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昕炜
(武汉大学 哲学学院,湖北武汉430072)
葛兰西与20世纪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的形态更新
吴昕炜
(武汉大学 哲学学院,湖北武汉430072)
葛兰西的政治哲学创造是20世纪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形态更新的一个缩影。他不仅研究抽象的理论,而且研究实际的运动,为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搭建起整体框架;他在“伦理国家”这一概念的基础上发展马克思的国家理论,完善了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的范畴体系;他提出既有时代特征,又有民族传统的领导权理论,建立起以领导权为核心的政治科学,揭示了领导权思想结构的秘密,使人的文化世界成为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的批判对象。葛兰西的政治哲学创造证明了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并没有随着革命时代的不复重来而渐行渐远,相反,它指向的恰好是我们这个时代所面对的问题,也因此成为必然与我们这个时代同行的哲学。
葛兰西;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领导权
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在20世纪获得了空前的发展。这种发展不仅体现在研究视域的拓宽、研究内容的丰富上,更重要的是蕴含在哲学形态的更新中。与19世纪相较而言,20世纪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最突出的特点就是结合马克思主义哲学的创造,联系东西方不同国家和社会的现实,研究发达资本主义社会的国家结构、民族文化和意识形态等问题,从而在此基础上建立起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的现代形态。20世纪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的这一形态更新,是东西方马克思主义者共同探索的结果。一方面,它因思考哲学的本体论问题而具有理论上的一般性,另一方面,由于所处环境以及具体问题和任务等存在诸多不同,它又呈现出鲜明的个性特征和民族特色。在这一形态更新的过程中,葛兰西政治哲学尤其引人注目。
历史地看,20世纪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的形态更新是通过马克思主义的哲学批判运动而实现的。19世纪中叶,马克思和恩格斯在创立自己的学说时,并没有把他们学说中哲学、政治经济学和科学社会主义等方面的内容明确地区分开来。这就给后继的马克思主义者阐发他们的学说留下了较大空间。随着欧洲工人运动的蓬勃兴起,马克思主义者们深感用理论方法指导现实革命运动的迫切性,因此,方法论问题就顺理成章地成为这一时期理论家们探讨的主要内容。他们结合无产阶级革命的实际状况,把马克思主义界定为历史唯物主义,着重研究历史方法,从而论证了历史唯物主义的合理性,使马克思主义直面革命现实问题并提出解决方案。这种把马克思主义理解为历史唯物主义的观念和做法,不仅直接推动了工人运动和社会主义运动的开展,而且深化了帝国主义理论的研究,成为了这一时期欧洲马克思主义者们对马克思主义的普遍共识。然而,正是这种共识给马克思主义带来了一个理论上的缺陷。柯尔施后来在总结这一时期马克思主义发展状况的时候,曾经对此作了详细的描述。他写道:“资产阶级的哲学教授们一再互相担保,马克思主义没有任何它自己的哲学内容,并认为他们说的是很重要的不利于马克思主义的东西。正统的马克思主义者们也一再互相担保,他们的马克思主义从其本性上来讲与哲学没有任何关系,并认为他们说的是很重要的有利于马克思主义的东西。但还有从同样的基本观点出发的第三种倾向:在整个这个时期内,这是唯一多少更彻底地关心社会主义的哲学方面的倾向。它由各种‘研究哲学的社会主义者’所组成,他们声称他们的任务是用来自文化哲学(Kulturphilosophie)的观念或者用康德、狄慈根、马赫的哲学概念或别的哲学来‘补充马克思主义’。然而,正是因为他们认为马克思主义体系需要哲学的补充,他们也就使人们明白了,在他们的眼里,马克思主义本身是缺乏哲学内容的。”①柯尔施:《马克思主义和哲学》,重庆:重庆出版社,1989年版,第4页。这就是说,虽然马克思主义者们从各个方面把对历史唯物主义的研究提升到了一个新的高度,但是他们忽略了马克思主义的哲学,遗忘了作为马克思主义哲学之根基的本体论,而这在柯尔施看来恰恰是理解马克思主义最为关键的内容。当然,在马克思主义阵营中,并不是所有人都像柯尔施说的那样对这种理解持肯定态度。身处东方的俄国马克思主义者普列汉诺夫就对此颇不以为然。他在《卡尔·马克思逝世二十五周年》一文中批判了那种对马克思主义的简单理解,认为:“马克思在理论上所作出的贡献的意义,并不限于他在政治经济学和从前所谓的历史哲学方面所写的几部有名的著作。‘历史唯物主义’仅仅是马克思唯物主义世界观的一部分。谁要肯花点工夫读一读恩格斯反驳杜林的论战性著作,他就会很容易地相信这一点。这部著作可以说是根据马克思的观点,甚至多多少少还是在马克思帮助之下写成的,而这部著作的第一编,大家知道,是阐述地地道道的哲学问题的。”②普列汉诺夫:《普列汉诺夫哲学著作选集》(第3卷),北京:三联书店,1962年版,第215-216页。普列汉诺夫的论述表明,即使是在马克思主义阵营内部,理论家们关于马克思主义的理解也是存在分歧和争论的。
正是在这场争论中,葛兰西提出了马克思主义的实践哲学理解方式。在他看来,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首先要以总体性的观点来看待马克思主义,而不能把马克思主义划分为三种独立的要素。他的实践哲学理解方式就是将其视为历史主义,并且是综合了德国古典哲学、英国古典政治经济学和法国政治的历史主义。对此,他解释道:“要把综合的整体环节和内在性的新概念、思辨形式的内在性概念等同起来。而内在性概念是由德国古典哲学提出来的,借助于法国政治和英国古典经济学,它被翻译成历史主义的形式。”③葛兰西:《狱中札记》,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0年版,第313页。在葛兰西看来,德国古典哲学、法国政治和英国古典经济学组成了一个总体的马克思主义,实践哲学就是对这些内容的理论综合。在这一基础上,他强调要建立马克思主义的实践哲学本体论。在这方面,他主要受到了同为意大利民族思想家的克罗齐的影响。克罗齐对现代哲学所作出的一个重大贡献就是将历史上升为本体论,高扬了人的思想意志及其精神创造,使哲学摆脱了实证主义和机械论的束缚。葛兰西充分肯定克罗齐在建立历史本体论方面的理论功绩,但是,他认为克罗齐历史本体论只涉及历史主义的理论和思想形式,没有将人的政治活动纳入其中,所以是不彻底的历史主义。葛兰西主张对克罗齐的这种历史本体论加以改造,为其添加人的政治活动的内容。这样一来,实践哲学的本体论就获得了新的内涵,它不追求抽象的思想和实体,而是以内在论哲学为基础,把抽象的思想和实体转化为具体的人的政治活动。关于这种本体论的转化,葛兰西指出:“内在性一词在此获得了一种特别意义,既不是‘泛神论者’的意义,又不是任何形而上学的意义,而是一个需要加以具体说明的新的意义。人们忘记了在涉及一个非常普通的用语[历史唯物主义]的情况下,人们应当把重点放在第一个术语——‘历史的’——而不是放在具有形而上学根源的第二个术语上面。实践哲学是绝对的‘历史主义’,是思想的绝对的世俗化和此岸性,是一种历史的绝对人道主义。”④葛兰西:《狱中札记》,第383页。这里的“绝对的‘历史主义’”就是葛兰西对实践哲学本体论的定义。除此之外,他还突出强调实践哲学具有批判的功能。这种批判功能表现为知识分子和普通人之间的互动,即,知识分子要通过政治活动来批判和改造普通人的世界观。正是在这一点上,实践哲学呈现出与宗教截然相反的态度:“实践哲学不但没有把‘普通人’滞留在常识的原始哲学的水平上的倾向,相反地,倒是把他们引导向更高的生活概念。如果说它肯定知识分子和普通人之间接触的必要性的话,那么,这不是简单地为了限制科学活动并在群众的低水平上保持统一,而恰恰是为了建造一个能够在政治上使广大群众而不只是知识分子小集团获得进步成为可能的智识—道德集团。”①葛兰西:《狱中札记》,第243页,第214页,第7页,第280-281页,第111页,第194页。为了达到这一目标,实践哲学一方面需要研究抽象的理论,另一方面还需要研究实际的运动。这两个方面就组成了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的整体框架。
除了对马克思主义进行实践哲学的阐释,葛兰西还试图对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范畴体系进行界定与说明。为了完成这一工作,他明确提出要研究“伦理国家”的结构和功能,并以此为基础发展马克思的国家理论,初步构建起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的范畴体系。葛兰西所说的“伦理国家”指的是现代国家中的市民社会。市民社会概念并非葛兰西首创,而是西方哲学早已提出的概念。自近代以来,不少研究者对此都进行过探讨和界说。马克思曾在《黑格尔法哲学批判》中主要从法哲学批判角度提出过解剖市民社会的设想,并在《政治经济学批判》中从政治经济学角度作出过详尽论述。随着资本主义经济的发展,市民社会由商品交换的经济领域逐渐扩展到社会文化领域,成为人们文化交往的场所。在这一背景下,葛兰西套用克罗齐把国家分成“政治”和“伦理”两阶段的说法,认为现代资本主义国家事实上已经进入了“伦理国家”的阶段:“每个国家都是伦理国家,因为它们最重要的职能就是把广大国民的道德文化提高到一定的水平,与生产力的发展要求相适应,从而也与统治阶级的利益相适应。”③葛兰西:《狱中札记》,第243页,第214页,第7页,第280-281页,第111页,第194页。在“伦理国家”阶段,因为统治阶级认识到市民社会中各种民间组织对于维护自身统治的重要性,所以他们把市民社会作为国家统治机构中重要的组成部分。由于有了市民社会的助力,统治阶级的统治地位就更为稳固了。基于现代国家统治方式的新变化,葛兰西提出,市民社会应当被视为上层建筑中与传统国家相对的另一面。他说:“我们目前可以确定两个上层建筑‘阶层’:一个可称作‘市民社会’,即通常称作‘私人’的组织的总合;另一个是‘政治社会’或‘国家’。这两个阶层一方面相当于统治集团通过社会行使‘霸权’的职能;另一方面相当于通过国家和‘司法’政府所行使的‘直接统治’或管辖职能。”④葛兰西:《狱中札记》,第243页,第214页,第7页,第280-281页,第111页,第194页。市民社会在这里就是意识形态,它已经从经济基础上升为国家的一个组成部分并发挥其作用。为了说明市民社会的这一特点,葛兰西借用亚里士多德的悲剧学说中曾经使用过的术语卡塔西斯(Katharsis)进行了隐喻。他说,“‘卡塔希斯’这一术语可以用来指涉从纯粹经济的(或利己主义的—感情的)要素到伦理—道德要素的过渡……结构不再是把人压碎,使之归化中并使之消极的外部力量,它变成了自由的一种手段,变成了创造出一种新的伦理—政治形式和新的创造源泉的一种工具。”⑤葛兰西:《狱中札记》,第243页,第214页,第7页,第280-281页,第111页,第194页。葛兰西强调术语卡塔西斯指涉的变化,实际上强调的是市民社会在结构和功能上发生的变化。由于看到市民社会的这一变化,葛兰西把关注的目光投向现代国家,开始了对马克思国家理论的思考。
葛兰西对马克思国家理论的思考是建立在对政党功能的分析之上的。随着“伦理国家”的出现,现代国家的权力运行机制发生了深刻变革:以往那种君王仅凭个人之力就可以轻易控制整个国家的局面不复存在了。葛兰西觉察到,现代国家的权力掌控事实上已经实现了由个人向政党的转化。他指出:“新君主论的主要人物在现代不可能是个人英雄,只能是政党。也就是说,在不同的时期,按照不同民族的不同内部关系,以建立新型国家为明确目标的政党(而且这个政党也正是为着这一目标合理并合乎历史规律地建造起来的)”。⑥葛兰西:《狱中札记》,第243页,第214页,第7页,第280-281页,第111页,第194页。政党对国家权力的掌控方式相当特殊,它不是直接的,而是间接通过培养有机知识分子来实现。所谓有机知识分子,就是在现代社会中传播和创造新文化的领导者。他们与传统知识分子不同:传统知识分子因循守旧,有机知识分子则批判地传播真理。政党把有机知识分子的思想创造和政治变革结合起来就能有效地掌握国家权力。为了说明政党的这一特性,葛兰西以东西方市民社会的区别为例进行了分析。他认为,同东方相比,西方的市民社会结构要复杂得多:“在俄国,国家就是一切,市民社会处于原始状态,尚未开化:在西方,国家和市民社会关系得当,国家一旦动摇,稳定的市民社会结构立即就会显露。国家不过是外在的壕沟,其背后是强大的堡垒和工事。”⑦葛兰西:《狱中札记》,第243页,第214页,第7页,第280-281页,第111页,第194页。通过这一对比,葛兰西指出,充分发展的市民社会是发达资本主义国家的重要特征。它既包括广播电视、报纸杂志等一系列大众传媒,也包括各种社会团体与学术团体。这些组织和团体从国家的政治性中分离出来,成为国家的文化结构,即文化载体。政党的作用就是要通过培养有机知识分子,不断强化国家的这种文化结构,促进市民社会的发展,并最终使政治社会融入市民社会之中。在这一过程中,政党主要地不是压制人民,而是建立国家的教育和文化体系,并对人民进行说教,推动国家成为一个“教化者”。在发达资本主义国家,资产阶级政党已经完成了这一任务。但是,葛兰西认为,由于资产阶级自身的局限性,其不可避免地会面对诸多问题,向处于被压迫地位的无产阶级发出了提示:推翻资产阶级的统治,不仅要对资产阶级国家暴力机器进行革命,而且更要抓住资产阶级政党存在的问题,对资产阶级国家的文化意识形态机器发起攻击。至此,通过对“伦理国家”和政党功能的描述,葛兰西提出了马克思国家理论亟待解决的问题,同时也大致描绘了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的范畴体系。
在葛兰西看来,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应当自觉地把政治作为自己的研究对象。这种政治研究不能仅停留于对意识形态变革的描述层面,而要深入到政治的内在结构之中,揭示它的运行规律以及支配意识形态变革的内部机制。为了完成这一任务,他在阐述了“伦理国家”和政党的问题之后,明确提出把政治视为一门自主的科学,认为这门自主科学主要应关注以下几方面内容:“如何能够有效地领导(有一定的目的);领导者如何做最好的准备(政治艺术和科学的第一阶段就在于此);以及,从另一方面讲,人们如何能够了解最近抵抗路线,或人们如果希望保证被领导者和被统治者的服从可行的最合理路线”①葛兰西:《狱中札记》,第107页。。简而言之,这就是统治者和被统治者的关系问题,亦即领导权的问题。葛兰西对这一问题的回答形成了其著名的领导权理论。虽然在葛兰西之前,马克思主义哲学阵营内部以及意大利文化界都有理论家对这一问题进行过阐发,但是,他们并没有把领导权作为政治科学的核心问题,而葛兰西提出这一问题的目的就是要建立起以领导权为核心的政治科学。
在领导权理论的创造方面,葛兰西主要受到了列宁的启发。正如他自己所说的:“正是列宁本人在反对各种‘经济主义’倾向时,重新估价了文化斗争阵线的作用,正是列宁本人提出了领导权(统治加思想和道德的领导)的理论作为对国家—武力(无产阶级专政)理论的补充,作为马克思理论的当代形式。这一切,意义是明确的:统治(强制)是一种行使政权的方法,是一定历史时期所必要的,而领导权则是保障以广泛赞同为基础的政权的稳定性的方法。”②朱佩塞·费奥里:《葛兰西传》,北京: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第262页。但是,葛兰西的领导权概念与列宁的领导权概念有着相当大的区别,葛兰西领导权概念的特色就是在与列宁领导权概念的差别中呈现出来的。从总体上看,在列宁那里,领导权指的是无产阶级应在广泛的群众运动中起领导作用,即起政治领导权的作用。列宁对领导权的这种认识是从反思失败了的俄国资产阶级民主革命开始的。他认为,俄国民主革命的失败显示出资产阶级无力承担领导责任,而作为无产阶级先锋队的社会民主党必须勇敢地承担这一历史使命:“社会民主党作为现代社会最先进、最革命的阶级——无产阶级的代表(无产阶级在俄国革命中实际证明了它有能力担当群众斗争的领袖),必须千方百计地使无产阶级在这个即将到来的革命斗争的新阶段中,在这个与以往相比自觉性远远多于自发性的革命阶段中,仍然起领袖的作用。为了这个目的,社会民主党必须全力以赴地争取对民主主义群众的领导权,使这些群众的革命毅力得到发挥。”③《列宁全集》(第16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88年版,第133-134页。基于这种认识,列宁强调,无产阶级领导权的实现最重要的是提高人民群众的觉悟。这主要是针对农民而言的。因为农民革命的特点是自发性而不是自觉性,而农民又是无产阶级重要的组成部分,是革命的主要力量。在这里,列宁特别提出的是无产阶级发挥领导权的意识形态功能,团结和带领农民变自发革命为自觉革命:“总而言之,无产阶级要在和不彻底的资产阶级民主派作斗争时不致被束缚住手脚,就应当有充分的觉悟和足够的力量把农民提高到自觉革命的程度,领导农民举行进攻,从而独立实行彻底的无产阶级的民主主义。……只有无产阶级才能成为彻底的民主战士。只有农民群众加入无产阶级的革命斗争,无产阶级才能成为战无不胜的民主战士。如果无产阶级力量不够,做不到这一点,资产阶级就会成为民主革命的首领并且使这个革命成为不彻底的和自私自利的革命。要防止这种危险,除了实行无产阶级和农民的革命民主专政以外是没有别的办法的。”①《 列宁选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566-567页。列宁对无产阶级领导权的这一说明,深刻地揭示了领导权的内涵:领导权不是一种政治权力,不是警察、军队等国家的暴力机构,而是思想观念的权力,是有关先进阶级对落后阶级的思想领导和思想统治的问题,因此,它属于思想的上层建筑,是一个意识形态的概念。
葛兰西承继了列宁关于领导权的思想以及意识形态定位的思想,并在反思西方社会结构的变化中发展了列宁的领导权概念。在葛兰西看来,领导权应该精细分为广义的领导权和狭义的领导权。广义的领导权是政治领导权加文化领导权,这两种领导权分别表现了社会集团发挥领导作用的两种形式:“‘统治’和‘智识与道德的领导权’”②葛兰西:《狱中札记》,第38页。。狭义的领导权仅仅指文化领导权,即“智识与道德的领导权”。葛兰西思想的独特性就在于,他看到了当代发达国家复杂的社会结构,并把文化领导权的作用突显出来。葛兰西认为,在当代发达资本主义社会中,“统治”是统治阶级在政治层面的直接领导,显示的是政治、暴力功能,而“智识与道德的领导权”则是统治阶级在思想道德、文化等方面所实行的一种间接统治,显示的是意识形态的功能。在这个意义上,“文化领导权”可以明确地叫做“意识形态的领导权”,它表明的是对文化意识形态的控制。在对领导权强调的侧重点方面,葛兰西与列宁的看法相对。他认为领导权最重要的方面不是领导农民阶级,而是取得文化和意识形态革命的胜利。在葛兰西看来,现代西方发达资本主义国家的社会结构已经发生了深刻变化,无产阶级要想取得革命胜利必须重视在文化和意识形态领域与资产阶级开展斗争。与政治革命相比较,文化和意识形态革命对无产阶级更为重要。因为只有在文化和意识形态革命中获胜,成功夺取文化领导权,无产阶级才能最终获得政治上的解放。因此,在葛兰西提出的领导权理论中,文化的意义不言自明。在葛兰西看来,暴力革命只能适用于社会结构相对简单的东方社会,而面对复杂的西方社会则显得无可奈何。对于生活在西方发达资本主义社会中的无产阶级而言,文化和意识形态革命才是他们的首选。由此,我们可以看出,虽然葛兰西也使用了列宁的领导权概念,但赋予了它不同的含义。尽管葛兰西对领导权的理解与列宁对领导权的理解存在差异,但他和列宁一样,都是为了探讨无产阶级如何取得思想的领导权问题。他们之间的差别仅在于对无产阶级实现领导权的途径的看法不同。应该说,葛兰西与列宁领导权概念的同一性体现了葛兰西领导权概念的时代性特征,而其区别则体现了葛兰西哲学思想的西欧传统,也充分体现了东西方马克思主义哲学的差别。
在构建政治科学的过程中,葛兰西一方面继承和发展了马克思主义哲学传统,另一方面还特别注意从本民族的哲学传统中吸取理论资源。他通过研究马基雅弗利和克罗齐,进一步思考了政治科学中集体意志的达成问题,提出要分析领导权背后的思想结构,以实现对世界观的批判和改造。政治科学中集体意志的达成问题是意大利民族思想家马基雅弗利看重的问题。马基雅弗利认为,为了形成集体意志,必须加强组织和领导工作,通过说服民众来达到君主的目标。在马基雅弗利那里,居于统治地位的帝王就是组织和领导民众的关键。马基雅弗利对这一问题的说明集中体现在其著名的《君主论》中。葛兰西对《君主论》十分熟悉,他被捕入狱后多次阅读此书并写下相关笔记。在他看来,马基雅弗利关于君主问题讨论的核心就在于君主必须有足够的力量将个体的自由意志整合为集体意志,而马基雅弗利写作《君主论》的最终目标就是要让群众意识到集体意志的重要性。为了达到这一目的,“马基雅弗利在结论中与人民融为一体,变成人民的一员;但不是‘普通的’人民,而是马基雅弗利在前文通过辩论说服的人民——也就是他感到认同的人民,实际上他就是它们的思想和喉舌,而且他也意识到这一点。由此看来,整个‘逻辑’辩论过程不过是人民的自身反映——在人民的意识中进行的内在推理,以热情急切的呼号而告终。”①葛兰西:《狱中札记》,第89-90页,第89页,第135页,第261页。当时,面对一大批欧洲民族统一国家的兴起,马基雅弗利意识到必须建立一个新的统一的意大利国家。然而,对于意大利来说,由于缺乏统一的集体意识,统一的目标显得遥不可及。在这种情况下,马基雅弗利强调要充分发挥君主的作用,把消极被动的分散意志统一成积极主动的集体意志:“其表现方式既不是冰冷的乌托邦,也不是卖弄学识的空论,而是通过具体创造的幻想,影响四分五裂的人民,唤醒并组织人民的集体意志。”②葛兰西:《狱中札记》,第89-90页,第89页,第135页,第261页。葛兰西赞同马基雅弗利的这一主张,但是他认为马基雅弗利并没有进一步分析集体意志达成的内在因素和必然性。后来,克罗齐试图解决这个问题。由于克罗齐强调精神在历史发展中的作用,主张发挥历史进程中人的能动性和创造性,所以,在解读马基雅弗利思想时,克罗齐主张把政治与伦理分开来探讨集体意志的达成。葛兰西认为,克罗齐在解读马基雅弗利时采取生硬地将政治与伦理、道德等方面分割开来的思路是错误的。因为,在葛兰西看来,“马基雅弗利不仅仅是一个科学家,他是一个党人,一个具有强烈感情的人,一个积极的政治家,希望创造新的力量平衡,因此他不免总是关怀‘应该是什么’的问题(当然不是道德说教的意义)”③葛兰西:《狱中札记》,第89-90页,第89页,第135页,第261页。。尽管葛兰西认为克罗齐对马基雅弗利的解读存在问题,他还是对克罗齐的解读给予了充分的肯定。因为克罗齐在解读中触及了集体意志形成中的文化因素,促使人们重视知识分子作用以及领导权的文化特征。
在马基雅弗利和克罗齐的启发下,葛兰西提出了自己对这一问题的解答。他认为隐藏在领导权思想结构中的秘密需要到哲学世界观的文化本性中去寻找。在葛兰西看来,哲学世界观的文化本性可以用三个因素加以说明,即语言、常识和宗教。在上述三个因素中,葛兰西特别强调语言的重要性。这里的语言并非我们通常理解的语法上的字词,而是思想体系,是文化和哲学的总和。对此,他指出:“语言也意味着文化和哲学(要是处在常识的层次上就好了),所以,‘语言’这个事实,在实际上意味着多种或多或少有机地融贯一致着和协调着的事实。走到极端,可以说每个讲话的人都有他自己的个人语言,也就是他自己独特的思考和感觉方式。文化在其各种不同的层次上,把或多或少的、不同程度上理解彼此的表达方式的个人,联合成为一系列彼此联系的阶层。”④葛兰西:《狱中札记》,第89-90页,第89页,第135页,第261页。由于语言是思想体系,它在世界观中所起的作用就不可小视。一方面,它创造体系化的世界观,另一方面,它也可以传播体系化的世界观并批判那些非体系化的、零散的世界观。葛兰西所说的非体系化的、零散的世界观指的是常识和宗教,也就是人们日常生活中的大众文化和宗教信仰。除了有体系化和非体系化的区别以外,由语言、常识和宗教所构成的哲学世界观同时也呈现出自发和自觉的区别。这两者在现实中的关系就体现在哲学家(知识分子)和普通人的关系之中。普通人顺从环境,从而形成一种非判断的、没有条理的世界观,它代表的是一定时期、一定文化和一定社会集团的意识。哲学家(知识分子)则批判地审视日常生活,通过自觉的和批判的思维,积极地参与创造历史的活动,从而建立自己的批判性的、系统化的世界观,并且不断把普通人引导向更高的生活概念,最终达成集体意志。通过两者的对比,葛兰西构建起一个融批判和非批判于一体的二元文化世界。在这个构建过程中,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所要批判的对象也就被葛兰西确立起来:它既不是自然的物质世界,也不是社会的生产力的物质性,而是人的文化世界,是压抑人的文化创造的日常生活世界,是消解精英文化的大众文化世界。
综上所述,葛兰西独具特色的政治哲学创造实际上是20世纪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形态更新的一个缩影。虽然在阐述自己的思想时,生活在20世纪上半叶的葛兰西不断地强调它的特殊性,强调它解决的是发达资本主义社会的特殊问题,但是,当发达资本主义在20世纪下半叶成为西方世界的普遍形态时,它也就随之获得了普遍和一般的意义。从这一角度看,马克思主义政治哲学并没有随着革命时代的不复重来而渐行渐远,相反,它指向的恰好是我们这个时代所面对的问题,它也因此成为必然与我们这个时代同行的哲学。
[责任编辑:杨晓伟]
B546
A
1003-8353(2014)07-0089-06
吴昕炜(1981-),男,武汉大学哲学学院讲师。
②葛兰西:《狱中札记》,第243页,第214页,第7页,第280-281页,第111页,第194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