骨头的鸣叫

2014-03-12 19:46刘大先
艺术广角 2014年5期
关键词:文学

刘大先

骨头的鸣叫

刘大先

2013年春节,我把自己的第一本书《时光的木乃伊》带给已经卧病的父亲。他在“后记”中看到了自己和我母亲的名字,非常高兴,亲戚来看望的时候,就会翻给别人看,说古人讲的“在书”就是指这个——名字列在书中,意味着速朽的人生在无尽的时间中有了落脚之处。

敬惜字纸的传统在我故乡安徽六安一直保存到了现在。我小的时候,父亲挂在嘴边的几句话是“开卷有益”“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当时没觉得有什么,甚至有些排斥这些迂腐的说教。家中的春联也必定有一幅是“门对千棵竹,家藏万卷书”,竹子倒是不少,书却并没有几本。除了一些农业科技资料之类,我只见过竹纸的《康熙大字典》和《御媒合同记》,也算不得什么上档次的书。就是这个,也在搬家时候流失了,可能被爷爷烧掉了。尽管如此,多年之后,回看自己走过的路,这些潜移默化的教养如同年深日久的墨渍已经印刻到生活的腠理之中。礼失而求诸野,或许可以解释为底层民众对精英文化的向往,在20世纪饱经变迁的传统中敬畏文化的一脉气息尚存。

上世纪80年代的新安小镇还有一种叫做“文化站”的文化公共场所。那时候,我正在上小学,记忆中那里是放录像、打台球、下象棋的地方,其实也就是一间大约四十平米带有院子的房子,文化站长是我同学的爸爸,同学家与文化站同在那个小院里。那是个吸引我的地方,因为有许多图书杂志。有一段时间,几乎每个周日我都会去看书,印象中期刊有《朝花》《儿童文学》《童话大王》《少年文艺》《雨花》,许多如今可能都已经不存在了,有本科幻小说集《密林虎踪》很让人着迷,宇宙大爆炸理论也是最初在那里的一本书上看到的。当时电视上正在放《变形金刚》和日本的《恐龙特急克塞号》,我甚至还受其影响,在初一的时候写了一个讲外星硅基形态生命的科幻小说。那本小说被一个叫做王圣中的初中生物教师拿走,再也没有还给我,此人后来去了东莞,我就更无法要回手稿了。

这可能是关于写作的最初冲动,虽然彼时对于“文学”并无任何概念。我接受教育的90年代初期,自由市场化导致的文化裂变已经让文学处于边缘的境地,在六安那样一个曾经以革命暴动著称的中原腹地,原本剽悍的民风中曾有一线文脉相传,比如现代文学社团里的“未名社”成员韦素园、韦丛芜、李霁野、台静农、李何林悉数都是来自郊县霍邱,到了这个时候几欲中断。人们更渴望的是挣钱、盖房子、娶媳妇,高远的旨趣之于普通人来说从来就是奢侈。可能正是基于这样的原因,上初中之后,文化站关门了,与之一起消失的是出租连环画的街边书摊——这两样“文化事业”,至少在我看来,是乡镇儿童获得阅读材料、外界知识的最重要途径——也许是因为电视普及,年轻人外出务工,让有闲读书的人少了,总之就是消失了,像无数因为时代环境变化而消失的生计与职业一样。新安中学附近还残存着租长篇小说和流行读物的租书铺,直到我高中快毕业时才踪迹不见,这是90年代中期的事情。少年心思单纯,读过书都能记住,因此很遗憾租书铺的老板水准低下,无法提供更好的书籍,只有金庸、古龙、温瑞安、三毛伴随过精力充沛的青春期。

这当然谈不上“家学”云云,读书的环境也非常差。高中时候,暑假回家一般会从学校图书馆或者同学那里借几本书带回去看,因为没有电视也没有其他的娱乐,它们是枯寂的乡村生活中的慰藉,并不占多大的比重,却是那个年纪留下的为数不多的鲜明记忆。至今我还记得在烈日的松荫底下读雨果和狄更斯的情形:午后的疲乏会不期而至,等醒来的时候,皮肤被罡风吹得干燥麻木,头脑也像脱水似的,满腹都是空茫。那时候,没有想到将来某一天会以读书治学作为职业。

所以我觉得文艺气质是天生的一种禀赋,有的人天生就喜欢读书和思考,就像有的人情商高适合社交,有的人喜欢精算擅长做生意。就像我的两个发小,都只念到初中毕业自己做工,如今已然小康转富。十八岁高考那年,我在考完之后,就和他们中的一个一起去了上海闵行打工。因为上大学这种事情在我们看来是可有可无的,而外面的世界无疑充满了吸引力。至今我依然记得1996年的夏天,两个兴致勃勃的少年坐了一夜长途,第二天兴高采烈地乘轮渡过黄浦江的情形。我们在一个叫做肖塘的小镇落脚,进了一家韩国编织公司。如果不是高考通知书的到来,也许后来我们会合伙做粮油期货。这就是阴差阳错,因为事实上我后来上了中文系,而我从来就没有那么喜欢“文学”——我想判断一个人是否喜欢文学,最简单的一个标准就是他在少年时代有没有写过诗——我关心的是世界本身,而不是对它的书写,喜欢读书纯粹是源于求知欲、好奇心和对未知事物的兴趣。当然,后来才发现文学也是世界本身的一个部分。

说到底读书写作是极其个人化的事情,人们在回首这些往事的时候,往往会陷入不可遏制的自恋情绪,为自己涂抹上感伤主义式的怀旧原色,这正是我要竭力避免的。所以在回忆自己漫长的青春期时,只有一片阳光明媚的景象,虽然江南的梅雨季节往往让被子湿漉漉的,阁楼上的鞋子因为长期搁置而霉斑遍布。大学时候我是个精力旺盛但从来没有拿过任何比赛名次的长跑运动员,但是残酷的追逐跑训练却培养了我良好的体质,这让我可以每天四点钟起床,带着饭盒和热水瓶出宿舍,晚上十点钟准时回来洗澡睡觉。因为对于文学专业的无所用心,所以在保送上研究生的时候随便读了文艺学。这个略显草率的决定改变了后来的命运。不过换个角度看,也许一切从开始已经注定。这个过程让我经常想起小时候凌晨起来从家里到镇上去赶客车的情形:摸黑走在乡道,朦胧中只能看到飘忽的路影,脚下泥泞,跌跌撞撞,有些恐惧又有些心慌,不久就汗流浃背。十几年居然也就这么走过来了。相信很多底层出身的人都是这样,他所有的道路都是黑暗中的旅程,缺少师长的指导,独自摸索前行,固然有着难得的自由,却一定会走很多弯路,指引行程的是心中最初的那点灵明之火。

读书是一件耗时费力的事情,对于专事学术的职业研究者来说尤其如此。如果不满足仅仅做个某一方面的“专家”的话,那么在好奇心、求知欲和探索的野心敦促之下,避免不了会牺牲生活中许多有趣和有益的事情,比如广泛的社交、户外活动、其他的兴趣——你不得不舍弃某些东西,从而完成另一些在自己看来更为重要的事情。表面看上去,似乎是某种体制使读书成为一种异化的途径,然而就个体选择来说,这未尝不是求仁得仁的志趣所在。文艺学的好处是它从理论入手,而摆脱到琐碎材料中不可自拔。柏拉图、亚里士多德、康德、黑格尔系统的阅读,形塑的世界观,无疑与唐宋诗词或者现代小说中读出来的不一样——它会滋润出一种让人从纷繁杂乱的现实中超拔出来的抽象能力和纵横捭阖、指点江山的激情。读研时候寒假回家,我要帮家里卖鱼。这是一项艰苦的劳动,清晨四点钟起床,从水中捞出昨晚在鱼塘中捕捞在网箱中存放的活鱼,挑着近百斤的担子走七八里地到镇上,交给鱼行,分得一个摊位站在那里等候买主。大多数的时候,没有什么人的时候,我掏出带着的《判断力批判》看一节,隔壁的小贩和鱼行的人会讶异我的举动。这是个难以用语言传递的经验,就像无法用语言表述卖完鱼的时候,到镇边的池塘敲碎薄冰洗手时那种刺心的疼痛。

如何处理这种精神与肉体之间的割裂,是现代知识分子普遍要面对的事实。经济上的匮乏长期以来是知识分子的命运,然而在前现代时期,他的象征资本还可以让他保持精神上的自足和傲慢。如今资本逻辑对物质消费的膜拜,已经拉平了几乎所有价值,知识分子的“灵氛”不再,人文知识分子尤其尴尬。分工日益趋于细密化,读书已经变得日益技术化、功利化,即便是专职学者往往也多有囿于本专业领域的问题,商人成了批评家,书评人则转变为商人,业余的读者在大众传媒的挤压之下,遭受又一轮的新媒体冲击。总体化理解世界的方式破灭了,现在我们只能碎片式的进行个体式的读解。从尼采之后,“哲学”的体系性建构逐渐失去其合法性,如今滋生的是各式各样的“理论”,而“理论”本身也成为知识市场上的商品。阿多诺说,一个人在生活中所实现的,无非就是变换方式弥补童年的尝试。我在乡村的少年时代难得有读书的条件,后来在硕士毕业后选择到中国社科院工作,很大程度上来自于对于知识和思想的渴求,以及少年时代这种渴求不能满足所产生的缺憾弥补心理。但内心深处未尝不是一种重新寻找“总体化”的努力,那种明知不可为却依然要在碎片式的时代精神境遇中为自己找到的一种合法性证明。即我在《无情世界的感情》的前言中引用罗素的话所言:“对爱情的渴望,对知识的追求,对人类苦难不可遏制的同情心,这三种纯洁而无比强烈的激情支配着我的一生。这三种激情,就像飓风一样,在深深的苦海上,肆意地把我吹来吹去,吹到濒临绝望的边缘。”在绝望中寻找救赎,仅此而已。

说绝望似乎有点矫情,然而我们的一切所行所为,如果面对最根本的死亡问题时,岂非都是绝望的?读书写作如果从根底里讲,就是向死而生的行为,我写《时光的木乃伊》就是为了将曾经的时间凝结成一个能够长久存在的琥珀,而写《无情世界的感情》则是为了排遣情感上遭受的重创,所有的一切都打上了个人人生的印记。然而如果个人生活仅仅局限在个体的层面,它就不过是无关紧要的哀怜与感悟,只有经过了书写、精神的提炼,将一己关联到更广阔的社会与人群,才会成为人类财富的一个部分。海明威引用过约翰·多恩的话:“每个人都不是一座孤岛,自成一体;每个人都是那广袤大陆的一部分。如果海浪冲刷掉一个土块,欧洲就少了一点;如果一个海角,如果你朋友或你自己的庄园被冲掉,也是如此。任何人的死亡,使我受到损失,因为我包孕在人类之中。所以别去打听丧钟为谁而鸣,它为你敲响。”我的写作也是这样,它们不仅仅是学术探讨,更多的是加入到世界的一种方式。

我父亲临终前,在病榻之上,不露声色却内含自豪地对来访的客人说:“我只知道我的儿子不比一般人,没有想到会能达到今天这一步。”他所说的“这一步”就是出版自己的著作——他一向桀骜不驯,对金钱权势毫不在意,但对能写会画之人却颇多敬重。其实,今时不同往日,出版著作已经变得相当容易。这些他并不了解,他其实也读不懂我写的学术著作,但在当时他要表达一个父亲的骄傲。不过,他没能看到我后面几本著作的出版。他在2013年4月1日下午去世了,那天是愚人节。

他一生好大喜功,当过兵、做过会计、司机、采购员、养殖个体户,似乎都不是很成功,这个也许要归因于他性格中带有的那种乌托邦式的浪漫主义情怀。他的身后只有两件东西,一是一口十几亩的池塘,那是他年轻时雇佣全村的精壮劳力用几个月硬生生挖土填河,在汲东渠汊的洄流处围了一口鱼塘。他养了几年鱼,中间遭遇数次洪水——最凶猛的一次,我站在家里隔着门槛用脸盆舀水洗脸——从此欠了月利钱,一蹶不振。另一个是《刘氏家谱》,那是他在养鱼头两年发财的时候,联络召集横跨安徽、江苏、山东数省的族人,由他主持修订的,从明朝洪武年间续至当下,我和弟弟的名字都列入里面。今年清明节回乡给他包坟的时候,我从二楼的隔间把它找出来,带到了北京——如果放在空无一人的家中,可能不久就会被老鼠和蠹虫给毁了。村中人评价他,单单这两件事,许多人终其一生,也许连一件也做不成。所以,他不算是个失败的人,尽管他因为风湿性关节炎常年疼痛,总是称自己是“残废败将”。他没有留下多少遗产给我和两个弟弟,但我们都受益于他的遗传基因中蓬勃昂扬的理想主义。他将自己镌刻进我们的骨头里。

没有这种骨头中的理想主义,我们的生活会更加艰难。自从到北京以后,我一直都是一个人住,在北京东郊的华兴园。这样的生活状态如果自律性不强,往往很容易让人颓废:邋遢、拖延、不修边幅、饮食无度、由于思想上的困惑而时不时袭来的沮丧和绝望……换个角度来看,却难得地保全了个人空间和时间支配的自由,是读书与写作的理想状态。那时候听到李志的歌《凡·高先生》:

谁的父亲死了

请你告诉我如何悲伤

谁的爱人走了

请你告诉我如何遗忘

不管你拥有什么

我们生来就是孤独

这是一首格调并不高的民谣,却很容易触动人内心深处的软弱部分,如果过于沉溺其中难免会有感伤的情绪,虽然这也许是另一种净化的途径。大乔小乔的《消失的光年》倒是可以作为它的补充:

哀伤的不会忘却

那只是一些片段

忘却的无法消失

他们躲在树后面

每个人是每个人的过客

每个人是每个人的思念

一个人父亲的死是所有人父亲的死,每个人都是彼此相连的,总要有超越于自身局限的念想才有可能真的超越。这是我在从事少数民族研究中尤为感同身受的体验。从主流的学科转入几乎很少有人提及的少数民族文学是个很大的跨越,虽然同为“文学”,但少数民族文学尽管包含了现代中文文学学科中所谓的古代文学、现代文学、当代文学,也有所谓小说、诗歌、戏剧、散文的分类,更多的却是出于异质文化传统的、各种无法被西方在近现代翻译到中文世界的、文学观念所无法归类的文体和文类,更不用说在文体和文类背后的价值观、美学理念、宗教意识、宇宙论。这个学科的特殊之处还在于它不仅仅像一般文学学科一样主要在书面作业,还需要田野考察,关联起人类学、历史学、考古学、社会学、政治学、心理学的诸多层面——它满足了我的“总体性”观察世界的念想。数年来,因为工作关系,我几乎走过了中国的全境,见识不同的人群、他们的文化和生活,也让自己的心胸更加开阔。我写了两本有关少数民族文学的书《现代中国与少数民族文学》《文学的共和》,最根本的关怀在于对他人的知晓和理解。

我们似乎很了解他人,说起“西方正典”都如数家珍,某些时候过分迷恋,但对国内多样性的文化与文学传统却一无所知。《玛纳斯》《格萨尔》《江格尔》的雄浑崇高,《福乐智慧》《突厥语大辞典》的隽永深沉,《梅葛》《相勐》的优美博大,都是媲美《伊里亚特》《吉尔伽美什》《尼伯龙根之歌》的史诗,但在我们的文学教育系统中基本是缺席的,另一方面当代作家们的精神滋养也几乎都是来自国外,对于本土内部的文学遗产却似乎羞于提及。这多半是文化殖民一个多世纪以来遗留的影响,潜在的是文明等级论的幽灵。不过他们似乎忘了西方文明的源头之一,柏拉图记载的苏格拉底最核心的理念在于:“唯一知道的就是自己的无知”。这将他同别人区分开来,他有着知道自己无知的知,而其他人无知到了不知道自己无知。第一种无知是不知晓,第二种则是无视,前者是每个个体的必然局限,可以通过求知的热情弥补,后者则是惰怠和自大的恶德。我想做的就是要恢复不同族群文化之间的彼此交流,其实也是沟通学术与现实、文学与生活之间的联结。

至少从现代主义以来,文学就开始逐渐内缩,遁逃到个人主义式的内心中,这同整个外部世界的日益强大而个体被挤压有关,无能为力的个体精神存在于现代性进程的诸多庞大事象中,舍己,别无出路。解构主义之后,从文化上加深了这种去崇高的趋向,犬儒主义弥漫在方方面面并且将自己在人文事业中合法化。现世的悲欢忧戚成为文学表现的主流,尽管“文化研究”的转向想要扭转这种局面,却更多停留在世俗景观社会之中,关于信仰、自由、正义、终极关怀这些曾经的价值至少在一定程度上被遗忘了,而那才是文学的志业——如果它有什么超越于娱乐层面之外的意义的话。我有个杭州的朋友有一次发给我一首海桑的诗《你自己来吧》:“你呀你别再关心灵魂了/那是神明的大事/你所能做的/是些小事情/诸如热爱时间/思念母亲/静悄悄地做人/像早晨一样清白”。大约可以算是最为典型的表征,就像海子向往的“面朝大海,春暖花开”,蓝蓝声称的“让我接受平庸的生活”。但是我这个从来不曾写诗的人,在长久的生活中却感到了诗意在日常生活中的重要性。这种诗意显然不是那种心灵鸡汤式的感受,或者刻意与生活之间的对抗或和解,而是一种在尔汝恩怨之上的普遍关怀。你必须关怀他人,才能得到他人的关怀,虽然这是个体化的事业。

2009年秋天我到了纽约。每个人都是陌生人,每个人都来自不同的地方,擦身而过的每张面孔后面也许都有一些旖旎婉转的故事,都有不能宣于口的哀痛和欢欣。这是它吸引人的地方,也是孤独的缘起。月黑风高的夜晚,大雪拥被的时候,平时被匆忙的脚步丢远的寂寞快步追赶上来,慢慢侵蚀,有如日升月沉,默然决然。有个曾经的诗人后来做了导演的朋友写诗自况说:

水利工程施工现场管理十分复杂,而且缺乏统一的量化标准。无论是现场管理层面还是工程施工层面,都存在着时空多向错位、学科领域交叉、面广量大等特点,特别是水利工程施工现场管理工作涉及多学科、多领域,使水利工程施工现场管理更为复杂。

他在曾经的情书和诗篇里耗尽了青春和文采

终于在现实里落得哑口无言,又土又木

女人们依旧花枝招展,却早已不再忠心耿耿

三十年的光景不过是一副行囊,几张车马票

外加几座大同小异的城市,几个消失了就永远不再重复的

寓所和昵称。他的幽闭的自我

又怎能被天桥上一个瞎子轻易看穿

他的前半生跌宕起伏,后半生晦暗不明

他一贫如洗,黑暗的脸颊看起来经不起

命运响亮的耳光

可为什么他的骨头就不能

在黑夜里发出金属的鸣叫?

我读到这首诗,瞬间被击中。那时候正徘徊在一生中的转折点,有个很好的美国朋友A在回Wisconsin的家里过感恩节之前,约我找个酒吧,喝啤酒看足球。“这是传统的美国休闲方式”,他说:“当然,不是去泡妞。”我已经过了泡妞的年纪,也习惯了一个人。即使偶尔动心,也知道怎么小心翼翼地包裹好,不再声张。时间长了,那些情感,就像偶尔上火起的痘痘一样,自己就消失了。正好课上说到北岛和金斯堡,深夜睡不着,想起来内奥米临终前给儿子金斯堡的信:“结婚吧,艾伦,不要吸毒——钥匙在窗栅里,在窗前的阳光下”。我忽然理解了“窗前的阳光”的意思,那就是我早上醒来时看到的情形:响亮的阳光,干净的身体,清洁的内心。我不相信有未经苦行和禁欲的美德,在纽约的孤独就是一个磨练的过程。我过着一种健康的生活,尽管再也没有鲜花开放在纽约夏天的田野里。那个时候我也已经意识到,我们这一代人的敏感、激情、浪漫、理想主义,慢慢过时。然而我还可以在研究与写作中寻找自我的救赎。

第二年夏天的纽约,溽热无比,我在没有空调的出租房里翻译一本关于美国少数族裔文化研究的书。那是一本讲述小说家毕格斯创造的华裔侦探陈查理的书,作者通过考证和求索,叙述了陈查理的原型夏威夷的警探郑平、陈查理的创造者毕格斯、小说中的陈查理、电影中的陈查理、陈查理的后续者傅满洲等不同线索交织的故事,加上从18世纪中期到20世纪以来的美国对于少数族裔政策的变迁,构成了立体的叙事。这个叙事就如同英文中的羊皮手卷,上面原本写了东西,擦去之后,在原文的位置重新覆盖上新的东西,但是以前的文字残留还在那里,可以看到遗痕。这是一个层加累积的故事——累积了不同时代的政治、经济、美学因素的羊皮手卷,所有参差不齐乃至自相矛盾的因素和观念都像沉积岩一样在历史中积淀在一起,似乎壁垒分明,却又浑然一体。某种意义上来说,我们都是在涂抹自己的羊皮手卷,自己书写着自己。

我之前受的是汉语言文学教育,硕士读文艺学,博士攻现代文学,因为工作的关系又颇多关注少数民族文化,在游学中又对比较文学和社会学多所用力。虽然都在“文学”这个笼统的范围之中,在现代学科的严格分类中它们却经常遭遇壁垒森严的门户。“博学而无所以成名”的诱惑超然于学科之上,我想,这是成为一个完整的人,而不仅仅是某类学者或者作者的根本。长久的个人生活往往会造成一个一般被视作负面的后果,那就是常常会因为读书而彻夜难眠,那种情形有时候是因为与某本好书欣然邂逅,秉烛夜游式的快感,更多时候则是因为心中有暗昧不得化解,陷入到“思”与“学”的双重懈怠和双重突围的企图当中。只有曾经在漫漫暗夜中辗转反侧过的人才会明白这种夹杂困惑、焦虑、不安、隐约的喜悦的感受。无数今人古人智慧与神思的结晶游荡在无数个不眠之夜中,让人心驰神往。这种诱惑足以让人焚膏油以继晷,恒兀兀以穷年。不久前我写了本新的书,就取名《未眠书》,便有这一层意思,它是许多充满困扰的难眠之夜的副产品,是在贪多务得、细大不捐的饕餮中的忘我。

另一层意思则是书本身也是“未眠”的——书有着超越于作者生命的自己的命运,只有那些没有读者的书才会寂然睡去,而一旦遇到某个即便未必是知音的后来者也可能被唤醒。我一直想,陶潜所谓“好读书,不求甚解。每有会意,便欣然忘食”,就是最好的读书状态,无目的、非功利,只求一种自由的乐趣。然而这也有可能会带来无限度的自我沉溺,因而“会意”的读者,哪怕只是个体化的会意,也总有要表达出来的欲望,独学无友则孤陋寡闻,这是读书公共性的一面。它是思想与心灵的交汇与碰撞,也许是泥屑,也许是星火。更主要的是,我希望我父亲那样的理想主义永远不眠。

“书”在这里既是名词,也是动词。作为名词,它是通向未知世界的道路、开启神秘之门的钥匙、让我们得以窥见兴会汪洋、心驰神往之景象的阶梯,弥补在物质和其他层面的匮乏。当我们迷醉于文学的美妙,遨游在历史的河流,或者徜徉于某一哲思的心领神会之中,便会觉得拥有了某种可以沾沾自喜、不为人知的财富。作为动词,它则不仅仅是用文字表述某种观察、情感或者思想,而更多是对于生命的铭刻与镌写,其中潜藏着让卑微的个体永恒化的隐秘欲望。

或者可以这样说,写作者期望自己的骨头能够“在黑夜里发出金属的鸣叫”,让自己听到,也让别人听见。这是让自己的生命丰富起来,也把自己交给更多的人,期望能丰富他们的生命。

刘大先:中国社会科学院民族文学研究所副研究员,《民族文学研究》编辑部副主任,从事文学、影视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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