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文波
“念少时,想亲娘,此心安处是吾乡”。失去了那个安放吾心的“湾”,饥渴的乡愁将很难找到他的根。
今年春节,我决意回故乡看看。
大年初三下午,走出县城,一路向北,经过近一小时的颠簸,在一条蜿蜒的乡村马路的尽头,便是我的故乡——陈家湖畔一座普通的自然村落。
故乡的村子,也称为“湾”。这里远离城市的喧嚣,偏安一隅,成半岛状伸向浩淼的陈家湖。
儿时的记忆中,夏日的陈家湖碧波荡漾,成片的荷叶在风中起舞;冬日的村子里,鸡鸣犬吠,远远相闻,安详而宁静。
进村的第一眼,我就远远看到了牛伯。他正站在家门口,好奇地打量着村子里来的一辆外地汽车和几个“陌生”人。牛伯的身后,是一栋装修考究的两层小楼。
牛伯是我家族的前辈,也是我儿时的邻居。1970年代初期,牛伯三十岁那年,第四个孩子刚出生俩月,妻子就因病离世,俩月的孩子也不得不送给了湖对岸的一户人家。从此,牛伯既当爹又做娘,含辛茹苦,独自一人将剩下的三个孩子拉扯成人。
走近牛伯,他正准备牵他的两头牛犊到湖边喂水。打量片刻,牛伯才惊奇地认出我——这位多年未见的侄子兼昔日的“隔壁”,然后竟一时无语,只是呵呵地笑着,一如他二十年前的模样,淳厚中略带羞涩。
我在村子里悠悠地逛着,牛伯也拖着一根木棍慢慢地陪着,聊着。
小时候,每到过年,“村镇上不必说,就在天空中也显出将到新年的气象来”。可是,我却在村子里找不到一点过年的迹象,除了那几家门框上贴着新换的春联。逛了一圈,只遇到了三四位留守的老人。
“现在湾里只剩下七八户人家了。”牛伯说,“要不是我们几个老头子倔强,恐怕早就成空湾了。”二十多年前,故乡的村子应该算得上一个热闹的处所,三十多户人家、近二百名原住民,临近过年,便有好事的村民吆喝着唱大戏、扎龙灯、摆武场,响亮的锣鼓声至今仍然萦绕在我的耳畔。
“这年头,湾里没有年轻人种田养鱼了,一些很好的水田和鱼池也荒废了。”说起这些,牛伯不停摇头,颇感惋惜。
“年轻人更不愿意住在湾里了。”牛伯所住的那栋漂亮的小楼,原本是前些年他大儿子给孙子盖的婚房,花了20多万元。去年孙子结婚,孙子和孙媳妇都不肯住在村里,不得已又在县城里买了一套婚房,“又花了30多万”。
村子东头,那处大户人家的老宅子,如今早已成残垣断壁。旁边一栋新修的楼房,楼顶安装了太阳能热水器,在萧瑟的村庄里格外显眼。
“波伢,这是你的根,每年都回来看一看吧,说不定哪天这个湾就没了。”就要离开了,牛伯也许看出了我的惆怅,指着脚下的土地对我说。
听说政府计划通过搬迁合并自然村,腾出宅基地用于投资或建设。在全国每年消失7000多个村庄的严酷现实里,我并不怀疑,下次春节再回来,陈家湖畔的这座村落会不复存在。
“念少时,想亲娘,此心安处是吾乡”。失去了那个安放吾心的“湾”,饥渴的乡愁将很难找到他的根。
五千年的中华文明,一如我们的年节,源于同样五千年的农耕文化,深深地扎根于乡村田园。当昔日的乡土家园正在新与旧的裂变中渐行渐远,中华文明又到哪里去寻根?
再望一眼故乡,车窗外,夕阳西下,牛伯再次牵着他的牛犊去喂水。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