拾得干干净净的,争取让母亲少受点罪。
在医院里,母亲醒来的第一句话就是:“鹅,你们给我喂了没有?”四妹就说:“早喂了。”母亲就合上眼睛。四妹悄声地对我说:“咱娘一天问了18遍。二哥,把鹅抱进医院吧。”我想了想说:“你下周回家就抱回来吧。”可是还没有等四妹付诸行动,母亲就陷入昏迷状态。我们全都紧张起来,白鹅的事就显得不重要了。
办完母亲丧事,一周就过去了,我突然想起白鹅来,急急来到母亲的小院。敲门,没有白鹅那熟悉的叫声,我慌忙推开门,白鹅趴在母亲给它搭建的小窝里,瘦得只剩下一副骨架了,白色的羽毛脱落了许多。四妹给它的食物都酸了,上面趴了无数的苍蝇。它无力地抬起头来,看着我,伸起长长的脖子,向我叫了一声,红红的鹅头就垂了下来。我含着眼泪给它切上菜叶拌上小米,可是它只吃了几口就蜷缩在小窝里不动了。
母亲走了,院子空荡荡的,白鹅相当孤单,我让四妹把它抱回她们的家里。可是,第二日,白鹅就丢了,四妹找到它时,它正安静地趴在母亲的院门口。四妹将它重新抱回来,可是,第三天它又跑回母亲的小院。没办法,四妹只好天天来院子里喂它。
一个落叶纷纷的季节,我再次来到母亲的小院。当我敲响院门,我多么想听到白鹅的叫声啊,可是院子里静悄悄的,一种不祥的预感袭上我的心头。四妹拿来钥匙,我问:“白鹅呢?”四妹说:“这些日子光忙着收地瓜了,没顾上管它。在院子里呢。”我慌忙打开院门,院子一片落叶,梨树的枝杈无言地张在半空。
那只柳条筐子空荡荡的。白鹅呢?它怎么不来迎接我?不来扭我的裤脚?
我看见它了,它静静地趴在梨树下,头对着鸡窝。我的泪哗地一下就淌下来。四妹无语地站着,一脸愧色。
白鹅在母亲走后的两个月零三天的时候,无声地死在母亲的小院里。我把它埋在院子里的梨树下,随它一起下葬的是我的一串泪水。四妹说:“二哥,你别哭了,白鹅是咱娘的伴儿,它是陪伴咱娘去了。”
谷春林摘自《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