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馕
“神女”是中国古典文学史上极富特色的意象,也是中国文人士大夫心中难以割舍的情结。而最初的“神女”,却是出现在梦中。千百年来,与“梦会神女”相关的文学作品汪洋恣肆,层出不穷,构成了一个任人遨游而又不能穷尽其妙的梦幻世界。
怅望前回梦里期
“梦会神女”的文学主题滥觞于宋玉的《高唐赋》。按照序文所记载,当时宋玉陪同楚襄王游览云梦台,远望高唐观上云气秉异,状如峰峦,升腾直上,忽而易容,顷刻之间,变幻莫测。襄王好奇,问道:“此何气也?”宋玉回答:“所谓朝云者也。”襄王又问:“何谓朝云?”由此,宋玉引出了先王楚怀王的故事:“昔者先王尝游高唐,怠而昼寝,梦见一妇人曰:‘妾,巫山之女也。为高唐之客。闻君游高唐,愿荐枕席。王因幸之。去而辞曰:‘妾在巫山之阳,高丘之阻,旦为朝云,暮为行雨。朝朝暮暮,阳台之下。旦朝视之,如言。故为立庙,号曰‘朝云。”
宋玉在开始这段讲述的时候,实质上是借用一个久远的幻梦开启一个新的幻梦。经由宋玉一番绘声绘色的描述,襄王情不自禁地进入角色,开始了一段心向往之的神游:“朝云始生,状若何也?”“其始出也,对兮若松树;其少进也,哳兮若姣姬。扬袂鄣日,而望所思;忽兮改容,偈兮若驾驷马,建羽旗;湫兮如风,凄兮如雨。风止雨霁,云无所处。”
这样一种亦虚亦实、若隐若现的姿态一下子就俘获了襄王的心。“寡人方今可以游乎?”楚襄王不知不觉中从被动聆听转换为主动幻想,当夜果然梦见神女了。
第二天,他把梦会神女的情形描述给宋玉听,并叫宋玉再作一篇赋,是为《神女赋》。梦中的美人“耀若白日出屋梁”、“皎若明月舒其光”,是那样地神采焕发,摄人魂魄。她作用于襄王的,不仅是视觉的痴迷,还是整个灵魂的震颤。“意似近而既远兮,若将来而复旋”,正当襄王神魂颠倒、不能自持的时候,神女忽然变卦了,她“怀怀贞亮之清兮”,踟蹰不前,乃至“扬音哀叹”,带出一层薄薄的怒容。于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终究闹了个不欢而散。
仙凡相隔,后会无因。在这场虚幻的春梦里,神女终究是圣洁的,只可远瞻,不能近狎。襄王的怅然若失与神女去来飘渺的虚幻相映衬,形成了一种真中有假、虚实相生的审美效果。而在宋玉的文采飞扬中,似乎每个读者也经历了一场真实的爱恋。无望的爱恋总是令人难以忘怀的,所以一任时间流逝,千百年来神女始终摇荡人心。
宋代词人苏轼著有《巫山》一诗,诗云:“楚赋亦虚传,神仙安有是?”笃定地对《高唐赋》、《神女赋》的真实性表示了怀疑,但其爱妾却名曰“朝云”,他也反复用“高唐”典故讴歌他们的爱情。这种矛盾态度让人不由得会心一笑,想来巫山神女的美梦还是慰藉了词人的相思情怀,温暖了词人在颠簸流离中孤寂失意的心灵。
巫山洛水枉断肠
自宋玉作《高唐》、《神女》二赋,“神女”作为爱与美的化身,逐渐在汉民族集体无意识中积淀为一个具有永久生命力的原型,“梦会神女”也成为中国古代文学中最为常见的主题之一,其后的一系列作品大多衍生于此。如徐干撰有《喜梦赋》,杨修、王粲、陈琳皆有《神女赋》。待到曹植“感宋玉对楚王神女之事”,作《洛神赋》,更是将此类文学作品的发展推向顶峰。
《洛神赋》作于公元230年,当时甄后枉死,曹植到洛阳朝见曹丕,获赠甄后遗物玉镂金带枕。曹植睹物思人,在返回封地时,夜宿舟中,恍惚之间,遥见一位美人凌波御风而来,“其形也,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摇兮若流风之回雪”,令人心旌摇曳而惴惴不安。定睛一看,原是甄宓死后幻化的洛神。
曹植情难自禁,将玉佩作为定情的信物,向洛神表达了爱慕之情。洛神还赠琼琚作为回应,并请曹植到深渊相会。没想到,曹植却不合时宜地想起《神仙传》中郑交甫遇江妃二女的故事,担心同样受到欺骗,犹豫狐疑,不敢赴水,于是收敛情志,“申礼防以自持”。最终洛神只得满怀幽怨,依依不舍地离去。“恨人神之道殊兮,怨盛年之莫当”,洛神举袖掩泣,哀叹从此永诀,又赠以明珰为念,表示今后会在幽冥的水府永远思念他。说罢,神光消隐,不见踪影。
曹植一惊而醒,原来是场梦。回到鄄城,他的脑海里还翻腾着与甄后洛水相遇的情景,于是文思激荡,写了一篇《感甄赋》。四年后,明帝曹睿继位,觉得原赋名字不雅,遂改为《洛神赋》。
此赋一出,风靡了后代多少文人雅士。
受感于《洛神赋》,晋明帝司马绍挥毫泼墨,绘就《洛神图》,可惜今已失传。东晋画家顾恺之更是将此赋内容画作四段,联为一卷,是为《洛神赋图卷》。
与顾恺之同时代的书法家王羲之、王献之父子,曾各书《洛神赋》数十本,可惜墨迹写在麻笺上,流传到唐宋时期就已经残损并亡佚了。现存刻本为宋代根据真迹上石的拓本,包括“碧玉版本”和“白玉版本”两种。其中“碧玉版本”较好,署王献之书,于明万历年间在杭州西湖葛岭的半闲堂旧址出土,现藏首都博物馆。
不知不觉中,历经各家描摹与吟咏,洛神逐渐成为绝世美人的代称,后人将其与高唐典故联系在一起,并称“巫山洛浦”、“巫山洛水”,用于夸饰无以复加的女性美。
红袖添香伴读书
魏晋时期,“梦会神女”的主题与当时的求仙方术相结合,逐渐幻化成文人幻想中的一个符号、一个比理性精神更为遥远的浪漫符号。唐宋以降,诗、词成为文人们寄托“神女”之思的前沿阵地。一方面,文人们通过诗、词、曲直接歌咏巫山神女,表达向往之情,如刘禹锡的《巫山神女庙》、李贺的《巫山高》等;另一方面,受礼教文化的禁锢,文人们隐晦地使用相关典故或比喻,暗示艳情。
在叙事文学中,“梦会神女”的作品更是不绝如缕。早期梦会神女的多是君王或帝王,发展到后来,形形色色的凡夫俗子也能得到神女的眷顾。这一现象在明清文言梦幻小说中表现得尤为突出。“神女”频频出现在寻常男子的梦中,她们对世俗男子,尤其是书生的青眼相看,某种程度上抚慰了现实生活中郁郁不得志的文人。
譬如明代华玉溟的《银河织女》叙武陵少子梦到一“驾鹤缠云”之美姝引领其前往天境,被帝君认为“佳婿”,游历仙境故地。此后二人经常梦中相见,诗词唱和,“嗣是则恒梦同游胜地,而不复入银河”,经年之后,美姝方留书别去。
又如林鸿《梦游仙记》中,作者酒酣醉卧莎草,梦到“瑶华洞天”,遇瑶华洞主的三女儿芸香。芸香向作者表达了对其才华的倾慕之情,并求诗一首,作者慨然允诺,挥毫立就。芸香亦一蹴而就,不假构思而和诗一首。两人谈兴正浓,却被突然回府的真君惊扰而梦醒。
不难看出,这类“神女幻梦”的故事多属于文人士子的自我慰藉:在现实生活中,落魄文人的个体生命价值受到社会的贬抑或冷落;在虚幻的梦境里,却得到神女的眷顾与倾慕。神女的地位越高贵,她们的俯就越能体现文人士子的重要与尊贵。正所谓“绿衣捧砚催题卷,红袖添香伴读书”,因着美丽的幻梦,寒窗苦读也变得可爱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