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海洋[海南师范大学,海口571158]
《红高粱家族》中狗的意象解读
⊙许海洋[海南师范大学,海口571158]
在中国现当代文学中“狗”的意象在一些文本间重复出现,作家很少正面书写“狗性”,大多数情况下是作为配角或者点缀出现的。莫言《红高粱家族》中生动地描摹了高密东北乡的自然和人文景象。对动物的书写,尤其是对狗的刻画,隐含着作家以独特的视角和叙述方式,思考着人性和人生的哲学命题。充满着原始气息和神秘色彩的《红高粱家族》,在人性与狗性参差对照中,在人狗世界的交叉错落中,埋下了暗合主题的独特的狗的意象。
首先,狗的意象体现了生命的原始气息。当没有受到外界威胁,生命呈正常秩序前进时,狗所展示的是普通意义上的忠诚代表。文本中有几处关于“我”奶奶家的那几条大狗的描写,当余占鳌喝多了酒夜闯奶奶的西院时,五条狗窜出来,昂着头吠叫。“要不是我奶奶出来得快,只怕再有两个余占鳌,也早被五条猛狗给撕烂了”。外曾祖父第二次来找奶奶,“奶奶那五条狗也团结一致,形成一股强大的力量,外曾祖父一敲响大门,那群狗就在院子里狂吠。大老刘婆子开了门,群狗冲出,包围外曾祖父,只叫不咬。”曹县长命人大半夜抓“我”爷爷,“那群狗见我爷爷被抓,扑上去相救。”这些都说明这狗是普通意义上的狗,看家、护主,听人话。它们不咬人,吃锅巴,喝涮锅水度日,被人类驯化,为人类所用,是忠诚,善良,勇敢的象征。假设只对高密东北乡的人进行描写,会苍白无味。而对于狗的描写,从侧面向我们展示了更为丰富的、自然的,真实的高密东北乡的日常生活。
当生命受到外界威胁、生存紧迫的时候,狗呈现出的是另一种姿态。日本人入侵高密乡,烧杀抢夺,杀人放火,无恶不作。现实状况不仅改变了高密乡人的生活方式,还大大改变了狗的生活方式。被逼无奈之下,狗逐渐恢复原始的兽性,成为人们的敌人,它们吃死尸攻击人。“爷爷和父亲都听到了狗嘴的吧咂声和尸体的撕裂声”,令人战栗。而后由“我”父亲组织了人狗大战,父亲带领母亲,王光等袭击狗群,给狗群带来惨重的损失,这是违背了双方原有意愿的战斗方式,是一种不人道的行为。狡诈和残忍的红狗做首领后的报复,咬伤了“我”父亲,差点断送了余家的香火,活生生地撕咬活人,暴露了凶狠残忍的狗性。一方面,狗食人肉是为了生存,狗对人的进攻可以看作是狗为了生存而向人类的压迫发起的报复,是在极度险恶的环境下生存需要的手段和伎俩;另一方面,狗性中有着凶残和暴烈,当狗的这种本性扩张后,人即成为弱者。这种野蛮残忍的“狗道”的猖獗是对人类的极大威胁。人狗大战以爷爷枪杀红狗而结束,体现了人与狗发生极端纠葛时,人会高举人道主义牺牲狗及“狗道”!
人与狗之间的战争,狗吃死尸为了生存,人猎狗吃狗肉也是为了生存,是对于生存权、主导权的一种争夺。人不顾人道偷袭,狗无狗道夹击。狗与狗之间的战争是为了争夺领导权。所有的战争都是为了争权获利。用人与狗,狗与狗之间的战争去解构人与人之间的战争,无所谓正义与道德,展现了最为真实的一面。用狗与狗之间的战争,象征当时在高密乡所发生的人与人之间的战争。莫言正是通过狗的意象为其想象和创造留下富足的余地,将他的思绪和内蕴的情感投射其中,扩大了视野,增强了小说的魔幻性和荒诞性。
人狗关系的对立、兽性和人性的扭曲,与人类社会极其相似。这些野性、兽性恢复的恶狗在显示其兽行的时候,狗的首领之间的勾心斗角,狗的贪婪无情,狗吃人时的嘴脸和人类一样,一切只是为了活命。与其说这是狗的世界,不如说这是撕开面纱的人的世界。人狗不同种,但和平年代表现出的平静与遭遇极端变故时的野蛮,表现出的共同行为模式,却是相似性。这种相似性某种程度上是生命原始特征和本来状态的复现。
其次,狗的意象也体现出无尽的神秘色彩。“奶奶又买来三条半大狗,一条黑狗,一条绿的,一条红的。”莫言在丰富的色彩世界中,对色彩的调配和对比色的运用,信手拈来,却能传神醒目。莫言对于色彩的感受和运用是神奇而独特的,带有极其强烈的主观随意性。显然,绿色的狗及红色的狗在现实中是不存在的。我们所熟悉的狗的固有色彩消失了,新的色彩在感觉中得以重建。感觉的色素得以从经验世界的常态中解放出来,这种“陌生化”的审美效果将一个对象从通常理解的状体变为新的感知对象,神秘感倍增。正如王德威所说:“莫言用最结实的文字象征,重新装饰他所催生的乡土情境,开拓了历史空间无限的奇诡的可能。”①
《狗道》开头写道:“光荣的人的历史里掺杂了那么多狗的传说和狗的记忆,可恶的狗可敬的狗可怕的狗可怜的狗!”可以看出作者对狗既恨又敬,且畏且怜的多种情感因素。人与狗的关系是纠缠不清的。其中“可恶的狗可怕的狗”说明人与狗的关系是对立的,可以说是预示了接下来所要叙述的不同于常的人狗大战。“可敬的狗”为了生存所做的反抗斗争,对生的强烈的欲望值得人给予敬意的,即体现了作者对于生命的激情与崇拜。“可怜的狗”生不逢时,人类尚难对其同类实行人道,怎能对狗实行狗道!狗被贴上不同的标签,这种复杂性为狗的意象蒙上了一层神秘色彩。
黑狗在与老相好亲热时,绿狗趁其不备,将正在调情的黑狗压在河滩上,偷袭让绿狗占了优势,最终打败了黑狗。黑狗、绿狗两败俱伤,红狗咬死绿狗,逼得黑狗跳河自杀,渔翁得利。这完全违反了狗道的偷袭使得红狗稳坐上“领袖”之位,随即狗群对“我”父亲他们实施报复,进行了偷袭。而人类这边,胶高大队为过冬御寒,偷走余占鳌贮藏的狗皮,而余占鳌利用“绑票”来勒索国共两支队伍的武器,引起胶高大队利用余为其妻出殡的机会对余的队伍进行伏击,两败俱伤时又被国民党乘虚而入,全部擒拿,最后三支队伍又被日本人包围,于是拿起武器共同突围。
战争的发生使得世界陷入复杂的混沌之中,这也是人性内部深层次的状态。战争贯穿着整部《红高粱家族》:土匪之间的战争;土匪与国民党、共产党之间的战争;土匪、国民党、共产党和日本人之间的战争;人与狗之间的大战;狗与狗之间的争权战争。这些战争都是在人与狗的对照中描写开的,从而达到对于战争的正义性和崇高性的解构。
战争是为了获取利益。爷爷与花脖子,黑眼之间的明争暗斗,一是为了报复,报复花脖子对奶奶的绑票,黑眼与奶奶的苟合;另一方面也是为了争权,争做土匪头子。爷爷与冷支队,江小脚儿之间的勾心斗角,尔虞我诈是为了从对方那里获得自己军队所需。即使是团结合作,这背后也掩藏着为自己之利不惜坑害对方。例如,在游击战中,冷支队与余占鳌合作,余全军覆没,冷支队没来搭救,战争结束后却来抢夺战利品。胶高大队也没有伸出援手,在战争结束后想让爷爷加入其队伍为其所用,并通过磨缠分得几杆枪。爷爷通过绑票敲诈国共两党的枪支都是为了自身的利益。日寇发动战争是看中了中国的地大物博,想占领中国的领土是为了获取巨大的物质利益。中国人民奋起反抗,是为了保全领土,保护自己的家,保护自身的利益不受侵犯。可见莫言是站在比较超阶级的观点上,是站在人类的高度上来写战争的,站在一个更加超脱一点的角度上来看人,写人。把敌人也当作真正的人来看待,来描写。作者呈现出来的人是最为真实的人,既展现了人性中伟大的一面也不避讳人性中隐蔽的一面。余占鳌既是抗日英雄也是货真价实的土匪。日寇在中国无恶不作,有人性中残忍的一面,但其也会思念妻儿,临死前求饶恕,只为可以再回去见到妻儿,也有人性中温暖的一面。莫言认为战争无非是作家写作时借用的一个环境,利用这个环境来表现人在特定条件下情感发生的变化②,张扬了一种个性解放的精神——敢说敢想敢做!③
日本人入侵后,狗的世界不实行狗道,相互间勾心斗角,厮杀抢夺。人的世界不实行人道,抢劫绑票敲诈,用狗的世界与人的世界相映射。狗之间的争战映射当时高密乡匪共国之间的现状,犬类的生存现实象征当时高密乡的社会生活现实,消解了所谓的战争的正义性和崇高性。人的世界与狗的世界产生了某种暗合,营造了神秘和复杂的氛围。
莫言追求天马行空的奇异世界,把客观世界放在主观感觉中来写,营造一个感觉中的亦真亦幻,带有超验色彩的艺术世界。莫言的作品中,人,动物,植物三者在生命感觉上往往是相通的,他笔下的动物、植物一个个健壮活泼,有灵性,解人事,形成生命感觉的融会贯通。文学是人学。动物意象不过是从文字的角度来关注人性世界。在《红高粱家族》中,莫言有意用狗的世界来象征当时高密东北乡人的世界。人与狗不可分离,通过原始气息和神秘色彩的解读可以明确,狗的意象实际上是一个象征隐喻系统,一定主体的人与狗的关系传达不同的意识形态和道德立场,达到对战争正义性和崇高性的解构,增强小说的魔幻性,张扬个性解放的精神。
①王德威:《千言万语,何若莫言》,《读书》1999年3月10日。
②③莫言:《我为什么要写〈红高粱家族〉——在〈检察日报〉通讯员学习班上的讲话》,《莫言研究资料》,天津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44页,第46页。
作者:许海洋,海南师范大学文学院硕士研究生。
编辑:赵红玉E-mail:zhaohongyu69@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