莎朗·奥兹1942年出生于旧金山,在斯坦福大学和哥伦比亚大学接受教育。她的第一本书《撒旦说》(1980年),获得了首届旧金山诗歌中心奖。她的第二部诗集《死人和活人》,入选1983年拉蒙特诗选,赢得国家图书批评家奖。《父亲》入围英国TS·艾略特奖,《未打扫的房间》入围国家图书奖和国家图书批评家奖。奥兹在纽约大学教授研究生创意写作课程,是纽约大学为金水医院医生和曾在伊拉克和阿富汗服役的退伍军人创办的写作工作坊创始人之一。
2013年4月,71岁高龄的女诗人莎朗·奥兹凭借诗集《雄鹿的跳跃》(stags Leap)摘得普利策诗歌奖。
远洋
雄鹿的跳跃
那时我们最喜爱的红葡萄酒标签上的绘画
看起来像我的丈夫,用他的炽烈
将他自己抛离悬崖,以摆脱我得到自由。
他的体毛粗糙,舒适,他的脸
平和,恍惚,沉思,
树枝的每个叉骨抵及
他臀部的后面,每个尖叉向上竖直生长
然后分岔,像他大脑的模型,陈旧,
笨重。当他从悬崖边缘飞升之时
他支撑其骨盘在同一水平线,
恍然如梦。当任何一个人逃脱,我的心
跳了起来。即使被逃脱的是我
我也半站在逃脱者的一边。那是多么寂静
和空虚,当他离开时。我觉得像一片风景,
一块空荡无物的土地。四散
逃生——让那些能够拯救自己的人
拯救他们自己。一次我看见一幅铜版画,
上面微小的某人被钉十字架
在一只黇鹿的角上。我觉得我像他的牺牲品,
而他像是我的牺牲品,我担忧那雄赤鹿
伸出的腿以错误的姿势弯曲,当他
抽身离开时。噢,我的伴侣。我曾自负于他的
忠诚,仿佛那是
一种称赞,而不是一种半睡眠的
情形。我写到他时,是否令他觉得
他不得不四处走动,
承载我的书在他头上像一摞
心境的卷册,或挂鹿角的支架
那儿一个猎人以索维农葡萄酒
洗净他的野味么?噢,跳跃,
跳跃!小心岩石!古老的誓言
是否必须祝愿他在新生活里幸福,甚至性的
快乐?我恐怕如此,起先,当我还
不能断定我们分手。在他毛茸茸的
腹部下面,在远处,摆放偶数嫁妆的
葡萄园,它的葡萄藤并不枯萎,它的根
干净,它的酒瓶在吹管末端
增长着,如同黑暗,绿色,摇摆不定的呻吟声。
我儿子的父亲的微笑
在我的睡眠中,我们的儿子,小时候,说起
他的父亲,他微笑我 就像进入
存在,进入围绕着年幼的生命
组建的家庭,它曾有过出于饱含真情的
花束,那茂密的绿洲。那笑容,
那些年里,哎,身体能说什么好?我一直
绝对地置身于那一片芳香的
无知中。至于住进这些房间,
他的一颦一笑,像某种东西
几乎来自另外一个地方,
另一时间,另一组
生物,觉得很幸福,而且
在神秘和有点哀痛中
被占有。他的嘴唇之薄赋予
它一种单纯,像儿童画的
一个微笑——人行天桥,翻转过来,或见到
在桥下,在水里——和那射手的
弓呈现出一种弯曲、无偏差的
对称,一箭穿心。我回顾过去
在那尚未阴云密布的脸上阴云的形成,
以及逐渐残缺的满月,那看起来
深深的、近乎伤心的满足,而我知晓自己的
幸运,我只好跟整个夜晚
不满意的生活决斗,在那古老的
吊床上,在黑暗消褪着的一片天空里,那
最初的梦,而我正从中苏醒。
最后时刻
突然,还有一小时
他就要带我到机场,他站起来,
撞到桌子上,并迈出一步
朝我走来,像在早期科幻电影里的
一个人物,他向前
俯身,并伸直一条手臂,
敲着我的胸部,他试图
抱住我,我站着,我们跌跌撞撞,
然后我们站立,绕着我们的中心,他的
畏怯的嘶哑喊叫,在中心,
在我们生活的终点。很快,接着,
最坏的情况已经结束,我可以安慰他,
从背后在适当位置抱着他的心脏
从胸前抚平它,他自己的
生活继续,而
曾捆绑他的事物,绕着他的心脏的——把他捆绑
于我身边的——此刻躺着,在我们周围,
海水,腐蚀,光,碎片,
小爱神永恒的卷发
垂直地打散开来。
赞美诗
弯着腰,在八月的桌旁
在夏日毛巾存放处,搁
一叠于架子底部,我感觉到他的
吻,在蓬乱的胡须中,在因他知
而我知、因他触及而我见识
的那地方的曲线上。从而
被进入,在臀高的桌上,堆满
成捆毛巾,洗澡和擦手的,
厚绒布的伊甸园,是要在一个人的内部去感觉
一种核心的液体热度,就像
那个人是地球。过一会儿,
我们睡前接吻,我想
这次我们做过了,我低声说,我想
我们亲密无间。有时他发自内心地
微笑一下;这时,我活在其光芒之中。
我非常温柔地咬他下巴,你会想要我
吃掉你,在安第斯山脉里,在一次空难中,我嘀咕,
以求生存?是的,我们微笑。他问,
你会想要我吃掉你而生存?那就太好啦,
我喊叫。我们差不多睡了,四肢交缠于
我们周身和我们之间,成组成套的,
如接受一样给予触摸。你曾认为
我们将要变成彼此?而我得到
那种微笑,仿佛他的脸
是一朵斑点多多、碎石般、沙一般、柔软的
长宽八英寸的仙人掌花。
是的,他耳语。我明白他是幽默,
机械地甜言蜜语。一轮银色
夕阳正在窗帘之间穿过,
照亮我指关节的鳞状
表面,光线像一根握着的针,
使之纯净,在一根火柴之上。我移动
我的婚指竖立于那火焰的
裂缝之中。从戒指曲线那儿升起
成扇形的北极毛皮
像日出最初一瞬。别
告诉我这会结束。别告诉我。
我回溯到1937年5月
我看见他们站在学院的正门,
我看见父亲从赭色砂岩的拱门下
正漫步走出,那
红砖隐约闪现,像弯曲的
血色板块在他脑后,我
看见我的母亲,臀部放着几本明亮的书
站立于碎砖砌成的柱子旁,
铁门仍然敞开在她身后,它的
剑尖闪亮在五月的天空
他们就要毕业,他们就要结婚了,
他们是孩子,他们还很蠢,他们只知道
他们天真无知,他们永远不会伤害任何人。
我想走到他们面前,说,停住,
不要这样做——她是不合适的女人
他是不合适的男人,你们将要做
你们无法想象你们竟然会做的事情,
你们将要殃及孩子们,
你们将要受苦,以你们闻所未闻的方式,
你们将会要死不活。我想在五月末的阳光下
走到他们面前,说这一番话,
她饥渴的漂亮脸蛋转向我,
她未被触摸过的身体娇媚可怜,
他自大的男子气的面庞转向我,
他未被触摸过的身体健美动人,
然而我不这么做。我想活着。我
拿起他们,就像成双成对的
纸玩偶,把他们臀部狠狠撞
在一起,像燧石碎片,仿佛要
从他们身上打出火花,我说
做你们打算做的吧,而我将讲述它。
四月,新汉普郡
献给简·凯尼恩和唐纳德·豪尔
在门外,一株微小的水仙
穿过腐叶层发了芽。在客厅,
一条奶油糖果牧羊犬让我
把手放进其褶皱,并按摩它。在他们的房间里面
唐说,就这儿了,这是我们生活
和死亡的地方。朝那正中的刷枫木
漆的床头板——美的雪橇,
夜晚的雪橇——曾有一个天使粘附着
仿佛绑在那里,连同她展开的翅膀。
床说话,仿佛自言自语,
它歌唱。整个房间歌唱,
以及房屋,以及丘陵的曲线,就像
在喉咙和肩膀之间的曲线,歌唱,在赞美的
悲伤中,而地面上,几乎,响起,
镂空的铃铛等待其舌头
低垂。在墓地,
紧挨着巨大、平滑、有斜面的、
砍倒的、橡树之家,像德鲁伊橡树
树干——在它里面出来的
一点也不像她曾经的样子——
他站在身边,长时间的沉默,
片刻,像火热的马具发出嘎吱嘎吱声
当饮马的水满满地溢出沟渠
流到地面时,而他看着我们,
每一个人,而他似乎不仅仅是
一个“个人”看着人们,他看起来
差不多是另一类生物,一只鹰
盯着鹰群,凶猛,专注,
无语,眼皮不眨,看着每一个人,
深深地看着
进入每一个内心——
距离,岁月
他好像是简,
看着我们,最后一次
在人世间。
教皇的阴茎
它深悬于他的长袍里,一把
精致的钟锤在吊钟核心
他动,它也动,一条幽灵似的鱼在一片
银色海藻的光晕中,体毛
摇曳于黑暗和灼热里——而在夜晚
当他的双眼闭合时,它便立起
赞美上帝
原始人
我已听过关于文明的,
婚姻建立在交谈、高雅、
诚实和理性之上。但你和我是
野蛮人。你带一个袋子进来,
在我面前静静地拿出它。
我闻到是木须肉
而且明白这意思:昨晚
我让你非常满意。我们
静静地坐着,肩并肩,吃着,
长长的薄煎饼摇晃着,溅洒着,
香气四溢的调味汁滴出来,
彼此斜斜地瞥一眼,无言,
我们的眼角锐利如长矛刀尖
沿着窗台落下,表明
一个朋友跟一个朋友坐在这儿。
1954
那时泥土令我害怕,那被他盖到
她脸上的泥土。她的少女胸罩
令我害怕——早晨和晚间的新闻,
一直都在说,少女胸罩,
就像它的罩杯曾经唤醒
那乳房——他把她埋葬于其中,
也许他一直都懒得将其脱掉。
他们发现了她的内衣裤
在一个垃圾桶里。而我害怕湿疹
这个词,就像我的粉刺就像
纸上的“×”标识着她的身体,
就像他杀死她是因她不完美。
我害怕他的名字,伯顿·艾伯特,
其名也可作姓,
就像他不是一个具体的人。
没有人能从他脸上看出什么。
他的脸呆板而普通,
打消了我以为能在其上猜到
罪恶的念头。他看上去瘦弱而孤独,
那令人恐惧,他看起来近乎谦恭。
我感到畏怯,泥土如此没有人味,
可惜那副少女胸罩,
可怜而又惧怕湿疹。
我再也不敢坐在我母亲的
电热毯上了,我开始害怕
电流——
好人们,父母亲,打算
把他下油锅炸死。这就是
他的父母曾经告诉我们的:
伯顿·艾伯特,伯顿·艾伯特,
人的死神,地球家园的死神。
最糟糕的事情是想起她,
那曾经是她的一个人,活生生,
行走过,活生生,进入小屋子,
看透那些眼睛,而知晓人类。
螃蟹
我吃螃蟹时,使那玫瑰色的
橡胶似的螯滑过我的舌头
我想起母亲。她会开车
到海湾边沿,大车里的
小个子女人,她会要捕蟹人
帮她撬开它。她会站着等
老虎钳子夹破那些白垩之家,野红
而多节,那些软骨构成的腕,那
背上薄薄的橙色屋顶。
我会回到家,发现她在桌旁
爽快地大卸八块,将令人讨厌的壳
摆在一旁,将
柔软的身体摆在另一旁。她给
我们一大堆,因为我们那么爱吃,
所以总是吃个够,一大堆螃蟹像一个
十字架,在母乳和肉食之间。背部
甚至呈现一个完美的
毁坏的乳房的形状,竖起的鳞片
雪白,像肉质的菊花,但那
最好的部分是螯,她会如此缓慢地
滑出它,以至于未破损其尖端,
触手猩红的圆球 多刺激啊,这么
容易吃掉那兵器,
拆开它精致的钩状髓肉,在上腭
和舌头之间。她爱喂我们
而且她给我们的都很新鲜,她乐意
抓壳、膜、腿,去
接近脏东西和盐来喂养我们,
她已近似我们的父亲本人给予我们
生活的方式。我回想
看见我们滴洒在桌边,喂着,她的
一排粉红色食者,那完美无瑕的大浅盘
柔软的爪子,我进一步回想
看见她在厨房,给肉剥去壳,她的
手臂屈伸一一她像一个
鱼鹰,野蛮、熟练地撕裂
肉,活出她害怕和想要的生活。
1968年五月
院长说在学生们离开建筑物之前
我们不能穿过校园时,
我们躺下,在街上,
我们说警察将越过我们
进入这座大门。仰躺在鹅卵石上,
我从脏污的水平面上看见
纽约的楼宇,它们升高
而后停顿,截断 它们之上的天空,
岛屿之上夜晚的天空。
骑警移动,在我们附近,
而我们唱歌,然后我开始数数,
12,13,14,15,
我重数,15,16,从那天
在荒废的海滩上正好一个月,
17,18,我不由自主地张口结舌,
我的头发在街上,
要是我的月经今晚不来,
我就怀孕了。我可以看见巡警的
鞋底,那阉马的肚子,它的生殖器——
要是他们对我实行“女性拘留”,并且
测试我,那窥视镜,
那手指——我盯着马尾巴
像扫帚星的尾部。整个星期,我想着
被逮捕的事情,一半想
交出自己。在焦油上——
一个大脑在我头部,另一个,
在形成中,靠近我的尾根——
我看着马的马蹄铁,
它肚子的曲线,警官的
警棍,建筑物向上流动着
远离地球。我知道我应该起来
并走开,但我躺在那儿看着我们之上的
太空,直到暮色变得深蓝,然后
变灰,无色,给我这一个
夜晚,我想,而我将给这个孩子
我剩下的生命,那些马头星云,
这时候,低垂着,下垂着,直到
它们入睡在环绕我身体和我女儿的圆圈里。
把Ⅰ(我)取出
但我喜欢Ⅰ,那种我父亲出售的
工字钢梁。他们把生铁灌进
模子,缓缓送出,
弯曲的胶状物,浇水,变硬,
贝塞默钢,经高温,熔炉,铸成合金,然后他
卖掉它,买来波旁威士忌,和油麦片,
其奶油色的卷曲刚好
在其前部中间,他用金属的汗水
为我们的衣裙买单,那汗水早上甜
晚上酸。我喜欢Ⅰ,
脆弱,在夹板之间,在坚硬的大地
和冷酷的天空之间,它高高耸立,
像灵魂那样冲撞突进,来来回回,
在母亲与父亲之间。假如他们彼此相爱,
它会有什么想法,作为一个支柱
连接着地板和桁架支撑的屋顶?
我已经看见,在他的衬衫纸板上,在她书桌上的
岁月里,他们造我的夜晚,那铅笔画的
体温上升的斜线,和那
高山之巅上,第一个士兵抵达
山顶,那罗马数字——
Ⅰ,Ⅰ,Ⅰ,Ⅰ,
身份的大梁,迎头赶上,
嵌入诗中。我喜欢Ⅰ,
因它存在的前提——我们的Ⅰ——我出世时,
半身冰冷,我跟你一起
躺在冷却床上,我们全都在那儿,一片
被击倒的钢铁森林。Ⅰ是一棵松树,
有树脂,从根到树冠都能燃烧,
它竭尽全力抛掷松果,投进火焰。
紧握
她四岁了,他一岁,天下雨了,我们感冒了,
我们已经在公寓里呆了整整两周,
我抓住她,以防止她推搡他的脸,
再一次,我抓住她手腕时凶狠地压迫它,
持续好几秒,以给她留下深刻印象,
弄疼她,我们心爱的初生女,
我甚至几乎在将紧捏产生的刺痛感
添加给她,还有我的愤怒,
“决不,决不,有下一次,”义愤的
诗唱伴随着紧握。一切发生得非常
迅速——紧捏,紧捏,
紧捏,放手——在起先的特别的
力量时,她摇摆着她的头,仿佛在辨认
这是谁,看着我,
并看我——是的,这是她的妈妈,
她的妈妈在做此事。她黑暗的、
深沉的眼眸攫住
我,她认得我,片刻的震惊后,
她懂了我。这是她妈妈,她最爱的
两人之一,最爱她的
两人之一,在爱的源泉附近
是这样。
1942,加利福尼亚,日裔美国人农舍
任何人认为值得拿的东西,
都被拿走了。楼梯倾斜,
散落着卷曲的梧桐叶,
像内陆岩里的菊石。
木头透过门框上的油漆露出,
而门敞开——空荡荡的房间,
阳光在地板上。门廊里
留下的全部家当,是一个阿尔伯
特速溶燕麦片的纸板箱的空圆筒
和一台缝纫机。它那外星人的
脑袋低垂,弯曲的脖颈
闪亮。我出生了,那天,在那附近,
在战争时期,愚昧的人们。
一星期后
一星期后,我对一位朋友说:
我想我永远不可能写它。
也许一年内我可以写点东西。
在我身上有某种东西也许有一天
会写出来;现在它被折叠,折叠,
再折叠,像一本在学校的笔记。而在我梦里
有人玩抛接子游戏,在空中有一个
巨大的、被抛掷的、倾斜的小子
着火了。醒来时,我发现自己
细数自从我最后看见
我丈夫的日子——才两年,再加几个星期,
几个钟头。我们签署过文件,并下到
克莱斯勒大厦底层,
它完美无缺的大厅在我们周围
像一座国王的坟墓,天花板上描绘的
小飞机,在壁画里,飞行。而它
进入我狭窄的心脏,今天早晨,
轻微地,羞怯犹如警惕,
不可抑制,一种更大的甜蜜感觉
和他正过着的丰富多彩的生活,
我全然不知,见所未见,
闻所未闻,从未触及——但是知晓,看见,
听到,受触动。它来到我面前
每一次片刻,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为他跟一个人在一起而高兴,
因他觉得命中注定适合于他。而我想到我的
妈妈,从她濒临死亡的几分钟,从她出生
八十五年来,她那近乎鸣鸟的
肩胛骨在我的手下面,那
蛋壳般的头颅,当她躺在某种平静中
在干净的床单上,我可以讲给她我可怜的
局部爱情的最好部分,我可以尽情地
唱给她听,我看见那个时刻的
幸运及奢侈。
我不能说
我不能说我跳下巴士,
那巴士在开动中,我手臂上抱着孩子,
因为我不知道。我相信自己的故事:
我跌倒了,或者巴士已开跑
当我一只脚还悬在半空时。
我不会记得我绷紧下巴,
那错过停靠站的烦恼,那一步跨出去
踩空,当我落下
那无辜的孩子在空中张望她
一只膝在街上,擦伤了,崴坏了,
巴士打滑停下,司机
跳出来,我女儿笑了
再来一遍。
我从来没有再来
一遍,我一直小心翼翼。
我留意到那好看的年轻妈妈
轻松地
从行进中的车辆
跳到静止的街上,她的生命
在她手里,她生命的生命在她手里。
婴灵恶泣
有时候我差不多能看见,追随脑里的幻影,
像夏日的蠓虫围绕着街灯,
那些我们本该有的孩子,
他们的微光荧荧。
有时候我觉得他们在等,打着盹儿
在某间前厅——仆人们,似听非听
留意着门铃。
有时候我看见他们躺着,像
“死信办公室”里的情书
而有时候,如今夜,凭借某种阴郁的
超凡视力,我刚好能感觉到他们中的一个
站立于靠海的悬崖边
在黑暗里,朝我,绝望地
伸出他的手臂。
周年
我到达他的墓碑时,坐在它上面,
就像坐在某人的床沿
我抚摸那光滑的、有斑点的花岗岩。
我从下巴和脖颈捋下一些眼泪
开始清洗他的墓碑边角。
有一只黑色夹杂琥珀色的蚂蚁
跑出到花岗岩上,然后离开,
另一只蚂蚁把一只
死蚂蚁拖上石头,留下它,不再回来。
蚂蚁往下跑,进入他名字和日期的
凹槽,往下进入那椭圆形轨迹——
他第一个名的“0”,中间名的“0”,
姓的小写的“0”,
然后,往下进入他生死日期之间的
破折号——他一生的小小低谷。
柔软的臭虫出现在我的鞋子上,
如谷物花粉,我让它们在我身上移动,
我冲洗掉一小片黑色云母,
向下那些雕刻字母的里面
呈现出最初的点点青苔
像傍晚的星星。
我看见地面上开着喇叭花的婆婆纳,
螺旋状的蕨类,紫叶山毛榉花,每一片
花瓣像物质的唱片
摆动,在最后那天,在他的舌头上。
美洲落叶松,西部铁杉,
石兰,和树皮
被刮伤的水白桦,
我搂着一棵树干,抱紧它,
然后在父亲的坟墓上躺下。
太阳朝我照耀下来,顽强的
蚂蚁在我身上走过。我醒来时,
我的脸颊是松软、淡黄色
芥末膏似的泥土。只是
在最后一刻,我才想起他的遗体
确实在我下面,那罐
骨灰,柔软如一只鹅绒枕头
跟情人们一起在床上爆裂。
我吻他的墓碑,还远远不够,
我舔它,舌头片刻间变得干燥,我
吃他的尘土,我品尝我的脏污的圣餐。
风景里的静物
那是夜晚,下雨了,那儿有车零件
和散落的半辆车,寂静而明亮,
一个妇女躺在高速公路上,仰面朝天,
她的头向背后扭转,缩拢她的肩膀
因此她的脑袋后部碰到她的脊骨
在她的肩胛骨、她的多半
已凹凸不平脱落的衣服,
和失去的腿、一条长骨
突出在她的大腿根之间
是她,她的被抛弃的物品,
我母亲揪住我的手并扭转它
并夹进她的胸部,在她的
乳房之间。我父亲在开车——并不清醒
但不在这次事故中,我们接近它
在中性的暮光中,破碎的玻璃
在潮湿的黑色碎石路面,像一片在下面的
缀满星星的午夜。这就是
世界——也许是唯一的一个。
死去的妇女并非我父亲
最近几乎碾过的人,
那人突然从我们的家庭汽车
跳开,从死亡里颠簸着倒回,
她不是我,她不是我的母亲,
但也许她是人类的一个典型,
元素排列在她周围的焦油上——
玻璃、骨骼、金属、肉体和家庭。
边界
就她从另一个世界
进入我来说,不是真的。
没什么进入宇宙
也没什么离开它。
我妈妈——我是说我女儿不曾
进入我。她开始存在于
我身体里——她出现在我体内。
而我妈妈不曾进入我。
她躺下时,祈祷,对我,
她总是礼貌得近乎残忍,
带着清教徒一丝不苟的挑剔,
但我皮肤的障碍失败了、我身体的障碍
下沉了、我精神的障碍。
她激发并磁化我的皮肤,我热切地
想要使她高兴,我会对她说
她喜欢听的话,仿佛我是她的孩子。
我乐意为她服务,然后
变得非常像她,为我自己
凶狠了。
我的女儿在我体内时,我曾觉得
一个灵魂在我体内。但它随着她出世了。
不过一个夜晚,她哭的时候,那样纯粹的哭泣,
我说我将抚养你,我将
把你放在首位。我永远不会
有一个女儿,就像她有我一样,
我永远不会浸泡在你体内
像我妈妈浸泡在我体内、以及我
感觉我自己浸泡其中那样。我再也不会了解任何人
像我了解我妈妈那样,
那人类的大门坠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