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 军
(聊城大学文学院,山东聊城252000)
清末至民国民间经济生活的生动写照
——论老舍小说的经济叙事
卢 军
(聊城大学文学院,山东聊城252000)
经济叙事在老舍的多部小说中占据很大篇幅,对塑造人物、建构情节起到重要作用。对经济的书写涵盖了人物的商品经济意识、经济来源、消费观等方方面面。通过对不同人物的商品经济意识和经济行为的描述,老舍在小说中揭示了农耕货币观念与商业货币观念的鲜明对比;展现了东西方经济思想的差异及经济伦理观的尖锐冲突。其诸多文本不但生动地呈现了清末到民国不同时期民间经济生活的样貌和翔实资料,而且体现了老舍独特的经济观和对于经济与个体自由关系的深入思考。因而从“社会——经济”的复合角度研究老舍,对于理解民国时期老舍的作品和思想至关重要。
老舍;经济意识;民间经济生活;经济叙事
与中国传统知识分子“耻言钱”、“罕言利”不同,老舍从不讳言金钱对人生的重要性。童年对经济窘困的感知、对父亡后母亲艰难持家的记忆,构成了老舍少年经验的一部分。1905年,老舍依靠刘寿绵大叔的资助才进入私塾读书。1913年,已考入京师市立第三中学的老舍因家庭无力承担学费,读了半年后被迫退学。步入社会工作后,生计问题也时时困扰着老舍的人生选择。1934年6月,老舍辞去齐鲁大学的教职,拟作专业作家,但考察后发现据此维持生计绝非易事,继而在同年9月接山东大学聘书继续教书。老舍在《这几个月的生活》一文中写到当职业作家的理想追求和生存的矛盾性:“自从去年七月中辞去教职,已经快八个月了,我爱写作,可就是得挨饿,怎办呢?连版税带稿费,一共还不抵教书的收入的一半,而青岛的生活程度又是那么高,怎样活下去呢?”“为艺术而牺牲呦,不怕呦!好,这要不是你爸爸有钱,便是你不想活着。”①直到1936年暑假老舍才辞去山东大学教职,实现了当“职业写家”的夙愿。抗战时期是老舍经济最困顿的时期,写于1944年的《作家生活自述》中谈到家属来渝及写作情况,“为一家吃饭,此后当勤于写作”。诚如鲁迅先生所言:“梦是好的;否则,钱是要紧的。钱这个字很难听,或者要被高尚的君子们所非笑,但我总觉得……钱,——高雅的说罢,就是经济,是最要紧的了。自由固不是钱所能买到的,但能够为钱所卖掉”②。早早地体味到人生的艰难和金钱的重要性的老舍深刻认识到:独立人格和自由思想要有稳定的经济保障作为支撑。同时,清末至民国这一特殊历史时期正是中国近现代社会极其动荡的阶段,政治、社会的变革直接影响了经济发展和平民百姓的经济生活。作为一名十分“接地气”的作家,老舍的文学创作在关注平民世界、市井生活时,自然也对与平民生存息息相关的经济问题予以了格外重视。因此,经济叙事在老舍小说中占据很大篇幅,承担了建构文本、塑造人物的重要功能;经济话语涵盖了人物的商品经济意识、经济来源、收入状况、消费观等方方面面,生动地展示了清末到民国不同时期的民间经济生活的样貌;体现了老舍的独特的经济观,以及他对于经济与个体自由关系的辩证思考。
老舍在写于1962年的自传体长篇小说《正红旗下》中细致入微地描述了清末旗人的生存实况。清代北京旗人的职业可概括为“上则服官,下则披甲”,清廷严格禁止旗人从事当官和当兵以外的其他职业,“旗人的生活来源完全依靠当职以取得清政府发放的俸饷,所谓‘旗人惟赖俸饷养赡’。旗人社会中的上层,是那些取得世爵或世职的人。他们享有固定的丰厚的俸银、禄米,累世过着优裕的生活。对于绝大多数旗人来说,他们的生计惟系于披甲当差。只有通过挑补兵缺,才能得到一份固定的饷银、饷米,以养赡家口”③。老舍的父亲是正红旗的护军,每月不过才领三两银子,“里面还每每搀着两小块假的”。旗兵每月三两钱粮的标准是1724年雍正皇帝为了解决旗人的生计问题下旨钦定的,此后多年没有多大变化。随着八旗人口的不断滋长,清廷的财政负担越来越重。鸦片战争后,货币贬值、物价高涨,再加上巨额军费开支和给列强的赔款,国库入不敷出,清廷紧缩开支,遂数次折减发放旗兵的俸银。导致旗人生活日渐窘迫,许多人靠借贷或典当来维持生计。所以老舍称“全家的生活都仗着父亲的三两银子月饷,和春秋两季发下来的老米维持着。多亏母亲会勤俭持家,这点收入才将将使我们不至沦为乞丐”。三两银子在当时的购买力如何呢?经济学家邵义曾参照当时的物价水平,对1880年北京五口之家基本生活费做了估算,总计49两银子才能保证基本温饱④。即使不考虑通货膨胀的因素,老舍父亲36两银子的年薪也低于这个基准数据,维持一家生计当然捉襟见肘。生计的艰难使老舍的父亲“不敢不算计每一个钱的用途,免得在三节叫债主子敲碎门环子”。
《正红旗下》通过对赊欠制度的详细描述再现了清末旗兵家庭的可怜境遇:“在我降生的前后,我们的铁杆庄稼虽然依然存在,可是逐渐有点歉收了,分量不足,成色不高。赊欠已成了一种制度。”老舍母亲虽善于勤俭持家,但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无奈只好与卖烧饼的、卖炭的、卖水的小贩以及油盐店、粮店发生赊账的关系,虽然赊账范围并不很大,可已逐渐形成寅吃卯粮的传统:先用先吃,钱粮到手,领到饷银便先去还债,还了债,所余无几,就再去赊。假若出了计划外开销,最常见的是亲友的红白喜事随礼,亏空就越来越大。不但底层旗兵家庭,许多官宦家庭也步入赊欠消费行列。老舍大姐的公公是四品顶戴的佐领,婆婆是子爵的女儿,丈夫是骁骑校,但日常生活也同样离不开赊欠,大姐的婆婆没钱时“会以子爵女儿、佐领太太的名义去赊。她不但自己爱赊,而且颇看不起不敢赊,不喜欢赊的亲友”。
大姐公公、大姐夫只会把所有聪明才智都用在细致考究、有板有眼地玩“鸡鸟鱼虫”上。为生计所迫,一些旗人开始兼职从事其他职业,如老舍大舅家的福海二哥做起了油漆匠,郊外三舅家的几个哥哥开始种地、学手艺,虽然碍于面子,邻里亲友问起时,只说外出是“上茶馆”。这些自食其力的底层旗人与玩物丧志的大姐公公、大姐夫等人形成鲜明对比。
《正红旗下》还使我们了解到清末政府对银钱的兑换管制已形同虚设。商品经济是货币存在的理由,有什么样的商品经济就有什么样的货币体系。百姓日常生活用品的买卖多用铜钱。清朝前期,清政府为实现银钱比价的稳定,对银钱的兑换实行管制。“康熙年间,清政府在京畿地区的大兴、宛平二县设立了钱牙,负责银钱兑换事务。乾隆年间,为防止钱牙暗中操纵银钱比价,乾隆帝只在正阳门设立一处钱市,所有的银钱交易只许在正阳门进行,且银钱兑换要以官定价格为交易标准。同时禁止了香蜡、纸马、油盐等铺户的银钱兑换业务。对于地方上的银钱兑换机构钱桌和当铺,清政府明确要求除了额定的串底和官利钱外,不许另外加增。”⑤但随着时间的推移,管制成本逐渐增加,管制逐渐不再对民间银钱兑换进行严苛的控制。《正红旗下》中有一段文字描写了清末银钱兑换的不稳定:每逢母亲领取父亲的饷银后,“她就手儿在街上兑换了现钱。那时候,山西人开的烟铺、回教人开的蜡烛店,和银号钱庄一样,也兑换银两。母亲是不大喜欢算计一两文钱的人,但是这点银子关系着家中的‘一月大计’,所以她也既腼腆又坚决地多问几家,希望多换几百钱。有时候,在她问了两家之后,恰好银盘儿落了,她饶白跑了腿,还少换了几百钱”。从中可见:一、清末银钱兑价波动很大;二、乾隆年间所规定的禁止香蜡、纸马、油盐等铺户进行银钱兑换业务的禁律早已打破。晚清北京所用之钱,有银两、京钱、制钱、大钱、票钱、铁钱,甚为紊乱。
老舍小说中的经济话语反映了清末到民国初年旗人的生存情状。对经济事件、人物日常经济行为、经济数字等相关经济细节的描写,突出地表现出一种严谨、冷静、逼真的“经济现实主义”风格,使老舍笔下的人物真实、富于艺术感染力。小说对流通货币的质态(纸币、铜币、银币等)在清末到民国不同时期的渐变的精细描述,也为我们提供了清末民初中国民间经济生活的翔实资料。
老舍小说中多次出现对“吃瓦片”的描写,即出租房屋的房产投资收益行为。清末民初国学家夏仁虎在《旧京琐记》一书中记载:“京人买房宅取租以为食者,谓之吃瓦片,贩书画碑帖者,谓之吃软片。”⑥“吃瓦片”是清末民国时期北京人的主要理财方式之一,这与晚清以来北京的房地产价格不高有直接关系。历史学者洪振快以百余年来北京的房租与大米的关系为切入点,研究了晚清以来北京的房地产价格,并列举实例说明:从晚清到解放初期,北京的房价和房租保持着相对的稳定,变化不大。较低的房价使许多小有产者买房置业投资成为可能。北京外来人口的迅速增长也是“吃瓦片”合理存在的另一重要因素。清末民初,北平有房产的多为旗人和小商人,特别是旗人,“他们大多懒惰成性,无钱无事,祖上留下的珍玩奇宝已被变卖得所剩无几,只有房产还在,于是很多人便开始出租房屋。……据当时内务部统计,1910年(宣统二年)时,北京常住人口有812336人,到1917年迅速增至为1221043人,增幅惊人。短短的七年内人口增加40万之多,而房屋增幅远跟不上人口的增幅,那如此多的人住在哪里?可想而知,租房是唯一的途径,这也就成全了很多旗人靠‘吃瓦片’维持生计的谋生想法”⑦。
老舍的小说《离婚》、《正红旗下》、《骆驼祥子》、《四世同堂》中都详细介绍了老北平人情有独钟的“吃瓦片”的理财方式。《离婚》中阐释了北平人的财产观,“北平人的财产观念是有房产。开铺子是山东山西——现在添上了广东老——人们的事。地亩限于祖产和祖坟。买空卖空太不保险。上万国储金是个道儿,可是也不一定可靠。只有吃瓦片是条安全的路。张大哥有三处小房,连自己住的那处在内。当个科员能置买三处小房,在他的同事的眼中,这不亚于一个奇迹”。小说《正红旗下》中,“我”的父亲听到大女婿多甫家把房抵押出去“过了个肥年”,不住地皱眉,因为“在父亲和一般的老成持重的旗人们看来,自己必须住着自己的房子,才能根深蒂固,永远住在北京。因作官而发了点财的人呢,‘吃瓦片’是最稳当可靠的”,以女儿夫家的收入来说,如能量入为出、勤俭持家,早就应该买下数处房产,每月收取不菲的租金了。现在非但没有添置新的产业,反而把唯一的自住房也抵押了,所以父亲对女婿家的经济状况大为担心。《四世同堂》中的祁老太爷也以自己置买的产业为傲,在长孙祁瑞宣结婚的时候,祁天佑又把全部房屋都彻底地翻盖了一次,“他想把父亲置买的产业变成一座足以传世的堡垒,好上足以对得起老人,下对得起儿孙”。
“瓦片经济”模式虽然收益稳定、风险小,但把大量资金吸置到不动产上,影响到资本扩大再生产。学者高巧琢总结出近代“瓦片经济”有两大特点:一是提倡保守的财产观念,二是求稳求不变的经营意识,这两点严重束缚了工商业规模的进一步扩大。“瓦片经济”是几千年来延续下来小农经济思想的反映,小有产者们保守求稳的理财观念与西方资本积累的激进冒险方式形成鲜明对比。老舍的小说生动体现出北平人重视“瓦片经济”的财产观,从一定程度上也折射出清末至民国时期,北京在“维新”、“变革”的冲击下,依然根深蒂固的趋于保守的地域文化观念,亦可引发我们对彼时中国社会的发展作进一步的反思。
在老舍的重要作品《骆驼祥子》中,经济因素直接成为其主要的叙事推动力,对故事情节的安排和处理、人物性格的塑造起到关键作用。关于祥子背井离乡进城的原因,老舍数笔带过:“生长在乡间,失去了父母和几亩薄田,十八岁的时候便跑到城里来。带着乡间小伙子的足壮与诚实,凡是以卖力气就能吃饭的事他几乎全做过”。据学者陈永志考证,《骆驼祥子》里反映的年代是1928到1931年这四年。在此期间,中国的乡村经济遭受到严重打击:1929-1933年爆发的世界经济危机的影响、1927-1930年间大规模的军阀混战、加上此间水、旱、雹、虫等频繁的自然灾(1927-1928年华北发生大旱、1931年长江发生特大洪灾、1934年长江流域旱涝并发),使广大农民生活几近崩溃的边缘。农耕生活难以为继使祥子发现了城市的好处:“只要自己卖力气,这里有数不清的钱,吃不尽穿不完的万样好东西”;特别是拉上包月后的生活变化,“一天能剩一角”、“平均一月有上十来个饭局,他就可以白落两三块的车饭钱”。比照凋零破败、卖儿鬻女的乡村生活,北平成了祥子眼中“可爱的地,生长洋钱的地”,“他想不出比北平再好的地方。他不能走,他愿意死在这儿”。是乡村经济破败、衣食无着的现实,使祥子对故土几乎失去了所有的留恋之情。
小说通过对祥子和女佣高妈的理财观的描述,展示了民国时期农耕货币观念和商业货币观念的鲜明对比。进城后祥子的精神面貌、打量世界的眼光、思考问题的方式并没有发生本质的改变。祥子身上集中体现了农耕社会“节用崇俭”的传统财富消费观。“挣钱——攒钱——买车”这一经济活动是小说的主线之一。小说开篇就详细描述了祥子如何节衣缩食,用整整三年凑足了一百块钱买车。自从有了这辆车,祥子的生活过得越来越起劲了,他开始做起了有朝一日开车厂子的梦来了。祥子一人在屋中独坐时,大多是在盘算怎样省钱,怎样买车。而同在曹府打工的女佣高妈的经济思想则是典型的商业货币观念:她懂得使货币在生产、交换流动中增值。文中用大段的篇幅记述了高妈的经济行为,重点谈到她如何放高利贷。商品经济越不发达,高利贷越盛行,这在许多学者的研究中得到了验证。高利贷这一被称为“阎王债”的民间借贷方式“在民国时期达到顶峰,其形式多种多样,名称繁杂,如印子钱、大加一、出门响、放青苗、驴打滚、典押等。……国民党政府对高利贷的肆虐企图予以限制。当时《民法》规定,约定利率超过周年20%者,债权人对于超过部分之利息无请求权;债权人除前条限定之利息外,不得以折扣或其他方法巧取利益;利息不得滚入原本,再生利息。但是此规定成为一纸空文,高利贷仍愈演愈烈”⑧。自从高妈守了寡,“她就把月间所能剩下的一点钱放出去,一块也是一笔,两块也是一笔,放给作仆人的,当二三等巡警的,和作小买卖的,利钱至少是三分。这些人时常为一块钱急得红着眼转磨,就是有人借给他们一块而当两块算,他们也得伸手接着”。为了防止钱打水飘,高妈颇费手段和心机,“她比银行经理并不少费心血,因为她需要更多的小心谨慎”。出于善意,高妈也劝祥子把钱放出去,并传授钱生钱的具体实施经验:“祥子,搁在兜儿里,一个子永远是一个子!放出去呢,钱就会下钱!”祥子对高妈相当的佩服,但对放贷这一生财方式,他认为多少有点冒险,他不肯轻易撒手钱。“他觉得钱在自己手里比什么也稳当。不错,这么着是死的,钱不会下钱;可是丢不了也是真的。”老舍如此详写高利贷这一盘剥行为与当时的社会经济状况有紧密联系。在二十世纪30年代,世界经济危机加上战乱、天灾的影响,众多贫农、城市手工业者生活无以为继,家庭普遍负债,因此民间高利贷猖獗形成一个十分突出的现象。从事金融借贷的主要是地主、商人,借贷周期愈来愈短,利息愈来愈高。钱庄和银号多以30%—40%的年利贷给急需款者。这在高妈的放贷行为中即可印证,她放的钱“利钱至少是三分”。高妈知道祥子一心想买车,见他不肯放账生利,又提议让祥子用民间“起会”集资的方式凑钱购车。可是求稳心切的祥子怕钱打水漂,最终还是放弃了这个念头。对银行储蓄,祥子同样持怀疑态度。祥子曾在一家姓方的雇主家里拉车,方家全家上下都在邮局开有存折。祥子在方太太的好心劝说下也想试一试。可是有一天他替方大小姐去存钱,他仔细看了那个小折子,上面有字,有小红印;把钱交进去,人家又在折子上画了几个字,打上了个小印。他觉得这就是骗局,“白花花的现洋放进去,凭人家三画五画就算完事,祥子不上这个当!”祥子坚信自己拿着钱是最老到的办法,他买了个大号闷葫芦罐儿存钱用,认为这比什么银行储蓄所都牢靠。可见,身在都市的祥子的理财观仍停留在“节用崇俭”的农耕时代。
经济因素也影响了祥子的择偶标准,他接受自己并不喜爱的虎妞的重要原因是“什么娘们不可以要呢?况且她还许带过几辆车来呢”。成家后的祥子因用了虎妞的私蓄买车,而觉得在妻子面前直不起腰来。锱铢必较的祥子和爱花钱买零嘴的虎妞屡次因钱拌嘴也就在所难免。虎妞难产死后,对金钱的日益看重又使祥子放弃了和小福子生活在一起的勇气,而想到了虎妞的好处,“祥子,经过这一场,在她的身上看出许多黑影来。他还喜欢她,可是负不起养着她两个弟弟和一个醉爸爸的责任!他不敢想虎妞一死,他便有了自由;虎妞也有虎妞的好处,至少是在经济上帮了他许多。爱与不爱,穷人得在金钱上决定,‘情种’只生在大富之家”。祥子在感情抉择时以现实利益为重的出发点,体现出物质现实对个体的压抑。
总之,经济叙事成为小说《骆驼祥子》叙事的结构要素,提供了小说文本展开的线索,推动着事件发展、人物思想感情发展变化。经济的制约左右着祥子的一切:祥子把车视为性命的原因是车子可以提供他的生活保障,“他只关心他的车,他的车能产生烙饼与一切吃食,它是块万能的田地”;为了生存,他从一个爱惜名誉的人渐变成与同行们争抢顾客的野蛮车夫;为了生存,他放弃了与自己真心所爱的小福子共同生活的机会……作为一个清醒的现实主义者,老舍塑造人物时对理想的关注,对道德的关注都建立在真实的生活境况基础上。是严酷的生存现实毁灭了祥子的生活理想,最终导致他的精神堕落,成为一个行尸走肉般的无业游民。这是一个车夫的个人悲剧,也是那个时代千千万万破产农民的真实生活写照。
“农本商末”是中国传统财富生产观。传统重农抑商的思想严重阻碍了工商业的发展,“鸦片战争以后,进步思想家提出重商、重工以发展资本主义工商业的理论。其代表人物郑观应认为应以商立国,而农本商末只适用于古代社会”⑨。但“轻商”、“罕言利”思想在许多国人心中还是根深蒂固,这在老舍笔下诸多“老派市民”身上都有所反映。写于1928年至1929年的小说《二马》以资本主义经济高度发达的英国伦敦为叙事背景,写了旅居英国的中国人的两种经济伦理观念的对立冲突,一方以马老先生马则仁为代表,一方以李子荣、马威为代表,体现了贱商传统与重商主义的交锋。
马老先生虽然经济来源主要是靠在英国做古玩生意的哥哥的帮助,但他“天生来看不起买卖人的”,因为他是“一点不含糊的‘老’民族里的一个‘老’分子”。官本位思想主导着他的一生,认定“发财大道是作官;作买卖,拿着血汗挣钱,没出息!不高明!俗气!”哥哥在英国病故后,留下遗嘱教他上伦敦来继续经营买卖。
马克斯·韦伯把那种依靠剥削和抢夺来获取资本的活动称为非理性的,并将其与资本主义精神区别开来。而善于统筹计划资金使其升值被认为是理性化了的资本主义精神的体现⑩。小说《二马》中的李子荣就是初具这种“理性的资本主义精神”的人物。李子荣是山东官费留学生,先在美国获得了商业学士。继而来到英国,在英国靠半工半读维持学业。对当时中国人在海外的两大事业“开小饭铺、洗衣裳”李子荣是颇不以为然的,“日本人所到的地方,就有日本窑子;中国人所到的地方,就有小饭铺和洗衣裳房。中国人和日本人不同的地方,是日本人除了窑子以外,还有轮船公司,银行,和别的大买卖。中国人除了作饭,洗衣裳,没有别的事业。要不然怎么人家日本人老挺着胸脯子,我们老不敢伸腰呢!”认为只有发展工商业才是救国之本。
李子荣给初来乍到的马威介绍古玩铺子,言语间透露着对马威已故的伯父经营能力的敬佩。他告诉马氏父子,他们继承的两千多磅遗产是马威伯父靠古玩生意、买卖股票、替广东一带商人买办货物等多种投资经营活动赚下的,劝他们最好趁现在还有点本钱扩充这个买卖。李子荣毫无保留地给马老先生讲授经商经验:古玩铺的东西应该怎么摆,颜色应当怎么配,怎么才能惹行人的注意,怎么添货物,怎么印写货物的目录和说明书。但马老先生都置若罔闻,认为李子荣浑身透着俗气。马老先生从不关心铺子的买卖,他宁愿在家给房东温都太太种花草。偶尔到铺子去的时候,一听到主顾夸奖中国东西,他就立马白送人家些东西。请客吃饭和送礼物是他的主要社交活动,因为中国人“讲面子”。古玩铺生意日渐艰难,李子荣多次催促马老先生要更新经营办法,马老先生听后,“不但觉着李子荣俗气,而且有点精神病!”“马先生真为了难,事实是简单的:买卖赔钱,得想主意。可是马先生,真正中国人,就不肯这么想,洋鬼子才这么想呢;李子荣也这么想,黄脸的洋鬼子!”老舍对自欺欺人、虚伪浅薄的国民性的尖锐剖析一览无余。
与好面子、整天得过且过混日子的父亲不同,马威是个新青年,“新青年的最高目的是为国家社会做点事情”。到英国后,他认识到“英国的强盛,大半是因为英国人不呐喊,而是低着头死干”,和国内那些“光摇旗呐喊,不干真事”的青年两相对比,马威选择了认真读书和努力做事。马威对实干的李子荣一见如故,他佩服信任李子荣,听从他的建议学习商业,为此不惜得罪让他学政治以便将来回国做官的父亲。小说将马氏父子等人置于经济背景中去观照,将经济分析和文化分析、心理分析相结合,揭示人物的生存实况、挖掘人物的经济动机,使人物形象鲜活生动。特别是将老马置于现实的窘困与内心的清高的冲突中,讽刺了老派市民好“面子”及由此导致的一系列迂腐行为。这里的经济话语对人物的塑造起到重要作用。
小说还通过对房东温都太太一家经济生活、经济意识的描写反映了西方人的经济思想。文中详细交待了温都太太家的经济来源和现状。温都先生死了十几多年了,他只给温都夫人留下一处小房子和一些股票。“温都寡妇自从丈夫死后,有时候也想再嫁。再嫁最大的难处是经济问题,没有准进项的男人简直不敢拉拢。可是这点难处,她向来没跟别人提过。爱情的甜美是要暗中咂摸的,就是心中想到经济问题,也不能不设法包上一层爱的蜜皮儿。”可见,经济问题直接影响到温都太太对亡夫的感情和再嫁的抉择。伊牧师为马氏父子租房,温都太太始而拒绝,最后是伊牧师所说的“房租呢,你说多少是多少”打动了她,以“四镑十五个先令一个礼拜”的高价把房子租给马氏父子。温都太太因为把房子租给中国人而被亲友轻视,小姑子拒绝到她家里来过圣诞节,但金钱的诱惑还是让温都太太打消了驱逐马氏父子的念头。
小说中温都太太母女俩人的对话展示了资本主义国家人们对经济和伦理关系的认识:“伦理是随着经济状况变动的。咱们的祖先也是一家老少住在一块,大家花大家的钱,和中国人一样;现在经济制度变了,人人挣自己的钱,吃自己的饭,咱们的道德观念也就随着改了:人人拿独立为荣,谁的钱是谁的,不能有一点含忽的地方!”基于这种经济伦理观,女儿玛力可以理直气壮地追讨母亲所欠她的六个铜子。玛力的未婚夫华盛顿违背婚约与凯萨林同居,马威问李子荣对凯萨林的看法,李子荣认为凯萨林大胆行为的关键在于她经济上的独立,“她心里有根:她愿意和一个男人一块住,她就这么办了,她有她的自由,她能帮助他。她不愿意和他再混,好,就分离,她有能力挣饭吃。你看,她的英文写得不错,她会打字,速记,她会办事,又长得不丑,她还怕什么!凡是敢实行新思想的,一定心里有点玩艺儿;没真本事,光瞎喊口号,没有个成功!我告诉你,老马,我就佩服外国人一样:他们会挣钱!……他们的挣钱能力真是大,真厉害。有了这种能力,然后他们的美术,音乐,文学,才会发达,因为这些东西是精神上的奢侈品,没钱不能做出来。……有了钱才会宽宏大量,有了钱才敢提倡美术,和慈善事业。钱不是坏东西,假如人们把钱用到高尚的事业上去。”有独立经济权、可以不为家庭和社会所左右的凯萨林与《伤逝》中的子君形成鲜明对比,“子君为爱情、为自由而叛逆旧家庭,但最后因为没有经济权、因为经济上的依附地位而‘归来’。如果她经济上能后独立,即使失去涓生的爱,她也能自己支撑下去,因此她的回归旧家庭并非是因为(或仅仅因为)失爱,而是(或更是)因为失去生存的能力”(11)。正体现了鲁迅所说的“自由能够为钱所卖掉”。中国传统的贱商经济思想与西方重商主义的经济思想的核心理论区别何在呢?经济学家陈勇勤认为:西方经济哲学属于生物生存型经济哲学,体现出实用主义,强调个体行为,重个性。中国经济哲学属于人类伦理型经济哲学,体现出理想主义,强调群体行为,重共性(12)。东西方经济思想、经济伦理观的差异在《二马》中通过对马氏父子和温都太太母女、马老先生和李子荣之间的尖锐冲突的描述一览无余。
综上所述,老舍小说创作为读者提供了一个独特的经济视角,经济因素在小说中不仅仅作为背景出现,而是直接参与人物性格塑造、情节安排等文本建构。经济话语涵盖了人物的商品经济意识、经济来源、收入状况、消费观等方方面面,生动形象地展示了清末到民国不同时期的民间经济生活的样貌。小说对经济因素的多维描写,揭示出物质现实对个体的压抑和精神追求的消解,体现了老舍对于人的生存境遇的细微观察和对国民性的深遽审视,以及对于经济与个体自由的关系、经济权的重要性等的深入思考。
[注释]
①老舍:《老舍生活与创作自述》,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年版,第350-351页。
②鲁迅:《娜拉走后怎样》,《鲁迅全集》第一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161页。
③吴建雍:《清代北京旗人生活》,《文史知识》,2004年第2期,第46页。
④参见邵义:《过去的钱值多少钱》,上海: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2010年版,第38页。
⑤李强:《清政府制钱管制政策透视》,《社会科学辑刊》,2007年第4期,第143~147页。
⑥[清]夏仁虎:《旧京琐记》,北京:北京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第41页。
⑦高巧琢:《浅析旧时北平“瓦片经济”的弊端——解读老舍小说中的“吃瓦片”》,《大众文艺》,2010年第3期,第156页。
⑧刘五书:《历史变迁与民间高利贷》,《社会科学辑刊》,1999年第1期,第116页。
⑨褚俊英,李维昌:《中国传统财富观初探》,《贵州工业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7年第3期,第137页。
⑩参见马克斯·韦伯著,于晓、陈维纲等译:《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北京:三联书店,1987年版,第33-38页。
(11)寿永明、邹贤尧:《经济叙事与鲁迅小说的文本建构》,《文学评论》,2010年第4期,第120页。
(12)陈勇勤:《中西方经济思想的比较与启示》,《西北师大学报(社会科学版)》,2005年第9期,第84页。
[责任编辑:王 源]
I207.42
A
1003-8353(2014)07-0162-05
本文系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点项目“民国社会历史与中国现代文学的研究框架”(编号:12AZW010)、中国博士后科学基金项目“民国时期作家的经济生活与文学选择”(编号:2012M521687)的阶段性成果。
卢军(1970-),女,四川大学文学与新闻学院在站博士后,聊城大学文学院教授,硕士生导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