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张佳林
因为家里新添了小朋友,有意无意间关注起各种童话和寓言故事。一天在地铁上看到移动电视播放卡通版《邯郸学步》的故事,人物造型生动可爱,但故事本身忽然令我觉得荒诞绝伦:一个河北北部人到河北南部模仿当地人走路,结果没学会,把原来自己走路的方式也忘了,于是爬回了家——真若如此时装模特真正是高危行业了,猫步如果学不会岂不是只能狗爬?由此我又想到自己的一段内心成长:我自小是一个贪玩儿怕吃苦又不缺小聪明的孩子,于是无论是父母还是老师都反复给我讲《龟兔赛跑》的故事,教育我不要做兔子,要向模范乌龟哥哥学习。学龄前的我就对这个诡异的故事相当反感:为什么所有的故事里都要鼓励大家向最笨的那个家伙学习呢?等我上了小学,成了年级的短跑亚军,更发觉《龟兔赛跑》完全是骗人的:如果这场啮齿类与爬行类的竞速比赛距离只有几百米,兔子一蹿就到终点了,根本没时间睡觉。故事里说兔子的睡觉地点是在树林里,还靠着一棵大蘑菇,可见是越野跑。赵忠祥叔叔曾经在电视里告诉过我们:兔子的奔跑时速是每小时30公里以上。而据我观察乌龟即便是被逼疯了时速也不可能超过一公里。假设这是一个20公里越野跑比赛,兔子在半路上需要睡19小时以上,乌龟才有可能赶超,那只有一种可能:兔子被下药了。分析明白这是一个被陷害的兔子与超级神龟之间的比赛,幼年的我对于父母老师之后所有的谆谆教诲都不再无条件地相信,发展下去,养成了不逆向思维就难受的习惯,就像现在这样。
其实《庄子》中“邯郸学步”的典故与运动生理学无关,《庄子》当中的许多寓言都是超现实的:御风而行、沉鱼落雁、鹏程万里等,不可深究其现实合理性,而是要理解它要表达的深意与意境。但是对于尚不具备完整逻辑思维能力,无法对故事的合理性进行理性评估的儿童,邯郸学步这种显然对于成年人更有警示意义的超现实寓言,为何却总要反复地对正需要广泛“学步”的孩子们讲?孩子信了,于是完全可以衍生出“伦敦学语”、“纽约学琴”等等,不仅与寓言的本意满拧,孩子长大后也会对长辈教育的可信度产生质疑。如果孩子够聪明不信,这便是对中国古典哲学开始了负面认知。其实《庄子》当中有很多既生动可信又涵义深刻的寓言,比如“相濡以沫”、“螳臂当车”等,《伊索寓言》中也有《驴子与赶驴人》《老鼠开会》等远比《龟兔赛跑》有趣又可信的故事。只是这些故事从成人角度看起来没有那么励志、积极向上、催人奋进。但千万别小看了孩子的理解力和只会越来越强烈的自我意识,今天埋下夸张的种子,日后会得到加倍夸张的叛逆。
作为曾经的琴童,我回望自己的成长经历,倍感幸运。因为我的父母和启蒙老师都了解儿童心理学,而且并没有一门心思把我往专业道路上打造——如果总挨打,就没兴趣深造了。而十几年来我接触到太多的琴童,他们很少有像我那样幸运:很小就被踌躇满志的父母送到斗志昂扬的老师那里练习手指体操,音乐学习成为诱发家庭暴力的重要原因,这真是可悲又可恨的中国特色。但是家长有家长的苦衷:国内职业竞争这么激烈,孩子日后没有一技之长如何在社会立足?搞音乐就要搞成郎朗、吕思清、马友友那样才能有地位!钢琴幼教老师也有苦衷:孩子家长都是要把孩子打造成国际巨星,至少也要一年考过一级,可是有几个孩子具备国际巨星的才华?要想让家长满意就只能尽快“出成绩”,如果想出成绩孩子又并非天赋过人就势必要拔苗助长——出完成绩以后,孩子的成长反正有更知名的专家教授接着了。
对于从小学习音乐艺术的儿童和家长,最“有害”的书就是音乐家传记。且不说这些传记的真实性是否都有保证,每一个成功人士的成功之路都是不一样的,关键因素也因人而异。天赋、家世、运气这些不可控因素无法学习,于是传记中种种令人惊叹甚至令人发指的艺术家的“勤奋”事迹便成了唯一可学习的目标。就像《龟兔赛跑》中那只预先就知道兔子会睡觉的乌龟——否则无法解释它参赛的理由和心态——充满信心地踏上征途,确实有可能成功,因为书里的那些大师看起来就是这么成功的。但在现实中极少有人会遇到半路突发嗜睡症的兔子,也很少有人会帮你事先就把兔子“搞定”。真正的成功者都是“兔子”,而且都是跑得最快、最勤的“兔子”。乌龟的故事可以给人希望和安慰,但不能给孩子一个可行性的未来:人们真正需要的,是寻找一个能够让自己当“兔子”的领域去学习、施展。之后他们需要“邯郸学步”,也许不一定非要去“邯郸”,即便呆在“寿陵”也要通过各种方式去了解“邯郸”,学习真正优美的“步伐”,因为自己的“步伐”是不可能忘记的,就像外语学得再好母语也是想忘都忘不了的。况且周围的人都会家乡的步伐,除非你走得最快,或者掌握了别人不会的“邯郸步”,否则是没有前途的。再之后这个终于成功了的孩子可能会写一本回忆录,前言中有这么一句话:“我的成功归根结底就是两个字和一句话:勤奋加走自己的路。”确实没错,但这不坑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