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子
玉簪花开
管子
净慈师太已经虚弱得说不出话来了。她在枕边摸索了好一会,摸出一挂玉簪项链,抖抖地伸到玉簪面前。玉器轻微的碰撞和摩擦声,在静夜里被放大,温润中挟带着一丝锐利。
油灯在风里闪了一下。玉簪正在床沿边坐着,忽地站了起来。“师太,项链……项链怎会在您这儿?”玉簪的声音一定十分震惊,以致净慈师太忽然大声咳嗽起来。
净慈师太咳完,瞅了小尼一眼。一直默默地站在玉簪身边的小尼走上前,从师太手中接过了项链,轻声说:“玉簪姐,你跟我来。”
初秋的月光在庵前的庭院里水一样流动着,墙角边那丛玉簪花疯一样绽放开来。玉簪来到那片玉簪花前,才发现自己的手和项链一起被小尼紧紧拽着。小尼劲大脚步快,几乎是半拉半拖地把玉簪带到庵堂外面的院子里,等她松开手,那挂项链已经冷津津地躺在玉簪手心里。
“师父病成那样,看样子是熬不过今夜了,有些事情应该告诉玉簪姐了。”
玉簪一怔。
“玉簪姐是个细心的人,如果你仔细想一想,就会想到的。”小尼说道,边说边在庵院里踏踏地来回走动起来,仿佛一个成熟的大人一样。
玉簪瞅着小尼,忖度她话中的意思。在玉簪的眼里,小尼脚勤嘴快,虽然只有十二三岁的年纪,却是一个不能等闲小觑的人物,是个小人精。
那么,小尼的话是什么意思呢,她想告诉我什么呢?而小尼想告诉她的肯定也就是师太的意思了。玉簪花丛在两人身边蓬勃地绽放着,那是一种在夜晚开放的花卉,月光才是它们生命中的阳光。因此,玉簪花丛里总是流动着一种阴柔的气息,带给人伤感。小尼顺手摘下一朵,放在鼻子前嗅着,然后,踮起脚尖,把它插到玉簪的发髻里。小尼的动作让玉簪的脑子里闪过一幕场景。
半个月前的黄昏,四明县城东巷口那座青砖灰墙的大宅院生了绿锈的铜门环被一老一少两个女尼叩响了。玉簪出来开门时,夕阳的余辉穿过云层照在她的脸上。玉簪发髻上插着一朵白色的玉簪绢花,双眼红红的,显然刚刚伤心地哭过。玉簪举起手臂遮挡了一下阳光,说:“师太,您来啦。”
净慈师太喘息着,点了点头。净慈师太已经七十多岁,今年春上一场大病,身体再也没有恢复过来。从净慈庵到县城也就四五里地,已经走得她一身汗水。玉簪上前几步,搀住了净慈师太。玉簪感觉到对方的身子在微微颤抖,这是病弱不堪的老人才有的颤抖。
玉簪扶着净慈师太缓步向内堂走去,小尼背着法器大步走在了前面。
内堂里悬挂着白色绫幔,榉木案几上并排放着父母的灵牌。香烟缭绕,父母亲在黑白照片里满脸慈祥地注视着一切,一如他们生前模样。玉簪的祖上是浙东四明县里有名的大户,在宁波和杭州都有生意,只可惜子嗣不旺,到父亲一辈,都是一脉单传。父亲是个读书人,只会读书,不谙生意,好在祖业丰厚,足以维持衣食无忧的生活。母亲喜欢吃素念佛,又体弱多病,结婚整整十二年,才产下一个女娃。那女娃是在净慈庵的送子观音面前千辛万苦求来的,产诞之时,正值庵院里玉簪花盛开,中年有后的夫妇满心欢喜,当即从宁波高价请来玉匠,剖开家传的一块上好的羊脂白玉,耗费整整一年功夫,细心雕出十二朵玉簪花儿,串成一挂白玉项链。在女娃周岁那一天,父母郑重其事地把它挂到了女儿脖颈上。从此之后,一个名叫玉簪的姑娘就在四明县城里像花儿一样一天天成长起来。那一挂玉簪项链是姑娘的护身符,也是她形影不离的好伙伴。直到父母做主招赘了留洋归来的女婿之后,情况才开始出现一些变化。
作为闲居小城的有钱人家,平日里父亲读书,母亲念佛,女儿受父母影响,喜欢读书,喜欢绣花,也喜欢陪着母亲坐在香案前诵经念佛。如果不是东洋鬼子的到来,这样悠闲平静的日子就会一直延续下去。其实,东洋鬼子占据四明县城之后,就一直忙于和四明山区那块红地上的人打仗,对县城的破坏倒不是太大,让一家人从此厄运不断的是玉簪留过洋的男人。男人长身白脸,文质彬彬,在县政府当文教科长,东洋鬼子进城后,他并没有随着县政府撤离,而是鬼使神差地留下来当了翻译官,成了一个汉奸。男人开始还经常回家,面对家人的斥骂,他从不为自己辩解,只是脸色越来越苍白,变得像烧透的稻草灰一样,可就是死活不肯答应家人的苦求离开东洋鬼子。后来,男人开始迷上了赌博,赌瘾越来越大,就不太回家了,要是回来就是向家里人要钱还赌债。要不到钱,就拿家里值钱的东西出去典当。男人总是显得满腹心思的样子,人是越来越消瘦了,就像一根细细高高的芦秆,风都吹得走的样子。女婿的行为让读书人出身的父亲觉得斯文扫地,颜面丧尽,终日里唉声叹气。
终于有一天,男人偷偷地拿走了被玉簪一家人视为生命一般的那挂玉簪项链,这是家里最后一件值钱的宝贝了。男人是和项链一起失踪的,几天之后,一群东洋鬼子送来了男人浑身浴血的尸体,说是和山那边红地上的人打仗,被乱枪打死了。
父亲羞恨交加,当场吐出一口血来,不久就含恨离世而去。不几日,体弱多病的母亲也用一条白绫结束了自己的生命。短短几天时间,玉簪
一家四口人,就孤零零只留下玉簪一个了。
似乎在恍惚之际,父母去世已有周年。望着父母的遗像,玉簪的眼泪再一次滚滚而下。
小尼在布置道场时,把玉簪男人那张黑白照片也找了出来。这张照片在给男人做完“五七”之后,就被玉簪收起来了。现在小尼把它翻出来,和玉簪父母的照片并排放在了一起。
“死者为尊,一年前三人的亡祭法事断断续续做了十多天,今天的周年道场三个人就一起做吧?”小尼用征询的目光看着玉簪说。显然,小尼事先得到了净慈师太的同意,她的话也正是净慈师太要说而不便说的。净慈庵只有一老一少两个女尼,净慈师太平日话不多,小尼却是一个快嘴。
玉簪点了点头,轻轻叹出一口气来。
净慈师太淡然一笑,在蒲团上盘腿坐了下来。念珠滑动,诵经声绵绵而起。玉簪在净慈师太身边跪了下来,借着室内昏暗的光影,开始为亡人折叠冥钱。
夜渐渐深了,净慈师太的诵经声就像江南入秋后的细雨,淅淅沥沥,绵绵不断,直到东方发白,一缕曙光从窗外透了进来。
和一年前一样,净慈师太做完法事离开时依然分文未取,还让小尼留下了小半袋面食。父母在世时曾是净慈庵最大的施主,每年都布施给庵里大笔钱物。现在玉簪孤身一人,又不会做营生,靠着为邻里街坊绣花和亲眷们的接济清苦度日。净慈师太就常常让小尼送一些米面干粮过来,玉簪推辞过几次,没有推掉,慢慢也就接受了。
三人走出灵堂,来到院子外面。玉簪犹豫了一下,转身把那小半袋面食拿出来,交还给小尼,然后锁了院门,搀扶着净慈师太慢慢穿过东巷口,来到城外。翘首望去,几里外的小山坡上,一座规模不大但十分整洁的庵庙掩映在一片栗树林中。入秋之后,树叶开始飘落,依稀可以辨认出土黄色的庵墙上写着“南无阿弥陀佛”六个大字。一条青石板小径依山势盘旋而上,从净慈庵门前穿过,进入山坡背后茫茫苍苍的四明山脉。山坡后面的那一片崇山峻岭,就是被人们称为红地的地方。此刻,在秋天的朝阳下,苍茫的红地显出一片耀眼的金黄色。
玉簪一直把净慈师太和小尼送到山坡前小径上,方才把自己的心思说出来:“师太,我现在是孤身一人,父母周年忌日已过,我想……我想到庵里住几天。”
净慈师太似乎也早猜出了对方的心思,喘着气说:“只是庵里清苦,怕你过不周全呢。”
不待玉簪回答,小尼抢着说:“玉簪姐这一年的苦日子都撑下来了,还有什么周全不周全的?净慈庵现在老的走不动路少的扛不动米,巴不得玉簪姐能在庵里长住呢。”
玉簪笑了,说道:“我在世上已没有一个亲人,也许真有那
么一天,我会在净慈庵里削发为尼,到时候师太可要收留我。”
小尼说:“在庵里长住也可以不落发,只要玉簪姐肯留下来,落不落发不要紧的,玉簪姐不信可以问师父。”
净慈师太微笑着,点了点头。
三个人一边说,一边踏上山坡的青石板小径,慢慢地来到了净慈庵。庵院里玉簪花开得正盛,枝叶和花朵上沾着重重的秋露。小尼走上前去,摘下一朵来,放在鼻子前闻了闻。
“玉簪姐,把你头上的绢花摘了吧,我给你换一朵新鲜的玉簪花。”小尼说着,踮起脚尖,把那朵带露的花插到玉簪的发髻里。
此刻,小尼在月光下给玉簪的发髻上插玉簪花的动作就像一条红线,把十多天前后的一些事情串联在了起来。小尼说过“有些事情只要细心想一想,就会想到的”,但那挂玉簪项链在最后的岁月里带给玉簪的只有无尽的辛酸,因为它与一个男人联系在了一起,每每想起来,玉簪的眼前就会浮现出男人芦秆一样瘦高的身子和那张满腹心思的稻草灰一样灰白的脸。就是这样一个男人,把玉簪整个家给毁了,最终也把自己给毁了,令玉簪心生怨恨。
初秋的月光下,小尼在庵院的玉簪花丛前不停地踏踏走着,然后在玉簪面前站了下来。说:“玉簪姐,四明县里的人都知道红地上有一支专门打东洋鬼子的队伍,但人们并不知道他们的日子过得十分艰苦,他们缺枪少药,有时候连买盐的钱都没有着落。四明县城里有他们的人,负责搜集情报和筹集经费,然后送到联络站,再由联络站一站站往红地上送。”
小尼说着,又在庵院里踏踏地大步走起来,一边说:“玉簪姐现在你应该想到了吧,净慈庵就是红地的联络站,师父上了年纪行动不便,我却有一双快脚,就成了最好的联络员。”
玉簪静静地听着,突然心里一动,脱口问道:“小尼,那我男人……”
小尼点点头,一脸肃穆地站到玉簪面前,说:“你男人就是那个负责搜集情报和筹集经费的人!”
玉簪觉得有一股热流从胸口涌动起来,一直往脑门上冲。但玉簪还是不敢相信,说:“那他怎么会在红地上……给打死了呢?”
“那次鬼子搞偷袭,你男人来不及把情报送出来,鬼子来到红地时,他就故意暴露目标,牺牲自己。”小尼说。
“玉簪姐,你错怪你男人了,他赌博是搜集情报的需要,也是借钱筹款的借口。你男人不是汉奸,他是一个有骨气的中国人!”小尼说着,又踏踏地走起来。
玉簪手里紧紧攥着那一挂玉簪项链,脑子里浮现出男人芦秆一样瘦高的身子和那张满腹心思的稻草灰一样灰白的脸,浮现出饮恨死去的父母,不觉簌簌流下泪来。当小尼走到面前时,她一把抓住对方的胳膊,用力地摇晃着,大声说道:“你们怎么不早说,为什么到现在才告诉我……”
一阵夜风从山坡上吹来,玉簪花丛在庵院里发出轻微的声响,庵堂里传来净慈师太断断续续的咳嗽声。良久,玉簪平静了下来,放开小尼的胳膊,小尼这才说:“玉簪姐,师父快是油尽灯枯,怕是熬不过今夜了,你……你就在净慈庵长留下来吧!”小尼的目光中流露出一种需要帮助时才会有的急切。
玉簪把手中的玉簪项链戴到了脖子上。玉簪花是这样的一种花,单朵看时平平常常,一旦成片绽放就会显出一种气势,有一种阴柔的壮美。花是这样,玉器也是这样,那挂项链共有十二朵盛开的玉簪花,当它挂在玉簪细白的脖颈上时,月光下就透射出一种柔情万种的美丽。
玉簪啜泣着,拉起小尼的手,往庵堂里走去。
玉簪没有想到,半个月前,她只是想在净慈庵暂住几日,现在却变成了这样。玉簪知道,净慈庵现在通往的不仅仅是一条菩提之路,更是一个红色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