呓语手札(五题)

2014-03-08 01:24程川
文学港 2014年8期

程川

呓语手札(五题)

程川

天桥上的少女

她背对着十五时二十分的汉中,消瘦的身躯被凌厉的阳光团团围困,仿佛包裹着的不是一具散发着艾香的肉体,而是一颗颗晶莹剔透的玻璃珠。有时,我也会拿瓷器来同她比较,细腻,易碎,轻拿轻放,富有光泽。这些词藻构成了我对她的认知,而我们,互不相识。

二路公交车在中心广场停站时我就注意到了她。当我从拥挤的缝隙中落下,她正朝虎头桥路望去,目光温和柔软,类似于一幅浑金璞玉的山水画。米白色的针织外套顺随优美的身姿垂到膝盖,双手闲搭在冷色调的钢管上。除她之外天桥上空无一人,因此她就显得更加鹤立鸡群,与周遭完全格格不入。

那是一种怎样的情景,被闹热抛弃还是返璞归真,不得而知,忙碌的生活锻造了这个烦躁的时代。抢,一轮轮的追赶攫紧了我们的神经脉络。所有的应有尽有,但停下来似乎是种奢望。至少在现在,天桥以下的部分,车流、地摊、传单、牛皮癣、播音器占据了天时地利人和,我们如商品一样码在货架上,不分配料、许可证、原产地、保质期,等待不同口音的客人打包、撕开防伪标识。

她的出现暂时改变了我的看法,我知道这是不长久的,好风景容易夭折,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也许她是在等候一个熟悉的人,高耸的天桥增加了这种猜测的可行性,突兀,不受视线的干扰;也许她在休息,她的静谧与环境的浮躁两者之间动静结合,她在享受这一过程所赋予的定力。冲突营造了很好的氛围。

这让我想起达利的代表作《站在窗边的女孩》,在这幅画中所表现出的纯洁提升了人们的想象空间。画中的少女背向着观众,她弯腰的身影和透过窗户向外远眺的姿势被浓缩在一片远景之外,这是一幅极为写实的作

品,它与画家易怒的性格相矛盾,这种平衡和谐的画风也只是他人生中短暂的一面。

这种短暂与我的想法不谋而合。画面打开了闭合的锁头,我能听见骨骼被拉直产生的震动声,一节一节,铿锵有力,就像击碎的水珠四溅,阳光把她们串联成晶莹的手链。而她手腕上正好缠绕着这样一串珠子,饱满圆润,与她构成某种心理上的互补关系。

避开惊慌失措的车流,顺着东北拐角的铁梯,我走上了天桥。喇叭在脚下乱吠,鲜艳的月月红被往来密集的尘坌染上一层新的颜色,如同更年期妇女嘴上涂抹的不合时宜的口红,美被一刀切破。血液,不动声色,顺着伤口缓慢流动。似乎城市本来就有这种性质,次生的疤痕嫁接到新生的肌肤上,这比四处可见的牛皮癣更加令人厌恶。

很久以前我就对磁铁产生莫大的兴趣,阴阳两极,相生相克,哪有自相矛盾的东西能够安之若素,不会担心随时分崩离析。因此我相信这一定是人工锻造的玩物,人们有着颠倒黑白的能力,这只不过是小事一桩。此刻,天桥造就了这种机缘巧合,正反两面几乎同时被抛掷而出,我站在地面与天桥的结合部,所以我能完整地瞧见它们的暴露点,里面隐含着原始的冲动。

少女依旧椽扶栏杆,我不知道她这个姿势保持了多长时间,但显然,我又不愿意半途而废,她的一举一动都在这特殊的环境下展开。现在,天桥上已经落满行人,人们的慌乱体现在肩负的包裹和脚踩的皮鞋上,声音混沌,孔武有力,对此大都已经司空见惯。但不得不说,两种状态无可比拟,少女的影像被这种衬托无限放大。她的孤寂回到田园,隔着一层薄薄的雾气,淳朴,自然,有着新鲜的露珠触感。

时间在巨大的玻璃帷幕上撤退,身后的阳光也在一米米向后移动。临近下班时分,人群的骤增使得空间积聚狭窄,拥堵停泊了更多一面之缘的陌路人。交警的口哨声,电动车的摩擦声,营业员的叫卖声,小孩的哭闹声,大人的交谈声,老者的咳嗽声,混合着大货车、瓜果皮、卫生纸、肯德基、服装店、饮食铺,酸甜苦辣咸,各式各样的人生百态羼杂在十七点四十分的汉中,半生不熟,散发着燥热的浊气。

我离少女尚有一段距离。她的沉默明显被眼前的场景打断,焊接的接口有了松动。她先是收回了游弋在远处的目光,捋了捋胸前的垂鬓,深吸一口气,然后,转身,肩头小巧玲珑的黑色的双肩背包随着她颤动的脚步沉沉浮浮。“像一条鱼儿游回大海”,溪流总归冰冷刺骨,无法涵养青春期的蓬勃与悸动。

正如卞之琳《断章》中所写到的: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你装饰了别人的梦。

而唯一有所不同的是,我在桥下,楼上只有日月如梭留下的斑驳迹象,因此,桥下的时间要比楼上缓慢得多。我在时光里,等待风景,成为一段固定的永恒旅程。

我猜想她能一语道破

当我的怀疑在茶盖与茶杯间摩挲时,我看见她的紧张,并能闻见那种颤抖的味道,像是一粒熬进小米粥中的烂红豆,起初是色泽,突兀,鲜活,一个急转弯下来苦涩打碎了深秋里的平静,如同刚刚成形的伤疤,粗糙不均,间或还能引来蚊虫的侵袭。紧接着,她开始用汗珠解释,这时,味蕾刺激了我的感官,我可以听见我的身体开锁的声音,陈旧的铁锈布满骨骼脉络。隐忍,这是我最先想到的一个词,厚积而薄发才能一矢中的。

她没有继续询问,取而代之的是漫长的沉默。

窗外刺眼的阳光透过毛玻璃碎在地面上,像是不小心打翻的一杯水。我动了动喉结,试图用这细小的动作打破我们之间的平衡。而后,她开始缓慢地放下盘膝的右腿,并用那双滑嫩的手不住地揉动骨关节。此时她的眼睛是斜视的,空荡,无味,衰败,几乎漂白了房间里所有沉睡的老物件。

我等着她再度开口,像我刚进咨询室时一样,热情,好客,职业,炯炯有神的目光能够刺穿那面雪白的墙壁,并能延展到楼下的杂货店。包括不同的人流之间迥异的交谈状态,当然,耳

朵也是其中必不可少的一部分。

她或许还在为疏忽的错误而自责,也许是处于一种孤立无援的命运,我猜想事实大概如此,她的赧然一笑暴露了她所有的症结。而我,依旧不动声色。

在这期间室外偶尔会有人经过,不过对我来说不会造成任何影响,我所居住和工作的地方除了鸟兽几乎再无他物,当然,这也锻炼了我的细腻敏感。我是个极其会同自己交谈的人,在辽阔的玉带河畔,我几乎穷尽了所有的字词来修饰花草,山林,河流,和我年轻时所爱过的少女。我深信自己的坚持是有根可循的,譬如梭罗于《瓦尔登湖》,他的孤独以象征主义的方式打破了湖面的平衡,等待着,可能是最终的借口,也有可能什么都不是,他在一轮一轮的孤独中放大自己的贫弱的身份,开始喃喃自语。

在我陷入思索时她已经站起来了,立于落地窗前,背对着我,以及我身后一幅簇新的山居挂图。我尚需要一些时间才能告诫自己该怎么做,或许她现在也是这么想的。我们之间已经构成了新一轮的平衡,不过她在明,我在暗。并且一直如此。

桌上盛放的业务报表凑成了她的时间刻度,我知道,只需轻轻翻上几页就能知晓她的过去和雷同的未来。她活在厚厚的报表里,活在那一行行整齐的汉字间,每天打开门,坐下,提笔,沉思,起立,关门,汇报,生活无外乎就是这些,离不开纸张笔墨。她被囚禁在百尺见方的牢房里,从未想过要逃离。她安于现状,本分,垂直,僵硬,仿佛一块沉重的机器配件,在固定的程序中运转,甚至于对我说的话,也像是复述了上千遍,一旦对方改变了这个思路,她将变得无路可逃,直至成为一堆废铜烂铁。

她的沉默加深了我对她的同情。窗外是鲜活的街头,生活正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她的眼眸此刻必定正在其中穿梭。也许是不断折腰提臀的清洁工人,也许是小摊疯狂砍价的买家,也许是一辆缓慢前行的出租车,喇叭,歌曲,咒骂,啼哭,嬉笑,爱昵,组成了新的人间,而她被个人绑架,束之高阁,矛盾,动荡。

披肩的秀发证明了她的精干,润直,光泽,是她身份的独特象征。而她身上所散发出来的香水味则又证明她在维护自己的另一层身份——女人。作为对立的一面,她撤下了铜墙铁壁般的行头,高跟鞋尖悄然暴露的指甲油含苞待放。如果那是一只庄周笔下的彩蝶,我猜不出她想往哪个方向飞,四处的牢笼对她来说许是最后的堡垒。她在坚守一个女人的悲剧,从不越雷池半步。

我猜想她能一语道破,我有病!严重的孤独自闭导致了我的精神分裂。在我想好所有的答案之前她依旧没有草率决定,她被我的扪心自问逼到墙角,甚至于怀疑自己生活的真实性,在这一点上,她又是脆弱的。如一只受伤的小鸟渴望蓝天,把没有尝试过的东西叫做期待,期待一次飞翔,在空空荡荡的原野上啄食肮脏的灵魂(且不是秃鹫,她无法做到伶牙俐齿,至少在现在没办法撕破这层结实的皮囊)。

毫无疑问,我捅破了马蜂窝。虽然她不会就地取材,把尖锐的针管插入我的周遭,但她重复的动作表明了她精致的逻辑思绪,她在考虑我说的话,并寻求见缝插针的机会,随时给予致命的一击。我像一只待宰的羔羊,早早把疼痛遗留在回眸目光中。

现在,她的转身与否都已经不那么重要了,她的眼神已被深陷的匿迹出卖,有那么一瞬间患得患失,像是倾斜的天平找不到平衡的支点。已经没有什么值得疲惫,我来这只是寻求倾诉,为自己找到一个合理的理由,或是台阶。我要一步步走下去,最好在天黑之前回到自己的安乐窝,趁着月黑风高为一个离奇的美梦做好铺垫,说服自己,朽木不折。

源自若干次渴求的慌乱

当诗歌中我的玉带河已经泛滥成灾时,我想,的确应该用散章再去为她去梳理一下流散的族谱,用我记忆中的感受去添砖加瓦,尽管这是我一厢情愿的想法,乡人们也看不到这些稚嫩的文字,它们没有老茧耐人寻味,不分三伏九秋,它们有的只是我,一个叛离者工工整整写下的认罪书,仅此而已。

相比于天干物燥,我更加倾向于多愁善感的

雨季,而玉带河几乎给予了我所需的所有的养分,恰到好处:疼痛,喜悦,心慌,留恋……当我再次列出这一长串令人敬畏的字眼时,我已经离开她多日,没有河流相伴的日子里居无定所。因此,有时我在怀疑自己的恐惧是不是源自于渴求,我害怕失去,分离,聚少离多,害怕秋季里缺山少水,把使用娴熟的家乡话压在箱底,看着她发霉却置之不理。

令我引以为豪的是我的家乡位于秦巴山区深处,汉江的源头——宁强(陕甘川三省交界地带),套用范晓波在《田野的深度》中的一句话:这是一个湿的发绿发腻的地方。这种地势地貌满足了我封闭自守的性格特征。我想,古老的羌族先辈定居在此的原因也差不多如此吧,他们所遗留下来的高高的碉堡便是这样一个见证,自给自足,以防御为主的习性显示出他们内心对于安定的向往,看似松散却又密不可分;而充沛的降雨量和温润的气候适宜于农耕牧养,至今金山寺一带仍旧以放牧为主,闻名内外的宁强矮马充当了历史的载体。当它们被凶悍的皮鞭驯服时,一段属于我们的公元也就这么被彻底打开,或者说开辟,有了炊烟从此便有了人间。

本土散文作家李汉荣特地为故乡的河流开辟本纪。他沿蜿蜒曲折的河流行走,这一走便是半个多世纪,走出了江湖冷暖,从现在逆流到过去,走到历史的拐角处,一转身遁入流水,又从过去流回到了现在。有时,静下心来想想,河流真是个神秘的栖息处所,纳酸甜苦辣,容肮脏洁净,她在家乡人心中已然化作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无论是暴雨过后的汹涌澎湃还是素日里的安静贤淑,似乎都在昭告着世人自己变幻莫测的脾性,从不隶属,哪怕把自己一寸一寸流尽,流到只剩下坚硬的骨头和黄昏的光阴,也要一吐为快。这像家乡人的性情,农村人秉承的开朗,豪放。

而在玉带河的另侧老代坝村,我家门前的一条河流,父亲曾说起过她的身世,发源于群山大湾,荒野之地,祖辈们取名为金溪河,我对河流的认知大概也是来源于此。八岁多时我在堤坝上摸鱼,一场不期而遇的暴雨加剧了河流的愤怒,我的撕裂远远比不上流水的荒蛮暴躁。在一块并

不算庞大的突兀的花岗岩上我总算学会了低头哭泣,学会了绝望,小心翼翼地与命运挣扎,准备随时被荒蛮的岁月流走。幸运的是一位放牛归来的老农将我从漩涡中救起,他的出现更改了我对河流的理解。像一出荒诞剧,彼此建立起来的信任竟然靠矛盾来加以维系。

在自然的引诱下我慢慢学会了亲近它们,也许也是这种自闭塑造了我在诗歌中的角色。我不止一次说到石头、水草、河岸,它们都是人性另一面静默的主体,在我的视线里从未逃离过它应有的宿命。从某种角度来讲,我是一个见证者,同时又是一个失败的体验者。在同学外省务工归来的某天,突然会觉得自己已经脱离了这个实实在在的社会。我守旧,闭塞,更愿意把开口的机会交给笔墨纸张,而他们的命混合着南方的燥热,像炙热的午后突降的一场暴雨,他们习惯了暂住证与身份证的角色混演,正如我习惯了难以避免的疼痛,我从没有想过我们的不同何时能够得到时间的化解,当然,在我选择诗歌那一刻这也就无法避免,与其说我住在玉带河畔,还不如说我住在我的体内。

而后,二十年转瞬即逝,渐渐我们都有了自己的秘密,深浅不一。譬如流动的风景,天空,大地,山峦,乔木,动物,庄稼,它们的远去永远是一个未加雕琢的谜团。像是在一夜之间,我们如蒲公英般被可恶的狂风通通吹散,灰飞烟灭,半新不旧,活在别人的世界里,扎根,采花,酿蜜。当故乡已经越来越远,成为一个时代的代号时,我只能从稀缺的梦境中返回村小那棵硕壮的月桂树下,折一枝献给早逝的爷爷奶奶。他们的坟比死亡更令人恐惧,遮天蔽日的椿树、刺藤掩盖了他们的痕迹,我担心他们的存在是否在若干年后竟也会作为一个谜:从未生那么也就从未死去。

作为那份遗迹的幸存者老屋,沧桑已言过其实,生命紧促而踉跄,没有多余的念想可供凋零。而庭院深深,蓬勃的车前草将她包围得密不透风;早年枯萎的木竹沿天空的方向展开翅膀;丝瓜藤、冬瓜架各得其所;老式石碾卧在柴草丛中继续着一场永无止境的美梦。熟悉的场景依旧历历在目,空的只是一份不复存在的心情。我曾在故乡一个黏稠的午夜写道:

现在,她空着,剩不下阳光和温暖

硕大的霉味包裹着她的骨架,皮毛焉在

仿佛从未臆测过她的过去,以及将来

她的存在只是为了祭奠一份逝去的感情

如同坟墓一般活着,不靠天,不靠地

孤独地挣扎在地平线上,荒诞而又真实

如今树倒猢狲散,所谓祭奠莫过于痛恨,造成这一切的又是谁。二十年的光景,思念早被一网打尽,我渴求玉带河能够破镜重圆,弯腰的父亲不再担心光秃秃的冬天柴火劈得不够,我唯有一家人,只求温饱,不怕夜里做梦,清晨赶赴雾色掩盖的刑场。

空白带

像是出生时的赤裸,通透明亮,最先是光,强硬,锋利,刺破了包裹着躯干的一层旧皮囊,开始以刀刃的形式挥来万里疆域。紧接着便是虚无,如同踏入一片连绵无际的沼泽地,我不知道还要陷多久、多深才能到底,所有的未知都在加重着这种临时性猜测。唯一的可知便是烦躁,来源于内心,反而不是身体的某个具体部位。

我先于肉体的沉重感到眩晕,在与友涉山归来之后这种感觉尤为强烈。烦闷,枯燥,淤积在肺部的雾霭像是这场凭空而降的雨露,遥远的山巅尚存着苟延残喘的湿气,自下而上,一点一点凝聚起来,而我们身处迷雾中感觉是那么恍惚。“一米见方之外也许隐藏着另一个世界吧”。

我们在山腰寻找到一种长有七种颜色的果实,连同它那幽长的藤蔓,一缕缕萦绕在青冈木枝梢间。友人相信这是某种怀揣秘密的中草药,甚至于巫术中能够自如运用,主治顽疾,这应了我后面的伤寒一说。下山时我们在一块被云雾遮住的农家地里发现了成片的丹参,三年草本,看起来尚不够那么坚强,红中透粉,隧长的根茎积聚着土地的精华。我和友人各自挖掘了几株打算“颐养天年”。此时风过山岗,惊起蒲草的阵阵惶恐,才觉“却道天凉好个秋”这话真正的意蕴所

在。

回到家之后鼻子便被风寒堵得死死的,鼻涕,冷汗,喷嚏,无孔不入。我就像一只装满陈酒的老木桶,被自己发酵的酒糟灌醉。现在,身体已经不属于自己了,耳朵,眼睛,嘴巴,腿脚,通通放弃了坚守的原则,它们扭成一根绳,打死结,环环相扣。我为自己的无力回天感到伤感,明明内心还在,拥有着希冀和憧憬,像一个王朝的轰然倒塌,生长着的结构被彻底篡改,腐败已经渗透到每一寸鲜活的肌肤。又仿佛生命垂垂老矣,只剩下枯枝烂叶继续着无谓的凋零。

我明白,我已经无力回天。

而无边无际的夜色则是最为难熬的,高烧开足了马力,汗液,一滴滴浇灌着床单与被套,黏稠感烘烤着八月末端的月光,皎洁,与此对应的则是苍白,含蓄,隐忍,直到呼喊声萦绕在耳际,像一次自我拷问,无关于时间、地点、人物,所有的情节都被烙上了酸楚的标记,强加到我虚空的脑海中。我被泡在瓦罐里坐井观天,天,混混沌沌,像萎靡不振的病人,而我再次被床铺掏空,空着一张破皮囊,任凭疼痛进进出出。

本来夜色是最容易令人陷入深思的,一花一叶一世界,日间经历的种种都能成为此时的绪论。但被高烧缠上之后,人是容易醉的,醉着此般的清醒,一个人面对四面的空荡,掏空了本该填满头颅的万千思绪。唯有水击河岸,像河床一般静静地躺下来,眼睁睁地看着流水从我身上一缕缕跨过,带走了我体内的光和热,单单把水草和漩涡留了下来,一圈一圈,围着我瘦弱的枝干盘旋不止。

口干舌燥渐渐蜕化了它本应有的灵敏,迟钝,首先来自于眼皮,当它放弃了挣扎,等待着独自天明,那么整座江山也就彻底丧失了主动权。这场仗在一开始就处于被动地位,汗慢慢溢了出来,像是血的诞生,我同日月江河一起死死地钉在黝黑的大地上,丝毫觉察不到体内的分泌失调。麻木,疼痛,尖锐的矛盾刻不容缓。现在,我的脑海中只有白与黑,两种色彩棱角分明,它们所构成的框架像铁桶般坚固。我如井底之蛙,每分每秒都在抬头仰视那一方天空,却怎么也跳不出去,只能发出囫囵吞枣的干嚎声。

反复辗转于床榻,一床棉被被双腿来回摩挲成絮状。此刻,甚至于能听见自己的汗液顺随耳朵下滴的“咝咝”声,仿佛毒蛇吐着一条长信子,将死未至。我被夜晚捆绑在森严的碉堡里,屋里浓厚的燥热气息含苞待放。疼痛再也不会那么突兀,除了黑和白综合而来的灰调外,我几乎丧失了一切,包括素日里挑剔的味觉。现在高烧风头正盛,鼓风的喉管像烫手的山芋一般毛焦火辣。我所祈祷的,唯一的,便是天明。

曾在泛黄的故事中窥见过昼伏夜出的豪侠,亦或盗匪,那时以为夜色就是人们的庇护场所,无论是劳作了一天的农夫还是退居山岗的鸟雀,都需要茫茫夜色来疗伤,医治老茧。当我第三次从床榻上涉水起身的时候,无奈放弃了这种看法,夜晚比白昼更加令人心酸。猫头鹰和啄木鸟轮翻轰炸。宁静如死亡,躁动似火烧,我的种种观点完全被身体的裂缝所吞噬殆尽,不得不在一次又一次的无助中推翻自己。像一次没有预告的强拆,雾霾笼罩了火一样的夜晚,而我在火光中第一次察觉自己竟是这般贫瘠。

时光中遗留的静物

纸面保留了柑橘应有的色泽和酸涩。年轻,干净,像是出嫁时的坏脾气,却又没那么实沉,薄如蝉翼,仿佛随时会被一阵没有由来的风席卷而去。它的出现往往和餐巾纸、苹果、高脚杯、葡萄混搭在一起,似乎只有这样才能凸显它的性格特征。如同人类的泪水,往往嘴巴、鼻子、脸颊、眼皮率先出卖了我们的疼痛,不分悲喜,一个柑橘缺乏对感情走向的把握,它的出现工工整整,酸涩,横亘在喉,却无法彻底倾吐。

柑橘果树生长发育、开花、结果与温度、日照、水分、土壤以及风、海拔、地形和坡向等环境条件紧密相关。在一张精白的素描纸上我试图通过亮面、暗面、灰面、反光、投影的相互转换来猜测它的生平简历:高光代表了它的追求,柑橘就应有着柑橘的色度,本分之类,不逾越,泾渭分明;而明暗交界地带选用了空气透视法,立体直观,黑和白、空和虚、动与静,慢慢融为一

体,彼此密不可分,产生的联想莫过于成长的辛酸,我相信这种酸与我们味蕾所体验到的别无二致,甚至可以借墨守成规来加以形容。

唐代诗人岑参在诗中吟道,“庭树纯栽橘,园畦半种茶。梦魂知忆处,无夜不京华”。而韦应物有诗云,“怜君卧病思新橘,试摘犹酸亦未黄。书后欲题二百颗,洞庭须待满林霜”。由物入情,这是诗的本性,也是橘所承载的一份浓厚黏稠的质感。闲适与无奈,两种交相辉映,最大程度上临摹了生活状态,像此般,悄悄跃然纸上。

记得老房后遗有株橘树,生年不足,高约两米,花黄白色,簇生叶腋。借用三个字概括了它的模样:肥,硬,厚。绿意几乎渗入骨髓,无论是叶脉还是枝干,挺拔,像箭镞一样散射开来。每到秋季父亲总会带我去摘橘,提竹篓,握剪刀,一捏一放,一颗颗黄润的橘子就会乖乖地滚落在筐里,不闹腾,不挑剔。那时以为最大的快乐莫过于此,一颗橘子的世界无外乎竹篓大小,而我的幸福大不过崇山峻岭,小不过一把锈迹斑斑的剪刀。而后二〇〇八年入冬的那场暴雪掩盖了许多的无法遗忘的痛楚,包括那株橘,我永恒的记忆,与它的生完全迥异,死,历历在目。

后来,我曾多次试图临摹秋季,从视觉天性,或者对于理想状态的自我构造,还原一个人一生该有的季节。我习惯把秋天理解成乡村的清晨,一场薄雾端庄而又大方,米色桌布上依次陈列苹果、柑橘、甜柿、月饼,窗外是一片枯黄的玉米地,远山、古槐、啼鸣相得益彰,如同一幅静止的油画。各式名称通通放弃,拗口的,激言善辩的,相比于平时,此时更多的只需要沉默注目。而清少纳言在《<枕草子>四时的情趣》一折中写道:

秋天是傍晚最好。夕阳辉煌地照着,到了很接近了山边的时候,乌鸦都要归巢去了,三四只一切,两三只一切急匆匆地飞去,这也是很有意思的。而且更有大雁排成行列飞去,随后越看去变得越小了,也真是有趣。到了日没以后,风的声响以及虫类的鸣声,不消说也都是特别有意思的。

在我看来夏季和秋季的傍晚似乎有雷同的嫌疑,而初秋的清晨则为最佳,清少纳言久居宫廷,她的秋多了份苦中寻欢的味道,苍茫掩盖在日没以后,沉寂,荒凉,所听闻到的不再是自己主宰的,时间也在这样的寻觅中静静等待着消亡,删繁就简,化为浩瀚的夜空——留恋中无法磨灭的一份浓情厚谊。

此时我们对于视野的渴求无外乎色彩带来的猛烈撞击,并由此带来心灵的撼动,而关于静谧还埋藏在耳朵,鼻子,手指等一切我们可以感知的器官里面。

再次从艺术学院门口走过时,一阵错落有致的钢琴演奏声由远及近,一滴一滴落在午后惺忪的校园里。一定是空气中的某种物质将它引入我的耳朵,如风吹拂,事实上陕南的爱恨情仇对我们的撞击全来源于此。生活开始于聆听,我的耳朵在贪婪享受这一过程,不紧不慢,跟随乐律的婉转而小心翼翼地调整着自己的脉络,生怕错过了它微妙的表达。

这是入秋后大地的首次欢庆仪式,初秋的月桂保留了这份韵味,隐匿在旧时光中,就像记忆里村中那棵硕大的桂树散发的浓郁芳香,配合着琅琅书声打湿了我酸涩的童年。我能从漫长的记忆中将它剥离出来,就像剥离一个个艳丽而又干净的橘子,剥开它的一页,露出琥珀肌肤、松脂骨骼,就像剥开另一个完全陌生而又充满期待的世界!

记忆中曾无数次经过长途车站,几乎每次都能见到小贩们摆着两大筐水果叫卖,沉默的橘子、稳重的苹果、典雅的葡萄,不分一年四季,面对熙熙攘攘的人群依旧如桂枝般青葱,令人赏心悦目。当然,这本该是与它们相违背的环境,它们在这片喧哗的世界中遗留了下来,只有真正面对它们时,我们才会想起自己最初的模样,失去,得到,反复奔波,为一根针寻觅一根线,像是追赶固定的季节,最终要找到那辆远行的车,离开,去往另一个同样陌生的城市,等待漫过黄昏的秋季,再次漫过自己起伏的身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