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泽涵
一碗桔梗茶
●江泽涵
三太婆患老年痴呆好多年了,不认得我,也不认得大部分儿孙。我拎着一个袋子,轻轻晃着,说:“瞧我给您送啥来啦?”她竟激动起来:“给……给我,我要……煮茶……”
昨晚,七叔公(三太婆的长子)打来电话,托我捎一斤桔梗,说是三太婆要的,她每年都要。他这阵子忙着准备三太公的百岁阴寿,竟把这事给忘了。
为什么三太婆脑子糊涂之后,其他事都不记得,对桔梗茶的喜好却一直没变?七叔公对此没有多说,于是我向爷爷打听三太婆和桔梗的故事。
这要从三太婆嫁给三太公那年说起。那时三太婆才16岁,而三太公已经30多。三太婆恨爹娘无情,为了50斤大米把她“卖”了出去。嫁过来后,三太婆就在枕头下藏了一把磨利的剪刀,不许三太公进房门一步。三太公不太会说话,老实疙瘩一个。他一点儿也不恼,一边瞒着爹娘兄弟,一边对三太婆好。逢年过节,也是一个人挑着担子上岳丈家。
三太婆身体底子不好,天一热,人便怏了。三太公叫她在家休息,三太婆不领情,淡淡地说:“我不是吃白饭的。”三太公上山,三太婆就下地,还把家务打理得井井有条。然而,三太婆终究病倒了,上吐下泻。她以为过一夜就会好,可这一整夜都没安生,反而更严重了。
三太公第一次闯进了三太婆的房间。只见三太婆的脸像纸一样白,身子骨软绵绵的,可把三太公吓坏了,赶紧去敲响了隔壁桂花姑(太公的长辈)的门,年纪大的人经验总多点儿。
桂花姑一按额头,一掐手臂,摇了摇头,说再这样下去,身子怕要虚脱了,即使好了,也会留下病根。三太婆没说话,脸上相当平静。三太公却落下了泪,求桂花姑一定要想个法子。
“哭什么哭,有什么好哭……”三太婆挣扎着起床,到底没能使上劲。
“得先找药。”桂花姑犯难了。这年头,能吃的药草几乎都被挖光了。她想了很久,说:“桔梗可能还有,这东西最治暑泻。”三太公一溜烟就出了门。
桂花姑守了三太婆一个上午。晌午,端来了一碗桔梗米粥。虽然米粒少得可怜,但香味浓郁,三太婆也真饿了,吃得津津有味。桂花姑一勺一勺喂着,并劝着说:“老男人懂得疼女人哟。”
三太婆吃完睡了一觉,能下床了,还不见三太公身影,便寻了出来。见桂花姑的门开着,想进去道个谢,却见三太公躺在门板床上,只穿了条裤衩,两条黝黑的大腿和宽阔的胸口上满是细密的红斑,还冒着血,脚踝处更是一道道血痕。
桂花姑指着对面的山坡,说:“另一头,向阳的一面,长了桔梗。十几年前,山坡这面就已经荆棘丛生,又没有及时清除,便结成了一片林。从此,我就再没去过,也不确定还有没有。三儿说什么都要试一试。但没有可走的捷径,只有穿过荆棘林,才能到向阳的那面。”
三太公用枯树皮和烂稻草裹住脚丫,再用细柴棒紧紧夹住,然而,荆棘林实在宽广,没走几步,柴棒就松了,树皮和稻草也很快被划掉。返回时,稻草已掉得差不多,快走出来时,本可以松一口气,却又摔了一跤,于是,胸口成了满天星。
三太婆侧过了脸,说:“刺——拔了吗?”桂花姑说都拔完了,结痂就没事了。三太公说:“快夏天了,桔梗不多了,我都采来了,晾干储藏,你几年都不用愁了。”
“你还想我有下次啊?”三太婆笑了,这是她嫁过来第一次笑,笑得十分灿烂。三太公一愣,抬起手,摸摸后脑勺,也笑了,笑得比三太婆还好看。
半个月后,三太公伤愈了,三太婆把他叫进了自己房里。又半个月,忘了是什么节,三太公陪着三太婆一块儿回了娘家。
在之后那些难挨的冬天里,衣着单薄的三太公总会退下一件薄衫,套在三太婆和孩子们的身上,自己却冻出了支气管炎。三太婆到处求医问药,打听偏方,听说桔梗煮蜂蜜水很有效,于是每逢三太公发病,她都会一日煮一剂。年年如此。
20年前,三太公过世了。没几年,那块桔梗地也被一次意外火灾彻底烧了。三太婆就进城去药店买,每年清明都不忘煮上一碗桔梗茶。3个炮仗飞上了天,三太婆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桔梗蜜茶,放到供桌上,然后,一直守在旁边。
(摘自作者的新浪博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