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 平
这大概是一个庸俗的开头,分析韩寒的《后会无期》,从郭敬明的《小时代3》讲起。这两部电影的区别,就像这两个80后作家的区别一样,重要的倒不是内容的差异,如是否物质化、拜金之类,而是形式上的差异。《小时代3》的叙述完全是透明化的,最夸张的镜头语言是屡屡出现的不同空间的分屏并置,比如同时呈现顾里与林萧在外滩、南湘与唐宛如在思南公馆的争吵。这种无所不知的全知叙述既肤浅又蛮横,丝毫不顾及叙述的真实性(谁能同时看见不同空间的争吵?),同时自信地以为呈现了生活的真实。为什么说郭敬明的作品不成熟,不在于他叙述的是不成熟的生活,而是不成熟地叙述他所以为的生活。
带着同样的问题来看韩寒,《后会无期》是怎么开始叙述的?电影开场,是片中角色胡生的画外音,叙述三年前他和朋友浩汉、江河的一次旅行。而通过胡生的叙述我们得知,尽管胡生是同行者,但他的叙述,却是通过一本叫《旅行者》的小说,胡生只是在转述这本小说。随着情节的展开,我们发现两点:其一,胡生在旅途伊始因意外而离队,这段旅程是浩汉、江河走完的,江河将这段旅程写成了小说《旅行者》;其二,胡生智力低下,是智障患者。
在叙述学的意义上,《后会无期》整个故事是由智障的胡生转述他所读到的《旅行者》而讲给我们的,这是典型的“不可靠叙述”,这个叙述框架决定了这部电影在结构意义上是反讽性的。理解《后会无期》,乃至于理解韩寒的其他作品,“反讽”是最重要的关键词。
无论语言、情节还是结构,《后会无期》都是反讽性的。所谓反讽,粗略地说有三个层面:言语反讽,说话者表面的意思和隐含的意思不同;情节反讽,主人公所追求的,导致相反的结果;命运反讽,冥冥中的命运有意操纵着事件,激起主人公虚空的希望,然后将这希望动摇与挫败。这几个方面交织在《后会无期》这部电影中。
电影伊始的《东极岛岛歌》,韩寒以戏仿的手法,以高位文体“大合唱”表现低位的对象,构成文体与对象的不协调,这类戏仿的手法算是反讽的近亲,其嘲讽的对象,在于其模仿的文体——如果有的读者对这种戏仿理论陌生,可以回忆一下在网上经常见到的大学寝室版《新闻联播》,这类恶搞视频故意以“新闻联播”这种高级文体来表现日常生活的鸡毛琐事。不惟音乐层面,在《东极岛岛歌》的歌词展开中,比如“鱼儿都来拥抱你”之类,导演刻意表现风化的鱼干,解构了这类庸俗的抒情。无论是《东极岛岛歌》的词还是曲,最根本的反讽是,无论东极岛怎么好(“我们不会离开你”),浩汉他们所要做的,就是离开这座岛,沿着318国道,去向未知的远方。
浩汉离岛之前的一系列举动,都被导演处理成反讽性的。浩汉勇猛地走上舞台向岛民讲话,然而话筒没电了,岛民也不感兴趣地散去;浩汉离岛之前决意将老房子一把火烧掉,结果把邻居胡生与周沫的房子炸掉了,他在上海见到周沫,周沫第一句话就问他,老家的房子怎么样了。
这种言语的、情节的反讽还不是最关键的,对于浩汉而言,致命的是命运的反讽。一直支撑着浩汉并给予他生命意义的,是他失踪的父亲所象征的“自由的神话”。浩汉的父亲失踪于1994年,在浩汉的回忆里,英勇的父亲消失在茫茫的大海上,消失在与9417号台风的搏击之中,台风也无法阻挡父亲不羁的灵魂。在父亲失踪的同一年,一个叫刘莺莺的女孩作为远方的笔友与浩汉通信,在之后的十九年中,浩汉慢慢爱上了刘莺莺。然而,当浩汉和刘莺莺见面后,刘莺莺平静地给出了真相:她是浩汉同父异母的姐姐,浩汉父亲当年并没有死,而是找个借口回到了她和母亲身边;所谓笔友,是浩汉父亲的主意,用这种方式了解儿子的生活。这个真相对于浩汉是摧毁性的,父亲所维系的“自由的神话”坍塌了,真正的父亲不是死在路上,而是死在床上,以最庸俗的死法,酗酒后抽烟点着了房子。当浩汉离开刘莺莺后,“在路上”的意义被抽空掉了,浩汉第一次迷路了。
江河的故事构成了浩汉的反题,如果说浩汉是从自由到迷茫,江河则是从混沌到醒悟。电影伊始,江河和浩汉进行“支配”与“分配”的争辩。无论在最东边的东极岛教书,还是去最西边的西藏,浩汉认为是“支配”,江河认为是“分配”。江河一度不愿抗争生活,作为地理老师,他只是通过地图把握辽阔的世界,任何反抗性的动力,在江河这里都转化为没有威胁性的怪癖,比如喜欢涂辣椒酱而不是果酱的面包。在旅程之中,江河的遭遇和浩汉一样都是反讽性的,在小宾馆中喜欢上“小姐”苏米,而苏米只是为讹诈嫖客的钱财而设局;遭遇了据说骑着摩托环绕中国的阿吕,一路上阿吕喋喋不休地谈着自由、远方与爱情,结果骗走了他和浩汉的车。
然而,江河这条线的反讽在不断分裂,后一个段落反讽前一个段落,构成一种不断否定的推动力,这其实是《后会无期》的主线所在,江河应该被视为这部电影的第一主人公。在这种反讽性的否定运动中,何为叙述逻辑?比如,苏米的爱情故事由于是“设局”,整体构成对于江河的反讽,然而江河在苏米电话铃音《QueSera Sera》响起的时候,深情地为苏米朗诵这首名曲的中文歌词,“当我还是个小女孩/我问妈妈/将来我会变成什么样子呢……”,这个场景无疑又是反讽性的,民谣中清纯的小女孩与苏米的现实身份构成讽刺性的反差,而江河对此懵懂无知。这一场景的反讽性,否定了整个故事的反讽性,苏米因此真的爱上了江河,她不再是设局的妓女,而真的像是清纯的小女孩了。同样,阿吕的故事里,跌宕而起的反讽间的不断否定更为复杂,构成了内部的博弈对话:阿吕信誓旦旦地表示“我为的是自由,而你却是为了生活”,目光炯炯地要去目睹探索太阳系外太空nt3m5p卫星升空,而当江河与浩汉和他一起前往时,却被偷走了汽车;江河之前被阿吕那句“你连世界都没观过,谈什么世界观”说动,觉得阿吕此举可能有苦衷;然而nt3m5p卫星轰然升空,缓缓上升,又忽然爆炸,探索自由的故事不过是一场幻梦;江河与浩汉在沙漠遗弃的小屋中借宿,不甘心的江河要做一个“温水煮青蛙”的实验,证明人可以挣脱所处的环境,但就在青蛙即将蹦出来的时候,浩汉把锅盖狠狠地扣上了。在沙漠中,站在陨落的卫星残片下,两个人分道扬镳,此刻的浩汉心灰意冷,此刻的江河陷于自由的迷茫。
从江河的这条叙事线索可以看出,和浩汉线索上的“弑父的故事”相比,韩寒对于“爱情的故事”与“自由的故事”犹疑不定,既戏谑嘲讽,又混杂着真诚。有意味的是,电影结尾构成了对于韩寒自身的反讽:三年后(回到电影开始的时间),江河将这段旅程写成了一本畅销小说《旅行者》出版,大卖之余还被拍成80集电视剧,掀起观影狂潮,《旅行者》被比成了韩剧《继承者》,尽管作为作者,江河一再抗议改编,但对于商业逻辑毫无作用。走了整个世界又归来,重返东极岛的他,却发现东极岛已经被改造成旅游胜地。这一刻的江河,到底是自由的,还是不自由的?他终于拥苏米入怀,可是他和苏米的表情,却那么疲惫。以大众文化的方式,江河使得这个“在路上”的故事播散,而“在路上”的故事在大众文化中只能被叙述为“旅行”的故事,就像“去远方”在今天往往不过是一场充斥着淘宝风格长裙与无数嘟嘴自拍的“旅游”,电影就结束在这最后一个反讽。
如果说《后会无期》是公路电影,这里的公路不仅仅是故事发生的场景,更是象征性的结构。韩寒的第一部电影,再次重复了他多少部小说核心的情感结构:韩寒的艺术世界中,主人公永远在游荡,面对剧烈转型的中国,“父亲”所意指的确定性变得可疑,青年一代除非安于“小时代”的迷幻,否则只能以不确定的方式游弋。且回顾作为作家的韩寒,他素来写的是游弋的“公路小说”,往往和道路与远方相关,描绘着不安分的青年游荡者。“在路上”的情结其来有自,早在2000年,十八岁的韩寒就表现出对“远方”的向往,他在《永远的远方》一文中表示苏童的短篇小说《一个朋友在路上》是“近年来唯一一篇让我读了两遍的小说”。这篇小说描写叙述人“我”的好友力钧酷爱《在路上》,大学毕业后选择做一只“自由之鸟”在中国各地漫游,“冲破围墙到外面去,去看真实的世界,去找寻你的自我”,这个主题显然击中了韩寒的内心深处。韩寒的小说都是“在路上”的各种变形:小说《一座城池》中的第一页,“火车慢慢停下,这又是一个全新的地方”,以为自己是“逃犯”的“我”和健叔在陌生的大地上逃亡;在《光荣日》中,一群青年自动放逐到远方,整部小说是一个疯狂的白日梦,“到了毕业分配的时候,这些人主动放弃了分配,跟随大麦来到了孔雀镇。一共七个人。大家坐着火车,摇摇晃晃,穿过一座山,再穿过一座山”;在《他的国》中,依靠着最后一个变异的大动物萤火虫的照亮,左小龙在大雾中开着摩托离开故乡亭林镇,幻想沿着318国道穿越中国;《1988——我想和这个世界谈谈》则更为彻底地将故事场景放置在318国道,“我”从上海到西藏,横贯东西,穿越整片广袤的中国。
迷茫的一代青年,他们行走与反抗的方式是反讽,而韩寒充当着这一群体的历史代言人。由于中国社会结构的板结化,青年群体的社会上升渠道受阻,普遍面临着“参与性危机”,他们无法切实有效地参与到自身的生活之中,而这种危机在当下的文化环境中,并没有导向古典的抗议形式,而是导向反讽。所谓反讽,是人与历史相脱离的美学,这是无路可走的“在路上”,一代人在戏谑中漂泊无依。韩寒很好地触及到了一代人共通的情感结构,然而韩寒的问题在于,他的反讽归根结底是单薄的,他将反讽的逻辑矛盾与青年的生活矛盾,变成俏皮话了。诸如“从小听了很多大道理,可依旧过不好这一生”“小朋友爱分对错,大人只看利弊”“喜欢就会放肆,但爱就会克制”这些话,不过是漂亮而轻浮的反讽式修辞,不是世界观意义上的反讽。艺术深度的匮乏,一直拖累韩寒跻身于优秀作家,恐怕也要拖累韩寒跻身于优秀导演。
此外,韩寒面对的另一重困境就是电影结尾江河的困境,《旅行者》的故事如何避免成为韩剧?《后会无期》的故事如何避免成为一桩生意?不必逐一描述《后会无期》所引动的蜂拥而至的资本投资方,在《后会无期》电影开场前,就是韩寒拍摄的德国大众车广告:“越过高墙,大胆创造”!与请韩寒做广告的诸多外资品牌相似,如雀巢版韩寒的“活出敢性”,瑞士奢侈腕表品牌 HUBLOT的“For Freedom”,大众再次征用了韩寒带有异见者色彩的文化形象。然而,“越过高墙”之后的“在路上”,成为大众POLO的商家广告。这不是说作家不能借用市场的能量,而是说应思考如何避免成为市场的玩偶,如何避免市场体制抽空批判的内涵——有意味的是,《小时代3》之前的电影贴片广告,也是大众POLO的“越过高墙”。
所谓后会无期,最关键的告别,大概是告别过去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