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会科学院纪事

2014-03-07 10:03高尔泰
读书文摘 2014年3期
关键词:美学哲学

科学院纪事

□ 高尔泰

1978年底,我初到北京时,已经43岁。

一年前,我还在酒泉五七干校劳动。半年前,刚“归口”到兰大哲学系。友人李泽厚在中国社会科学院哲学所美学室当副主任,主编《中国美学史》。组织了一个写作班子,邀我一同参加。我被“借调”到社科院,前后三年。

但我对不起他:三年间,没给美学史写一个字,却写了许多自己想写的文章。我说我骨鲠在喉,难得他表示理解。后来出书,还白挂了我一个虚名,白给了一份稿费。都是好意,我受之,都有愧。

社科院是几栋三层楼房,据说原先叫海军大厦,已很老旧。哲学所美学室,在前一栋二楼走廊的尽头,里面住着矮个子韩玉涛。他年过四十无家,又没分到房子,住在办公室;烟瘾很大,满室云雾;患精神分裂症,每天吃药。我来所后,同他合住。室有大窗,下临小院。院内有枯树一株,残破桌椅若干。桌上枝影横斜,猫脚印如墨梅,浓淡疏密错落有致。

韩君健谈,言语不俗。国学基本功扎实,写稿子惯用毛笔,字极好。小楷铁画银钩,狂草雷奔电驰。依我看,胜似乃师(启功)。治书法美学,见解独到。发表在《美学》杂志上的文章,掷地有声。诗、词俱佳,虽亦歌功颂德,都铿锵可读。

室内有办公桌八张,晚上我们各用四张,拼起来睡觉,早晨再还原。不还原也行。除了星期四上午的“政治学习”,各研究室一般都没人来。韩君失眠,深宵不寐,噗夫噗夫吧唧烟斗。有时用烟斗敲着桌子,问是谁派我来监视他的。说他没反党,没反社会主义,什么也不反。第二天早上,吃过药,又向我道歉,说那是病,请不要见怪。据说病人不知病中言行,可他记得。

去后第一次政治学习,是听副院长邓力群作报告。那口气,像小学教师上课。我至今记得其中的两句:“首长们为革命做了那么多的贡献,难道不应当照顾一下吗?”这是驳斥一种错误言论:社科院不是安置高干子弟的地方。当时很惊讶,因为听众不是儿童。别人都不在乎,习惯了。没人真的“学习”,讨论无非闲谈。骂特权,骂腐败,甚至骂毛,都没顾忌。我又很惊讶。因为“新时期”的这种宽松氛围,北京先有,外地还死气沉沉。而我,刚来自边远的省份。

我们的室主任齐一是个老干部,但很开明。他后来当了哲学所的党组书记,兼副所长。仍兼任美学室主任,常来美学室参加政治学习,同大家一起,笑骂时政。领导人如此,更使我目瞪口呆。总之初到那时,土包子我一愣一愣,就像刘姥姥进了大观园。

齐先生对我特好。常把我介绍给这个那个,说我是“传奇人物”、“难得的人才”。常带我到他家吃饭,给他的夫人和女儿夸我。亲自下厨炒菜,叫我尝尝这个尝尝那个,爱吃的叫多多地吃,不许客气。说苦了那么多年,该补一补了。

我感动莫名,对他披肝沥胆,无话不说。甚至告诉了他,我保存着二十多年来秘密写作的手稿。那是用很小的字,写在一些偶然得到的破纸片上的。为怕暴露,永远随身带着。他很吃惊,连声说带在身上太危险了。说不怕一万,只怕万一,建议我交给他的女儿小雨(小雨后来成为作者的妻子)代为保管。小雨在首都博物馆美术室工作,读了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说是非常喜欢。把它们分类整理,装在一本塑料相册里面。说这样方便阅读,也可避免损坏。她说她那里绝对安全,我可以一百个放心。

在当了二十多年的阶级敌人,陷落在人民群众的汪洋大海之中有如身在敌国的俘虏之后,我感受着这一切,就像一个逃亡者穷年漂泊,来到一个遥远陌生的地方,发现它竟然就是故乡。

历史似在拐弯,发出咔咔的声音。北京城里更响,如同五月的冰河。街头巷尾,层层叠叠大大小小张贴着各种字纸,有油印的,有手写的,也有铅印的。论政,说理,诉苦,申冤……五花八门。蒸发着腥热的人气和苦寒的地气。许多活埋已久但尚未死去的愤怒、悲哀和疑问,都怯生生破土而出,像积雪下面的草芽,像音调不定的号角。

特别是有些民办刊物,凄红骇绿,异俗殊音,更使我眼睛一亮一亮。一直以为群众是麻木的,比暴君更暴的。没想到铁钳子稍一放松,就一下子激射出那么多智能和灵气的光芒。

长安街上车水马龙,满城都是“受害人”。回城的知青从广阔天地带来各种荒谬体验,忙着谋生。上访者鸣冤叫屈,大都有一部血泪史。失宠的幕僚,站错队的干部,整人起家而仕途坎坷者,歌功颂德而未获宠幸的文人,甚至看风转舵一路顺风的官油子,也都跟在里头,大声控诉林彪、“四人帮”对自己的迫害。那半真半假的陈述,同样悲愤交加声泪俱下。

时代潮流如江河之浊,围绕着古老的宫墙,形成无数旋涡,发出金石般钝重的声响。而在宫墙的后面,拉起了两股互相对立的“党的理论队伍”:一股以毛著编委、《红旗》杂志那批人为主,叫凡是派;一股以理论工作务虚会那批人为主,叫解放派。两派斗争各有胜负。鼓儿咚咚地打,锣儿当当地敲,时不时爆出一些内幕,增添想像的空间。

受够了无声的中国,我觉得这一切嘈杂喧哗,就像节日的喜庆。

美学史组分配任务,我执笔绪论和秦以前的部分。毫无心情,总觉得此时此地离开当代,到象形文字和彩陶残片中去寻找古人审美观的蛛丝马迹,有点儿行尸走肉。迫不及待,忙于加工旧稿,写出《关于人的本质》、《异化及其历史考察》、《异化现象近观》三文近十万字,都憋了很多年了。写出来后才发现,要把手稿变成铅字,很难。那时可以随便说话,但公开发行的报刊,言路虽有所放宽,还是有个底线。

美学室斜对门,是院刊《未定稿》编辑部。主编林伟兼《人民日报》副总编,忧国忧民,以思想开放、正直勇敢著称。编辑谢韬兼《中国社会科学》的编辑,曾因胡风案坐过十几年牢。他们都喜欢《异化现象近观》,下决心打个擦边球。观察形势数月,终于在1979年秋天,给作了一些删节和 “穿靴戴帽”之后,基本刊出。

《未定稿》虽是内部刊物,印数有一万多份,影响较大。采用此文不久,林伟就被撤职。毕竟是“新时期”,处理限在党内。我不是党员,没怎么追究。endprint

齐先生传达胡乔木院长的号召,要向艾思奇同志学习,坚定不移地宣传马克思主义。说胡乔木说了,谁要是能写出一本像《大众哲学》那样的读物,就会受到奖励。传达后,把我从美学史项目中调出来,同他本人合作,按照《大众哲学》的观点和体例,写一本知识性的、学科介绍性质的《大众美学》。计划12万字,列入了1980年的所谓“重点科研项目”,并和出版社预签了合约。

为了我能不受干扰安心写作,安排我带足资料,到密云水库去写。哲学所在那里有两排单间平房,供内部项目使用,叫“科研接待站”。风景好,空气新鲜,鱼虾新鲜,还有伙食补助。但毕竟太远,不方便。除了夏天,平时没人去。我是8月去的,满满一车人,都兴致极好,各有诗作。辩证法室的金吾仑先生是自然科学家,有句云:“小桥那边是大坝,大坝那边有路通。”饭桌上一念,阖座大笑。

还有就是,两个从“广阔天地”回城不久,得到哲学所编制的高干子弟也来了。正在钓鱼时,被军人出身的所长孙耕夫撞见,朝他们吼道,你们怎么来了?!谁让你们来的?!知道影响有多坏吗?!回去!马上回去!两人收起钓竿,乖乖地走了。

天凉起来时,大家先后离去。到冬天,除了管理员、服务员、厨师各一人和一只叫做里达的大狼狗,就只有我了。人少,三个人都不来上班,把伙房和库房的钥匙都交给我,让我自己管自己。我的伴儿就是那只狗。

每天,里达在炉边躺着,我在结满冰花的窗前,400字一页的有格稿纸上,写那本合作的书。撇开艾思奇,沿着自己的思路,得心应手。过去尽受批判,名字人见人疑。几十年来记下了不少想法,积累了不少旧稿,以往见不得人,现在都用上了。有社科院哲学所的党组书记一同署名,等于护航,正可以扩大影响,幸何如之!

我写得很努力也很顺利,神行纸上手不知,有一种快感。

甫写出前三章,齐先生来看我。看了稿子,说是不行。说你不喜欢艾思奇也别勉强,但是,起码要对社会负责,避免有争议的倾向性。我明白,这是指非马列观点。我说不出什么来。齐先生很体谅,叫我别着急。说著书立说,几易其稿是常有的事。这次不行,下一次就好了。

三章稿子五万多字,我自己喜欢,现在不用了,要重写,写什么呢?没有内心的冲动,我会面对稿纸发呆,伸懒腰打呵欠,浑身难受。写信也是这样,怕应酬。即使是最好的朋友,最尊敬的师长,除非有事挂念,都不写信。十分抱歉,无法解释,失去许多珍贵友谊。我发现,即使是知心朋友,有时也无法沟通。

别无选择。日复一日,我按照“马克思主义美学原理”,一寸一寸地在格子上爬。伸着懒腰爬,打着呵欠爬,出去转上好半天回来再爬,如同锯自己的神经。

这期间齐先生来过多次,看了稿子很愉快,每次都说,行,就这样写。

有一次我为了调剂一下情绪,写了篇散文《在山中》(后在《北方文学》发表)。稿子放在桌上,出去散散心。回来时,他正在看。

我说,齐先生,来很久了吗?

他没回头,说,嗯,有点儿久。其声闷闷。

我说请指点,他说,好。仍未回头。

知道他不高兴,我解释说,写了玩玩的,累得慌,得换口气。

他笑了,回过身来,斜靠在椅背上,说,累了就休息休息,还种自留地,不是更累了吗?

我一听自留地三个字,火了。说,齐先生,写不想写的东西最累,你知道吗?

他面无表情须臾,又笑了,说我缺少幽默感,刚才是开玩笑的,干吗那么认真?我说对不起,我的神经都快断了。

他说那当然,没幽默感神经爱断,你小心些啦。

他带来了长白山葡萄酒、月盛斋酱牛肉和大量的消息。有中南海内幕,西单墙近况,有什么什么会议上谁谁谁的发言。我都爱听。他对专制的厌恶和对凡是派的轻蔑,我都欣赏。他对“在理论务虚会上大出风头的那几个人”不以为然,知道得也确实多,挨着个儿数说他们1957年以来整人发迹的历史,把他们以往发表的文章同他们现在的言论对照,使我不胜感慨……吃了喝了,同去游湖时,我们已芥蒂全无。

但他依然坚持,这本书要以马列为纲。

我咬紧牙,拼了命写。一年后,终于写到了预定的12万字。

使劲地把圆珠笔甩向墙壁(吓得里达猛然站起),我长长、长长地吁了一口气,伸直两腿,直挺挺往椅背上一靠,耷拉着脑袋和两臂,好半天没有动弹。

带着书稿回到北京时,城里的政治气氛已经大变。

书稿,交给了齐先生,请他任意修改,全权处理。然后把密云废稿三章,整理成三篇论文:《美学研究的中心是什么?》、《美是自由的象征》、《美的追求与人的解放》。

期间,齐先生看完了书稿。说,基本上可以了。但文字太粗糙,需要加工润饰一遍。我怕再锯神经,坚请他任意修改。他说他没时间,我说我也没时间。他说给你时间,我说我的时间你怎么给。他晓以利害,我说他威胁,一下子闹僵了。一年的煎熬前功尽弃,朋友们无不骂我。

爬过了百里泥沼,临门只有一步,却硬是跨不过去。

三篇文章,先发表的是《美学研究的中心是什么?》,说美学研究的中心是美感经验。论题是在对别人的批判中展开,过后读之,颇悔刻薄。后来两次出论文集,都没收入。

但文章引起注意,《新华文摘》全文转载。哲学所编《中国哲学年鉴》“美学”条,将我提出此说写入。条稿送美学室征求意见,有人说,这个观点是李泽厚在《美学的对象和范围》一文中提出来的,应改高为李。条稿执笔人《国内哲学动态》编辑室主任潘家森(潘知水)拒绝修改,理由是高文发表时间早于李文半年。僵持不下,科研处折中,两个名字并列刊出。我后来才知道这事,觉得有点奇怪。以美感经验为中心,是主观论的必然。李主张美是客观性和社会性的统一,中心应是那决定美感的客观。忽持此说,不合逻辑。

《年鉴》是没人看的书,僵持不下,至于的吗?更奇怪的是,不久以后,李在《美育》杂志上公开宣称,中国的美学讨论从来没有过政治批判,只有他的、蔡仪的、朱光潜的“三种视点平等商榷”。

从朱光潜先生被迫反复检讨,“文革”小组把别林斯基、车尔尼雪夫斯基、杜勃罗留波夫封为黑帮祖师,到追问“为什么审美的鼻子伸向了德彪西”,美学领域一直是政治批判的重灾区。重中之重,是主观论。这段历史很近又为众所周知。我很困惑,以李泽厚的聪明,不至于想要改写它吧?但是不,紧接着,李在同台湾学者蒋勋的对话中,又重复了这同一说法:“美学领域从未有过政治批判。”并补充说,“上世纪50年代是三种观点,80年代还是三种观点。”十分明确。

我因“主观论”所受的一切,伤口尚未愈合。读到“没有政治批判”和“只有三种观点”两句,有一种两次被伤害的感觉。当时很强烈,不久就淡漠了。

1999年,台湾南华大学校长龚鹏程先生送给我一本他的新著《美学在台湾》。开卷就说,1949年以后“大陆的所谓美学”,只有马列主义和政治批判,除了翻译西方和整理历史,“全部一片空白”。我读之,已无感觉。

回想起北京三年,还是要感激命运。

若非齐先生,我无缘和小雨相逢。关系闹僵以后,齐先生要查我的秘密手稿,让小雨交给他。小雨拒绝,说她没看过。

那份惊险,回头后怕。

万万想不到,在这命运攸关的时刻,保护我的,竟会是一个弱小的女孩。

结果比预料的要好,只是被赶出北京。社科院许多朋友,特别是林伟、谢韬、卢玉诸位,曾致力于帮助我留在北京。但哲学所不转档案,谁也无法可想。档案被退回兰大,我只有回去。回去后给包遵信画了一幅敦煌壁画,感谢他的大力奔走。题目云“画壁曾思秉烛游”。

(选自《寻找家园》/高尔泰 著/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1年6月版)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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