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宝剑
(湖南师范大学 文学院,湖南 长沙 410012)
在《塞姆勒先生的行星》中,贝娄借叙述者之口,讲述了塞姆勒先生所见证的历史真相。叙述者讲述的正是“我们的时代发明的一种新的文学类型:证词文学”[1]113。所谓“证词文学”就是讲述受害者受到迫害的经历。而解读证词文学,我们需要一种新的理论武器:创伤批评。站在创伤批评的角度,我们发现该小说叙述了大屠杀受害者所见证的历史真相,揭示了受害者在事后承受的创伤阴影,并反思了其所具有的伦理内涵。
在《塞姆勒先生的行星》中,犹太人活埋自己成为全书创伤叙述的核心。在小说的叙述中,见证创伤的故事情节的展开可以分为三个部分:受难、拯救和复仇。
塞姆勒先生在波兰的受难是小说的叙述核心。受难情节制约了全书其他故事情节的选择和展开,限制了作者叙述策略的选择——唯有让其它情节不断象征性地呈现受难,才能让创伤叙述成为可能。犹太裔波兰知识分子塞姆勒先生的身份是其被杀害的最重要的原因。在纳粹法西斯的屠杀名录上,波兰的知识精英和犹太人是必杀对象。纳粹党卫军头目海德里希说:“对一些小人物,可以放他们一条生路,至于贵族、专业人员、牧师和犹太人,则必须杀掉。”[2]367塞姆勒先生既是犹太人,又是波兰的知识精英,自然在必杀名单之列。
当他与妻子安托尼娜一起挖一个深坑的时候,夫妻双方都知道这是自己生命的最后时刻。此时,妻子表现出对死亡的畏惧。既然死亡是无法避免的,塞姆勒先生认为只有直面死亡,坚定地走向人生最后的终点。“当她蹒跚晃动时,设法帮助她;凭借一声不言语地挖掘,他设法传达给她一件什么,使她坚强起来。但是结果竟然是,他使她准备好接受死亡,而自己却没有死。她给杀害了,而他却没有。她通过了这一过程,而他却没有。”[3]271作为受害者,本来两个人将会一起死亡,但妻子死去了,他却活了下来。也许在妻子迈向死亡的过程中,他鼓励妻子勇敢地面对死亡,这坚定了妻子必死的信念。
按照事情正常的发展逻辑,塞姆勒先生也会死去。“当安托尼娜被人杀害的时候,当他本人在她身边经受着屠杀的时候。当他和其他六十或七十人,身上都被剥得精赤条条,在给自己挖着坟坑,枪弹射来,跌进了坟里的时候,尸体压在了他的身体上,重重地压在上面。他死去的妻子就在附近的一个地方。过了很久一阵以后他才从尸体的重压下挣扎出来,爬出了松散的泥土。”[3]93塞姆勒先生离开屠杀现场的时候,求生意志压倒一切,屠杀之前和屠杀过程中发生的事情被暂时搁置。这正如创伤理论著名批评家安妮·怀特海德的精辟总结:“创伤事件在它发生时没有被充分地体验和吸收,只能延迟地表现在它持续和侵入式的返回上。”[4]13。事后创伤又像幽灵一样,不断重现,要求作为见证者的塞姆勒先生向世人讲述他所见证的真相,但他不能讲述,因为他无法直面过去撕心裂肺的痛苦。“就他所知,他从来没有再去碰过那座巨大的坟墓。他自己从那座墓里扒着泥巴,把尸体推开,然后满脸血污地出来,匍匐着爬走。所以,萦绕在心头的只能是此情此景。”[3]205
塞姆勒先生离开了,带着身体和心灵的巨大伤害离开了。虽然外在的伤害可能更惹人注目,但他心灵受到的创伤却潜伏着,在以后的生命中不时发作。因为“创伤不仅仅只是病理学,或者仅仅只是受到伤害的心理疾病:它总是一个创伤(wound)的故事。这个故事大声呼喊,向我们言说,企图告诉我们一个在其它方面不能获得的现实或真相”[5]4。而受害者却不愿意面对这个故事,因此它被理智层面的自我所抑制。由于故事言说的意愿如此强烈,可处于自我的势力范围的管辖下,又无法直接言说。因此只能通过其它行为或方式变相言说。一般来讲,梦或者是古怪的行为象征性地呈现了这种创伤。在小说中,塞姆勒先生虽然压抑这段历史,但是这段历史却反复出现。作为大屠杀的幸存者,塞姆勒先生仍然无法摆脱集体活埋犹太人的梦魇,究其原因,一是因为它在塞姆勒的生理上造成永远不能弥补的损害:一只眼睛失明;二是因为塞姆勒先生推动了妻子求死的意志,加速了妻子的死亡进程。如果妻子怀有强烈的求生意志,也许能够像他一样,睁开眼睛,继续感受人世间温暖的阳光。虽然塞姆勒先生继续苟活于人世,但因为他的精神受到屠杀现场的刺激超过了承受的极限,又加上对妻子去世的内疚,他再也没有走出来这段布满阴影的世界。
作为屠杀悲剧的见证者,波兰农民谢斯拉恺维茨既是塞姆勒先生幸免于难的拯救者,也是欧洲反犹主义思想的支持者。谢斯拉恺维茨是波兰和平时期公墓的守墓人。作为最普通的波兰农民,他不在德国纳粹政府的屠杀日程之上。因为他们头脑相对更容易受意识形态控制,德国又迫切需要劳动力建起战争后方的补给工厂,所以他们的存在对于纳粹来讲尤其必要。虽然意识形态能够控制人类的思想,但面对一个又一个鲜活的生命的死去,现实的震撼让谢斯拉恺维茨开始怀疑他所相信的“真理”:犹太人是一个低等的种族。当受伤的塞姆勒先生在其面前出现,他选择追随良知的呼唤,拯救“半裸着身子,饿着肚子,头发和胡子结成块,从深林里爬出来”[3]92的犹太人塞姆勒先生。虽然送给塞姆勒先生的面包和水偶有中断,但这样的日子不多。由于得到谢斯拉恺维茨的救助,塞姆勒先生才幸免于被德国人再次抓到的厄运。“战争结束以后塞姆勒给谢斯拉恺维茨寄去了一些钱和包裹。跟那家族也有通信往来,接着,过了几年,信件中开始含有反犹太人的情绪。这绝非十分邪恶的事,只不过是旧事物的一些反照而已。”[3]92之所以称为这是旧事物的反照,是因为在欧洲尤其是东欧,反犹主义一直十分猖獗。“在罗马尼亚、匈牙利、保加利亚、波兰,反犹主义一直盛行不衰。”[6]312作为波兰的普通农民,谢斯拉恺维茨能够冒着自己的生命危险,拯救塞姆勒先生生命的行为已很不错了。
小说叙述者评点道:“谢斯拉恺维茨为了他冒了生命的危险。这件事实的起始是一大怪事。”[3]92战争结束,一切都回归正常,反犹主义新一轮循环即将开始。谢斯拉恺维茨也将回归欧洲反犹主义的怀抱。“这并使人感到惊奇,或者也只是稍稍有点惊奇而已。谢斯拉恺维茨曾经有过他光荣和行善的日子。他曾经冒了生命危险救塞姆勒。这个老波兰人也是一个英雄,但是英雄主义的时代已经结束。他本是一个普通人,他想成为他自己。”[3]9谢斯拉恺维茨从英雄到普通人的转变,一方面讲述了在大屠杀面前,人类良知的觉醒;在另一方面,它也诉说了虽然纳粹的暴力被消灭,但是西方反犹主义的温床依然存在,因此仅仅反对纳粹主义是不够的,只有反对纳粹主义产生的历史、哲学、心理和文化等深层次的根源,才能够杜绝大屠杀类似的现象的发生,才能从根本上根除灭人种族之类的事件。
塞姆勒先生枪杀了德国士兵后,他虽然完成了复仇,但却播撒下了新的创伤的种子。在墓穴里,塞姆勒先生的身体逐渐康复。妻子的死去,犹太同胞的屠杀,让塞姆勒先生的心里充满了仇恨,他渴望复仇。为此,本来是知识分子的塞姆勒先生参加了波兰游击队,拿起枪,开始了复仇之旅。“塞姆勒先生披着一条破裂的凝冰的马毯,用碎步裹着脚,手里携带一件武器。他和其他的忍饥挨饿的人吃树根和青菜硬活了下来。他们夜间飘忽地出击,炸毁桥梁,破坏铁轨,击毙掉队的德国士兵。”[3]138
他事后回想这段游击队的战斗岁月,大部分事件都忘记了,只有一件事情挥之不去——枪杀德国士兵。“别开枪……别杀我。把这些东西拿去……我有女儿……”[3]139被枪杀的德国士兵的哀求道。德国士兵已经放弃抵抗,但他还是杀死了这个士兵。他像陀思妥耶夫斯基笔下的拉斯柯尔尼科夫砍死放高利贷的老太婆一样,满怀仇恨地杀害了这个士兵,但这样的屠杀并没有让他的内心充满快乐,相反产生了无法释怀的罪恶感。在塞姆勒先生以后的生活中,只要提到与枪有关的事情,他立刻就会回想起自己枪杀德国士兵的场景,并且这个场景在他以后的生活中不断重现。“当时只看见火光一闪,一团白色火焰。等他再开枪时,主要倒不是肯定那个人的确死了,而是试图再次获得那种欢欣。吸收更多的火焰。”[3]140“‘我有儿女。’塞姆勒扳动了枪机。接着,那个尸体就躺在雪地里。第二枪打穿了头脑,把头打碎了,头骨破裂开来,脑浆全部流出。”[3]139“当塞姆勒开枪时,他本人几乎是一具行尸走肉,一下复活过来了。”[3]140很多年,塞姆勒心中没有上帝的观念。在他心中,只有自己才能审判自己,没有其他的审判人。杀害德国士兵让他意识到自己也成了杀人罪犯,与残忍的纳粹法西斯一样不可饶恕。尤为令其感到不可宽恕的事情是他杀了放弃抵抗的德国人。在理智层面上,他不断地告诉自己杀害德国人是为死去的妻子和犹太同胞报仇,这是值得庆祝的事情。然而上帝观念的复活让他意识到他不是上帝。在上帝的法典里,杀人乃是不可饶恕的罪行。他的理智试图解释复仇是正当的,而良知则告诉他犯了不可宽恕的罪孽。
他的内心深处进行了一场激烈的斗争。理智试图抑制良知,但良知总是变换成其它方式溢出理智的范围。更准确地讲,犯罪的血腥与惊悚的场面,总是试图再现,但因受到抑制,只能穿上其它的外衣,不断地提醒犯罪者,这些罪行是不可饶恕的。这是创伤后压力失调的典型症状。“创伤后压力失调(Post-Traumatic Stress Disorder)的一个显著特征是以噩梦、重现(flashbacks)和躯体的重复行为的方式对创伤痛苦元素的强迫再经历。”[7]173作为被德国纳粹屠杀的犹太人,塞姆勒先生是受害者;作为杀害放弃抵抗的德国士兵的复仇者,他又是迫害者。见证了被杀的残忍与血腥的场面,见证了杀害德国士兵的罪恶与惊悚,两者叠加在一起,成为塞姆勒先生创伤的原罪,一直贯穿于他的生活中。
塞姆勒先生见证了被别人杀害和杀害别人的场景,如幽灵一样,频繁地出没于他在美国的生活中。“虽然准确界定创伤后压力失调的定义存在争议,但大部分描述通常同意人对于刺激性(overwhelming)存在一种反应——有时是滞后的。这种反应采取了重复的、侵入的幻觉、梦、思想或行为的形式。这些表现方式都起源于该事件。在事件过程中或结束以后,人呈现麻木的症状,也可能日益强烈地唤起或回避记起这些事件的刺激物。”[8]Ⅷ塞姆勒先生来到美国以后,身上体现出了比较典型的创伤症候。大屠杀创伤的幽灵总是以其它的方式侵入塞姆勒的精神世界。他有时能回避这些象征性的刺激物,有时候又反复地尝试再次见证与过去的创伤事件有关系的事物。讨厌坐地铁属于前者,内心反复想见证黑人偷窃的情景属于后者。
塞姆勒先生对地铁和枪械的反感来源于他特殊的生命见证:集体活埋却幸免于难的生命体验和枪杀德国士兵的经历。一般而言,创伤批评研究的典型案例都是受害者在犯罪现场、灾难现场等地点并没有受到伤害,但离开后发现自己一直活在这些劫难性事件的阴影中。这些案例毕竟是一种理想模型,现实往往是复杂的、多变的。这样的屠杀,人怎么能不受到伤害呢?所以生理创伤和心理创伤往往是并行不悖,同时发生的。塞姆勒先生创伤症候的产生正是如此。“塞姆勒先生和他的妻子跟别人在一个十分晴朗的日子里不得不全被剥光衣服。接下去,他们在一个万人坑里等候枪毙(艾希曼在一座类似的新坟上面曾经证实,自己走过那座坟墓,鲜血在他的鞋子上涌了上来,使他感到厌恶。有一两天,他不得不躺在床上)。那天塞姆勒先生的眼睛已经被枪托打瞎了。等浑身被剥光后,他从生活中挛缩起来,已经感到自己死了。”[3]137在这段叙述中,集体坟冢的意象特别值得关注。在小说的其它部分,小说叙述者告诉读者塞姆勒先生以后每次遇到与坟冢相关的意象都会惊恐不安。
小说借弗菲尔之口讲道:“我知道你不喜欢地铁,这儿有一个转轨站吗?我以为你肯定患了幽闭恐怖症”[3]118不久,他又对塞姆勒先生补充道:“说真的,我知道你多么不喜欢,你多么厌恶地铁。”[3]122不仅如此,小说叙述者也评论道:“走下地铁对他是一个考验。是坟墓、伊利亚、死亡、埋葬,是梅茨文斯基的墓穴”[3]120。在此,小说叙述者讲述了事情的真相:地铁让塞姆勒先生情不自禁地联想到了他险些被活埋的墓穴,让重新记起在梅茨文斯基坟墓避难时候如惊弓之鸟般担惊受怕的心境。“事实上,他之所以向波恩政府要求赔偿,除了因为他们使他的眼睛失明之外,还因为他的神经系统也受到损伤。狂怒发作的情况虽然很少出现,却是挺伤身体的,会使他周期性偏头痛卧床不起,处于癫痫症愈后的状态。这时的他就得在一间黑屋子里直挺挺地躺上四五天,两只手紧紧地搁在胸前,精神上创伤累累,痛苦不堪,别人对他说话,他一句话也回答不上来。”[3]30创伤后压力失调的典型症状——“经常出现的一种矛盾现象就是个人会用一种强迫而重复的方式努力想要记住同时想要忘记、想要接近同时想要逃避事件。在努力逃避它们、不要想到它们的同时,侵入性的意象和痛苦的记忆却不断地出现”[9]2。塞姆勒先生发病时出现了比较典型的无助和恐怖情绪。双手放在胸前,这是人处于失落和无助的表现。由于回忆起过去被埋葬的情景,任人宰割的恐惧感和无力感再一次侵入他的记忆。过去的记忆主宰了他的精神世界,外在世界发生的事情已经不能唤起他任何正常的神经系统的反应。
处于正常的生活世界,塞姆勒先生的“自我”压抑了创伤性意象的入侵。所以他总是避免与坟墓有关的创伤意象,例如地铁。地铁作为连接旅程起点与终点的意象与坟墓有相似之处,坟墓也是连接人的起点和终点。坟墓的一端是阳界,一端是阴界,踏进坟墓意味着阳界的终点、阴界的起点。除此之外,地铁和坟墓都是地下被挖掘的较深的大坑,这也是其明显的相似之处。因为地铁和坟墓具有上述显著的相似之处,所以读者也就理解塞姆勒先生为什么一直逃避乘坐地铁的心理了。
塞姆勒先生受到创伤侵袭的第二个表征是两起偷窃事件:黑人偷窃和其女儿苏拉偷窃。塞姆勒先生对于见证黑人的偷窃具有某种内在的渴望。这种渴望其实是塞姆先生一直试图压抑的大屠杀记忆的变相表征。在从图书馆回家的公共汽车上,塞姆勒先生见证了一次黑人偷盗的全过程。“塞姆勒看见一只修剪得光光的黑人的中指不慌不忙地,不带一点儿犯罪的颤动,把一只装着社会救济卡或是信用卡、金刚砂棒、一只唇膏和珊瑚色卫生纸的塑料夹拨到一边去,拉开一只零钱包的扣子——里面放的是绿色的钞票。”[3]13他假装没有看见,但这偷窃活动却引发了他强烈的生理反应。“在头颅底层,神经、肌肉和血管交织在一起的地方,他感到有一种收缩,一种想要呕吐的感觉。这是战时波兰的气息正在通过受伤的组织——神经绝缘管,他这样想。”[3]9为了制止偷窃行为的再次发生,他曾向警察局报案,但根本无人受理。“他也曾向警察局报案过。警察局对他的报告并不感到多大兴趣。”[3]10
这与当年他见证的大屠杀何其相似。当年大屠杀发生之时,一些新闻媒体曾经报道纳粹正在对犹太人进行种族屠杀,但是英美法等国根本不信,或者因为与己无关任凭人间惨剧不断发生。即使二战结束以后的一段时间里,欧洲人普遍对大屠杀也没有全面而又深刻的认识。拍摄犹太人大屠杀的纪录片《浩劫》的导演朗兹曼在一次采访中对此亦有类似的表述。“在那时,我并不是唯一一个人——大部分人也是这样的,甚至在欧洲——我们并没有完全理解这场灾难的范围——强度(immensity)。那个时候我们并没有,或者并不想谈论这件事。”[10]245社会对大屠杀漠不关心,塞姆勒先生对过去见证的惨相现在回想起来仍然恐惧不已,因此他想逃避与大屠杀有关的任何事情。“既然受害者(妇女和孩子)被忽视,她也许发现她生命中最悲惨的(traumatic)事件却不被现实领域认可。她无法讲诉她的经历。”[11]8朱迪斯·赫尔曼的受害者无法讲述的论断也是适用于塞姆勒先生。按理来说塞姆勒先生已经尽到一个公民的义务,应该放弃再关注此事。但“他此后本来可以不再乘那路汽车,但是相反他竭力想重复这种经历”[3]13。塞姆勒先生想要记住同时又要忘记这段经历,其原因在于现实领域的黑人偷窃以象征的方式令其联想到了过去他所见证的创伤事件。
如果说此次见证黑人偷窃,塞姆勒先生的眼睛疼是偶然,再次见证黑人的偷窃依然感到疼痛,那么偷窃和疼痛之间必然有某种联系。分析至此,我们有必要分析创伤小说的重复叙述机制。一般来讲,创伤小说的“叙事特征表现为重复和间接性”[4]3。在创伤小说中,重复的目的是表现创伤事件对受害者的心灵和精神上的伤害。在哥伦比亚大学经历了一次失败的讲座后,塞姆勒先生在公交车上又一次见证了黑人的偷窃。与第一次的见证一样,他的“那只失明的眼睛一阵剧痛”[3]50。眼睛疼痛当然是大有深意。黑人偷窃唤起了塞姆勒先生关于大屠杀的创伤记忆和过去痛苦的体验。而他又一直试图压制关于大屠杀的创伤记忆,因此他只能以其它方式表达,塞姆勒先生反复地希望见证黑人偷窃只是他内心压抑的大屠杀记忆的表征。
面对创伤的折磨,以塞姆勒先生为代表的一代人及其后代如何走出创伤的阴影是《塞姆勒先生的行星》关注的又一重心。在小说中,贝娄认为要解决该问题,可以从以下方式进行:在思想上,既要反思大屠杀不为世人所知的原因,又要坚持以西方人文主义思想为指导,重建受害者的价值观、世界观和人生观;在实践中,坚持行动而不是进行哈姆雷特式的思考。
大屠杀不为人知的原因很多,在贝娄看来,德国人将大屠杀庸俗化是它不为世人所知的重要原因。贝娄之所以关注这一点,因为作为一个犹太人,他也曾经忽视大屠杀存在的意义与价值。在一次访谈中,贝娄对自己的初期创作做了比较深刻和全面的检讨。“有许多东西我还未能吸收,许多东西从我身边溜走了,大屠杀就是其中之一。”“一九五九年去奥斯维辛时,我才充分意识到那场浩劫的分量。”[12]387为了弥补过去对大屠杀的无视,在小说《塞姆勒先生的行星》中,他用一本书的篇幅不断地反思大屠杀对于受害者的影响:我们如何医治大屠杀的创伤,如何在背负这份创痛的同时面向未来等。
除此之外,值得特别注意的是,贝娄的创伤小说同时体现了作为一个思想型作家的特别之处——反思大屠杀被历史湮没的原因。大屠杀在很长时间内不为世人所知,当然有德国纳粹法西斯当年的层层封锁和控制。这种封锁和控制当然既包括对历史惨剧见证者遭到惨无人道的杀害,也包括对其进行意识形态方面的洗脑和控制。具体的原因还可以继续不断地讲述,但贝娄对此没有花费笔墨,相反他认为必须警惕把大屠杀事件不断庸俗化的思想和行为。“要使行凶杀人不为人所诅咒,最高明的办法岂不就是把这种罪行变成看起来是稀松平常,使人感到厌烦或者老一套吗?他们以惊人的洞察力发现了一个伪装这个罪行的方法。”[3]21贝娄借塞姆勒先生之口,揭露了大屠杀被世人遗忘的原因——人类自古就有歧视和屠杀犹太人的先例。很多学者细致而又严谨地梳理出大屠杀产生的一个重要原因:人类历史上的反犹主义。这种研究的路径和方法本身并没有问题,但过度的阐释和汗牛充栋的研究文献导致将大屠杀平面化甚至娱乐化了。在贝娄看来,追本溯源是必要的,但是更为重要的是,我们为什么无视这场历史浩劫?
在贝娄看来,大屠杀不为世人所知的第二个原因是大屠杀的见证者不敢言说。作者没有在小说中直接表述这一观点。但我们通过对黑人用其阳物威胁塞姆勒先生这一故事情节,不难发现贝娄的这一观点。塞姆勒先生见证黑人的偷窃,其实是以伪装的方式变相表述一直被他压抑的集体活埋事件。但在塞姆勒先生见证偷窃结束后,黑人尾随其后,准备教训这个多事的犹太老家伙。黑人炫耀生殖器的教训方式尤为引人注目。“这个黑人已经拉开了裤子纽扣的遮布,拿出了生殖器。把生殖器和大大的椭圆形的睾丸一起拿出来给塞姆勒看。那是个棕黄色而又带着紫色的、没有割去包皮的大家伙——一根管子,一条蛇。”[3]52为此,有学者指责索尔·贝娄是性变态狂。[13]317这种观点错误地把作者虚构的世界中的人物和现实世界中的作者混为一谈。除了这种庸俗的批评之外,有的批评家认为黑人扒手的露出生殖器威胁“显示了原始的动物性,也标志着‘性的疯狂压倒了整个西方’”[14]87。性问题确实也是这篇小说想要批驳的社会现象,但是将这段引文放入到这段情节中去,却可以发现比性疯狂更为深刻的见解。从上下文的故事情节中,我们发现黑人露出生殖器情节的主要功能是对塞姆勒的威胁。黑人露出生殖器官,当然不是炫耀它的长和大,相反,它代表的是生命力。黑人强调生命,当然不是对他自己,而是告诉塞姆勒先生,我随时可以要你命。塞姆勒先生见证了黑人的偷窃,但却被威胁而不敢言说真相。
在犹太大屠杀的浩劫中,这种情况确实存在。但这只是见证者不敢言说的一个方面,见证者不言说的另一个原因是没有人相信见证者的讲述。对大屠杀的受害者的不幸遭遇被尘世掩埋的原因,医学博士多里·劳伯(Dori Laub)曾经有沉痛而又深刻地总结:“富有同情心的听者的缺席,或者更彻底地讲,可供言说他者的缺席——他能够倾听言说的痛苦,肯定并且认可他们的现实——毁灭了故事。”[15]68在此,索尔贝娄的小说再次展现了这一论断。
对受害者来讲,宽恕敌人是一个非常艰难的选择。虽然犹太教的经典《旧约》主张消除仇恨的传统源远流长。“你的仇敌跌倒,你不要欢喜;他倾倒,你心不要快乐,恐怕耶和华看就不喜悦,将怒气从仇敌身上转过来。”[16]1034-1035但面对灭族之恨,受害者怎样才能放弃仇恨,与迫害者实现宽恕与和解呢?贝娄在小说中这样说道。小说主人公塞姆勒先生曾经是纳粹暴力的受害者,也曾经用暴力复仇,杀害了一名德国士兵。复仇虽能给他带来暂时的快感,但是杀人的残酷场景在事后却给他带来了更大的心理伤害。所以当他的女婿埃森痛击黑人扒手,并讲述当年游击队的复仇法则时,塞姆勒先生却反对如此做法。“塞姆勒心里还在想着埃森用那些圆雕饰打在扒手脸上的情景。他自己的神经紧张。就神经紧张的基本方式而言,把这件事和三十年前把自己家那只眼睛被枪托砸坏联系到了一起。那种窒息和倒下的感觉——你可以再一次经历到,如果值得经历的话。”[3]293他拉住了拉森,以德报怨,拯救了黑人,完成了自我的精神救赎。
仇恨并不能给这个世界带来和平,即使我们寻找新的定居点火星或者月球,只要仇恨存在,这个世界也就永无宁日。仇恨扭曲了人类的心理和灵魂,带来了更多的灾难与浩劫。“基本的信任是相信生命的连续性、自然法则和上帝先验法则的基础。”[11]51-52仇恨却撕毁了这些人类的基本信仰和法则。在后大屠杀时代,如何重建人类真善美的理想国,在贝娄看来,宽恕是必不可少的。
重建创伤受害者的价值观、人生观和世界观是医治创伤的必由之路。大屠杀破坏了受害者的世界观、人生观和价值观,导致他们出现冷漠、怀疑和抑郁等不同程度的创伤症候。塞姆勒先生身上也曾经出现类似的症状。他开始怀疑自己存在的意义与价值,解构真善美的意义与价值。叙述者详细描写了塞姆勒先生的这段体验:“有很长一段时间,他都感到自己不一定是人。在那段时期里,他对大多数人全都没有多大用处。他对自身也没有多大兴趣,想到复苏甚至感到寒心。”[3]117他怀疑自己的存在价值,质疑西方关于人类世界中关于道德和理性的假设。之所以会出现这种情况,这是由于“创伤事件破坏了受害者对于世界安全、自我的正面价值和世界秩序的基本假设”[11]51。毋庸置疑,奥斯维辛之后,过去人文主义所建构的真善美的构想,在许多人看来都已经灰飞烟灭。“人们今天在证明懒散、愚蠢、浅薄、混乱、贪欲是正当的——把往日受到人们尊敬的东西翻了个个儿。”[3]12在贝娄看来,人们的这些行为是极其愚蠢的。人文主义传统中关于真善美的假设恰恰是人类安身立命的根本。不能因为人文主义思想的瑕疵就因噎废食,将其抛弃。相反,我们应该重回人文主义传统,在传统中不断地区修正传统。
索尔·贝娄的小说《塞姆勒先生的行星》是一部典型的见证创伤类型的小说。它描述了受害者塞姆勒先生所见证的创伤,详述了劫后余生的受害者所受到的精神戕害,反思了后大屠杀时代如何面对创伤、走向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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