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迁发愤著《史记》

2014-03-08 12:04李建树
文学港 2014年10期
关键词:老兄权势司马迁

李建树

司马迁发愤著《史记》

李建树

司马迁是我国西汉著名史学家、文学家、思想家,其巨著《史记》在世界文学史上一直享有很高的地位。

司马迁《报任安书》(一作《报任少卿书》)已被收入中学语文课本。有人在网上晒出的教学提示中说:“读《报任少卿书》等于在读司马迁饱含血泪的人生之路,感受司马迁高尚而独立的人格。”

《报任少卿书》是司马迁给他朋友任安写的一封回信,司马迁在信中申述了他自己的不幸遭遇,抒发了内心的极大痛苦,表现出了他为理想而忍辱负重的不屈意志。可说是司马迁的一篇激切感人的抒情散文,表达了他个人的光明磊落之志,九曲回肠之情,其辞气沉雄,情怀慷慨,是一篇不可多得的抒情散文。司马迁在汉武帝征和二年所写的这一封回信,在其去世后传之于世。很快就被班固选入其所编的《汉书》,又被萧统(梁朝梁武帝之子)选入其所编的《文选》。萧统谥号“昭明”,因此他所编的这一部中国最早的诗文总集,又被称为《昭明文选》。这部文集同样也选录了司马迁的这封信,可谓影响深远。

一切爱好文学和接触过史记的人都值得读一读这一篇美文,由于该文原文和译文很方便搜到,为了节省篇幅,所以这里就不再抄录了。但是如果能了解一下司马迁给任安写这封信的缘起,对深入了解此文还是很有助益的。他是为了答复任安此前来拜访他时曾向他提出过的一条莫名其妙的要求——

那是汉武帝天汉四年正月里的事了。

那天,司马迁正在书房里席地而坐,埋头写着《史记》的最后一篇《自叙传》。就快写完的时候,他外孙杨恽,一个十三四岁的男孩走了进

来,跪着向他报告说:“外公,任少卿先生来啦!”司马迁抬起了头,脸色寡白而微胖,有点像中年妇女的相貌,他回答外孙说:“你将他引进来吧。”连说话的声音也和妇女相仿。

在司马迁正整理着书稿的时候,杨恽引了一位中等身材的胖子走了进来,那胖子的脸上有几根稀疏的胡须,这些胡须在他嘴边画成了一个“八”字形。他的肚子挺得高高的。

这胖子便是做着益州刺史的任安了。

那年代有个规定:地方官每年正月都要进京朝见一次,作为益州刺史的他是刚从四川来到咸阳的。

司马迁起身迎接,两人拱手对揖。

“少卿,你几时进京的?”

“刚到,还没歇脚就赶来看你来了。你的胡子呢,子长?”

“胡子吗?唉……”司马迁含糊着答不上来了。

“哦,我记得你要长我两岁的,我今年四十七,你是四十九岁吧?”

“是啊。”

“但你看来却只有四十岁的样子嘛,你从前是一位长胡子的瘦子,如今却长得这么白皙而肥胖起来,这大约就是应着‘心宽体胖’这句老话了。你们过着宫廷生活的人就是好呀!你看你的声音也变了,子长,宫里的娘娘们一定很欢迎你这种文人才子的吧?哈哈。”

见面便一味唠叨着的任少卿就像个全无心肝的大傻子,全没想到他刚才说的那些话,差不多句句都打中了司马迁的伤痕,司马迁对这位本来就并不喜欢的官气十足的朋友增加了新的厌恨。“你请坐吧,有什么事坐下慢慢讲。”司马迁虽然厌烦这个不速之客,但脸上还不得不强装笑脸与之敷衍着。

说来话长,原来司马迁在两年前的天汉二年夏天,因为李陵的老母为李陵的兵败失援投降匈奴要遭诛戮。他不免在汉武帝面前多说了几句话,解释李陵的投降说不定是一种策略的投降,谁料想他这一多嘴,大大触犯了皇帝的尊严,皇上大怒之下,索性将他也投入了天牢,在牢里关了半年,到第二年的正月才有了一点转机。因为那年的三月,汉武帝要到泰山去封禅,需要有一个文才特别好的人跟随着当他的宣传工具,受过阉割的司马迁特别被皇帝看中,超拔而成为“中书令”——也就是皇帝的御用秘书长吧。这在当时是一种“领赞尚书,出入奏事,秩千石”的非常荣耀的职位。汉武帝对于刑余之人如此重视,不用说是看上了司马迁的文才,然而还有一个重大的原因是——司马迁已经没有睾丸了。皇帝周围美女(嫔妃)成群,如果选用一个既有文才又有睾丸的男子,那岂不是自寻烦恼?

司马迁就这样失掉了睾丸而得到了高位,在他下了狱又受了刑的当时,深怕受连累,就像忌避瘟病一样将他的家人也忌避了起来的一些亲戚故旧,等他一入宫当上官便都又像从地下冒出来似的,都跑到咸阳巴结他来了,有的人甚至说他的睾丸是“塞翁之马”,有几个中年的朋友甚至想自己割掉这个“塞翁之马”,要司马迁向皇帝推荐介绍,进京来作他的部下。司马迁的感触却与那些小人大大不同。升官的重大原因是由于受了刑已使他感觉着双重的侮辱。那些不知耻的亲戚故旧的态度又使他愤慨得几乎失语。这些侮辱,这些愤慨,他是很想将它们努力忘掉的。然而总有些人要时常在他面前将它提起来,最无法规避的便是他自己感觉到受宫刑之后所起的种种生理上的变化,比如说话的声音已变得由雄而雌,体形上也已由瘦而肥,以前自己十分得意的那一脸美髯也已在渐渐地脱落——总之,一个帅气的美男子竟已在不知不觉间变成了半个女性,可叹啊!

坐在对面的任少卿又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站起来向司马迁叩了一个头。

“唉,我差一点忘记了,我们的中书令大人,我们的天官家宰,我诚心诚意地向你恭贺!”

这无疑又是射中司马迁内心伤痕的一箭。

“老兄的荣升,真是我们交游辈的光宠啊,去岁正月我进京时,你还受着委屈,我们无从会面,这才相隔不到一年,老兄竟已一跃而成天上人了。”

司马迁的愤慨这时又被任少卿激发了起来,他想:去年,我被关入天牢之后,他进京来时固然没有缘分见面,然而远在四川家中的儿女也压

根没得着过他这个地方官的一丁点儿关照和光顾啊。

“少卿,”司马迁的口气变得严肃起来,“假如你我还有点友谊可言的话,请你再别提起以往的这些事情。我受了宫刑而做了中书令,你以为这是我在受着皇上的知遇吗?我现在能够进宫是因为我没有了睾丸,这一点你难道真不明白还是怎么的?”

任少卿听到司马迁这么愤激的语句,着实吓得不轻。

他连忙拍着司马迁的手背说:“老兄,老兄,我看您,你这种话还是别说啦,小心隔墙有耳啊!”

“哼哼!”司马迁笑着说,“少卿,你用不着那样害怕。我这两年来,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了。我随时都可以死。只是我有一件挂心的事。便是我写着的这部《史记》,”他指着房中堆积着的一百几十卷原稿说,“这部书我花了十年的工夫来写,但在未下狱之前的几年间,我是写得很懒散的。下狱之后,我在一年半的时间里就将全部文稿整理了出来,如今我连最后一篇的《自叙传》也已快写了有一半了,我先把这部书的目录给你看看罢。”司马迁说着在稿子堆中拿了一卷出来展开了:“这是目录,你看,一共是十二本纪,十表,八书,三十世家,七十列传。我对你是用不着客气的,我这部书是寓《春秋》的褒贬之意,但比《春秋》要来得详明。我这部书是永远不朽的书。有权势的人可以在我的肉体上施行腐刑,但他不能腐化我精神上的产品。我要和有权势的人对抗,看我们的生命哪个更长,我们的权威哪个更大,我们对于天下后世的人哪个更有功德。有些趋炎附势的糊涂蛋在藐视我们做文学的人,我要把我们做文学者的权威展示出来给他们看。我的全部的生命,全部的心血,都凝聚在了这儿。这儿是有中国以来的诗教礼乐,学术道义的结晶。我的肉体随时可以死,随时可以被人寸断,但我敢相信我的生命是永远不死的。地上的权势,我笑煞它。哼哼,我笑煞它!”“是是是。”少卿被司马迁的气焰压倒了,连连地低着头。“这书中的《游侠列传》和《货殖列传》是我最近的快心之作。”司马迁又接着说,“我赞美游侠,赞美朱家、郭解。天下的人假如都是游侠,都像能急人危难而不顾自己身家性命的朱家、郭解那样,世上哪还会有不合理的权势存在?权势是什么?在财神面前叩头,把人的生命作为祭品,那便是权势。秦始皇时的乌氏倮,巴寡妇清,你该是记得的了,乌氏倮本是遣到长城去戍边的穷光蛋,因为他会做生意,把中国的丝织品拿去与匈奴的牛羊交换,匈奴替他将牛羊漫山满谷地赶来,他便成了富豪。秦始皇那家伙见他发了财,便和他称兄道弟起来,请他时常进京游玩。巴寡妇呢,这是你属下的人啦,她靠着掘

丹砂发财,虽然是寡妇,有了钱自然会有寡公去奉承她,就连那不要脸的软骨症的秦始皇也跑去向她送秋波,称她是‘贞妇’,替她作了‘女怀清台’来表彰她。哼!这就是所谓的权势,妈的!向着书籍放火,向着读书人挖坑撒尿,向着有钱的寡妇捧玉带,这便是权势,哼哼,我笑煞它!我不愿意天下人都不学无术,但我愿意天下人都有钱,假使我有钱,我的朋友有两个人是朱家、郭解。少卿,我哪会受这苦刑?当时的情形是:摆在我面前的路有三条,一是接受判决赴死,二是以五十万钱赎为庶人,三是接受宫刑。我不怕死,但想到老父临终前拉着我的手嘱咐。我一定要将父子两代人的著述理想得以实现。所以我是不能就此抱憾而死的,至于拿五十万两赎罪,我知道以我们这样的官微家贫是拿不出这五十万钱的。因此最终就只有接受腐刑这一条路了,这虽然会让自己永陷于耻辱与痛苦之境,但至少它还能让自己将著述工程继续下去。”经过这一番痛苦的思考之后,司马迁终于从生死、荣辱的纠结中挣脱了出来,建立了他自己的生死价值观,后人经常说起的那一句名言“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正是司马迁的绝唱。

任少卿就这么一直唯唯诺诺地听着司马迁的话,听他不绝口地骂权势,觉得就像在骂自己,因为他在蜀中也正是时常要去巴结成都的几家富豪的,他为吊扫巴寡妇的坟墓,还专程去过涪陵。这些他本打算用来作与司马迁谈资的话。因着司马迁的这一骂,便阴消下去了,又听他说出朋友中没有一两个朱家郭解能帮他解除急难,觉得自己的脸皮也有点微微地烘热了一下。但最后还是听出来司马迁还是称他为“朋友”的,才略略地放了心,于是就假意地呈现出了一番“朋友”样的面孔,继续认真地聆听着司马迁的话:“我的书每写一卷便要抄成副本,让我可爱的外孙儿杨恽替我帮忙抄写,我的正稿已经装进了石匣,另埋别处。这样即使天灾人患,谁也不能毁了它,假如我的书一旦传播了开去,那天下看过此书的人都成了我的副本,就有一千个秦始皇出来也烧不了它了。”

“是是是,”任少卿又连连地点起头来,“你想得很周到,很周到。我改天也来抄一部副本带到益州去藏起来。益州虽地处偏僻,却大有贵本家司马相如的遗风。这回我来的时候,特地从临邛贵本家的老店里去买了几斤大曲酒来,已经交给令外孙去烫了,我晓得你老兄是喜欢喝酒的,近来酒量不知怎样了?”

“你在益州做官是很幸福的,益州的风物是天下之冠啦!”

少卿听见益州的风光这样被司马迁称赞着,觉得非客气一下不可了。于是他顺口把自己最想说的话说了出来:“其实也只有那个样子啦,有些山有些水而已,不管怎么说,总归是穷乡僻壤。其实照我自己的兴趣说来,我与其在益州做皇帝,也不如在首都做宦官……”

一失口说出了“宦官”两个字,他才好像突然记起了对方司马迁是个受过宫刑的人,所以赶紧闭了嘴,并将两只手使劲地搓着向司马迁赔起罪来。

“哦,老兄,对不起,我说走了口,你可千万别往心里去,其实我是非常想来老兄手下当一名部下的。您是我们当今的天官家宰,所以想请你特别抬举我一下,我的才情本来有限,不过我是很能自我牺牲的,就是割掉那玩意,我也是不怕的。我们胖子,那玩意本来就是‘有若无,实若虚’的,这一点老兄是知道的啦。”司马迁实在有点听不下去了,所以索性就下了逐客令。

任少卿走了。趁着兴奋劲儿,他又伏案将写的末尾几句念了一遍:“……七年,而太史令遭李陵之祸,幽于缧绁,乃喟然叹曰:‘是余之罪也夫!是余之罪也夫!身毁不用矣!’退而深惟曰:‘夫诗书隐约者,欲遂其志之思也。’”

念到这儿,他又提起笔趁着自己的愤慨余势,写了下去:昔西伯拘羑里,演《周易》;孔子厄陈、蔡,作《春秋》;屈原放逐,著《离骚》;左丘失明,厥有《国语》;孙子膑脚,而论《兵法》;不韦迁蜀,世传《吕览》;韩非囚秦,《说难》《孤愤》;《诗》三百篇,大抵都是圣贤发愤之所为作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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