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篇

2014-03-08 01:24刘荣书
文学港 2014年8期
关键词:儿子

刘荣书

诗篇

刘荣书

那天何苦生给我打来电话。他说,家里来客人了。

我知道他又在撒谎。我带儿子离开他,分开生活已长达一年之久。在这一年多的时间里,他电话里提到的那个“家”,在我们夫妻之间早已名存实亡。而他所说的客人,来不来的似乎与我没有多大关系!

见我不说话。何苦生在电话里嬉皮笑脸说,回来吧。我们一起去见见客人。

——他或许是后悔了。两年前我离家那次,他便这样后悔过。那一次是因为不争气的女儿,被警察抓起来,何苦生找到我,我们先先后后跑了公安局不下五十次。搞得两个人身心俱疲。最后何苦生哀求我说,秀芹,你还是回家吧。我们两个在一起好好过,你不回来,我快撑不住了。

什么客人?我冷冷问他。

你还记得我们结婚那年,去菩提岛旅游的事吗?

我“嗯”一声。去菩提岛旅游的事在我的记忆里就像是上辈子的事,都快被我忘得干干净净了。我和何苦生结婚是在1979年的10月1日,时光荏苒,生活一片狼藉。他提这事儿干吗?!

你还记得我们住的那家旅馆吗?那家叫“幸福驿站”的旅馆?

我慢慢想起来,想起我们新婚时,确实是到一个叫做菩提岛的地方旅游过。那个地方离我们这儿不远,在我们邻县。紧靠海边。当初提出旅行结婚时,我提议到伟大的首都北京去,但何苦生和他的家人心怀鬼胎,考虑去北京要花掉更多的钱,而最终选择了那个略显荒凉的小岛。那个年代的人,为了省钱,不都是这样喜欢旅行结婚嘛!他的提示,让我想起“菩提岛”这个地方,但这个叫做什么“幸福驿站”的旅店,却实在想不起来。

你还记得住在我们隔壁房间的那对新婚夫妻不?

我说,我在做家政,这个大楼的十三层楼道,都要我一个人打扫。我没工夫陪你扯这些破事,没有义务陪你闲聊。我们分开了,实际上已经等于离婚了……这就又该到月底了吧,你赶紧把儿子的生活费给我打过来。

何苦生嘿嘿一笑,说,秀芹,你别急嘛,你仔细听着,你必须回来,这两位客人你必须要见一见……难道你真的想不起来住在我们隔壁的那一对夫妻了?他们也是出来旅行结婚的嘛,是从东北过来的。当时我们四个人,相同的年纪,但有趣的是,我和那个女的,同年同月同日生;你和那个男的,也是同年同月同日生,真的是好巧啊。

他这么说,我终于想了起来——那年我和何苦生去菩提岛旅行结婚,我们隔壁也住了一对从东北过来、旅行结婚的新人。由于我们之间互换的相同的生日,自然交往会多些。当时这件奇怪的事在那家旅店也成了一件轰动的新闻。旅馆经理特意跑来,请我们四个人吃了一餐饭,吃饭时他说,你们四个年轻人,要是早就认识,互相换换位置就好了嘛。两对夫妻,都是同年同月同日生……我记得我曾偷偷注意过那位与我同生日的男人,他生得其貌不扬,和当时仪表堂堂的何苦生比起来,一个是潘安,一个是武大郎。我当时还傻乎乎地想:这么矮的男人,谁肯嫁他呢!

见我不说话,何苦生在电话里着急起来:你想起来了吧?!你当时还羡慕那个新娘子穿在身上的一件裙子呢,一件红格子的裙子。你对我说你也想要那样一件裙子,我当时答应了你,说等回去也给你买一件!

可你给我买了吗!我幽怨地说。

何苦生干瘪一笑,说:咳,一件裙子,放到现在,算什么破事!

你回来啵?他乘胜追击。他们两口子大老远跑来看咱们了。那个女的,你该跟人家叫嫂子才对,她说想要见你。

说起那个东北新娘,我从来就没有喜欢过她。她或许是个极其势利的女人,容貌自然不及我漂亮。起初还算客气,但很快看出我与何苦生是来自小地方的人。便处处显摆自己。他们优越的身世与工作,自然让我和何苦生在他们面前自惭形秽。我们并不是般配的朋友,况且这么多年来从没联系过,他们怎么就想起来——大老远的跑来看我们呢?

何苦生说,你忘了咱们四个人当初的约定了?当时不是正流行一首歌吗——《年轻的朋友来相会》。

我记起了那首歌。那首歌在那个年代几乎风靡神州大地,处处都能听到那嘹亮激昂的旋律。我还记得那歌里面的歌词:年轻的朋友们,今天来相会,荡起小船儿,暖风轻轻吹。花儿香,鸟儿鸣,春光惹人醉。再过二十年,我们来相会,伟大的祖国,该有多么美……我想起这首歌的歌词,那轻快的旋律也随之在我的脑海里回响,由此记忆的闸门洞开……我记得当初我们坐在海滩上,广播喇叭正在播放这首歌。借由这首歌曲的渲染,那位矮个子的东北新郎提议说,再过二十年,我们四位朋友,再一次在这美丽的菩提岛上相聚怎么样?我记得当时我和何苦生也很激动。便作出了承诺。我们四个人,记下了彼此的地址。并在海滩上合影留念。但时隔多年,那个约定今天在我看来,简直是有些可笑和荒唐的——那个离我们咫尺之遥的菩提岛,在我后来的生活中,一次也没有去过,或许在接下来的余生中,都没有机会可去。至于那个约定,早已被我丢弃在蒙尘的记忆里了。

他们这两对夫妻真是性情中人。

何苦生告诉我,那对夫妻中的男人,是从局长的位子上退下来的。那个女的,也做过什么处长。他们退休后赋闲在家,某天无所事事,整理

书橱,看到那张我们当年在一起的合影。那老哥非常激动。他说他非常激动。他说他激动得一夜都没有合眼。第二天便买了车票,赶来找我们了。可当时我给他留的地址是滦州锁厂啊,这烂厂子早就破产了,他去哪里找我们。他就找啊。去老厂子的原址找我们,可那里盖了宾馆,他又去哪里找!和人打听,也打听不到。最后跑到公安局,从户籍档案里查到了我们现在的住址,可真难为了他。

秀芹,你还是回来吧。我们两夫妻一块去看看人家。不去见一见,显得多不够意思啊!

我忙完手里的活儿,已是傍晚时分。回到租住的地方,略略收拾了一下。本想穿平时常穿的一身衣服去找何苦生,但临出门时照见镜子里的自己,额头和眼角的皱纹如初见天日的虫蛇,仓皇奔窜。不由叹息一声。重新洗了洗头,涂了廉价的护肤霜,又换了一件还算称心如意的衣服。

何苦生坐在床榻,正在低头端详一帧照片。那正是我们在菩提岛上的合影。这张照片不知被他从什么地方找出来,只见屋子里箱翻柜倒,杂物横陈。这个我们曾经共同居住过的屋子,建在原锁厂的家属院里,是1976年建起的地震棚。鸡肠样的街巷只能一人通过,如遇迎面而来的人,要一人贴墙站好,另一个人方能通过。如果推了自行车,便会相当麻烦。为此那几年里,一些关系不好的人借由这样的导火索,常会引发争端,粗鲁的叫骂声每日里不绝于耳,在整个家属院逼仄的上空回荡。

何苦生抬脸看了看我,脸上是一种复杂的表情,大概这张照片引发了他的回忆。他把照片递给我,然后去找换洗衣服。他的衣服都堆在床头,散发着一股汗酸味,拿起一件,摇摇头,又拿起一件,在他疑似表演般的挑拣中,我看了一眼那张照片,感觉身子被震了一下。我看到了往昔的自己——那么年轻啊,那么漂亮,梳着披肩长发,笑容虽是腼腆,却是由衷而灿烂的。身上的衣装虽不及女伴身上的那件裙子好看,但藏青色的裤子裤线笔挺,衬托出修长的双腿。上衣是粉红色的,扎在裤腰里,袖子上绽开着蓬松的水袖。照片上的四个人依序而站,我和那穿裙子的东北姑娘站在中间,两旁分别站着我们新婚的丈夫。虽然距离有些远,但一眼就能看出何苦生身姿挺拔,比那东北男人高出一个头。照片的背景是蔚蓝大海,一旁有蓬松的灌木点缀。初夏阳光打在四人脸上,都皱着眉,眉梢敛聚了一线阴影,但从脸上绽出的笑容,却在褪色的照片中依旧显得灿烂。

何苦生找来找去,也找不出一件合适衣服。他望着我苦笑了一下,甚至有些委屈。我不想理他,而是放下那张照片,早早踅出门去。我在狭窄的街巷外等他。等了一会,才见他从街巷里钻出来,裤子还是原来穿在身上的那条裤子,皱巴巴的。上衣换了一件,在这初夏之日,他竟然换了一件长袖的衬衫,头脸上已聚起一层密密汗水。他用手背擦着汗,另一只手上捏着那张相片,像是必不可少的接头信物。朝前走了几步,又忽地叫了一声,对走在前面的我说,你等等我啊秀芹,着急马虎的,竟忘带钱了。

像“滦海”这样的酒店,并不是像我们这样身份的人所去之处。每次经过那里,我都不会为其奢华所动,它离我的生活太远。停车场上泊满汽车,穿制服的保安打着手势,安排新来的汽车泊位。从旋转门里进出的男女,衣着光鲜,油光锃亮的皮肤和鼓突的肚囊显示着他们的身份。何苦生像个初来乍到的乡下人,在旋转门里转了两遭,才在我的低声呵斥下,向大厅内走去。大厅高深,迎宾小姐对我们弯腰鞠躬,脸上的热情让人惴惴不安。枝形吊灯弥散出柔和光晕,穿深色工作装的女经理正在吧台后接听电话。在身着旗袍的迎宾小姐带领下,我和何苦生跟在后面,房间在三楼,坡度平缓的楼梯在我看来,像陡峭的山路。

他们已从圆桌旁站了起来。听见响动,虚掩的包间内响起热忱的声音。一个女人的声音说来啦来啦,接着两个人已经迎候到门口,男人率先握住了何苦生的手,女人在男人身后,找着各自目标,从男人身后闪出来,给了我一个热情拥抱。然后拥抱分开,拉住我的手,眼睛贼亮地上上下下端详着:老了,老了……但还是那么漂亮。直到在餐桌旁坐下,我仍旧有些尴尬和疑

惑。这两个操东北口音的男女,莫非和我们真的相识?首先令我感到惊讶的是那个女人,她圆润而丰满,脸颊上几乎见不到一丝皱纹,浓黑的披肩长发恰到好处地蓬乱在肩头,烘托着一张圆如满月的脸颊。她笑起来嘴角一撇,唇角的一颗黑痣便显得妩媚而强势,这颗黑痣我能在记忆里检索到一点点影子,还有她斜眉吊角的眼神。这么多年过去,她几乎换了一个人。胖得恰到好处,她的丰润和富态,在跨进老年的关口显得势不可挡,咄咄逼人。

准备就餐时,女人又用东北话喊来服务生,掏出手机,让服务生给我们拍了一张照——这张时隔多年,为一个约定而再次留下的合影,打乱了往昔岁月的固有秩序。或许是我们老了,那时我们站在蔚蓝海边,脸上无不洋溢着由衷而灿烂的微笑。但现在,我们全部坐着——东北男人和他的女人坐在正中,何苦生坐在男人右侧,胳膊搭在男人所坐的椅背上,咧着嘴巴傻笑;我坐在女人的左侧,女人亲热地用手臂环住我的肩头,服务生用手机瞄来瞄去,最后微笑着指住拘谨的我说,那位客人往中间挤一挤。我被动地掀起座椅,向女人身边靠了靠。聚光灯一闪,服务生说,好嘞!

女人拿过相机,仔仔细细地端详,嘴里发出“啧啧”的声音。又拿给我看。对她的丈夫说,老陶,过会你就发到你的博客上去,正好和以前我们照的那张照片做个比对。也好给你的回忆录多增加些内容。

我看了一眼手机中的那张照片。只一眼,便看出岁月在我们之间留下的刀凿斧刻般的巨大差异。我和何苦生坐在影像的两端,做了中间人的陪衬。这虽然暗合了我们现实生活中切身的处境,但强颜的欢笑和尴尬的表情却让人不免有些难为情。

但这种难为情何苦生却不会有的。他大咧咧和那东北男人喝酒,尽地主之谊。这么多年过去,两个人感慨着时光的荏苒,岁月的变迁。东北女人不时插几句嘴,说到这次聚会,她说,同学聚会呀,同事聚会呀,每年都要有那么几次,但今天这样一个聚会,却是前所未有的。你大哥临来前就开始写回忆录了,有一章单独写了我们当年在菩提岛上的约定,贴在博客上,也投给了《老年之友》杂志……对了,你们有博客吗?

我和何苦生摇摇头。不知道女人在说些什么。

那东北大哥比当年略有涵养,言之凿凿的架势已不多见。他只是一味点头、微笑;微笑、点头。离职前得过一次脑梗塞呢,都是每天喝大酒喝的,刚退下来时情绪扭转不过来,又犯过一次,我劝他,退下来咱是白捡了一条命,身体是革命的本钱,以前为工作搭上了自己的身体,现在要养好身子,将革命进行到底,嘻嘻……现在也听我的,东北女人对我眨眨眼睛,我也不禁看他,我们老两口最近几年遍游祖国的名山大川,还去过一趟欧洲,两趟东南亚,现在他又想来一次年轻的朋友来相会,咯咯,那我就陪他来尽兴地相会呗……

女人说完,看我一眼,将头伸过餐桌,遥对着何苦生问:怎么样?你们两口子日子过得还可以吧?

何苦生大着舌头回答说:可,可以——

女人面露安详,饶有兴趣地听着。

何苦生搪塞几句,略过我们现时的生活,迅速说到了儿子——我们共同的儿子。在任何场合,何苦生总会提到他的儿子——当然我也不会例外。好像只有正在上高中的儿子,才是我们最可值得炫耀的资本。何苦生说,我那儿子可争气啦,成绩总是排在全校第一名,那可是滦州最好的一中。要是考个第二,那就等于要了我儿子的命,要强着呢……老师跟我们说,孩子考清华北大,那是绝对没有问题。朋友都羡慕我何苦生,我何苦生生来脑子笨,现在又混得不咋地,可老天爷偏偏就给了我一个这么有出息的儿子!

何苦生说得口沫纷飞,脸颊赤红。而我,听得也似有陶醉。想想他平时的德行,还是恨恨地瞪了他几眼。但想到这种场合,脸上还是迅速露出那种夫唱妇随的笑容来。

东北女人笑着,说,不错。接着她也说到了她的儿子,语气那么平淡。她说儿子在美国加利福尼亚理工学院留学呢!你家孩子这么有出息,到时候也让他过去。哥俩好做个伴儿。

她说到了留学。这种名词我也听说过。依我

们儿子的实力,别说是去美国留学,就是去太空留学,我想也是能去成的。但现在令我心有疑虑的是:再过半年,儿子就该上大学了,现在我就已开始为他上大学的费用发愁。去美国,去什么加利福尼亚,那得需要多少钱哪!

但何苦生的兴奋溢于言表。当即表态,敬女人酒说,好!说定了,肯定让儿子去,到时大哥嫂子你们可要帮忙啊!

这似乎又像是一个浪漫的约定。

女人笑了。笑得讳莫如深。她不提留学的事,却说,别看你大哥和我从位子上退下来了,能力还是有的。白城那个地方如果你们有啥事,包在哥哥嫂子身上!

何苦生将半杯白酒一饮而尽。他生来嗜酒,难得有这样可以尽兴的场合。并且酒是好酒,菜是好菜,他这辈子都未曾见过。我看着一桌子酒菜,开始担心何苦生带来的钱会不会够,如果不够怎么办!人家大老远跑来,总不能让人家掏腰包结账吧。

气氛是融洽的。我也很久没有这样开心过了,直到东北男人提出明天想结伴到菩提岛去再度旅游,再次重温青春的美梦时,气氛才渐渐有了冷场。何苦生当然会胡乱应允下来,他打短工,没有约束。而我,好不容易找到那份保洁员的工作,是不能旷工的。

我说,就让何苦生陪你们去吧。我实在脱不开身,工作不允许。

我说到了工作。脸上自然有些汗颜。

你不去?你不去有什么意义!年轻的朋友来相会,我们两对夫妻,谁都不能缺席的呀!那东北大哥吃惊地看着我说。

我看了一眼手机,见时间已临近儿子散晚自习的时间。往常这个时候,我总是做些可口的饭菜,给儿子送过去。学校是寄宿制,管理严格。我站在铁闸门外,儿子蹲在门内,香甜地吃着我送过去的饭。饭吃完,将保温饭盒隔了铁闸门递给我。抹抹嘴巴,临了说一句:妈,你回去慢点啊!便晃着瘦高的身子走到校园里去了。

我同服务生要了两个塑料袋,酒宴其实已经结束,只何苦生还磨磨叽叽喝着他杯子里的残酒,一桌子的菜,那条鲈鱼的半边身子还未曾动过,我挑拣了几样没怎么动筷的剩菜,打了包。走到何苦生面前说,你带的钱呢?又将目光转到客人脸上,道歉说,我先走一步,儿子该下课了!明天我再来看哥哥嫂子。

何苦生喝歪了身子,去裤兜掏钱时,臂肘一滑,险些跌倒。将抓在手里的钞票拍在桌子上,豪气冲天冲我挥手说,你,你去结账!

拍在桌子上的那些钱,红红绿绿,还有几枚钢镚,乱糟糟叠在一起。我挑来拣去,只挑出两张大票,将许多的散票摞在一起,数目也不会超过三百块。我想这也就够了,实在不够,我兜里还有一些钱,怎么也能凑够这一顿饭的零头。

就在我清点那些钞票时,无意间看了那对东北夫妻一眼。男人似乎有些郁闷。而那东北女人,正用一种异样的眼光瞄着我,从我将桌子上的菜打包,她便用这种目光冷静地瞄我了,她的脸上挂着清淡的微笑,嘴角的那颗黑痣,显得愈发端庄和强势。

见我看她,对我从容一笑。

与他们道别,我转到一楼结账。一名女服务员揿动计算器,报出了一串数字:八百七十九块!

什么!我一愣,以为服务员将账单结错。我不相信一餐饭竟会花掉这么多钱。

她又算了一遍,逐一将菜单的明目报给我听,那两瓶白酒,便花掉了三百多,女人喝的一瓶红酒,也要两百块,加上杂七杂八的菜,这么些钱看来真是没有错了。

我脊背发冷,一只手攒紧何苦生给我的那些钱,抖着另一只手去掏自己兜里的钱。但我清楚自己兜里的内容。

大堂经理过来,对我说,是305的客人吗?已经结过账了。你们同屋的客人刷卡消费,早就通知我们了。

我出了口长气,身子像被抽去了筋骨般发软。但一种莫名的羞恼却令我无地自容。想上楼去解释几句,但想了想,还是离开了。

第二天,我抽时间给何苦生打了个电话。我的意思是既然人家远道而来,吃饭又是人家花的钱,不能没一点表示。请他们吃饭,太寒酸了不好意思,太要面子,我们又花不起。不如买些特

产送给他们。我们滦州的特产,比如对虾、饹馇、海米,这些东西还是能拿得出手的。既花不了多少钱,面子上也能过得去。

何苦生喝多了。他还躺在床上睡觉。听完我的一番话,竟想不起昨晚发生的事。

我和何苦生带了礼物,赶到那家酒店时,服务员告诉我们,今天早上,那对夫妻已经退了房,从酒店离开了。

他们没有留下任何话。算是不告而别。大致是带着失落和嘲讽的心情而去的。我和何苦生真该找个地缝钻进去。他们乘兴而来,却被我们败坏了大好的心情。

现在,容我来说一说被何苦生在酒桌上忽略掉的,那一段我们曾经的日子。

何苦生是乡下人。但他是那个年代里还算幸运的乡下人。他的一个亲戚当时在县里谋一个官职,通过这亲戚的关系,何苦生幸运地成了一名锁厂工人。

我呢——我也是乡下人。我老家离何苦生的老家只三里地。当时何苦生在我们那一片乡下,简直像一个皇帝,找对象就像选妃子。他本人条件不错,另一个更为诱人的条件是:如果他选中了谁,就能被他带到锁厂去当工人。这是他那个亲戚对他做出的口头承诺。而在何苦生这里,便成了一道昭告天下的圣旨。

我被他幸运选中。成了一名锁厂临时工。临时工是先凑合着干干的。等机会再转成正式工人——这也是何苦生的那位亲戚许下的承诺。

我跟何苦生过了一段好日子。这或许是我们一生中最好的一段日子。那时我们回乡下,骑在一辆“飞鸽”牌自行车上,他蹬车,我坐车。惹来很多乡邻的艳羡。

新婚时,何苦生骑车故意骑得风驰电掣,为了引来我的尖叫和坐在他背后的搂抱。婚后两个月,何苦生骑车的速度慢下来。偶遇一道沟坎,他竟会小题大做地停下,推着车子涉过那道沟坎,嘴里唏嘘着说道:你可坐好了,可别把我宝贝儿子给颠着了。

你或许能看出来,何苦生起初是很疼我的。即使我生下第一个女儿,何苦生虽心有怨怼,也未曾跟我撕破脸。只是万分沮丧地说,咳,再接再厉吧,下次给我生个儿子。

他说着这样的话,不知疲倦地在我身上折腾。边折腾边带了节奏地问我:这次是不是个儿子?嗯,是不是,是不是个——儿子!

我再次怀孕。

当我第二次怀孕时,坏运气接踵而至。我们供职的那家锁厂,倒闭了。我和何苦生一夜间成了下岗工人。如果他的那位亲戚还活着的话,我们俩的下岗也算不上什么大事。只消他一句话,我们便能在另外的厂子谋到一份工作。但遗憾的是,那位亲戚有一天晚上喝完酒回家,被一辆卡车撞死了。他死了,也就意味着我们头顶的天塌下来了。我们参加了他的葬礼,而另外一场葬礼也在不远处等着我们——女儿由于感冒,发高烧,又发展成肺炎,这么一场小小的疾病,竟让她不治夭折。

我在女儿死去的三个月后生下了第二个女儿。

何苦生有些失望。生活开始令他困顿不堪。每日里出去打零工,挣着微薄的收入。他对女儿基本连看都不看一眼,他们那个家族重男轻女的思想很严重,何苦生显然继承了这种思想。他还秉承了他们家族男性嗜酒的恶习,何苦生的爹,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酒鬼。何苦生打短工回来,顺带拎回一壶散装白酒,坐在一张残破的茶几旁,就着几颗花生米,一咕嘟白皮蒜,往往喝得眼睛通红,满头大汗。喝完酒他还会要求和我做那种事,做得颠三倒四,那是他最大的乐趣。

每个男人身上似乎都潜藏着一个魔鬼,那魔鬼一旦被释放出来,往往是关不回去的。何苦生每有郁闷,开始动手打我了。他在我的尖叫和沉默的忍受中找到了另外一种乐趣。我越是尖叫越是换来他无可遏制的殴打;但我的沉默却令他感觉到费解:这么打你,你都不吭一声,你是不是石头做的呀!他将我从农村带出来,有功之臣的霸气与傲气依然尚存——好像打我,打完后和我在床上做那种事,是天经地义的。或者说,我被打,打完还要用身子伺候他,也是天经地义的……他再没有起初做“那事”时的亢奋和癫狂,像那种“这次是不是儿子”的话也不再说,性事

被他做得草率而喑哑。往往泄掉身上的火气,死尸一样从我身上滚落,倒头便睡……而打我的花样却循序渐进,花样百出。起初他不管不顾,让我夏天裸露在外的腿臂上布满淤青和伤痕。但何苦生毕竟还是一个很顾忌面子的人,被别人问过几次之后,他最终找到一种最隐蔽而又稳妥的方式,你或许想都想不出来——他一个大男人,竟钳子一样镊起手指,掐住我大腿内侧的皮肉,拧、旋转,将暴力的发泄展现到极致。他最凶狠最歹毒的体现,就是在这一点上——只掐住一点点皮肉,便让人疼到骨子里。而我又不能将身体受伤的部位暴露,我怎么能脱掉裤子,将自己的私处和伤口暴露在亲人眼前!

我唯一的办法就是躲开他。

遭到他醉酒后的毒打,我会连夜抱着女儿,逃回几里外乡下的娘家去。我负气出逃一段日子,何苦生大概觉得独身的日子清苦无比,他需要享用我的身体,还要我伺候他饭食。便死皮赖脸地追到乡下,有时不惜给我下跪,有时也给我母亲下跪,保证书写了一张又一张,抽向自己的耳光清脆而响亮。他痛心疾首地保证:如果以后我再对你秀芹不好,天打五雷轰,或是出门就让车给撞死。

在母亲的压力下,我只能乖乖跟他回去。但过不了几天,他又旧病复发。我再次连夜跑回娘家,他再次找过来,下跪,抽耳光,发誓。他的毒誓听了令人不寒而栗,但万幸的是,他一次也没被车撞到过,雷神也一次没有惊扰过他。

就在这样的出逃和回归中,我再一次不小心怀孕。所幸生下了儿子。儿子似乎是我和何苦生生活了这么多年的一根纽带。没有儿子,或许我早就不跟他过了。是儿子将我和何苦生绑在一起的。

但女儿中学还未毕业,便跟了校外一个小混混,卖淫吸毒,后来贩毒。她被抓进去之后,何苦生似乎变本加厉,对我的殴打就像家常便饭,我再也不能忍受了,便带着儿子离开了他。我再不离开,说不定哪天就会被他打死了。我五十五岁了。再不想办法,就没几天好日子过了。我还想看到儿子结婚成家的那一天呢!

和何苦生重新搬到一起生活之前,我和儿子有过几句简短的对话。

儿子,你愿不愿意和那个畜生在一起?

儿子说,你们随便。我不想掺和你们之间的事。

你不讨厌他?

说不上讨厌,也说不上喜欢。他毕竟是我爸爸。每个月都给我生活费。

我想了想。儿子所说的也确有道理。我离开何苦生之后,何苦生虽然依旧吊儿郎当,但出格的事或许只是喝喝大酒什么的。像去找小姐,泡野女人的事从来没听人说起过。他凄苦而又疲惫地打着零工,攒下儿子的学费、生活费,每个月一分不差地交到我手上,想起这些我还是有些感动。

你想离开他?你有合适的男人了吗?见我坐在床头愣神,儿子忽然问我。

他老成的问话对我来说简直是一种羞辱,当即红起脸来,佯装生气啐了一口:小混蛋,你看你妈是那种人嘛!

儿子一点也不大惊小怪,坐在那里继续写作业。说,你不想找别的男人,跟何苦生在一起也挺好的。他老了,慢慢就打不动你了。

我骂他:何苦生的名字也是你叫的?!再怎么不争气,他也是你爹!你亲爹!

我和何苦生又住在了一起。

我们住在了一起,一是因为有了儿子的那番话。还有一个原因,便是那两个从天而降的东北人。他们为了一个约定,奇迹般来这里造访,唤起我情感中对何苦生残存的那最后一点点温情。想起他从床上捡起一件又一件脏衣服的情形,想起来我就有些难过。

他真的是老了。伏在我身上重温他那唯一的乐趣,我已感觉不到他的激情和癫狂,而只有发泄完之后的痛苦和追悔。他嘴里念叨着:没意思,他妈的做什么都没意思……他的身体虽依旧健壮,但肌肉与皮肤已露出松垮之态。他伏在我身上说,秀芹,以后我们在一起,好好过日子,供儿子读完大学,找个好工作,我们还有很多福气等在后面呢。

我想了想。觉得他的话一点也不假。我要和

他在一起,好好过,他毕竟是我儿子的父亲。

我们在一起,过了一段其乐融融的日子。我靠着踏实勤奋,找了一份体面的保洁工作。担负起了政府大楼的保洁任务。每个月一千八百块。钱虽是不多,但工作清闲。每天跨过新建起的北河大桥,跨过竖立着数根“华表”的廓大广场,广场上刚刚搞过一个“泼水节”的活动,塑料的荷花与精致的水缸还未曾搬走。我站在政府大楼的一扇窗口前,看过“泼水节”时欢乐的盛景,虽然已进入了秋天,那些穿红着绿的演员们还是端着水相互泼在身上,冻得身子瑟瑟发抖……看了真叫人开心。领导们穿了西装坐在主席台上,值得庆幸的是,我在这幢前门有着无数级台阶的大楼里出入,竟然很多次和那些只能在电视上见过的领导迎面相遇。我好紧张。我没有理由不干好这份尚算体面的工作。

而何苦生呢,也找到了一份不错的工作,一家物流公司的老板相中了他。零担车一来,便一个电话将他喊过去,给各个门市部卸货,货大都是散货,没有大件儿,薪酬倒不少。最主要的,何苦生再也不用蹲在街边等活儿干了。他又是一个不定性的人,保不准在街边呆着呆着,就又跟别人喝酒去了,玩纸牌去了。

我们两个人的工资加在一起,数目也很可观了。抛去每个月的零用,每个月开工资时,我都能去储蓄所存一小笔钱。存钱的感觉真让人踏实,有时看看存折上的数额,一点一点累积,就更让人踏实了。

我们在一起。那段日子真让人怀念。何苦生有心要戒酒。每当儿子回家周的日子,我们就会改善一下伙食。去菜市场买几条死掉的廉价的鱼,何苦生坐在饭桌边,没滋没味地咂着嘴,我故意逗他:不喝点酒了?

何苦生抬头看我,眼里迸溅出巨大的惊喜。看到我变不出什么花样来,那惊喜自会暗淡下去,埋下头,惭愧地说,不喝了。不是发过誓嘛!再喝就烂舌头。

我嬉笑一声,刻薄地说,想喝酒?想得美!

儿子在一旁调侃我们,说,妈,你真贱!我爸不喝酒吧,你还逗弄他。他要真喝起酒来,我看你傻不傻眼!

何苦生在一旁嘿嘿笑,一副好男不和女斗的架势。

我则有些羞恼,骂儿子说,快吃你的饭吧。吃饭也堵不住你的嘴!

那个回家周结束时,儿子略有些感冒,赖在家里不想动身。本来他可以吃完晚饭去学校的,但我就是那样贱,催促着他:还是早早到学校去吧。到了学校看看书,写写作业,等妈下班了顺路给你买感冒药送过去。

何苦生在一旁说,他想在家里多呆会就多待会呗。离晚自习的时间还早。

我斥责他:你懂什么!学生不呆在学校里,老呆在家里算怎么回事。进了学校门,就算泡进书本里了。

何苦生不言声了。

我用自行车驮了儿子。我上班,他上学,我们母子正好同路。出了家门儿子把我从自行车上叫下来,他说,妈,你让我驮着你吧。我一个大老爷们,让一个老娘们驮着,别人看见了,笑话不笑话啊!

我骂了他一声。被儿子的这句话逗笑了。坐在自行车后座上,搂着儿子的腰,我发现他真的变成一个大老爷们了。肩膀很宽,虽然瘦点,但他骨骼的长势却随了他爹。等高中毕了业,别这么累,吃点好的,转眼间就会成一个膀大腰圆的大小伙子。我从背后捶他的肩,笑着骂他:小兔崽子,有这样叫你妈的嘛!叫你妈老娘们?简直混账。

儿子的肉那么结实,我捶不动。即使捶得动,我也不忍心使劲捶。我心疼还来不及呢。

儿子缩着肩膀说,妈,你别打了,打得忒疼。我错了,我以后不叫你老娘们,我叫你女士总可以了吧。

这孩子真是个贫嘴。

我在那幢大楼里上班。每次进出时都不会被盘查。进出那里的畸零人,往往是要遭到盘查的,以防里面混杂着上访人员。要报出姓名,进这幢大楼里干什么?找谁?还要给被找的人打个电话,证实一下……我就像个体面的人。只不过我换上工装,打扫楼道,擦楼梯扶手,拖地,里

面的公务员从没有一个人正眼瞧过我。有时候我想,等我儿子大学毕业,也在这样一幢大楼里人五人六地出入时,他会不会也对他娘端着架子呢!想到这里我又摇了摇头,想到儿子以后飞黄腾达,是不肯让他娘干这下贱工作的。到时候我和何苦生在家里养老,儿子一个人的工资就够我们花了。到时候当个小官,收点礼,我们也能过上神仙般的日子。

我的手机响了。响了很多遍我才听到。手机被我装在换下的外套里。外套被我放在储物间的衣橱里。我去储物间倒水,这才听到手机响起的尾音。去接电话,却挂断了。

我拿出手机,看见手机上有十多个未接电话。有何苦生的,也有一些陌生人的。我将电话拨打过去,响了半天才有人接听,是何苦生的电话,接听的却是一个陌生人。耳际里听到乱糟糟的声音,隐隐伴有一阵阵喊叫和哭泣。接听电话的人“喂”了一声,喊着何苦生的名字。顺带着对我说,你在哪?你快过来吧。你家人出事了。

我的心一沉。知道又是何苦生出了事。他旧病复发,喝了酒,和人吵架。像这样的事,以前已经发生过几次。我都已经麻木了。我等着有人凑近话筒告诉我糟糕的消息,心里是一种恨铁不成钢的恼恨。

那个和我同班的姐妹进到储物间时,看到我脸色陡变,冲出屋门,脚绊住了盛着脏水的水桶,水桶“咣啷”一声倒地。脏水弄湿了我的鞋子。她冲着我的背影喊:怎么啦?你慌什么慌!出啥事了?

我哭着跑出那幢大楼。我惊慌失措的哭声在迷宫似的大楼里迂回不散,让那些坐在办公室里的人纷纷探出头来看我。我跑出大楼,跑过广场,这才想起自行车还落在车棚里,这样跑过去,早晚会跑不动的。但拐回去取自行车,耽搁的时间也节省不下来多少。我在奔跑,跑过广场,跑过北河大桥,游人都在诧异地看我。他们都被我脸上的表情吓住了。我瞪着眼睛,嘴里喃喃自语,我说,没事的没事的。老天不会瞎了眼的。老天爷呀,你可要长长眼啊。我像一个疯子一样,一边跑一边念叨,而瞬间一个可怕的念头又会在我心里跳出来,那念头就像一个魔鬼,让我浑身无力,再次瞪大眼睛哭出声来。那个可怕的念头完全震慑了我,我的哭声越来越大,瞪着眼睛,仿佛看见那个可怕的念头近在眼前……横过马路时,一辆“三友”车险些将我撞倒。年轻的司机伸出头来,骂了我一句:你找死啊!我回头看他一眼,忽然愣住了。他那么年轻,长相竟和我儿子有几分相像。但他不是我儿子,只是有些像——我儿子在学校里已经出了事。我扭转身,继续朝前跑。

那个可怕的念头并没有在我的眼前出现。

那时候学校已上课了,或是没有上课,学生都被老师轰到教室里。很多的学生涌在楼门口看热闹。还有更多的学生,从教学楼的窗口探出头来。廓大的操场上空无一人,没有读书声,那么静。我在别人的引领下挪到事发地点,还好,那个我想象的可怕的念头真的没有在我眼前出现,但几个警察的身影,以及遗落在甬道上的一大摊血,却瞬间让我晕厥在地。

我被他们架到医院。那天何苦生确实喝多了酒。他去卸货,司机正在吃饭,让了他一下,他旧病复发,把自己灌多了。我看见他时,他正在监护室外的垃圾桶边呕吐,看见我来,抬起泪脸,鼻涕泪水和呕吐物挂在他的下巴上。他看见我,一愣,嚎啕大哭起来,哭得跪在地上,好像吐得很难受,很委屈的样子。

好了,我不想这样慢慢说下去了。这样我会很难受,我之所以不想说到那件事,是因为直到现在,我都不肯相信——我那长得高高大大的儿子,被人用一把水果刀给刺死了。

那是家用的一把水果刀,刀刃并不锋利,刀锋薄薄的。似乎用手一折,便会折断。但那锃亮的刀身似乎是淬了火,看上去很坚硬。刀柄是黑色的。我看过那把刀子,那么短小,藏在手心里,一眼都看不到。

我听别人对我讲过那个过程——我儿子当时正坐在饭厅外一张石凳上,背对着他。那畜生走过去,骂了他一句什么,我儿子扭头看他一眼,很厌恶的样子。没有理他。扭转身去,背对着他。他再次骂了一声,亮出那把水果刀,扎在我儿子身上。

我也见过那个凶手,是在公安局见的。隔着

公安局的窗玻璃,我看见他完全是个孩子,长得瘦瘦小小,脸上却有一种暴戾和乖扈,他当时并不知道我儿子已经死了,似乎还余怒未消。我要见见他,我要见见这个刺死了我儿子的孩子。我不打他也不骂他,我就是想见见他,问问他是什么爹娘生的,小小年纪,为什么就这样歹毒!但他们不让我见,后来便把那畜生给偷偷转走了。

他真是个畜生!不由分说,便用一把水果刀扎在我儿子的后脖颈上,一刀致命。如果他们吵两句,即使亮出刀子,扎在我儿子的胳膊上,大腿上,屁股上,也不会要了他的命。如果打起来,他注定占不到什么便宜,我儿子长那么高,也有一把子力气,不说弄死他,也会打他个半死。

但他一刀扎在了我儿子的后脖颈上。泄了我儿子的力气,儿子想站起来,和他理论一番,但他站不起来,只嘴里咻咻地吸着气,用手捂着脖颈,看见了满手的血,后来便“轰然”倒在了那里。

他杀死了我儿子。他们甚至都不认识,他们不是同班同学。他弄死了我儿子,才为了多大点事儿啊——这个畜生在追我儿子班上的一个女同学,那个女同学和我儿子什么关系都没有,他们只是普通同学的关系。他死乞白赖地追那女孩子,遭到拒绝,当时我儿子在一旁,可能是笑了一声。我儿子天生爱笑啊!欢喜烦恼都要笑一声。没想到,这“笑”却要了他的命。那个畜生认为是羞辱了他,恼羞成怒,骂了我儿子几句,我儿子便回了他几句——就这么简单。

这畜生必定不是像我们这样的贫贱之家生出的孩子。他老家是这里的,家却在另外一个城市。他父亲是一个很有点来头的人。由于在当地学校混不下去,他父亲便通过关系,将这败类转学到滦州一中就读。因为平常的劣迹,其实学校已经劝退他了。那天他父亲开着车,带他来学校拿行李。行李什么的都装上车了,他对他父亲说,等等我,我还有点事。

他重新进了校园,就是为了找我儿子报复。他先去教室里找,我儿子平时都是在教室里复习功课的,他找不见。便又去寝室,还是不见……后来他在饭厅外的石凳上找见了他,那天儿子本

不想去饭厅的,是一个跟他要好的同学要请他吃肉串,他在外面等着,却等来了这场劫难。

如果是在教室,或是在寝室,又会是怎样的情形呢?事情肯定会出现另外一个结果。那天如果他不去学校那么早,这件事也就不会发生了……想起这件事,我就后悔,想死的心都有了。

儿子火化前,我总共看了他两次。第一次是抢救无效,从病房里推出来的那会儿。他闭着眼睛,显得那样安静,只耳根处还有未擦净的血痕。嘴角微微翘着,好像和平日一样和我耍着贫嘴。第二次是火化前,在吊唁大厅里见到的。儿子被玻璃罩罩着,虽是秋天,天气一点不冷,但儿子却被穿了棉衣棉裤,头上戴了一顶帽子。一袭杏黄色的裹尸布遮着他,他的身子那么长啊,显得膀大腰圆的样子。只一张脸那么小,还是小孩的脸。那不是我儿子的脸,苍白、尖瘦,唇上软软的胡髭都看不到了。嘴角微微翘起的表情也看不到了,我怀疑那不是我儿子。当时他已在停尸房冷冻了两个多月——说不定儿子已经从那里爬起来,逃走了。他真的一点也不像我儿子呢!

他在停尸房里呆着。那个世界多冷,我每天都想去看他,但亲戚朋友不叫我去。说人死都死了。还是想办法把眼前的事情处理掉吧,你有能耐你就去找他们闹,你儿子死得冤不冤?

我儿子死得真冤啊!比窦娥还冤,即使五月里下大雪,也诉不尽我儿子的冤屈。按照何苦生的意愿,那畜生家里不是做大官的么,不是有很多钱么——他给多少钱我都不想要。我只想叫公安把他抓起来,一命抵一命。我儿子在你们眼里命贱,却是我们一家人的宝贝。你儿子在你们眼里金贵,在我们眼里却是个畜生。像这样的畜生,留在世上干啥,早早枪毙掉算了,省得祸害别人。

何苦生就是和所有他遇到的领导这样说的。

他们听完何苦生的话,只是一味地苦笑。他们说到了法律,说到了程序,居然还说到了“法律自有公断”,但那些话何苦生一点都听不进去,他只急吼吼地想要那个结果。

结果自然得不到。

亲戚朋友便撺掇我,跟在何苦生身后,去一中校门口烧纸钱,摆花圈,哭丧。惩治凶手的事学校自然是做不到的,他们只管教书育人。我们便去公安局门口,照样地烧纸钱、摆花圈、哭丧。但后来公安局没有一个人愿意出来见我们了。只门卫在门口阻止着我们。有那么多瞧热闹的人啊。我在人群里跪着,将一张张纸钱烧给儿子,起初我觉得有些丢脸。在众目睽睽之下,我没有任何颜面地跪地哭泣,用这样一种方式将儿子的遭遇公之于众,这其实是一件多么丢脸的事啊!我甚至觉得,儿子的死被别人提起来,作为一个“悲惨”的对照,都是一件极其丢脸的事!

矛盾似乎越来越激化。何苦生一意孤行,拒绝了所有人的良言相劝,拒绝了对方给出的丰厚赔偿。他只要公安将凶手抓起来,枪毙掉方能解他的心头之恨。后来何苦生的固执被人认为是无理取闹,是借由这个引子,想要勒索对方更多的钱……他还扬言说,这里解决不了,他就去市里,去省里,他也要加入到上访的队伍。

那天公安局的领导在一间招待室接见我们。何苦生依旧情绪激动。他听不了别人的良言相劝。一个长得胖胖的协警凑近何苦生的耳朵,笑眯眯地说了一番话。他说的话大家都听不到,只何苦生一个人听到了。何苦生抬起头来,诧异地看了他一瞬,接着他便骂了一句:操你妈!站起身抓住那个人的衣领。那个人依旧笑眯眯的。他想不到何苦生会扇他一个嘴巴,甚至想弄死他。他这才屈辱地大叫起来。听到他的叫喊,几个年轻人事先准备好似的,闯进门来,摁住了何苦生。一个人用指头点住我,说,别的啊,你敢动,也和他一样的下场。

何苦生被抓进了拘留所。何苦生的遭遇虽引人同情,却迈过了法律的底线。他公然辱骂国家工作人员,被投进拘留所是理所应当。但何苦生辩解说,他之所以骂他,抽他的耳光,是因为那个协警伏在他耳边,说了一句畜生才会说的话。那协警说,你这么固执,这么不知好歹,肯定教育不出好儿子。你儿子肯定随了你的脾性,你儿子该死……那间上访室里有监控,将监控回放,听不到协警说的那番话,只看到何苦生如何骂人打人。一个政府工作人员,即使是协警,素质再低,也不可能会说出那种没有素质的话来!反正我这当老婆的都没有听到。何苦生一准是昏了

头。那句话肯定只是他生出的幻觉。他的那种说法完全是对领导的污蔑,以及对法律的践踏。他不自量力,自取屈辱。

何苦生被羁押的日子,周围的亲戚朋友都跑来劝我。他们都改变了先前的看法。说胳膊拧不过大腿。甚至有一个多年不走动的亲戚,也跑来安慰我,劝说我。当然他们都是在政府做事的人。他们说即使你们这么闹,对方的态度还是很诚恳的,只要你们把孩子下葬,人家还是会如数给赔偿金。至于那个凶手嘛,法律自会惩罚他的。你们再这样闹下去,钱得不到,对方还未满十八岁,即使满了十八岁,那家人手眼通天,变更年龄,是轻而易举的事。即便把他抓起来又怎样?到了监狱里,用钱也是可以减刑的。人死了挺尸是不能超百天的。耽误了去阎王那里报到,阎王就会把他打入十八层地狱。这都两个多月了,你不怕自己的儿子被打入十八层地狱呀!

他们的话吓住了我,我当然不想让自己的儿子被打入十八层地狱。他在这人世上跟我们过了一段疾苦的日子,死了还要去受罪,那怎么行啊!

我点点头。签字画押。

何苦生这才被放了出来。

儿子下葬后的那半个多月里,我和何苦生已经成了半个死人。我们瑟缩在一张床上,何苦生张着眼睛问我:天亮了吗秀芹?还是天黑了?我同样张着眼睛,并不知道外面是天亮还是天黑,闭闭眼,又一次昏睡过去。我们住的屋子低矮而阴暗。窗户被外面搭起的煤棚以及储物间遮蔽,阳光照不进来,只天窗上隐隐透进一丝光亮。而天窗上的那块玻璃,由于经年不拭,所以那束光亮又是极其微弱而惨淡的。

我们身体没病,只心里有病。我们静静躺着,让黑夜和白天在那方天窗上轮番交替。我们似乎再不需起身去忙碌了,所有的辛苦都没了意义,吃不吃一口饭,喝不喝一口水,似乎也没了意义。

亲戚偶尔会过来照顾我们一下,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日子要拼。临走时只能叹口气,安慰我们说,起来吧,起来该做什么做什么。儿子虽然没了,但你们俩日子还长,你们还有一个女儿,这样下去怎么行呀。

亲戚走后,何苦生咧嘴哭起来:我还做什么呀!我他妈的还做什么呀?

他哭完,心里似乎舒服了些,又似乎听懂了亲戚的话,从床上爬起来,出门而去。

他回来的时候,满身酒气。抱住儿子生前的东西,再次嚎啕大哭一场。哭完,竟像一个养好伤的人,第二天依旧出门而去,回来时照旧满身酒气,倒头便睡。酒精让他找到了某种解脱的方式。

但我仍从那绝望里无法脱逃。我身上的力气全部被人抽走了。

那天,何苦生刚刚出门去不久,门被吱嘎推响。我以为是何苦生又转了回来。睁眼来看,并不是何苦生,而是一个陌生的女人。她站在门口踌躇,从天窗里射进来的光亮,全都聚拢在她身上,她站在那道光柱里,光柱里飞悬着无数尘埃,流萤一样落在她的头上,脸上……她的眼睛一时间大概不能适应屋子里的黑暗,皱睃着,两手空茫地向前伸着,没有看见躺在床上的我。

秀芹……她喊了一声。

我窸窣着起来。我的样子或许是把她吓了一跳。疾步过来,蹲在我身旁。

你是谁?

我是张翠玲啊——

我这才认出她是我曾经的初中同学张翠玲。我们好多年都没见过面了。我喘着气问她:张翠玲,你怎么跑到我家里来了?

她告诉我,刚才在街上碰到了何苦生。这才想到要来看看我。她说,我来和你聊聊天,给你解解忧愁。

她说到了忧愁。

她说我前几天就看到过你。

在哪啊?

在医院的走廊里。你在那儿哭。我当时去看一个病人。后来我还在公安局门口看到过你,你跪着,烧纸钱,哭。你遭遇的事我全都听说了,只是当时没顾得上过来劝一劝你。

她看到了我家里发生的最羞于启齿的事,就像看清我身体隐秘处的一道伤疤,看到了我血肉

模糊的一面。而那些伤痛,在我的意识里全都是难以启齿的,它们是我的耻辱,它们令我羞愧。我们在学校里并不是要好的朋友,并且这么些年来从没联系过。她现在贸然前来,就好像来看我的笑话。

她或许看出了我神情里的冷漠。忽然说道:秀芹,去年,我就在医院里跟你有过一样的遭遇,我儿子就是去年这时候被车撞死的,死得好惨啊,肚子和胯骨都被碾碎,就在那间急救室抢救的……

我看她一眼。她眼中的平静让我惊诧。而我忽然间就失声痛哭起来。

一个人在最无助的时候,或许是需要一个同病相怜的人来解救的。只有这种解救,才更贴切,更知根知底。

她将手搭住我的肩膀,说,秀芹,不哭,哭有什么用。当时在急救室外面,我都没有哭。我只是祈求着天父的护佑。可惜我儿子生前不是基督徒,我后悔没有将福音传递给他。如果他是,现在就已经回到天家,得见主面了。

我听不懂她说的话。

但我知道,张翠玲的身上,肯定有一种抵御痛苦的力量,那种力量似乎比所有的痛苦都更为强大,不然她怎会如此平静?

——后来我才知道,张翠玲是一个皈依了上帝的人。

她来将福音传递给我,也引领我皈依了上帝。

他们是一群和我年龄相当的女人、男人。每个安息日,我们都会聚在一起,捧着一本厚厚的《圣经》,诵读赞美的诗篇。跟他们呆在一起,我终获得了解脱。我的心获得了从未有过的平静与安宁。

我们天上的父,愿人都尊你的名为圣。愿你的国降临,愿你的旨意行在地上,如同行在天上。我们日用的饮食,今日赐给我们。免我们的债,如同免了人的债。不叫我们遇到试探,救我们脱离凶恶,因为国度、权柄、荣耀,全是你的,直到永远,阿门。

神说,要有光。就有了光。

我造光,又造暗;我施平安,又降灾祸。

忍耐痛苦,坚持不做罪恶的事。然后看清楚。

我并不能全部理解这些诗篇的要义。但我获得了平静与解脱——这已足够。

何苦生旧病复发,再次酗酒,醉酒后诅咒我去死,他说全都是因为你这个丧门星,儿子才会死的。你那天要是不催着他去学校,你要是不催着他去……他怎么就会死呀!他说着说着说不下去,将酒杯砸向我。我低着头,暗自祷告,祈求上帝的宽恕。我深知我的罪孽,何苦生的谩骂与毒打或许是我命里该受的。我愿用我的承受抵消我身上的罪。如果换在以前,说不定我会再次离开他,又说不定和他同归于尽,闹个鱼死网破。但现在我不会,我知道这一切都是上帝的旨意。

或许是我的平静让何苦生更为恼怒,多么猛烈的暴风雨在一块石头面前,都会显得极其苍白。他每次骂我时,我都会暗自祷告。何苦生见骂不奏效,便推开酒杯,一脚踢开凳子,挥着拳头朝我坐的床头冲来。他嘴里骂着:你别他妈以为你神神叨叨我就不敢揍你,老子今天揍死你……我闭着眼睛,听到他裹挟而来的酒气。他用拳头打了我半辈子,起先还用那么阴损的招数,将我见不得人的私处掐得遍体鳞伤。自从儿子死后,他更是变本加厉了,再不顾忌自己以前的面子了……我等着那拳头落下来。但半天没有动静,只听见他“咻咻”地喘气。我睁眼去看,却见何苦生斜着身子,伸着一条胳膊,像被法术定在了那里——他黧黑的脸瞬间变得蜡黄,颜色比死人还要难看。额上滚着豆大的汗珠,嘴角淌下一抹深黑色的血。

何苦生患了中风。

如果再严重一点,说不定当场就死掉了。

每当我和教友们说起何苦生发病的经过,他们一言不发。但在旁人狭隘的论断中,竟然说是上帝惩罚了何苦生。这当然不是——上帝从来不会惩罚一个人,而是拯救。

从医院抢救回来之后,何苦生只剩下了半条命。他再也打不动我了,似乎也骂不动我。刚刚卧床的那两个月里,何苦生的身体还没有完全恢复。但我从医生那里,已知道他再不能下床行走

了。他将瘫痪在床,直到终老。这似乎是最无情的宣判。医生告诉我,等再过一段时间,他的语言功能或许能恢复一些。

何苦生不能说话,但他的嘴里却开始发出一种促狭的笑声,像有鬼魂附体。每当他笑起来时,他的脸怪异而扭曲,但脸上的可怜与尴尬却偶有闪现。我以为他良心发现,对自己动了一辈子拳头的事后悔莫及。我尽心照顾他,对他说,亏你当初没把我打死,要不然谁来伺候你呀!

每当听到我这样说话,何苦生的脸会更加扭曲。

我说,好了好了,你不用自责了。我原谅你了。你的仇敌若饿了,就给他饭吃,若渴了,就给他水喝;因为这样行,就是把炭火堆在他的头上。耶和华也必赏赐你……这是上帝告诉我的。更何况何苦生不是我的敌人——他是我的亲人,是我的丈夫,是我儿子的父亲。

但我想错了。

何苦生这辈子似乎就是来向我讨债的。身体好时要打我,如今朽在这床上,却偏偏要与我来作对。他促狭的笑声是中风后遗症所致。脸上虽是笑着,脾气却越来越古怪。他不想留给我半点喘息的时间,瘫在床上的何苦生近乎成了一具真正的排泄工具。他尚算勤勉之人,如今却将勤勉的美德用在他的吃喝拉撒上,且没有固定时间。我对他说,你拉尿能不能会意我一下?何苦生促狭地笑,顽皮地看着我。

我叹口气,刚想做点别的事,或阖会眼睛。何苦生便会“安啦安啦”叫起来。掀开被子一看,刚刚换过的床褥,又被他弄脏了。

夜里的何苦生简直成了撒旦。他不让我睡觉。他最好的办法就是张开嘴,“安啦安啦”地叫。我不知道他怎么会发出这样一种叫声。我稍有怠慢,他便用他那只恢复得还算可以的左手将自己的排泄物扬得到处都是。我真是毫无办法。有时气不过,也会朝他的手上打几下。打过之后,何苦生不但不恼,反而笑得越发可爱了。

我再没有时间和张翠玲他们去做祷告了。每天忙得精疲力竭。早晨起来,要生火做饭,伺候何苦生吃完饭,要洗被他弄脏的被褥。临近中午,何苦生往往要困一觉,闹腾了一晚他也会困的,作为一个病人,夜晚的闹腾好像成了他的工作,而临近中午的这段时间,他的时间差调过来了,他要补足他的睡眠,以便夜里接着闹腾……我趁这段时间出门,去菜市上买下一天的菜,或是几天的菜。儿子的那笔赔偿款,起初我同何苦生谁都没想动过,花那些钱我们认为是该死,那是儿子的命换来的。但何苦生住院,我实在没有办法,只能动用那笔钱。现在我们买菜买药,都要用那笔钱。我已经感觉不到羞愧,我觉得儿子用他的命,在拯救何苦生与我的命。

日子就在这样的不堪中过了一年。

我在每天的忙碌中唱诵着关于上帝的诗篇,在那种独自的、仿佛自言自语般的唱诵中,总感觉有孩童稚嫩的声音先自加入进来,接着,更多的声部舒缓地加入,汇成河流迂回般众声的合唱。我甚至能看清那些唱诵者整洁而干净的面庞,以及从他们眼中流露的,充满感激的目光。我甚至看到儿子的一张脸,夹杂在众多张面庞中间,泪眼晶莹地阖动着嘴唇。

何苦生的身体恢复得还算不错。现在他已经能大着舌头和我说几句简单的话了。有时听不明白,便借助各种手势,也能猜出个大概。

何苦生也曾盼着自己有朝一日,能从那张床上爬起来。这样的盼望一度让他变得十分消停。那些日子他就像换了一个人,对我无限温存和依赖。他呜噜呜噜说,秀芹,让你受累了。你跟了我半辈子,却受下了一辈子的苦,我对不起你呀。

我正在给他擦身子,用身体抵住他的上身,不至于使他倒下去。何苦生倚靠着我,头伏在我肩上,说这些话时,我感觉他像一个孤独无助的孩子。

以后少气我就行啦。我红着脸,额头沁着细汗,这样对他说。

他忽然伸出左手,攥住了我的腕子。何苦生的右手、乃至右半边身子,都已经废了,全身的力量似乎都聚集到那只左手上,他的手劲儿可真大。疼得我直皱眉头。

算了吧,还是不活了吧……何苦生豁然这样说。一辈子他都未曾用这样的语气和我说过话,额上的皱纹全都舒展开了。

我掰着他的手,不知他想要说什么。

够了,到头了。让我死球,不拖累你了。

我这才明白何苦生话里的意思。

但我充耳不闻。认为那只是一句无奈的话。

何苦生想“死”的初衷,并不是心疼我,不想拖累我。终究他是一个自私到彻底的人。他只是觉得活着没意思了,不想赖在这世上了。他的生活里不能没有了酒,没有了对女人的享用,以及殴打。这些东西虽依旧摆在他面前,只是他再无能力来享用……他真的想死。以死求得解脱。求了我无数次。起先是和声细语地求,不奏效,便开始采取强制措施。他那双好手抓到什么,就向我身上砸过来什么。他张着嘴,除了“安啦安啦”地叫,甚至动用他刚刚恢复的语言功能,囫囵不清地将我的三辈祖宗骂了个遍……在他的咒骂声中,我羞愧地闭上了眼睛,我家族那些死去的先人们,也羞愧地闭上了眼睛。他的辱骂,让我的母亲和姐妹蒙羞。他甚至异想天开地说,我年轻时,被村子里被最下流的男人搞过。你就是一个破货!他用语言玷污了一通我的身体,最终不惜将自己描绘成一个最无耻的男人,他说自己搞过很多的小姐。他甚至说搞过我的两个妹妹……我在家中最小,上面只有一个姐姐,也已早早夭亡。他口中生出的污秽,自然是他杜撰的产物。

看来他真的想死。他没了一点口德。对他这样一个病人来说,死或是他唯有的享乐。

但他却是半个死人,阎王无暇顾及他,那剩下的半条命,需求助于我来帮他收拾。

但我胜券在握,再不会像从前那样对他言听计从。

商量无果,何苦生便改变了策略,他开始彻夜啼哭。我从未见过一个垂死的男人竟会发出这样的哭泣。那是世上最哀痛的哭泣,江水一样奔涌。却在最狭窄的嗓眼处被阻塞,丝丝缕缕向外流泻。那哭声在夜深人静时显得极为怪异,令人毛骨悚然。所有听到那哭声的人,无不被唤醒内心的绝望。

那些日子里我真的被何苦生唤醒了内心的绝望。

我竟然有了同他赴死的决心。我想:倒不如成全了他!他死我也跟着他去死,死了就万事皆休。这天夜半时,我负气地将这种想法告诉了何苦生。岂料何苦生破涕为笑。笑过之后,何苦生又说,你不能死。你死了,谁来料理我的后事啊,不能两人都尸臭在屋里吧。他真是想得周全!接着又想起了一些什么,哇哇怪叫道:你真的不能死哇,你死了,呆在监狱里的女儿回来,她去哪里找我们啊!留下她一个人在这世上怎么过?何苦生嘿嘿一笑,说,你没病没灾,身体还硬朗,你就多活几年吧。说不定,等我死了之后,你还有机会找个男人继续快活呢……说到这里他的笑又变得不怀好意起来,淫邪的本性依旧不改。接着又像个孩子似的,讨好地看着我说,好啵?秀芹,听我的,我的亲娘!就算我欠你一个人情。等下辈子,我会好好报答你的……

我泪流满面,啐他一口:你想得倒美!何苦生,这辈子你以为我还没受够你的?还有下辈子……

看我拂了他的意,何苦生脸上很是尴尬。刚想变了脸色,想了想,又妥协说,那我先到阎王那儿报个到,等你过去,多照顾你一些,这总行了吧。

那天早上,我出门而去。

出了锁厂家属院大门,并没有拐向城里。而是在何苦生的授意下,骑车向城外行去。

何苦生对我说,你别给我弄安眠药那玩意,那玩意吃完,不定死得了死不了。如果你后悔,再把我送到医院那该死的地方去怎么办!农药你也别给我去买。现在是冬天,城里的农药店肯定关门了。即使有得卖,谁也不会卖给你……你到乡下的集市上去吧秀芹,去那里给我买两包老鼠药,吃进去,就万事皆休了……

何苦生难得地聪明。在他即将结束的一生里,似乎从没有将一件事情想得这样周全过,偏偏会在自己要死的事情上,想得这样稳妥又缜密。你说可笑不可笑!

那天的天气不太好,刮着风,太阳蒙在黄尘里。骑车走过城郊时,我忽然掉转了方向,拐到了我同学张翠玲家里。

那天恰好是安息日。见教友们都聚在她家的

客厅,诵读着圣经。我走进去,没有惊扰他们。而是将张翠玲悄悄拉到她家的院子里。

秀芹,你是来做祷告的?那就进去吧。

我摇摇头。目光定定地看着她。

张翠玲问:怎么了?又出了什么事?你看你瘦的,快没人形了!

我忽然问张翠玲:天父怎么看待人的自杀呢?

她看着我。一缕阴霾从眉间闪过。

自杀等于谋杀。她说,一个人从相信基督的那一刻起,他就获得了永生的保障。自杀并不能决定他是否能进入天堂。如果一个没有得救的人,想要自杀,无异于加速了进入火湖的行程。自杀是一种罪。

张翠玲或许以为那个想要自杀的人是我,忧心忡忡地看着我。

如果是一个没有得到上帝福音的人想要自杀呢?

她给不出我更好的解释。只是对我说,所有的疑问,从那本书里都能找到答案。

那本厚厚的书我只读了不多的几页。繁琐的生活不得不让我将它放下。这世上所有的疑问,似乎都可在上帝那里得到解答,但我却忽略了一个最为浅显的问题——我忽略了它,并要为此付出代价。

秀芹,你可要想开些啊!张翠玲冲着我的背影喊。

每逢阴历的双数或单数,乡间的坪场上到处都是这样的集市。花红柳绿,商贩们售卖着廉价的衣服,注水肉和饲料鸡,自产自销的瓜果蔬菜在这个季节已经绝迹,大多是品相可疑的反季节蔬菜……所有赶集的人都面露喜色,乡村的集市就是他们的节日。他们手拎一袋卫生纸,嘴里嗑着瓜子,在尘土飞扬的货摊前转悠……没有一个像我这样来赶集的人——行色匆匆,面色忧恓;或许也没有一个人四处打听这样一种玩意:哪有卖老鼠药的?你见到卖老鼠药的吗?

最终,我在一个角落里找到了一个卖老鼠药的人。

那人皮肤黝黑,脸颊瘦长,大概是每日的寒风吹彻,让他薄薄的耳朵皲裂出淌着脓血的细小口子。他的货摊上也算琳琅满目,大多是小孩的玩具,还有一种冬天防冻的皂糕——猪胰子。

我花了一块钱。他神秘兮兮地递给了我两包老鼠药。

令我感到惊讶的是,他递给我的纸包,竟是医生用来盛药片的处方纸袋。见我惊愣,他嘿嘿一笑,说,是老鼠药。我亲戚当医生,这种纸袋多的是。我拿了一些,里面装的就是老鼠药。用起来方便。你可要放好啊。别被人当作药片吃了。

这似乎就是一种良药。卖老鼠药的人一个荒唐的举动,竟暗合了我所购买它的意图。毒药能够解救何苦生内心的绝望,而“死”,似乎又能将何苦生从糟糕的生活中解脱出来。

回到家里,我给何苦生准备了一碗水。

我问他,你想吃点什么?你想吃什么你告诉我。

这就像临终的抚慰,唯有吃点什么,才不至在我的心里留下什么遗憾。

但何苦生只是笑笑说,什么也不想了,这就够了。我要净着肚子走。对了,有酒吗?

当然有酒。

喝着酒时,何苦生咧着嘴巴,说,老长时间不喝了,苦!真他妈苦,以前怎么就那么爱喝这玩意呢!

我苦笑。他早喝出这酒里的苦,何苦会有今天!

何苦生说,听说吃完老鼠药,会折腾得很厉害,秀芹,你怕不怕?怕了,就躲开,不要看。

我真的有些怕。但我不愿意躲开他,他即使赴死,也需人照顾。在这样临别的时刻,我竟对何苦生生出一种缱绻的依恋。我忽然泪流满面说,苦生,咱还是不死了吧。你不死,我会伺候你一辈子,你要死了,剩下我一个人,你就不能可怜可怜我呀!

何苦生肃穆着一张脸,和颜悦色对我说,秀芹,咱不是都说好的嘛,说好的事哪有反悔的!我对不住你了,我先走一步……他摆着手说,去吧,出去躲躲,散散心吧……

我倒退着出了屋子。我还能到哪里去散心?我要呆在院子里,等着何苦生向往的那个时刻的

到来。那天的阳光真好,将深井般的院落照得暖洋洋的。市声从远远的地方传来。我腿软得站不住,顺势坐在一把歪斜的椅子上。我竖着耳朵听屋里的动静,却什么也听不到。离我们住处不远,便有一个新建起的广场,广场上每天都有一帮跳广场舞的老头老太太,此刻那喜庆的音乐远远传来,让人心生感慨……因多日来被何苦生搅得睡不成觉,困乏顷刻间溃不成军,我很快在椅子上歪斜着睡去了……那么静,我忽然看到我死去多年的父亲,正坐在我家的院墙上,一条腿跷着,一条腿顺着墙面耷拉下来。我问他:怎么就坐在墙上了,也不下来进屋里坐坐?父亲忧伤地看着我,然后将身子站上院墙,一声不吭地沿着院墙走到屋顶上,身子歪斜,像一只猫一样地蹦跳着消失了……我还看到同何苦生相亲时的情景,他穿一件绿颜色上衣,白色衬领将细瘦脖颈箍得越发细长。他家的院地好像刚刚清扫过,撒了水,留着一撮撮竹条扫过的印痕。你识字吗?他问我。我笑了笑。笑得有些轻蔑。他或许不知道我读过高中,原是准备考大学的。只是因为父亲的猝死,家中无力承担学费,不得已才辍学回家。但我从亲戚的口中却知晓他仅仅读完了小学,算是半个文盲。见我如此轻蔑,何苦生自嘲地笑了笑说,如果你文化水平高的话,以后去城里参加了工作,是有机会坐办公室的……

我忽然打了个寒噤。此时日影西斜,阴冷让我倏忽醒来。想到呆在屋子里的何苦生,身体骤然间被丢进一座冰窖。急忙跑进屋去。由于方才睡在阳光里,我的眼前满是金灿灿晃动的流萤,狭小屋子此刻更显昏黑。我伸着两手,像瞎子一样磕绊着脚步,带着哭腔喊:何苦生,何苦生!你死了吗?我忽然想到的是:如果何苦生死了,没有及时穿上寿衣,他还精裸着身子,尸身硬了,那可如何是好!等渐渐适应了屋子里的昏暗,我揉揉眼,见何苦生静静躺在床上——他真的死了。

巨大的哀伤顿时席卷了我。身子一软,跌在床前,伸手去抚摸他那张憔悴的脸。

我的手像被烫了一下,迅速缩了回来。

我竟然用手搪到了一丝气息的吹拂,那拂动的气流均匀而有力,正是从何苦生的鼻腔里喷出来的。定睛细看,这家伙并不是死了,而是睡了。长出鼻腔的鼻毛被抚弄得摇曳生姿,喉咙里起伏着高低错落的鼾声。

那老鼠药当然是假的。

依着何苦生的脾气,说不定他就会翻身起床,到集市上去找那卖鼠药的人理论一番。即便这样,他也把那卖鼠药的祖宗八代骂了个狗血喷头。

又是一番讨价还价。

我攒聚起的固执,再次被何苦生的死缠烂打击溃。他认为我骗了他,因此他成了一个更为不幸的人。你骗一个要死的人,你会永远活在这世上的。他用这样恶毒的方式诅咒我。竟至在深夜里发出更加哀伤的哭泣。我内心的绝望再次被他的哭泣唤醒,只好再次跑去集市,找到那卖鼠药的人。

你卖给我的老鼠药,是假的。我小声而又愤懑地对他说。

卖鼠药的人正在弯腰从货架下拿出什么东西,听了我的话,弯着身子,诧异地看了我好一会,这才记起我这个顾客。他狡黠地笑了一笑,问道:老鼠没被药死吗?他也同样压低着嗓音,唯恐别人听到。

没有!我的声音随着他更低了下去。好像我们在说着什么秘密。但眉头却蹙得更紧了。

一只老鼠也没药死吗!他张大嘴巴,好像听到了一个噩耗。

一只……也没药死……

那怎么会!他仰着脸,迷茫地想着什么。

我不想跟他在这个无趣的问题上纠缠。凶巴巴地说,你是个骗子,你卖的是假药!

我放开的声音引来众多赶集人的侧目。

卖鼠药的人无辜地看着我,好像我的话侮辱了他的人格。他忽然像个疯子似的往前扑跌着身子,说,大姐,如果你担得起这个责任,不妨我就当你的面吃下两包耗子药试试。

他疯狂的举动吓住了我。倒退两步,只能轻蔑地“哼”一声,逃也似的离开了他。

集市行将散尽,大多商户都在收摊。空旷的坪场上飞扬着黄色的尘土,以及在尘土中飞舞的塑料袋,像怪异的白色经幡。我将整个集市转了

个遍,终是一无所获。准备离去时,再次路过那个卖老鼠药的摊位,没想到卖鼠药的人尽释前嫌,招手喊住了我,说,大姐,这是我刚进的货,我白送你两包,为了拉个主道。你再回家试试。看是不是假的!做什么买卖都要讲个信誉不是!

我犹豫了一番,最终还是从他手里将那两包老鼠药接了过来。

何苦生的葬礼是安排在他老家举行的。

正所谓入土为安,我也不想把何苦生放在阴冷的殡仪馆里。他老家还在风行土葬,只是尸体仍旧要从火化炉里走一遭,再运回家,买上一副厚重棺木,棺底覆上白暄的棉花,将人的骨殖在上面摆出人形,并附坠上铜钱和红色丝线。我不知道这样做的寓意是什么。大概是考虑到我儿子的那笔赔偿金,何苦生的家人极尽厚葬之能事,请了吹鼓手,摆了流水的宴席,纸人纸马堆满了狭小院落。到准备下葬时,他们同我商量,是不是请个哭丧的来给何苦生凭吊一番?我自随他们去。只是当那哭丧的女人在凄婉的唢呐伴奏下,唱出婉转的丧歌时,我这才知道,那女人是借助了我的身份,或者说,是代替我,道出了对何苦生深切的思念。她的丧歌让所有人都掉下了眼泪。而我却不为所动,整个葬礼上我没有掉过一滴眼泪。

直到那个女人退场。直到我看到张翠玲的身影——她或许早就赶到葬礼上来了,只是夹杂在众多看稀奇的人群里,我没有更早地发现她而已。现在我看到了张翠玲,看到她静穆着一张脸,走到墓穴旁,那墓穴好像大地的一道鲜湿伤口。张翠玲手捂胸口,忽然声音低沉地唱诵起来。随着张翠玲的出现,更多的教友从人群里闪现。他们静穆着一张张脸,他们出现的方式,像是从舞台的侧面,或是观众席上,慢慢走到舞台的正中来。起初给人一种唐突之感。而从他们口中传出的唱诵,也显得有些怪异,有些杂乱,但数十个人慢慢聚拢之后,唢呐声和众人的疑问声渐次沉寂下去。整个葬礼一片肃静,只听到他们的唱诵声。教友们排成整齐的队列,在张翠玲声音的引领下,众多的声部渐渐汇聚,汇聚成一片舒朗而宏阔的诗篇的和声——

上帝是我的牧羊人

他让我躺卧在青草地上

领我在可安歇的水边

他让我的灵魂苏醒

虽然我走过死亡的幽谷

也不害怕邪恶

因你与我同在,我心不至缺乏

我忽然间泪流满面,泣不成声。

现在,我呆在拘留所里。

等待我的,将会是漫长的刑期。我时常面壁祷告。又常常坐在拘留室面南的窗下,从窗口射进的阳光会让我感觉舒服一些。我坐在那里冥思苦想,想起那个被我忽略掉的浅显问题。我忽略了它,因此要付出高昂的代价。我问过张翠玲,一个想要自杀的人,会在上帝那里得到什么?张翠玲回答了我。我还问过她,如果是一个没有得知上帝福音的人呢?她略有搪塞,让我到那本厚厚的书中去寻找答案。当时我真傻,我怎么就没有问一问她:如果是出于好心,帮助了一个想要自杀的人完成了他的愿望,那么这个施与帮助的人,会在上帝那里得到什么呢?我那么粗心,竟然忽略了这个最重要的问题。但现在我想,即便问了,皈依了上帝的张翠玲,又会给出我怎样的答案?

现在,我呆在拘留所里——

上帝站在了背面。

而法律,最终给了我一个正确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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